無極之心第三十七章密林逃亡
雨夜、深山、密林。
附近的幾個山頭,冒出了一撥又一撥的伏兵,看人數足有上萬,天煞國皇帝這回是下了決心,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殺。
這附近的一片山脈已經被包圍,孟扶搖仰頭看着層層疊疊從各條山路中出現的人羣,忍不住驚歎,“戰北野,你們天煞該搞搞計劃生育了,有事沒事都這麼多人。”
戰北野皺眉看着她,半晌無奈一笑,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開玩笑。”
“沒有玩笑的人生是蒼白的人生。”孟扶搖攤手,“好了,戰大王爺,想好怎麼逃生了麼?”
戰北野抬起頭,道,“在山中想要包圍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包圍我?”
對上孟扶搖疑問的眼光,戰北野傲然一笑,指着這茫茫山脈,道,“從七歲開始,我就在外公教導下熟讀天煞地形輿圖,外公手中的輿圖,是他的一個喜歡踏訪名山大川的食客歷時二十年親手繪製,大到山川河流,小到鄉間密道,都詳盡備述,大哥皇宮裏那張,比起那圖來,粗糙了一百倍都不止!”
“所以我作戰長勝,天時地利人和,地利何其重要?一個幾乎掌握了所有作戰地形的將軍,其便利難以估計,我知道這座長瀚山脈裏,有一條可繞出山脈的道路,另外還有一處道路,直穿長瀚山脈而過,自山脈北段出,直通磐都!“
“那還等什麼?”孟扶搖眼睛亮了,“我們走後一條路啊。”她看看已經順着崖壁投放繩索試圖攀援的士兵,抬手就是數枚石子射死幾人。“要走就快走,等下人全部過來,走也走不了。”
戰北野卻有猶豫之色,半晌道,“扶搖,我發命令讓紀羽帶人來保護你,你和他們走繞出山脈的那條道路。”
“那你呢?”孟扶搖有點疑惑的看着戰北野。
“我走另一條道,”戰北野深深吸一口氣,“扶搖,對不起,我該保護你的,但我必須趕緊趕往磐都,大哥既然對我下了殺心,我母妃就很危險,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你要走的那條道,出來後離磐都最近,但也最危險是不是?”孟扶搖盯着戰北野,“你帶着紀羽走那條道,我自己負責我自己。”
“不行!”戰北野截得很快,“那條道紀羽屬下未必走得過去,帶着他們也是折損人力,剛才紀羽已經帶人繞過長瀚山,第一時間趕往磐都,這是我和他們的約定,如果我遇襲,他們不必救我,保存實力,立刻趕往磐都營救我母妃,所以紀羽留下助我的人手不會很多,陪你走第一條道都未必夠。”
“戰北野,”孟扶搖突然笑起來,“你看我像是需要借你的人保護自己,然後放你一個人去獨闖危險的人麼?”
她一拉戰北野,道,“第二條路,一起走,鬼擋殺鬼,佛擋殺佛!”
她蹭蹭蹭的往上爬,戰北野無奈的看着她道,“哎,方向錯了!”
孟扶搖扒在崖壁上,回眸一笑,“在此之前,咱們先去接耗子。”——
接耗子説起來容易,做起來,也是一場血肉碰撞肌骨的廝殺。
孟扶搖和攀繩而下的士兵迎面相撞,二話不説一刀斷繩,栽下去的人正迎上戰北野的劍尖。
爬上崖之後,先期趕來的士兵已經衝了上來,有人在更遠處喊,“主上有令,提其人頭來見者,賞驍騎將軍銜,白銀萬兩!”
“本王就值這點錢?”戰北野大笑,“大哥陵墓的白玉門,還價值三萬呢,改日我去把那門拆了,誰砍得到我一刀,我就賞他!”
他拔劍,劍柄上一顆火紅的寶石,亮如獸眼,劍光閃起,人頭亂飛,那些屍體倒撞下去,在山路上滾成一片,鮮血染紅碧草,再被大雨衝沒,戰北野毫不變色的一路前奔,腳下不時有骨骼被生生踩碎,孟扶搖跟在後面,跳啊跳的避開,她始終不離戰北野後背一丈方圓,將所有來自背後的襲擊都擋下。
等到衝回草屋,兩人又是一身鮮血,孟扶搖一腳踢開木門,白光一閃,元寶大人撲了出來。
孟扶搖大叫,“耗子,是我!”
撲得太快的元寶大人唰的泄了氣,直挺挺掉下來,孟扶搖手一伸接住,元寶大人抱住孟扶搖手指,吱吱嗚嗚的哭。
它等急了,又聽見外面的喊殺聲,不知道孟扶搖到底遇見了什麼,如果那女人出了啥事,難道就這麼把它丟在深山裏?難道要它用爪子奔回中州報信?
元寶大人越想越恐慌,孟扶搖那傻女人可不知道它百年一出,八成看它就是個耗子,有什麼人遇險還會記得回頭找丟掉的耗子?
萬幸……死女人居然回來了,元寶大人拎緊的心一鬆,立刻淚奔。
孟扶搖見丫悲憤得可憐,想想這傢伙總是被遺棄的悲慘命運,趕緊討好的從懷裏掏出先前撿的松子,往元寶大人面前一遞。
那松果沾了雨水泥巴和鮮血,黑乎乎髒兮兮的幾團,看起來實在不具有誘惑性和可觸碰性,然而平日裏對自己白毛愛惜得近乎變態的元寶大人,沉默盯着那松果半晌,慢慢的伸爪抱住。
孟扶搖可沒體會到元寶大人的心理歷程和悲壯犧牲,咧嘴一笑,將它往懷裏一塞,“耗子,咱們要開始逃亡羅!”——
“從這個山頭過去,先進入一片密林,”戰北野和孟扶搖趴在草屋窗口,快速的指給她看,“密林裏諸多猛獸,還有些無聲無息但隨時都有可能咬你一口的好朋友,過了密林,有一段沼澤,這沼澤據説在密林中,又有説在密林外,沒人知道具體方位,只能自己步步小心,然後如果沒遇上追兵的話,可以直接進入一處隱蔽在藤蔓後的山洞,那是個溶洞,從那裏一路往下……後面我也不知道了。”
“啊?”孟扶搖黑線,太不負責任了吧?
“我外公那食客,原先是天煞西南大鯀部族酋長之後,家業零落投身外公門下,在他的記錄中,長瀚山脈號稱‘死亡之山’,指的就是這一條道路的危險,這條道路他沒親自走過,只在族中記載中照搬了一些記錄,提到溶洞之後,是‘萬靈歸真’之地,我懷疑那是古鯨國首領停靈之所,應該是一個人或者一羣人的大墓。”
孟扶搖“呃”了一聲,十分興奮的摩拳擦掌,“《鬼吹燈》當中學的,這下可以派上用場了!”
“胡説什麼呢,”戰北野恨鐵不成鋼的看着這個傻大膽,“鯀族是我們天煞最為神秘的一個種族,族中禁忌極多,墓葬禁忌自然更多,你跟着我,一切小心。”
他一抬頭,看着前方慢慢包圍過來的黃衣的天煞士兵,眼底閃過森然之色,從牆上扯下幾塊獸皮,隨手抄起一箇舊鍋,兜起孟扶搖生的那堆火,啪一腳踢開門,手一揚便將那鍋還在燃燒的火炭砸了出去。
啊的一聲慘叫,火炭砸到一個士兵身上,又濺了開來,眾人紛紛躲避,堵得嚴實的山道出現缺口,戰北野一拉孟扶搖,“走!”
兩條人影如鷹掠起,踩着眾人的頭顱直奔半座山頭下的那處密林,更多的人追了來,卻在一地泥濘中不斷滑倒,山頭上不知道誰在指揮,士兵們層層自樹木山石後現身,張弓搭箭,箭雨一層層的落下來。
戰北野兜起獸皮蓋住孟扶搖,拉着她頂風奔跑,皮毛天生的柔韌光滑使箭矢難以深入,那些箭矢追不上這兩道黑旋風,紛紛落在水窪中。
孟扶搖邊跑邊接箭,攢了滿手的箭之後便胡亂一撒,她的真力豈是這些不入流的士兵能比,每一出手必有一大批人倒地,到得後來,孟扶搖空着手做個撒箭的手勢,兵們便齊齊跳開。
朗聲大笑,孟扶搖道,“姐撒的不是箭,是寂寞!”
元寶大人從袖子裏努力探出頭來,鄙視滴仰望着孟扶搖。
“小心!”
戰北野突然一聲低喝,伸手將孟扶搖狠狠一捺,孟扶搖被捺得栽了一個踉蹌,腳步一滑滑出三步,隱約間聽見箭矢破空聲響,那聲音極其兇猛,沉重無倫,啪的一下,射入她剛才即將跑到的位置。
孟扶搖目光一跳,霍然回首。
側面一座山頭上,金衣的男子持弓而立,隔了那麼遠,依舊能感覺到他在冷笑。
他身後有錯落的人羣,一排跪一排立,手中都是金色長弓,背後還揹着一些形制古怪的武器囊,這些人從裝束到神情到站姿,都和先前的普通士兵有了很大不同,恆定、冷靜、目光森然。
孟扶搖眼光一寸寸的冷了下來,道,“好準的眼力,好強的計算能力。”
不僅強弓勁矢,膂力非凡,而且能算準她的行進速度,將箭矢提前射入她將要到達的地方,若不是戰北野警覺,她就算能避開,也難免會受點小傷。
“天煞之金。”戰北野聲音沉沉,“大哥御林軍中精英的精英,擅長追擊、刺殺、和單人對戰,其中所有的隊員都必須在真武大會中進入決賽,所有的隊長都是歷屆大會的前五十名,而首領古凌風,”他一努嘴,示意那個射孟扶搖的金衣人,“上屆真武大會第七名。”
孟扶搖笑了笑,道,“如果他運氣夠好,捱得到這次真武大會,我會讓他見識下滿地找牙是個啥滋味。”
“咻!”
