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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41章

    無極之心第四十章步步危機

    石筍衝來,快得像底下長了輪子,孟扶搖翻身躍起,匕首一閃便要劈裂石筍。

    電光火石間突然看見那石筍內竟然隱約有個人形的東西,蒼白無色,孟扶搖心中一驚,趕緊收刀,刀尖在石筍上擦過,石筍不能抵擋那般鋒刃,“嚓”的裂開,滾出一個白生生的物體。

    紀羽一聲唿哨,所有人立即散開,刀劍在手,戒備的注視着那東西,那東西卻彷如自己有生命般,始終向着孟扶搖身前滾,孟扶搖刀尖點地森然一指,雪亮的刀光在黑暗的洞窟內光芒閃耀如銀河倒掛,那東西似乎畏懼這般神兵,滾到她三尺遠處停下。

    這一停下,眾人立即看清了那東西,竟然是個裸身的童女屍體,頭微向側偏,俯身雙手抱腿,渾身毛髮全無,皮肉白得異常,和石筍幾近同色,是以埋在石筍根部一時竟沒人發覺。

    “曲肢葬人牲?”孟扶搖喃喃低語,前世她參與過廣富林文化墓葬遺址考古發掘工作,曾經發現過曲肢葬,然而這具童屍的形狀又有異常,既不屬於仰身曲肢也不屬於側身曲肢,這一霎她才想起,現在是在異世大陸,朝代更替和人文文化和前世存在區別,前世考古學的年代測定、金石學、文化層器物層分型,甚至各朝墓葬規制禁忌風俗如今都已不適用,她能用上的,只是一些在考古過程中形成的直覺和基本推斷。

    比如這個人牲,孤零零一個化在這石筍裏,就不合常規,而這石筍應該也不是石筍,孟扶搖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這東西竟然是一層薄薄的玉,大概原先是一塊巨大的玉石,中間挖空,放進了這具童屍。

    這一看,竟然看見童屍的手指微微翹起,指向一個方向,孟扶搖用刀將她扶正,果然指的是石筍向下的地方,那裏因為石筍的斷裂,已經出現了一個空洞口

    有風從洞底穿出,迴旋呼嘯在空曠的溶洞中,眾人注視着那白如玉石靜靜依在孟扶搖腳下的女童屍體,看着她皮肉在鐘乳石映照下閃耀着慘青的光,心底都有些發瘮。

    紀羽扶起那剛才推倒石筍的士兵,他剛才只是瞬間驚嚇定住了,此時一臉羞赧的低着頭,眾人卻都寬容的朝他笑笑——就算身經百戰,在這步步危機的溶洞裏,腳下就是史稱最為詭異的大鯀族的千年墓葬,突然看見這東西,驚住是正常的。

    然而那士兵抬眼看了那童屍一眼,突然再次惶然大叫。

    “她剛才是仰着頭的!不是這樣!”

    這一聲驚得孟扶搖渾身一炸,紀羽已經皺起眉,“你是不是驚嚇過度看錯了?“

    “不!”那士兵疾聲道,“我剛才看得真切,她抬着頭,還對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白是青色的,所以我才、我才……”

    “燒了她。”突然説話的是戰北野,他大步過來,手中長劍對那童屍一指,劍鋒紅芒閃爍,那童屍竟然若有感應般又試圖滾開,卻被孟扶搖刀鋒擋住。

    “這應該就是大鯀族的‘鎮門貞女’,選陰年陰月陰日出生的女童,從生下開始就不見父母生人,日日只喂摻雜了秘方的羊乳酥酪,養得膚質晶瑩,再在五歲時以極殘忍的方法放血殺死,用來永鎮墓穴入口,這東西怨氣極重,不能留。”

    “不,”孟扶搖想了想,搖頭,“這東西如果燒就能解決,大鯀族也不會用她來鎮墓了。放在這裏,肯定還有別的打算。”

    她四面看了看,目光落到紀羽腰間荷包上鑲着的一顆玳瑁上,不由一喜,道,“這個好,來來,奉獻出來先。”

    紀羽面有難色,猶疑了一下才取下來,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小情人送的?沒事,下次我幫你解釋。”

    紀羽臉色微紅,別過頭去,孟扶搖見這個性堅毅的青年也有這般神態,不由笑得更加擠眉弄眼,眾人皆會心一笑,陰森森溶洞裏氣氛頓時略略舒緩些。

    孟扶搖將那玳瑁一劈兩半,一般捏成粉末灑在那童屍身上,玳瑁粉灑下,童屍突然一縮,霍然抬頭!