半空裏呼嘯而來無數金箭,金線般在空中連成一線,穿破雨幕,在兩人腳後跟插了齊刷刷一排。
山頭上古凌風傲然揚了揚弓,做了個“速速受死”的唇語。
戰北野一聲冷笑,單腿後踢,那些金箭被他踢起,一片黃雲般再次射回。
古凌風冷然舉弓作勢下劈,那些箭卻突然轉了方向,擊到半山一顆果樹上,滿樹樹葉和果子都被震落,砸了古凌風一頭一臉。
戰北野哈哈笑着,拉着孟扶搖往前一撲。
前方,密林——
這是一片極其茂密的林子,所有的樹都擁有數目眾多的年輪,翠綠的枝葉層層擠在一起,遮沒天空。
此時已將天明,林中光線卻依然黝黯,空氣中飄蕩着積年落葉連同獸骨腐爛相混合的氣味,一進林子,便覺得氣息陰沉,安靜瘮人,有無聲的壓力沉沉迫來。
戰北野揮着劍,在前方劈砍着荊棘樹枝,他掌中劍即使在這黑暗的林中也異光閃爍,劍柄上紅寶石亮得妖異,如天神之眼。
腳下突然傳來“嘎吱”一聲,細微的碎裂之聲嚇了孟扶搖一跳,抬起腳來才看見是腐脆的骨頭,不由笑道,“我還以為見了鬼……”
她突然頓住,仔細看了一眼這骨頭,道,“還真是鬼。”
戰北野瞥了一眼那骨頭,道,“這林子以前有人進來狩獵,據説大多死於非命,大約便是那些獵人的骨頭,可能路上還有他們挖下的陷阱,千萬小心。”
他揮劍砍斷一棵糾纏的刺藤,突然厲喝,“誰!”
前方人影閃動,戰北野一把將孟扶搖拉向身後,那人卻遠遠低喝,“殿下!”
“是你。”戰北野鬆了口氣,皺着眉看自己的黑風騎首領紀羽,“不是叫你立即帶人繞路回磐都麼?你不在誰來主持大局……”
“殿下,小七是黑風騎副首領,已能獨當一面。”紀羽沉聲答,“就由屬下和這十名挑出來的黑風騎士,陪殿下走這一路吧。”
戰北野默然,半晌無聲一嘆,指了指孟扶搖,道,“保護好孟姑娘,我就允許你留下。”
“是!”
孟扶搖微微的笑,抱胸看天,哎,和他爭什麼,到時候誰保護誰還説不準呢。
“我們進入這林子,普通士兵不敢追,古凌風一定會追進來。”戰北野冷冷笑道,“他不服氣我也很久了,看來我得送他個比較特別點的紀念。”
他蹲下身,開始挖坑,接連挖了幾個淺淺的,只容一個人的靴尖進入的小坑,錯落前後分開,用纏樹藤繃在坑上,虛虛的挽出套兒,固定在左右樹身,再命紀羽在小坑後側,挖了幾個大點的坑,坑底插上尖樹樁,隨手劈了幾塊樹樁,做成木板,架在大坑上,木板上蓋上浮土連上藤蔓,遠遠牽了出去。
他們做這些的時候,孟扶搖從懷裏掏出從宗越那裏搜刮來的瓶瓶罐罐,對着那些藤蔓什麼的胡亂灑了一氣。
隨即幾人各自上樹,等,獨留戰北野持劍而立。
稍頃,金衣閃動,古凌風果然帶着屬下進了林子,這些精兵十分小心,前進中不斷向前方投石,確定沒有陷阱了才繼續向前。
古凌風則仗着內力高強,提氣獨行在前,腳尖毫不沾地,他一掠進林中,便看見拄劍而立,仰首向天的戰北野。
怔了怔,古凌風還在思索這人為什麼不逃,對面戰北野突然一聲大喝,二話不説掄劍斜身便劈!
他這一劈直有開山之力,毫無花哨卻雷霆萬鈞,巨大的劍風拔地而起,卷得枝葉飄飛,劍上起了淡淡的紅芒,劍身尚在丈外,劍芒已到古凌風眉間,淡紅光芒映上他眉宇,殺氣凜然。
這樣毫無保留殺神般的一劍,古凌風不敢硬接,他下意識的向後傾身,一個倒仰鐵板橋,腳步一錯,試圖在不大幅度後退的情形下,避開這一劍。
腳步這一錯,便不可避免的移動了半步。
“霍霍!”
一聲很低的微響,聽在古凌風耳中卻覺得心神一緊,隨即覺得腳下也一緊,低頭一看卻發現靴子被幾根藤蔓緊緊縛住,他心中一驚,下意識腳步後撤半步,結果後撤的那隻腳又是一陷,踏入了戰北野計算好的另一個淺坑。
古凌風驚而不亂,拔劍一挑便將藤蔓挑斷,冷笑道,“這點伎倆也能困住我……”
他突然停住,瞪着面前氤氲的一片粉霧,這些粉霧附在藤蔓上,在他含怒大力挑斷藤蔓的那一刻升騰而起,陰險的沾上了他的衣甲。
古凌風眼珠都紅了,立即閉氣,想也不想便向後躍起,他身後屬下見首領遇險,也都不顧一切撲了過來。
一向後,一向前,道路的中斷的集合點。
“撤!”
一聲清脆的低喝,地面上一陣簌簌聲響,遮在陷阱上的木板被牽着藤蔓的紀羽等人拉開,卷着落葉碎骨飛速後撤,現出黑洞洞的陷阱,後退和前撲的兩批人撞在一起,齊齊落入洞中。
“啊!”
慘叫聲起,一瞬間便死了四五人,戰北野哈哈一笑,倒拖着劍便走。
身後陷阱中,卻有人突然沖天而起,無聲無息金劍一展便刺向他後心!
古凌風瞬間脱去金甲,一腳將一個屬下蹬入陷阱,踩着他的屍體躍身而出!
頭也不回橫劍一拍,戰北野的比平常劍身寬許多的巨劍拍得地面落葉飛卷,罡風大作,灰塵揚起,古凌風眼睛一迷氣息一窒,下意識後退,隨即覺得勁風裏突然生出一股鋭風,無聲無息卻又快捷無倫的逼來。
古凌風身經百戰,立即心知不好,仰身一倒,順手抓過一個衝來的屬下一擋,隨即便聽噗嗤一聲,臉上被温熱微腥的液體濺上。
心知人肉盾牌起了作用,古凌風鬆一口氣,隱約聽得一人輕聲一笑,笑得像冰玉相擊,帶着點輕蔑和睥睨,笑聲隨即遠去。
古凌風睜開眼,將那屬下屍體扔在地下,想起那笑聲裏的輕鄙之意,不由更加惱羞成怒,一回首對着怔怔看着自己的屬下怒吼,“看什麼看,追啊!”
金衣御林軍們仍舊默然,看他的神情十分怪異,古凌風還想罵,突然便覺得肩膀有些僵木,他伸手一摸,突然摸掉了一塊肉。
古凌風駭然變色,一側首便見自己肩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焦黑,他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自己着了道兒,這人也是狠人,霍然拔劍,劍光一閃,肩上一大片血肉飛出。
“一半繼續追!一半送我回京治傷!”古凌風捂肩恨恨回首,眼神陰鷙的盯着幽影變幻的密林深處,“我記得你的聲音!總有一天,這筆帳我會找你加倍索回!”——
“哎,這見鬼的魚,為啥死活插不中?”孟扶搖挽着褲腳,赤足站在一處山溪邊,拿着樹枝做的木叉叉魚,“白白浪費了我一百八十次的優美插戳動作!”
一行人走了一天,黃昏來臨時選了這一處較高的山溪之側休息,紀羽等人去打獵,孟扶搖一向不喜歡坐享其成,自告奮勇要去捉魚,結果捉到現在還沒捉出個結果。
元寶大人雙爪抱胸蹲在石頭上,以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等着孟扶搖第一百八十一次插戳成果。
戰北野斜斜靠着山石,嚼着微甜的草根,一眼一眼的瞟孟扶搖潔白纖細的小腿,細緻精巧的腳踝,看得次數多了,被孟扶搖發覺,她毫不客氣一叉子揚起溪水甩過去,水珠子刷拉拉灑了戰北野一身。
戰北野眉一軒,丟掉草根,大步過來,孟扶搖戒備的擺出打架的姿勢,戰北野卻接過她的叉子,道,“這種魚是我們天煞深山特產,特別溜滑,你是叉不中的。”
又道,“回去穿上鞋襪,山間早晚寒氣重,不要着涼。”
孟扶搖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怕自己着了風寒,一時有些怔怔,半晌訕訕的去穿了鞋襪,看戰北野隨意的用叉子在水中攪了攪,將水攪渾,那些魚沒法透氣,只得浮出水面,一浮出來就被“守潭待魚”的戰北野抓個正着,有些魚躍起蹦上石頭,連元寶大人都趁機用爪子踩着了一條,那丫立即得意洋洋四爪撲上死死壓住那魚,扭頭對孟扶搖囂張的吱吱笑。
孟扶搖悻悻,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渾水摸魚的由來,你一介王爺!怎麼對野外生存這麼熟悉?”
“和摩羅族打仗的時候,我曾經帶兵一直追入摩羅腹地,帶着三千人在摩羅的崇山峻嶺裏將他們的大將軍王一直追到自殺,”戰北野笑出一口晶亮的白牙,“當時沒有補給,也沒帶吃的,最餓的時候就抓着一條蛇,蛇皮我都和他們分啃了,像這些掏鳥蛋捉野兔找野果抓魚的事兒我都幹過,兵們都累,沒道理再要他們服侍我。”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這個天煞之金的首領始終名聲在你之下了。”孟扶搖生起火,一邊往火堆裏添枯枝,一邊笑吟吟道,“一個會用屬下墊陷阱,會用屬下替自己擋刀的首領,是永遠不能達到眾望所歸王者高峯的。”
“古凌風畢生裏以我為對手,可惜我只當他是個屁。”戰北野朗聲笑,“啊,好臭。”
孟扶搖哈哈一笑,笑到一半便止住,她慢慢的隨手抓了身邊的落葉樹枝添火,盯着火堆不語,眼珠子濕潤潤黑亮亮,像一對隱藏着無數浮沉心事的水晶珠。
“小心!”
戰北野突然伸手,劈手奪過她手中欲待拿起的“枯枝”,手指一搓,寂靜中響起“咔嚓”一聲骨裂之聲,扶搖這才回神,愕然一看,才發現那竟然是一條毒蛇,扁頭,灰褐色,生着點淡綠的斑紋,混在滿地斷枝落葉中,竟可以假亂真。
戰北野扔掉死蛇,立即拉過她的手仔細檢查,“傷着沒?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語氣嗔怪,翻來覆去看她的手神情焦急,火光映着他的臉,額上竟有浮出細細的汗,在夜色裏瑩然生光——久經戰陣談笑用兵千軍萬馬直當等閒的戰北野,竟然因為看見她掌中一條蛇,而驚出冷汗。
孟扶搖心中一動,生出股淡淡歉疚,下意識縮回手,勉強一笑,道,“沒事,沒事。”
“扶搖,”她在沉默,戰北野則在沉默的看她,“我路過姚城時,聽説鐵成隨你走了,但現在為什麼他不在你身邊?”
“我派他另有要務,”孟扶搖慢慢答,“他辦完會來追我。”
“什麼要務比保護你更重要?”戰北野不放鬆,繼續問,“鐵成不像是會肯離開你的人。”
“我勒令他去,就這樣。”孟扶搖答得言簡意賅,轉過頭去。
“為什麼?”戰北野堅決打破砂鍋。
“不為什麼!”孟扶搖忍無可忍,氣勢洶洶的嚷一聲,“我高興!”
戰北野不語,也不怒,默然的盯着她,孟扶搖罵出口又有點後悔,瞟了戰北野一眼,吸了吸鼻子道,“呃,對不住,我有點累。”
“扶搖,你不高興。”戰北野突然截住她的話,“從山崖上我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覺得你有點不對勁,發生了什麼事?”
孟扶搖張了張嘴,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不過是遇見了一個人而已,而這個人,只要存在,她遲早都會遇見,早點遇見也沒什麼不好。
她嘆了口氣,有點哀怨戰王爺那麼豪烈的一個人,偏偏在有的地方心細如髮,她卻不知道,戰北野的心細如髮完會是有限的,比如雅蘭珠,就絕對享受不到這一根髮絲的細微度。
但是這話如果去問戰北野,等於對着他交代了自己的心事,那難免令戰北野傷心難堪,何必呢。
“是和長孫無極有關吧?”她不説話,戰北野自己卻開口了,他語氣裏淡淡落寞,卻依舊在笑,“你向來只有因為他,才會出現真正的反常。”
孟扶搖心中“咚”的一跳,抬眼看他,戰北野專心烤魚,抬頭對她一笑,“看我幹嘛?怕我受傷?哎,你有這份心,我真安慰。”
“我才沒有!”孟扶搖立刻嚴正聲明,“我説過,我對你們都沒非分之想,我最希望的事,是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是我們對你有非分之想好了。”戰北野明朗的笑,“我一想到長孫無極和我一樣被拒絕,我就平衡了,哎,扶搖,你拒絕就一起拒絕,可要堅持到底,不然我可不放過你。”
“得了吧你,”孟扶搖無奈的笑笑,想了想道,“我是派鐵成護送佛蓮公主去中州了,我在路上無意中救了被強盜打劫的她。”
“佛蓮?”戰北野皺起眉頭,“鳳淨梵?璇璣國主第五皇女?號稱含蓮出生的那個?”
“你也認識?”孟扶搖看着他,突然想起如果佛蓮是長孫無極未婚妻,作為天煞皇族一員,戰北野為什麼不知道?
“談不上認識,聽説過。”戰北野漫不經心道,“她去中州做什麼?”
孟扶搖咬了咬唇,猶豫了一下還是説了出來,“她説是長孫無極未婚妻,去探望他。”
“未婚妻?”戰北野一怔,手中烤魚險些掉入火中,“我怎麼沒聽説過……啊,不對!”
“怎麼?”孟扶搖盯着他,隱隱有些緊張。
“你這樣説我想起來,好像長孫無極是訂過親,大概是十多歲的時候,聽説還送了對方一幅內含兵法的璇璣圖,但是後來便沒聽説過什麼消息,按説如果他真的訂婚,早就該大婚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
戰北野説着説着突然發怒,“好啊,他長孫無極有老婆,還信誓旦旦説什麼一心於你,矢志不移?”
孟扶搖默然不語,元寶大人卻突然躥了過來,蹬蹬蹬爬到兩人中間,拍胸脯打屁股指天誓日的吱哩哇啦,戰北野和孟扶搖皺眉盯着元寶大人,不知道它到底要表達什麼催心裂肺的內容,元寶大人發現雞同鴨講完會無法溝通,急得仰天長吱,又想去找它的零食盒,這才想起零食盒餅子吃完還沒補充,大急之下居然伸爪去拔屁股上的毛,發狠一根根拔了,打算拼字給孟扶搖看,好容易拼了一個“不”字,孟扶搖挪了挪已經發酸的屁股,道,“耗子,等你拼完,天都亮了,你屁股上的毛也禿了,為了我的睡眠體力和你的寶貴的毛,你算了吧。”
她翻個身,就着火堆躺了下去,戰北野等她睡熟了,脱下外袍小心的給她罩上。
元寶大人小心的收起自己浪費的四根毛,捧在爪心,憂傷而孤獨的坐在石頭上,看着天際的那輪彎月,良久,發出了一聲因溝通不良而鬱卒的悠長嘆息。
“吱————”
夜漸深,萬物漸漸睡去。
紀羽帶着十名黑風騎精英睡成一個半圓,面對着密林來路,護衞着中間的戰北野和孟扶搖,孟扶搖睡在一處青石上,石後是一泊潭水,再就是天塹難越的巖壁,這是戰北野精心挑選的宿營地,背靠山壁,可拒三方來敵,最是安會。
經過一天跋涉奔波,人們都十分疲倦,睡得酣然。
彎月如鈎,將淡青的光芒投射在潭水的波心,波心裏有隱約的水紋盪漾,一彎彎的掠開去。
那些波紋漸漸波動劇烈,將那一彎慘青的月打碎,隨即,一些某些尚未看見形狀的物體,自潭水中無聲冉冉升起。
無極之心第三十八章山林之夜
慘青的月色下,潭水中靠着山壁的地方,緩緩升起一道詭異的影子。
遠遠看去,那影子似乎有頭有身,四肢分明,明明靜止着升起,卻在不住蠕動。
月光將那影子投射在山壁上,那團“東西”,突然一點點的分裂開來,兩條特別柔軟的“手臂”,以一種奇異的韻律不斷伸縮。
岩石上,元寶大人翻了個身,睜開眼睛,嗅了嗅鼻子,突然一骨碌爬起來。
它回頭一看,唰一下跳起來,扎入孟扶搖懷中。
孟扶搖正睡得香,夢裏大耳刮子煽長孫無極呢,被元寶大人這一撞醒了一半,下意識感應了一下,沒覺得有殺氣,四周靜寂無聲,於是放下心來,迷迷糊糊將元寶大人一推,罵,“好好睡!別投懷送抱的,你我男女有別!”
元寶大人憤怒,上躥下跳吱吱的喊,這下所有人都醒了,對面戰北野一睜開眼,手一伸便抓住了用來當枕頭的劍,騰身躍起四面一看,皺了皺眉道,“耗子你吵什麼?”
元寶大人拼命對着那片崖壁指,眾人看過去,卻只是一泊寧靜的潭水,一方尋常的崖壁。
“做噩夢了吧你?”孟扶搖斜睨元寶大人,“想跟我睡就直説,裝模作樣的做啥。”
元寶大人氣苦,再次指天誓日吱吱不休,孟扶搖和戰北野雖取笑耗子,卻也知道耗子並不是單純的耗子,也絕不會為了要和孟扶搖睡覺就半夜驚魂,紀羽等人提劍在附近林中梭巡一圈,戰北野和孟扶搖將四周都搜索了一遍,確認確實沒有異狀,才各自坐回,孟扶搖抓過沮喪的元寶大人,往自己肚子上一放,道,“石頭咯着你做噩夢了是不?姑娘我犧牲下,提供你人肉沙發。”順手壓倒元寶大人,道,“睡覺,別再吵吵,接下來還有很難的路要走呢。”
戰北野添了點柴火,將火堆燃得更旺些,仔細看了看地形,在孟扶搖後側睡下。
疲憊的人入睡是很快的,不一刻林中又沉靜下來,元寶大人這回被戰北野披風蓋着,被孟扶搖手壓着,沒法子動彈,卻也不肯睡,目光亮亮的豎耳朵聽着。
月色下,潭水中,石壁前,慢慢又浮出那詭異的影子,射在深黑的崖壁上,微微蠕動,有些似乎像髮絲又比髮絲粗很多的末端,在崖壁上緩緩招展。
那影子慢慢近前來。
元寶大人突然張嘴,咬住了孟扶搖腰帶,頭一甩,“哧啦”一聲腰帶被撕破。
孟扶搖直直跳了起來,大叫,“耗子你做啥!”
眾人頓時又醒,孟扶搖手忙腳亂捆腰帶,一邊四處察看,發現依舊沒任何異常,頓時大怒,罵,“不就是先前不給你拼字麼,犯得着這麼報復我?”
元寶大人眼淚汪汪,悲憤的撲倒在岩石上,對着那方崖壁罵人家全家。
戰北野坐了起來,道,“耗子怎麼鬧成這樣?我倒不安了,這樣吧,扶搖你繼續睡,我來守着。”
孟扶搖打個呵欠道,“我來守就是,反正耗子打定主意不給我睡了。”
紀羽上前來,道,“殿下,屬下兄弟守夜並沒發現什麼,不過在這林子中還是小心為上,您和孟姑娘繼續睡,屬下帶兄弟們守夜。”
戰北野沉吟了一下,心知如果自己要守夜孟扶搖定然也不肯睡覺,然而兩人多日奔馳打鬥都已精疲力竭,休息不好更對付不了日後的險路,只好道,“那麼,都小心些。”
“是。”
孟扶搖和戰北野再次躺下去,孟扶搖害怕元寶大人再次非禮,把它往身側一個樹洞裏一塞,道,“明早再放你出來。“
元寶大人淪為“狼來了”的那個孩子,悲憤的扒着洞口看月亮,樹洞太窄,他身材太胖擠不過去,只好老老實實待著,看着那影子再次緩緩升起,比剛才更近的近前來。
紀羽帶着手下幾個衞士,一半面對林子坐着,一半坐到戰北野和孟扶搖身邊,他們背對着潭水,目光如鷹的四處梭巡。
沒有人想到潭水中會有什麼異常——這只是一方很小的潭,三面圍着絕崖,崖上連株可疑的草都沒生,潭水清澈一望見底,眾人在裏面洗過臉捕過魚,都知道絕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最有可能潛伏危險的林中。
那影子,無聲無息的逼近來,已經到了孟扶搖睡的那方石下,慢慢越升越高,越升越接近孟扶搖,月光斜斜的射過來,那影子依舊是一團影子,看不出實體的痕跡。
元寶大人蹲在樹洞中,一雙黑寶石似的眼睛鳥溜溜的盯着那團影子,突然深吸一口氣,鼓鼓的肚皮一縮,一仰頭大叫起來。
月下,樹洞中,方寶大人用盡仝身力與做出犬叫動作,然而卉怪的是,竟然沒有一點聲音發出。
那種聲音,不是往日的耗子版的吱吱聲,人類聽不見。
屬於百年神物的獨特次聲,音節古怪,帶着掌控自然的神力,那聲音衝喉而出,一線鋼刀般逼向潭水。
那團煙霧般的影子靜了靜。
隨即,突然化為實體,迸射開來!