    她青色眸瞳在黑暗中閃着妖異的光,目光毫無焦距,卻又似看着所有人,所有人接觸到這樣充滿死氣的目光,都不禁從小腹升起一股涼意,她的腹部,一塊透明的肚皮上隱約透出土黃色的光,光芒越來越盛,像是一簇色澤妖異的火。

    四周温度突然灼熱起來,像是有人在四周用大鼎煮起了熱湯,沒有蒸汽,卻令人感覺到那般噬骨的温度。

    眾人齊齊後退一步,孟扶搖站立不動,戰北野立在她身邊,擋在她身前,孟扶搖卻將他一推,道,“你陽氣太重,這東西怕你,反而會生出事端,放心,沒事。”

    她上前一步,注視着那雙青色的瞳孔,低低道,“去吧。”

    玳瑁粉落下,那雙青色的瞳孔漸漸轉白,肚子也一鼓一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體內衝撞而不得出,震得那屍體不斷砰砰作響,土黃色的光不斷閃爍,良久漸漸消逝。

    孟扶搖一直緊張的盯着,見光芒消去才籲出一口長氣,將半邊玳瑁還給紀羽,道,“玳瑁是辟邪聖物,盜墓賊最喜歡用的東西之一,好生收着。”

    走到洞口邊,孟扶搖道,“可以下去了。”

    紀羽搶過來,將玳瑁攥在掌心,當先要滑下,孟扶搖搶過來,探頭進去仔細看了看,道,“別滑!雙手雙腳撐着洞壁慢慢下去,千萬不要圖省事滑下去!”

    紀羽二話不説,按孟扶搖的要求慢慢爬下去,其餘人跟着,戰北野這回拒絕任何人在他後面,堅持殿後。

    孟扶搖走在中間,一邊走一邊側頭摸洞周的土,突然沉聲道,“快!熄滅火摺子!”

    她語氣緊張,聽得眾人都是一顫,手拿着火摺子的一個士兵立即一口吹熄火苗,熄滅才問孟扶搖,“為什麼?”

    孟扶搖的眼晴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卻沒有回答,只道,“先下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下面應該有某樣東西。”

    這個下行洞不算很長,爬不了一會下方出現光亮,洞口漸漸左移,越發開闊,已經不能雙手雙腳撐起,眾人攀着洞壁,踩着凸出的石頭一步步下移,又行了十幾米左右,最下面的紀羽突然“啊”了一聲。

    與此同時眾人都閉上了眼睛。

    華光璀璨。

    深紅碧藍翠綠玉黃瑩紫五色華光自洞的下方直衝而出,遠看去像一片七彩雲霞,自黑暗的地底深處冉冉升起,堂皇、富麗、通透、晶瑩、璀璨迷離,炫目驚人。

    舉世難逢的巨大水晶寶石礦脈,其價值幾乎無法估量。

    然而眾人震驚的並不僅僅是這個。

    這些水晶,全是龐大高聳的柱狀水晶,頂端鋒鋭如劍,傾斜交錯,縱橫如林,姿態森然的矗立,可以想見,如果眾人剛才按照下行洞的習慣一氣滑下去,那最終的結果必然是直直落入水晶劍林,穿在這些美麗的巨大晶體上,成為大鯀族千年墓葬永恆的祭品。

    這一片水晶叢林,看似美麗萬千,實則卻是千年屹立在這裏,等待攫殺生命的必死殺着。

    事實上,在水晶叢林的西北角,確實也有幾具白骨,姿態掙扎痛苦的穿在水晶之尖,大概是很多年前的盜墓賊,打了盜洞下來,卻倒黴的穿成了人幹,眾人看着那幾具屍體,就像看見了自己,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戰北野在孟扶搖身後低聲道,“你怎麼知道下面有這個?”