坐得離潭水最近,背對着潭水守衞的一名黑風騎士,正警惕的掃視對面林中,突然後心一涼,似乎被潭水濺上,他正疑惑潭水怎麼會突然濺開,隨即便覺得側臉也一涼。
有什麼冰涼柔滑的東西擦過了他的臉,噝噝一響,舔在了他的唇,隨即往他脖子上一繞。
那騎兵反應極快抬手一抓,將那東西一把抓下,兩手一拽已經拽斷,淡碧色的液體濺開來,騎兵警覺的避開,頭一低看見左手中半截灰褐色蛇身,蛇頭尖扁,鬆了一口氣笑道,“不過是條水蛇。”目光一掠看見右手中物事,頓時一愣。
那依舊是半截蛇身,尖扁蛇頭,根本不是想象中的蛇尾。
雙頭蛇!
騎兵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自己遇見了天煞密林傳説中的雙頭崖蛇,這種東西據説一出現就是一大羣,而且報復心極強,你殺它一條,它殺你全家。
騎兵霍然回首,便見自己身後,羣蛇挨挨擦擦,絞扭在一起,硬是組成了一個“人”的形狀,不過現在這形狀看起來似乎有些分散,蛇們有點慌亂的竄開,只有兩條充作“手臂”的大蛇,張開毒牙尖利的嘴,陰綠的蛇眼死死盯住了他。
騎兵看着這蛇,下意識的要想起身砍殺掉,突然覺得頭再也扭不過去。
然後脖子、胸膛、手臂、腿……全身的每塊肌肉每根骨骼都在慢慢僵硬,一點點的將他的生命固化。
最後的意識裏,他隱約想起剛才那舔在了他的唇的蛇吻。
月光無聲。
照見潭邊,石上,一個永遠的扭頭回望的姿勢——
羣蛇被元寶大人次聲逼得實化迸射的那一刻,眾人立刻驚醒,戰北野在睜開眼那剎,立即將孟扶搖掃下了青石,一翻身抓住了自己的劍,反身對着潭水就是一劈。
水柱轟然濺起,將蛇羣又衝散了一半,那個詭異的“人型”已經只剩下了兩條“手臂”和半個“頭顱”,在慘青月色下的潭水中擠擠擦擦的遊動。
黑風騎兵們衝上來,面對潭水結成陣,戰北野盯着那團蛇羣,冷聲道,“既然已經殺了一條,剩下的就全殺了,少一條好一條!”
這些聽過傳説的騎兵都知道他話裏的意思,冷然點頭,戰北野又道,“這東西喜歡結成人形對人全身上下攻擊,讓人防不勝防,並且身體堅硬滑膩,行動快捷如風,先想辦法衝散它們!”
孟扶搖一個翻滾翻下來,看着那些和黑風騎士對戰的蛇,那麼多蛇絞在一起,居然行動靈活,“手”抓“頭”撞,迅捷如風,真的就像一個人在戰鬥,時不時還暗器似的飛出一條狠咬一口,再瞬間縮回,不由愕然道,“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逼得這麼近我們都不知道?”
“這是雙頭崖蛇,據説受過大鯀族巫師的詛咒,身形凝煙化霧,在接近人體之前人難以察覺,喜歡以‘人身’作攻擊,遇上它們的人一般都是死路一條,而且這種蛇一旦被殺一條,後果會很麻煩。”戰北野快速答完,道,,“晚上我們殺的那條蛇,可能就是它們中的一條。”
“那條蛇不是單頭麼?”孟扶搖愕然問。
“這種蛇幼年是單頭,成年後才長出雙頭,住在崖壁縫隙裏,是我疏忽了,我以為這種蛇隨着大鯀族的毀滅而消失,不想居然還存在。”戰北野嘆了口氣,道,“錯怪耗子了。”
孟扶搖一臉愧疚的對樹洞看了看,道,“等下道歉去。”又從懷裏摸瓶瓶罐罐,“毒死它們先。”
“沒用”,戰北野拉住她,“這東西不怕毒,小心誤傷別人。”
“用雷彈?我記得你的騎兵有配備這個。”
“蛇在水中用不成雷彈,一旦有蛇逃生尋隙攻擊,我們的人防不勝防。”戰北野突然一笑,道,“是個麻煩東西,但是有時麻煩東西很適合惜用。”
他突然從懷裏掏出個小瓶子,將裏面一些紅色的粉末往自己身上倒了倒,又滅了火堆,往火堆裏彈了彈。
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這是什麼?“
戰北野很牛逼的答,“胡椒粉。”
孟扶搖黑線,喃喃道,“這五洲大陸有胡椒粉麼?難道穿越的不是我,是你?”
“什麼叫穿越?”戰王爺耳朵很尖,隨口問。
“就是周遊各國。”
戰北野“哦”了一聲,解釋道,“上次在華州客棧喝湯,你加了胡椒粉後味道確實好很多,我便命人弄了些來,這蛇是瞎子,對氣味卻十分靈敏,仇人的氣味它們會不死不休的追逐過去。”
孟扶搖眼睛突然亮了,“你把胡椒的味道留下,還有什麼比這個氣味更鮮明刺激呢?一旦追兵來……”
“對”,戰北野哈哈一笑,“等下我們走,東西都留下,天煞之金追過來一定會上來察看,翻動火堆沾上胡椒粉,然後……就等着雙頭崖蛇不死不休的報復吧!”
他掣劍,騰起,自黑風騎士頭頂飛越而過,淡紅光芒一閃,轟然一劍便將那已經毀壞得不成模樣的人形蛇羣一劈為二!
隨即大喝,“退!”
蛇羣居然如人體被劈裂一般左右分開倒下,那些被劈成兩半的雙頭蛇,每一截又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在水中飛速一掠,如風行水上,箭似的又衝過來。
眾人卻已遠遠逃開,孟扶搖第一個逃——她趕到樹洞前趕緊先掏出元寶大人,也顧不得是否會被人看成第三個波了,往懷裏一揣,眨眼間已經奔到十幾丈外。
戰北野最後走,順手夾走了那具永遠詭異扭頭的戰士屍體,同時砸出一大把石頭,向着四面八方所有方向。
那些蛇追了出來,聽到四面八方都有聲音,一時不知往哪去追,眾人早已爬上樹,從樹梢間騰躍遠去,一直奔到遠處,才停下來,戰北野親自挖了坑,將那死於蛇吻的騎兵葬了。
紀羽等人並沒有悲慼之色,戰士死於戰場,份所應為,他們只是默然注視着戰北野,那是他們的王,勇毅、果決、視兵如子,跟隨他征戰沙場死去的兒郎,只要有可能,他都會親自埋葬,受傷掉隊的,他決不輕易放棄,所以黑風騎中有不成文規定,無論誰,一旦受傷落入山窮水盡境地,立即自盡,絕不拖累戰北野。
孟扶搖過來,對着那士兵的埋骨之所默默一躬,她有些自責,元寶大人示警,她應該謹慎些更謹慎些,那麼這個還很年輕的士兵,就未必會死。
戰北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道,“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該別睡下的。”
“都別爭了,”孟扶搖勉強笑,“是耗子的錯,誰叫它不會説人話。”低頭從懷裏摸出元寶大人,那丫渾身毛濕漉漉的,耷拉個腦袋似睡非睡,孟扶搖傻傻的盯着它道,“咦,耗子,你什麼時候下水了?”
元寶大人哪有精神理她,它這壓箱底寶貝可不是輕易能使的,使一次元氣大傷,必得沉睡上幾天,尤其它現在又不在穹蒼,沒有某些必要的東西補給,越發的蔫不拉答。
孟扶搖想起長孫無極家的絕世愛寵借給自己居然搞成這樣,難得生出了點愧疚之心,咕噥道,“我決定了,看在你的份上,給你家主子的三個大耳光減為兩個。”一邊小心的將元寶放進自己背上的包袱裏,那裏有衣服墊着,睡得更舒服點,至於掉毛,當沒看見吧。
一行人繼續向前,密林裏所有的路看起來似乎都一樣,士兵們輪班砍着藤蔓和荊棘,還是不能避免的被一些灌木叢拉破衣服,孟扶搖將裝着元寶的包袱挪到自己胸前,她每隔一會都不由自主的摸一下耗子,生怕它搞丟了——這林中和以前走過的密林感覺都不同,那些濃密的樹蔭深處,似乎時刻深藏着無數雙眼睛,陰森的注視着他們,在暗處盤算着他們還可以支撐多久,等待着他們隨時隨地遇見危險成為它們的大餐。
和昨天不同的是,一直窺視並跟隨他們的猛獸卻少了很多,似乎也察覺到他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東西,生怕被殃及,以至於紀羽他們獵獸時,打了半天才打到幾隻刺蝟。
中途有遇見天煞之金的追兵——林子大,也沒路,走着走着便有可能撞在一起,那一小隊士兵正被一羣雙頭崖蛇如附骨之蛆般追着,紀羽他們看見人影閃動立刻上樹,眼見着追兵在那蛇的追擊下死的死逃的逃,羣蛇撲上去撕咬屍體時,才居高臨下扔了個雷彈,這蛇再猛也是肉身,在土火藥的威力下肉碎骨飛,紀羽挖了深坑將蛇屍掩埋,以免被其他蛇羣發現。
晚間宿營的時候,再不敢靠着潭水或山壁睡覺,一行人乾脆砍掉了一圈比較小的樹木,清出一片空地,用那些樹木搭了些簡易屏障,士兵們居高臨下分班守衞。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在肚子上,照樣是一副酣然高卧的樣子,戰北野卻一直在她身側盤坐調息,隔一陣子睜開眼,聽風從林端嗚嗚掠過的聲音,聽夜梟在樹梢頭陰陰的叫,把月色叫成一片悽迷,更遠處野狼在嚎月,嘯聲孤獨而淒涼,極具穿透人心的力量。
孟扶搖睡得一動不動,和她肚子上那隻一模一樣。
戰北野卻突然笑了笑,道,“裝得累不累?”
依舊閉着眼,卻突然扯了扯嘴角,孟扶搖道,“我在深刻的思考。”
“思考什麼?”
“思考你要我對你三哥説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孟扶搖坐起身,“你外公是被他害的?”
“我外祖父老周太師,人稱‘貳臣第一’”,戰北野撥了撥火堆,淡淡道,“在天煞正史和野史中,老周太師大概都註定要遺臭萬年,你知道的,天煞的前身是金朝,戰氏家族和周家同朝為臣,我父野心勃勃,攻入磐都,欲取金朝而代之,當時身為太尉的外公,未經抵抗親獻都城,封為太師,他的女兒,既為前朝皇后又是今朝皇妃,他歷兩朝主子,兩朝高官榮寵不衰,為此飽受時人羞辱,有人專門作詩譏刺‘皇后還換皇妃去,太尉又封太師來。’他若上街,人人不肯近他三尺之地。”戰北野微微一笑,深黑的眸瞳裏烏光深潛,“但在我眼裏,他教我兵法,為我求來最好的師傅,帶着我爬府中最高的藏書樓,親自挑選他認為對我有用的書,他是最好的外祖父。”
孟扶搖輕輕嘆息。
“外祖父晚景淒涼,女兒瘋了,隔着宮牆就像隔了萬山,再沒有見過,我十八歲還沒封王,住在宮中西僻角里,不敢在宮中隨意走動,怕遇上年青少艾的娘娘們,惹得她們驚惶迴避,外祖父聽説了,怕這樣下去遲早我會被兄弟們扣上不堪罪名,在玉階前陳請三次,才換來了我的郡王之封,卻又不許我在京開府建衙,遠遠發配到葛雅,我本來指望着在京開府,還能接他和我住一起,有我照拂,老人家晚景可慰,然而葛雅……他再經不起長途跋涉,就在我去葛雅的那年,他死了,太醫説是自然壽終,只有我知道,不是。”
“為什麼?”
“我走之前去向他辭行,他在看書,一句話也沒説,直到我出了門,他才説了句,‘你一去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如果我在你回來之前先走了,你記得將來給我遷骨回老家穎川安葬’,那年我奔喪回磐都,晚上在太師府家廟裏打開棺材撿骨時,發現骨中發黑,他是被毒死的。”
“查出兇手了麼?”孟扶搖靜默半晌,輕輕的問。
“左不過那幾個人,”戰北野盤膝而坐,看向磐都的方向,眼神像一截沉重的烏雲在緩緩移動,帶着些藏刃於鞘的深潛殺氣,“戰南成,戰北恆,還有那天死在你匕首下的戰北奇,戰北奇大概也只是個匕首的身份,握刀的手,還輪不上他。”
他轉過眼,對着默然盯視他不語的孟扶搖笑了笑,這一瞬又笑得風華坦蕩,陽光般暢朗,“都過去了……別為這些事影響了心情,睡吧。”
他將火堆挪了挪,將烤熱的那一方地面讓出來,又親手試了試地面,確定地上沒什麼可疑不安全的地方,才示意孟扶搖來睡,孟扶搖心知拒絕也沒用,挪身過去躺着,睡了一會睜開眼,見戰北野抓着自己的外袍,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孟扶搖無奈的扯扯嘴角,知道他想給自己蓋他的袍子,又不想被她拒絕,兩個人扔來扔去的扯皮,便等她睡着再蓋,想了想只好伸手道,“借衣服蓋一下。”又推戰北野,“快睡快睡。”
兩人分頭躺下,雖然累,卻也不敢睡得太熟,孟扶搖閉着眼睛,隱約聽見有個士兵起身悄悄向外走,立即被同伴叫住,問,“去哪?”
“方便。”
那人笑,“哪裏不能方便?還想在這深山密林裏找茅廁哪?”
“孟姑娘在這裏呢……”那士兵小小聲的道,“……味道傳過來,不尊重。”
攔住他的人不做聲了,半晌揮手笑道,“你是刺猾肉吃多了,肚腹不調,快去快回。”
前方有人悄悄躡足遠去的聲音,孟扶搖閉着眼睛笑了笑,心裏有淡淡暖意泛起,腦海裏浮現那士乓的臉,大概是眼睛大大,額頭上有道疤的那個?年紀不大,卻已經身經百戰了,哎,這些鐵血兒郎,居然也有這麼細心的一面。
她慢慢睡着了——
天將明的時候孟扶搖醒來,睜眼前的第一眼便很高興的想,哎,今夜無事。
隨即便聽見紀羽低沉的命令,“再去找,兩人一隊,不許落單!”
孟扶搖霍然坐起,道,“怎麼了?”
“少了一個弟兄。”答話的是戰北野,他盤坐如昔眼神清醒,竟像是沒睡,“出去解手便沒回來。”
孟扶搖怔了怔,道,“昨夜去解手的那個?去解手就不見了?那怎麼到現在才去找人?”
“他昨夜鬧肚子,一直沒停歇,前幾次都沒事,天快亮的時候他最後去了一次,隨即便不見了。”
戰北野攢着眉,注視着林中浮蕩的白色霧靄,在這連綿無際的密林之中,致人於死的因素實在太多了,隨便一處潛藏的危險,都有可能吞噬掉一條健壯的生命。
再次去搜索的士兵們回來了,依然沒有找到,紀羽沉思了一下,道,“別找了,繼續趕路。”
戰北野沒説話,半晌起身,在地面上做了個記號,隨即道,“走吧。”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她知道以戰北野的性子,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屬下的,然而為將者在危急關頭必須懂得取捨,在這密林中耽擱下去,死的人只會更多。
她看着戰北野一路行前的身影,他背影挺直,行走間黑袍翻飛出赤紅的衣袂,一團火似的燎入這蔭翠叢林,這樣一個男子,似乎永無頹喪軟弱之時,彷彿那些寫在久遠時光裏的疼痛的故事,從來就不曾磨礪了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驕傲。
然而她知道,這個男人,睡覺時永遠枕着他的劍,每睡一刻鐘必定抬手摸摸自己的劍,每睡半個時辰會下意識挪動地方——他是不是從沒有過坦然高卧,一夜無夢的好眠?
而他的那些夢,是不是永遠塗滿了那些灰暗和血色的記憶?貳臣之家,瘋妃之子,被放逐的少年,外公的被毒殺……
孟扶搖仰首,無聲嘆息。
這一仰首,她的日光突然定住。
上方,一株參天大樹的下垂的濃密綠蔭裏,突然探出一張熟悉的臉,面無表情的瞪着她。
年輕的慘白的臉,大大眼晴,額上有道疤。
是昨晚那個出恭失蹤的士兵。
孟扶搖一驚之下便是一喜,還沒來得及歡喜呼喚突然又覺得不對,那慘白的臉色,青色的瞳孔,散光的眼神,僵木的姿態……那是死人!
她一驚一喜再一驚間呼吸有異,前方的戰北野立即察覺,霍然回身,一抬頭便看見那士兵的屍體,見孟扶搖伸手要去拉那士兵,立即奔來,道,“我來……”
他來勢極快,後發而先至,電光火石間已經打下孟扶搖的手,極其謹慎的拔劍,先去割那繫住士兵的藤蔓。
那藤蔓卻突然一縮,如同生命體遇見危險,那般的避了一避。
戰北野怔了一怔,那藤蔓突然啪一下橫甩過來,直甩向孟扶搖的臉。
孟扶搖二話不説拔刀就砍,刀子砍上去藤蔓立斷,噴出大量灰綠色氣味難聞的汁液,戰北野拉着孟扶搖急退,紀羽等人飛身撲過來便擋,此時那士兵屍體無人接住自行落下,頓時呼啦啦拽下一大堆藤蔓,一片網似的罩落下來,”
這藤蔓生滿紅色倒刺,一看就是有毒植物,而且汁液飽滿四處亂濺,眾人不敢砍戳,怕被汁液濺着麻煩,都下意識的後退,再退,再是……
孟扶搖原本在最後面被他們擋住,這一退便在最前,戰北野一回首看見她,立即將她一拉,護在自己身前,他身側一個士兵看見王爺在最前面,背對着一切未知的密林後退,立即也衝到了戰北野身後為他試路。
隨即便聽“噗嗤”一聲。
聲音極低,如同踩破一個水泡,那個士兵和戰北野的身子,突然矮下了一截。
倒數第三個的孟扶搖,也突然覺得腳後跟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便倒,忽覺身後有人大力一推,推得她向前一衝飛離原地,堪堪被趕來的紀羽接住。
孟扶搖剛落在實地立即回身,隨即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身後是一片看起來毫無特徵的沼澤,那士兵和戰北野都陷了進去,瞬間便被拉下,尤其以戰北野情況更為糟糕,他明明剛陷入沼澤,完會來得及拔身而出,不知道怎的竟然陷得比那士兵還深,淤泥剎那間已經到了他胸口處。
孟扶搖咬着嘴唇,知道陷在那裏的本應該是自己,被藤蔓逼出的人們中,最靠近沼澤的那個本來是她,是戰北野以身相代,並在她落入沼澤邊緣的剎那,不顧危險動用真力送她到安全地帶,以至於現在將被沼澤沒頂。
更糟糕的是,這沼澤是流動的,不斷將那士兵和戰北野向着中心推移,離孟扶搖越來越遠。
此時自責無用,唯有救人而已,孟扶搖低喝,“紀羽,擋住那該死的藤蔓!”一翻身躍上一塊山石,抽出腰間軟鞭,抬鞭便要射出。
然而她的手突然僵住。
救誰?
那士兵比戰北野落得更接近中心,他是為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才落入沼澤的,雖然他現在狀況略好些,但以他的實力,支撐的時間未必能比戰北野長,一旦先救戰北野再救他,他必死無疑。
然而戰北野落入沼澤後使用真力,下陷速度驚人,沒頂,也是須臾之間的事。
依孟扶搖的心,她自然要救戰北野,可依她的良心,她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救誰。
都是命,都是為了護持她而陷入險境的命!
這一霎她急得要發瘋——這不是普通的沼澤,這沼澤巨大的吸力容不得她猶豫!
戰北野抬首,這剎那他又落下許多,淤泥及胸卻依舊毫不猶豫霍然一喝,“救他!我能支撐!”
那士兵在泥濘間艱難轉首,看着戰北野,這一刻這個面容普通的青年眼中滿是熱淚,在滿是泥濘的臉上衝出兩道水溝。
他低低道,“殿下,有您這句話,王虎死而無慨……”
戰北野立即怒道,“你要幹什麼?我命令你——”
“噗!”
鮮血飛濺,衝上小半人高,再簌簌落下,落了戰北野滿臉。
半截舌頭,從王虎口中噴出,啪嗒落在沼澤中,立即被捲入無聲的漩渦,半米周圍的淤泥被染成一片豔紅,那些膏脂般的紅色,映照上王虎血流滿面的臉。
他張口,只剩半截舌頭的嘴嗚嗚嚕嚕的道,“……來生還做您屬下……”
戰北野死死的看着他,良久,閉上眼,緊閉的眼簾間,漸漸浸出點濕潤的水光,和臉上的血混在一起,無聲落下,宛如血淚。
“霍!”
鞭子飛射而出。
王虎嚼舌自殺的那一刻,孟扶搖的眼中也漾起了水光,然而唯因如此,她決不浪費這個青年以自盡讓出生存機會的犧牲,幾乎在鮮血飛濺的那一刻,鞭子便出了手。
鞭子精準的搭上戰北野手腕,孟扶搖大力一拔,竟然沒有拔動,這沼澤吸力不僅巨大,竟然還在慢慢迴旋伸縮,孟扶搖不敢胡亂用力絞斷鞭子,只得小心的慢慢將戰北野拉起。
剛拉出半隻手臂距離,沼澤中央突然傳來一聲裂響,隨即便見一處橫倒在沼澤上的枯枝突然爆裂,從枯枝枝幹內爬出一大批紅頭黑身鐵螯鋼牙看起來就十分瘮人的巨大螞蟻,如惡魔之瓶裏源源不斷瀉出的毒沙,黑雲烈卷,剎那間便捲過沼澤淤泥,到了戰北野身後!
無極之心第三十九章烈血犧牲
“靠!”孟扶搖爆粗,“趁火打劫的混賬!”
然而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她在和沼澤角力,鞭子繃得筆直隨時要斷,根本不敢在剎那間猛力提起戰北野,而那紅頭黑身的螞蟻,孟扶搖以前在太淵某處叢林見過,它們所出沒的地方,一般都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動物或人的。
一想到戰北野變成那樣一副骨架,孟扶搖便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然而此時根本急躁不得,她掌心用力稍有不穩,鞭子便斷了,這附近的藤蔓又有毒,不能拿來替代,她心急如焚,卻也只能按捺住自己,屏息靜氣,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最穩妥的速度,向上拼命拔戰北野。
紀羽等人此時也避開了那藤蔓衝過來,一看這情形臉色便白了。
那羣螞蟻來得極快,剎那間便蓋滿了一大片沼澤,有些螞蟻已經衝到了戰北野身側,張口就咬,孟扶搖眼前頓時一黑。
戰北野卻出奇的冷靜,他根本沒有看孟扶搖,一直盯着那羣螞蟻,看見那東西終於逼近前,立即張嘴一吹。
一口真氣吹出,螞蟻們頓時翻卷着滾了開去,然而戰北野的身子,也立刻向下陷了陷。
孟扶搖睜開眼,她的冷汗流過額頭,淹着眼睛,火辣辣的生痛,她卻不敢擦汗也不敢眨眼,雙手交替着,慢慢將戰北野往上拉,她在心中飛快的計算了一下,戰北野每吐出一口真氣,會下陷半根手指的距離,而自己卻能在每次使力時,拉出他一根手指,這樣下去,雖然慢點,還是能安全拉出他的。
然而天不遂人願,就在她換算出這個結果的剎那,一片寂靜中突然傳出極其細微的“嚓”一聲。
鞭子上,出現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這聲裂聲宛如死亡號角,頓時震得所有人臉色一片煞白,孟扶搖心底轟然一聲,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這見鬼的運氣!
鞭子已經不能再使力,一旦斷了就沒有時間再救戰北野,可要她看着戰北野慢慢下沉,她死也辦不到。
孟扶搖臉色蒼白,牙齒咬在下唇裏,盯着那點慢慢擴大的裂痕,眼珠子烏黑晶亮的發着幽光。
戰北野卻突然道,“扶搖。”
孟扶搖沉默。
“帶他們走,紀羽知道路,出了山你就離開吧,不要去攪天煞的渾水。”
孟扶搖不理他。
戰北野卻突然慢慢拔出了他身側的劍,這個動作使他又微微下沉了幾分,鞭子上裂痕越發明顯。
孟扶搖發急,大叱,“戰北野你幹什麼!”
戰北野只看着她,突然將手中劍輕輕放在了淤泥上。
平放的東西沒那麼容易沉落,那長劍在淤泥上光華依舊,青鯊皮黃金吞口,垂深紅如火絲穗,劍刃明鋭如一泓秋水,劍柄上雕刻着蒼龍在野圖騰,寥寥幾筆便將飛龍在天的睥睨姿態盡顯,蒼龍的眼睛是一枚碩大的紅寶石,紅得純粹熱烈,像是心頭血。
“扶搖……”戰北野聲音壓得很低,“看着我的劍,劍柄上雕着的是天煞皇族蒼龍在野的圖騰,那血晶石雙眼,是無上尊貴的劍神之目,在我們天煞皇族的傳説中,劍神化身為龍,降我戰氏皇裔,每個天煞皇族子弟,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容任何人碰觸的劍神之目,中指指腹按在那個位置,便永無人可以代替。”
他中指按在紅寶石,掉轉劍柄,“扶搖,你的匕首太短不利安全,這劍交給你,從此後,全天下除了我自己,還有你可以碰觸天煞皇族最為神聖的劍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孟扶搖突然甩過頭去。
她不要聽。
她不要接受。
這些話是什麼話?遺言?
誰規定這個時辰她就必須要聽臨別遺言?不到最後她不聽遺言!無論如何鞭子還沒斷,就算鞭子斷了她也一定要想出辦法!
孟扶搖只思考了一秒鐘。
林子裏的風寂寂的掠過來,掠起她黑髮如緞,遮住這一刻決然的眼神。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一偏頭對紀羽道,“你們會給我背過身去,走開三丈遠。”
紀羽怔了怔,看了看戰北野,孟扶搖斷喝,“背過去!”
紀羽咬了咬牙,道,“都背過去!”當先走開。
士兵們默然跟過去,一個瘦小的士兵慢吞吞走在最後,不住回頭,孟扶搖沒空理會,她盯着那不斷擴大的裂痕,鞭斷只在須臾之間。
她閉起眼,開始脱衣服。
放下包袱,解下匕首,脱下有點厚的外袍,以及身上所有有份量的東西,連靴子都除了,赤足站在泥濘裏,最後從包袱裏掏出火摺子,還有一瓶她貪圖享受帶着專門用來烘烤野物的油。
戰北野吹完一口螞蟻,回頭時便愕然發現孟扶搖在脱衣,她身上很快只剩下單衣,如雪肌膚和纖腰長頸一點點顯露在淡白繚繞的晨霧裏,短短的上衫遮不住雪錦般的腰線,那是一束恰到好處的收攏,風從林間穿過,將那薄薄的褻褲貼在纖長的腿上,勾勒出若隱若現的誘人輪廓,而因此引發的關於豐盈、關於彈性、關於肌膚的潤澤和曲線的優美的想象,比完全顯露更令人熱血僨張。
戰北野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自泥濘中掙扎轉頭,剎那間眼色赤紅,連那螞蟻逼近都未曾察覺,大喝,“別!”
孟扶搖笑了笑,她這一刻心神激盪,難得還能維持着那鞭子不斷,輕輕退後一步將鞭子拴在樹樁上。
幾隻螞蟻爬上了戰北野腰側,他毫無所覺,只是死死盯着孟扶搖,不看雪膚玉肌,不看纖腰長腿,只看着她的眼睛,“求你,別!”
他的聲音裏,竟然帶了破音和哭腔,那變音的厲喝迴盪在深寂的林中,滿林子都是那聲,“別!別別別別別別……”
孟扶搖讓開他幾欲滴血的瘋狂目光,只低低道,“為了我們的母親……”
她抓着火摺子和油,決然站起。
身子卻突然一僵,隨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接過了她掌中的東西。
孟扶搖轉動眼珠看過去,發現竟然是剛才那個瘦小的士兵,他此時竟也脱了衣服,只穿了一條犢鼻褲,露出來的上身和腿都精瘦,看起來比她還要輕幾分。
他閃着眼神不看孟扶搖,有點羞澀的笑了笑,道,“孟姑娘,這太危險,我來。”
頓了頓他又道,“勞煩您照顧好王爺和其他兄弟。”
孟扶搖看着他,眼圈漸漸紅了。
那士兵卻已頭也不回的走了過去,他精瘦的兩片肩骨刀削似的,削痛了孟扶搖的眼睛。
戰北野盯着他,這一刻他的眼神比孟扶搖更疼痛,他道,“華子,你南方家中,還有老母親。”
那士兵依舊是那羞澀的笑容,答,“所以請王爺和兄弟們代為照顧了。”
戰北野張了張嘴,還想説什麼,然而那少年已用一臉羞澀卻決然的笑容阻止了他,他走到沼澤邊,深吸一口氣,突然躺倒滾了過去。
當接觸面積增大,體重又較輕的話,在沼澤上滾行一時不會陷下去——這是在南方叢林呆過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那脱去一切負重的少年滾了過去,滾向戰北野身邊,滾向那羣張開鐵螯欲待噬人血肉的食人蟻。
螞蟻們久攻戰北野不下,早已急不可耐,看見鮮活的肉食自投羅網,立即一窩蜂湧了過去。
那少年微笑着,飛快的將那瓶油塗在了自己上身,螞蟻們不顧一切的爬上來,瞬間他的全身便被螞蟻覆滿,全身都是那半黑半紅的巨蟻,如同穿了件黑色的蟻衣。
那少年連五官都已被螞蟻蓋滿,那些螞蟻不住的從他七竅裏鑽進去,等待撕咬他的內臟,此時已經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見他臉部肌肉因那噬骨慘烈的疼痛而不住扭曲,連帶着那黑紅色的螞蟻在蠕動,像是一道道猙獰的斑紋狂舞。
他努力掙扎着,意圖用手中的火摺子點燃身體,然而他低估了這種螞蟻的可怕,剎那間怒卷掉他全部意識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自燃的力氣。
他掙扎着,喘息着扭頭看着岸上,那裏,紀羽帶着剩下的士兵跪在岸邊。
看到他的求助眼光,紀羽臉色白如死人,一行眼淚從這男子清俊的臉上靜靜流下,淚光裏他卻依舊冷聲道,“放!”
士兵們咬着牙,齊齊手一揚,點燃的火摺子準確的投射到那士兵身上。
豔紅火花剎那在那黑紅相間的身體上綻開,耀亮這一方陰暗的沼澤,那些無聲無息燃燒起來的火,霎時令那少年便成了火人,起火處的螞蟻瞬間被燒死,大部分趕緊爬落逃生,黑雲般一批批的卷出去,那少年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聲音嘶啞,聲聲帶血,狼牙棒似的滿是尖刺和殺氣,那些慘烈的疼痛和決心,衝裂這晨間詭異的薄霧,衝裂這層層毒物窺伏的陰沉叢林。
他燃燒着躺在沼澤中,突然用盡力氣再次開始滾動,衝着那些四散逃開意圖再次爬上戰北野的身的螞蟻,他用肌骨血肉燃起猛烈難熄的火焰,所經之處,巨蟻一片片的滅亡。
他圍着戰北野一圈圈的滾,熊熊火焰在戰北野身側燎出一道火圈,有些火星落在戰北野發上眉上,哧一聲便燎掉頭髮或是燎出一圈火泡,他連眼都不眨。
他和孟扶搖,一個在沼澤中動彈不得,一個在岸上被點了穴道,卻都絕不轉頭的注視着這一幕,眼睜睜的、不允許自己逃避的、看着這少年滾入蟻羣,用最慘烈的自焚方式,來保會他想保護的人。
那是他們不能逃避的責任不能擺脱的負累,只有當某一日他們用仇人的血,償還了這樣的犧牲,才能真正放下一切的面對那些死去的人們。
大片大片的蟻羣被壓死燒死,數量再多再兇悍的蟻羣,也不能抵擋這般兇猛的攻擊,它們終於開始後撤,那一道鋪開的黑雲,終於慢慢收束,匯聚,越來越細越來越遠,直至逃回那斷枯枝巢穴,如惡魔將瓶中瀉出的毒沙再次收回。
那少年只剩了掛着零碎血肉的骨架,卻依舊在滾。
眾目睽睽下,這具骨架滾到斷了一半不能再用的鞭子旁,伸出只剩幾個指節的手,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抓住鞭子,用力一扯。
鞭子斷開,那少年將斷開的鞭子一收,拉在一起死死打了個結,又用力拽緊。
他這幾個動作,幾乎和常人做的一樣流暢,而他的傷重得令人無法想象,早就該死去。
在螞蟻襲身的那一刻,在火摺子在他身上燃開的那一刻,在一團火球滾在戰北野身側為他驅趕蟻羣的那一刻,他都可能死去。
然而沒有,這個還是少年的士兵,用一個近乎奇蹟的舉動,證明了關於忍耐,關於決心,關於忠誠的最高定義。
沒有人能明白,是什麼樣的堅持和信念使他支撐着,硬生生衝破人體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衝破死亡定律,完成了這最後一件關鍵的事。
完成了,也就放鬆了,那少年閉不上已經沒有了眼瞼的眼晴,他只是微微睜大眼,露出一點釋然的神情,然後那神情慢慢淡去,如水波里的暈紋漸漸散開。
他死在鞭子上。
臨死時他只剩一副骨架,零碎掛着焦炭般的血肉。
鞭子上永遠留下了他的手,保持着那個打成結的姿勢,定格永恆。
孟扶搖靜靜坐着,在山間的薄霧裏淚流滿面。
戰北野卻突然低下了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嗥。
“啊——”——
林間燃起一叢火焰,一些零落的血肉和肌骨被焚化成灰。
戰北野跪在火堆旁,親手將那骨灰收殮,那少年的身體始終掛在鞭子上,沒有人可以取下,也沒有人忍心去取,孟扶搖的鞭子,作了他的陪葬。
一將功成萬骨枯,而在雄主崛起前的道路上,一樣遍灑無名者的熱血,以白骨鑿穿前路的重重屏障。
將那骨灰親自背在背上,戰北野暗啞的道,“走吧。”
十一人已去其四,紀羽依舊率領着剩下的六人開路,戰北野和孟扶搖沉默的跟着,卻有意無意的拉開身形走出陣法,照拂着那前面七人。
他們已經實在不願意再看見那般慘烈的犧牲。
孟扶搖的目光掠過戰北野的手,他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血點,很多地方都被咬破——在她準備赤身滾過沼澤,用命來救他的那剎,戰北野忘記了對付螞蟻。
靠近他身側,孟扶搖拉起他的手,從懷裏取出金瘡藥給他敷上,戰北野下意識的縮手,道,“宗越給的金瘡藥何等寶貴?留着有大用,不要浪費在這等小傷口上。”
孟扶搖不理,仔細的塗好藥才道,“你是我們這個隊伍裏武功最高的人,用在你身上不是浪費,而是給大家攢得更多生機。”
“我倒覺得是我害了他們。”戰北野苦笑,他的聲音很低,“更糟的是,我居然還自私的在慶幸。”
“嗯?”孟扶搖抬起密密長睫。
“我慶幸華子在最後一刻替代了你。”戰北野沉沉的看着她,眼神如月光下金色的稻田,動盪起伏,滿是對孟扶搖仍然活着的慶幸和回想前景的餘悸猶存,“否則那具死在鞭子上的屍體是你——如果那樣我寧可自沉。”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要去救你的母親,戰北野,如果你這一路,僅僅是為了和你大哥搶位置,我也許會猶豫,但是你為了你母親甘冒奇險,我便一定要幫。”
“幫也不能幫成這樣。”戰北野眼神疼痛,“答應我,無論如何先保護好自己。”
“我會保護好自己。”孟扶搖注視着漸漸散去的霧靄,淡淡道,“在那座什麼都未可知的大墓裏,我還要保護好你們。”
她眼神平靜,語氣淡而堅定,一邊下意識的去摸胸前的包袱,這一摸目光便一直,隨即發出了一聲她原本絕不可能發出的尖叫。
“耗子呢??”——
耗子掛在沼澤旁不遠的藤蔓上。
孟扶搖跌跌撞撞的奔回去,想起自己曾經在沼澤旁解下包袱,元寶大人很可能就在那時滾了出去——至於滾出去是什麼後果,孟扶搖不敢想,她只是用最快速度奔回沼澤附近,趴在地上拼命搜索,既希望發現元寶大人,又害怕發現的是一具小骨架或小乾屍。
結果她在先前逼得他們退入沼澤的那叢垂落的藤蔓上,發現元寶大人掛在上面。
孟扶搖屏住呼吸,仔細觀察着死活不知的那隻——很安靜,眼晴閉着,毛色有點枯澀,身上有點髒……和先前沒啥區別,看不出生命跡象或死亡跡象。
孟扶搖把腦袋偏轉一百八十度,趴在地下拼命觀察元寶大人的粉紅肚皮——在極其細微的,一起一伏波動。
“呼——”孟扶搖一口氣泄出來,險些癱了。
松完口氣她開始大罵,“死耗子!要睡哪裏不能睡?幹嘛要睡在這見鬼地方,連個招呼都不打,嚇死我了!”
元寶大人被她罵聲驚醒,懶洋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懶洋洋爬起身!懶洋洋掀掉當被子的藤蔓葉,懶洋洋一腳踢開絆腳的藤絲,邁出風情萬種的貓步,向孟扶搖走來。
孟扶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還是剛才張牙舞爪,閃着尖刺噴着灰綠色有毒的汁液,硬生生將他們逼入沼澤害死兩條人命的毒藤麼?
這明明是元寶大人家裏後院花架上的絲瓜藤!
“絲瓜藤”乖乖垂伏在元寶大人腳下,那些紅色的細密小刺仍然在!但是好像對元寶大人沒有絲毫影響,孟扶搖看着元寶的眼神,幾乎已經像是在看超人。
她卻不知道,元寶大人發出次聲後雖然立即陷入虛弱期,但出於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這時候的它自然散發出人類聞不見,卻令其餘危險動植物避開它的氣味,只是這氣味輕微,也只夠保護它自己而已。
而且元寶大人確實也是不怕一般毒物的。
丫邁着貓步,尊貴的踏上孟扶搖的掌心,躺倒,繼續睡覺。
孟扶搖瞅着那傢伙半晌,很有一口咬下去的衝動,最後卻只得悻悻的再次把它塞懷裏,正要起身,突然發覺藤蔓間有什麼異常的顏色一晃。
她站定,皺眉想了想,拔出匕首欲待上前,身側戰北野已經將長劍探了出去。
他的長劍擊在空處,收回時隱約聽得撞上堅硬物體的清脆聲響,戰北野眉一軒,輕輕“咦”了一聲,從地下揀起一塊碎石,手指一彈石子飛射,卻沒有預想中的撞擊聲傳來,孟扶搖已經道,“這後面是空的?”
她退後一步,仰頭看這藤蔓,這是先前走過的路,這些藤蔓原本是從一株參天古樹上垂下,古樹極其巨大,中間居然是空心的,掩着半片山崖,眾人因為對雙頭崖蛇的忌諱,看見所有崖壁都下意識避開,才沒有注意到後面另有玄機。
戰北野退後一步,和紀羽交換了一下眼光,都恍然道,“難道是這裏?”
紀羽道,“那書上記載,洞前有古樹兩株……這裏是一株啊。”他仔細的看了看,“啊”了一聲道,“原來兩株古樹年深月久,樹根處長在了一起,看起來就像一株,可笑我還一直在找兩株古樹掩映的洞口。”
孟扶搖拍一拍懷裏的元寶大人,讚道,“我現在覺得,你丟的好,睡的地方也妙,若不是你丟了,我們就要走很多冤枉路,保不準又遇上什麼麻煩。”
元寶大人睡得渾渾噩噩,渾然不知睡覺也能睡出大功。
站在洞口,遠遠的一陣寒氣逼來,陰沉透體,這山間本就濕度高霧氣重,但這洞中寒氣尤其瘮人,只站了一會,眾人身上的汗會都幹了。
溶洞的卡斯特地貌,向來光怪陸離千姿百態,那些歷經億年才能形成的石筍,和洞頂垂下的鐘乳石、石幔、石花連接在一起,化為兩頭粗中間細的石柱,火摺子的光芒照進去,閃耀着一片銀白璀璨的瑩光,如玉琢如冰雕,別有炫目之美。
洞內寬窄不一,寬處像個小型操場,窄的地方也就容個兩人並行,一行人排成長列,走得謹慎小心,孟扶搖始終記得自己先前在藤蔓後看見的一晃的影子……那是個什麼東西?
火摺子的光影搖搖晃晃,將每個人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纖長,和那些石柱的影子混在一起,孟扶搖聽着那些空洞的腳步聲,不知怎的只覺得有些緊張,手心裏慢慢沁出了汗。
突有温暖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掌心乾燥,手勢堅定,孟扶搖側頭,在搖曳的火光裏看見戰北野俊朗英挺的側面,輪廓刀削斧刻般深而立體,眼神卻是晶亮柔軟的,看着她像看見一洞光明,像正走向的不是遭受詛咒的大鯀族墓葬之地,而是前方風景無限,春暖花開。
孟扶搖笑了笑,慢慢將手抽出,用口型道,“我很好。”
戰北野收回目光,這一霎他眼神微黯,卻依舊對她風骨暢朗的一笑。
孟扶搖回報以笑意,笑容卻突然凝住。
前方,紀羽頭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半人高的黑色影子,無聲無息的從洞頂倒掛而下,直直啄向紀羽頭頂。
孟扶搖抬腿就衝過去。
紀羽卻頭也不回,突然拔劍。
他拔劍速度快得像劍本來就在他手裏,出劍的剎那長劍便如煙光暴烈剎那直竄而起,直直刺入頭頂那團黑影。
“哧!”
一股鮮血標射,濺上潔白的鐘乳石,那黑影一聲尖叫,呼的一下從紀羽頭頂掠過,扇起一股帶着死氣和血氣的風。
紀羽的劍光卻已毫不罷休的追了過去,半空裏橫劍一劈,那東西頓時被劈成兩半,猶自保持着高速飛行的姿勢,直至撞上一處石筍,和石筍一起碎裂倒地。
一地碎石裏,露出黑色的翅膀,竟是個巨大的蝙蝠。
孟扶搖瞪着那蝙蝠,喃喃道,“莫不是個蝙蝠祖宗,大得都成精了……”突然覺得前方黑了一黑,起了一陣帶腥氣的風,她抬起眼來。
然後她便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道,“我收回我剛才説的話,這不是個蝙蝠祖宗,這是個蝙蝠孫子……”
前方一個窄窄的洞口處,突然出現了大片黑色的雲,呼嘯着衝來,仔細看卻是一大羣的蝙蝠,大得超乎想象,最小的也有剛才那隻大。
戰北野已經拔劍飛出,比紀羽更快,一邊前行一邊低喝,“結陣,七星!”
訓練有素的黑風騎士們立即各站了方位,武器齊齊一展,欲待再次將孟扶搖護在中心,孟扶搖卻搶先佔了天樞的位置,“弒天”黑光一閃,搶先一刀劈向當先的一隻蝙蝠。
那蝙蝠腹上毛色微金,眼珠碧綠,一張嘴利牙森森,見孟扶搖竟然敢主動挑釁,頓時大怒,翅膀一拍立時捲起一陣腥風,如鋼板般拍過來。
這畜生以為這一拍孟扶搖不擋也得讓,不想孟扶搖一笑,身子一轉她突然不見,蝙蝠的背後突然出現一個黑風士兵,一刀便砍下了它的翅膀,而孟扶搖的匕首,也瞬間換了方位捅進另一隻巨型蝙蝠的肚腹。
鮮血飛濺,獸屍橫飛,百戰精兵加上兩大高手,和變換千端的七旱陣,縱然這些蝙蝠狡猾巨大,也不過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尤其黑風騎兵們,將這一路來同伴慘死而又無能為力的鬱結全數在這些蝙蝠身上發泄,殺得個毫不留情,地上很快積了一層黏黏的血,空氣被那些腥臭陰冷的氣味浸潤,沉沉的墜在人的呼吸間。
蝙蝠們見勢不好,當先一頭蝙蝠突然發出一聲怪叫,餘下蝙蝠齊齊飛起,向外衝去,幾人都殺得膩了,一身髒血的停下來,還沒鬆口氣,忽見那蝙蝠羣飛上半截,突然一個轉折俯衝,衝到孟扶搖等人插着火摺子的洞壁前,一伸爪抓了那幾個火摺子就跑。
“媽的奸詐!”孟扶搖大罵,抬手一擲“弒天”化為黑光飛出,一刀穿死幾隻蝙蝠,除了戰北野,其餘幾人武器紛紛出手,電射偷火摺子的蝙蝠,火摺子已經剩下不多,接下來的路沒有火摺子絕對不成,這些蝙蝠,竟然有着接近人類的智商,力攻不成,便想斷了他們的後路。
眼看那些中刀的蝙蝠墜落,火摺子翻翻滾滾的落下來,然而黑光一閃,竟然立即有蝙蝠趕過來,齊齊翅膀一擋,將火摺子生生擋住,叼了飛走。
孟扶搖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些“高智商”的蝙蝠,喃喃道,“這是蝙蝠還是刺客?一擊不中返身便走,攻敵必救聲東擊西,這見鬼的長瀚山,生出來的東西怎麼都這麼牛逼?”
“大鯀族本就是傳説中的異術之族,不然也不會在百年前就被朝廷派兵滅絕。”戰北野握緊手中的劍,道,“清點一下,火摺子還剩幾個?”
清點的結果很讓人沮喪,火摺子只剩下兩個,先前在沼澤中,為助那士兵自焚驚蟻,已經用去了太多這東西,剩下的還夠不夠支撐,實在很難説。
“省着點用吧,”戰北野吹熄火摺子,“大家都不是弱手,用你們的耳朵代替眼晴。”
他拉過孟扶搖的手,道,“別拒絕,現在我們只有走在一起,才最安全。”
孟扶搖笑了笑,沒有再抽出手,手指細細的在他掌心撫過,半晌笑道,“嗯……你的手居然不大……啊,你竟然是個斷掌,‘左斷掌主兵符,男人斷掌掌朝綱’,恭喜恭喜,可惜這種掌相,脾氣大,性子拗,重情重義,個性堅執絕不半途而廢,哎,典型的不見棺材不掉淚……”
“你嘀嘀咕咕什麼,”戰北野笑,“神棍似的。”
孟扶搖正要回答,突覺腳下一滑,有什麼東西滑了過去,那東西滑得極其輕微,甚至不像實體,就像一道風淺淺掠過,孟扶搖甚至感覺得到那“風”掠起褲腳,有微涼的冷氣透進來。
她二話不説,抬手就對地面一砍,感覺匕首觸及那東西險些一滑,哧的一下從那東西背脊上過去,微涼的血液噴上手背,孟扶搖突然想起了一件東西,臉色白了白。
雙頭崖蛇。
火光一亮,是戰北野趕緊亮起了火摺子,他看見地上果然是雙頭崖蛇,臉色立即變了,趕緊蹲下身,仔細檢查孟扶搖腳踝,“被咬沒?傷口,傷口呢?”
“沒。”孟扶搖縮腳,“沒咬我。”
話雖如此,眾人都禁不住面面相覷,在這裏發現雙頭崖蛇實在是件糟糕的事,這種蛇凝煙化霧毫無聲息,根本無法憑聽力辨明,偏偏火摺子又不夠了,現在用了等下進墓是死,現在不用被蛇咬死還是死。
戰北野卻道,“為什麼沒咬你?”他的眼光抬起,看向前方,前方是一方嶙峋石壁——已經到了盡頭,沒有路了。
“墓就在這附近。”戰北野望了望四周,“沒那麼糟糕,那蛇不咬人一定有原因,這附近應該就是大鯀墓葬,都小心些,給我活着出去。”
眾人慢慢散開,就着那點微光搜尋墓葬入口,孟扶搖喃喃道,“蠟燭、手電、尺、表、刷子、指北針、鎂條、火柴、鏟子、筆……唉。”
“這都是什麼?”有人在她耳邊問。
“盜墓……哦不考古……孟扶搖眨眨眼,看戰北野,“奸詐。”
“扶搖,你到底來自哪裏?”戰北野深深看她,“你從來都不像這五洲大陸中人。”
“我來自這墓葬之中。”扶搖開玩笑,心底卻生起淡淡惆悵,假如有一日,自己回到五洲大陸,會不會在某次考古中,走進屬於這一世人們的陵墓,在那些寶頂耳室壁畫棺搏之中,重遇故人?
會不會掀開重重內棺絲綢金絲玉甲包裹的古代濕屍的黃金面具,看見自己永生難忘的面容?
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穿越時空前世今生恍然如夢的感受?
搖搖頭,將心中這一霎奇異而堵心的感受拋到一邊,孟扶搖伸手拔出一個黑風騎士的鐵錐,選準一塊地面,斜斜向下一插,拔出一點土,看看,放在一旁,再插,再拔,五次三番。
戰北野默然立在一旁,看她的奇異舉動,眼底有深思的神情。
仔細看了拔出來的土和上面的銅鐵陶木等附着物,又嗅了嗅土塊和鐵錐上的味道,孟扶搖嘆了口氣,“五花土……可惜不是洛陽鏟……不過也能看出個大概了。”
她站起身,道,“就在這溶洞下,不知道大鯀族的人是怎麼把墓室造到洞下面去的,不過下面應該有下行洞。”
她在地面大概畫了個位置,道,“很大的墓,看樣婦還是七輻七券的拱頂,裏面葬的可不會是一般人物……從這裏試試。”
她所指的這一小塊地方,在洞中微偏向下的地方,有些陰暗,也生着石柱,看起來毫無異常。
有黑風騎兵走過去,在地面上一番搜索,搖了搖頭。
他站起的時候,碰着了身後一個石筍,那石筍突然裂開,士兵無意中望了一眼,突然變了臉色。
他“啊”的一聲驚叫衝喉而出,剛叫出半句聲音便凝在了咽喉中。
孟扶搖和戰北野剎那間一左一右閃電般掠過去,戰北野搶在孟扶搖之前衝到,人在半空,劍芒紅光一閃,護住孟扶搖的同時已經劈向那石筍。
那石筍卻突然骨碌碌滾倒,彷如有生命一般讓過戰北野,直向孟扶搖腳下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