    怎麼知道?孟扶搖笑了笑,所有成規模的墓葬都有防盜措施,流沙積石、三合土、灌汞燃火、假棺疑葬,塞石頂門……而在以山為陵的墓中,卻有利用自然條件來殺人防盜的,孟扶搖曾經在發掘一個山陵戰國古墓時,看見過利用山石佈陣的,一時想起,多了個心眼而已。

    這是她的職業直覺,無法解釋,身後戰北野也不再問,卻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此時已經到了洞口,紀羽當下下去,洞中十分光明,洞壁上滿是大片雲母和瑪瑙,與水晶交相輝映,在地面上拉開縱橫的黑色投影,水晶叢林之前,則是一具巨大的怪鳥像。

    狀如白鶴,羽毛卻是赤紅的,生着怪異的花紋,只有一隻腳,白色長嘴。

    孟扶搖仰望着那怪鳥像,喃喃道,“《山海經》章莪山篇: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自喙,現則其邑有火……這是司火之神畢方。”

    戰北野卻突然上前,嗅了嗅那神像周圍的氣味,臉色便變了。

    “火油……”

    “是的,這神像中空,裏面全是易燃的火油。”孟扶搖靜靜道,“如果我沒估計錯,從神像之下還有引線一路埋着,直通洞口,而洞口的土,是硝土。”

    “所以你叫我們滅了火摺子?”戰北野眼色都變了,“不僅如此,連那童屍也不能燒,一旦燒,我們腳下就會爆炸是不是?”

    孟扶搖笑而不答,心底卻對大鯀族生出寒意,這個墓葬的設計師就是個變態,僅僅門口那個童屍,最起碼就下了三重殺手,他算準這不祥的東西一定會被進墓者毀滅,毀滅的方式不外乎是火燒刀砍,於是便埋了火線直連這地下神像,一旦上面洞口附近有了明火,就有可能導致下方爆炸,如果進墓者選擇亂刀分屍那童屍,那童屍肚子裏另有妖蟲,迫體而出無一倖免,就算有人連過兩關,一般人此時也會放鬆警惕,下行洞順腳就滑下去,那麼還有一關必殺的水晶劍陣等着。

    此時戰北野也想通了其中可怕,突然道,“扶搖,你救了我們三次。”

    孟扶搖笑笑,搖搖頭,“你救我我救你,何必算這麼清楚。”她大步過去,繞過神像,從水晶陣中穿行而過,最後在一扇石門前停住,道,“這後面就是墓道了。”

    石門上用不知道是硃砂還是鮮血寫着些怪異的字休,孟扶搖頭也不抬,喃喃念,“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户後。”

    戰北野正仔細辨認着難懂的大鯀族密文,聽見這一句愕然問,“你懂大鯨文?”

    孟扶搖笑嘻嘻答,“全天下的墓主,都只會這一句詛咒。”

    戰北野看着她,一笑,“我真喜歡你的傻大膽。”

    孟扶搖當沒聽見,扒在門上看了看那巨大的門軸,道,“也不知道是向裏開還是向外開,試試吧。”

    試出來的結果是向裏開,卻推不開,孟扶搖用匕首伸進門縫,上下挑了挑道,“有門額和地揪,兩邊還有立頰,似乎還有鎖釦,鴛鴦扣,挺複雜的頂門器。”

    手一伸,道,“胖子!撬棍!”

    身後一片沉默,孟扶搖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説了什麼,一時有些茫然,緩緩轉頭,水晶光芒里人人面色古怪的瞅着她。

    扯了扯嘴角,孟扶搖訕訕道,“口誤,口誤……”

    兩個黑風騎兵遞過兩柄剛錐,問,“這個行不?”

    “將就。”孟扶搖接過,上上下下開始搬弄,身後那羣人的眼光齊齊灼在她背上,着實有些尷尬,孟扶搖估計此刻戰北野正用“原來你是個盜墓賊”的眼光打量着她,哎,太糗了,一世英名忖諸東流鳥。

    不過説實在的,孟扶搖現在的技術展示確實屬於盜墓範疇而不是考古,向來國家考古發掘時,在某些疑難設施面前,為了不破壞遺址,保持高度完整性,會在後期請一些“民間人士”來幫助發掘,孟扶搖這一手,就是跟一個老“發丘道人”學的。

    半晌,“咔嚓”一聲,死人家的門終於被孟扶搖搗鼓開了。

    一股帶着千年陳腐氣息的氣味自深邃幽暗的墓道里衝出來,直直撞向門口眾人,孟扶搖早早拉着戰北野讓了開去。

    一眼過去,墓道長約五十米,一覽無餘,沒有任何封牆石門,和前世裏漢唐兩代以重重巨石封堵墓道全然不同,孟扶搖微微放下了心,如果墓道里巨石太多,憑現在的火藥技術和分量,根本炸不開巨石。

    一行人小心翼翼進入墓道,此時孟扶搖才吩咐燃起火摺子,仰頭看去,墓道上方繪着壁畫,色彩鮮豔,大多是一些祭祀戰爭圖形,偶有神像也是形貌怪異,孟扶搖眼光在壁畫的一個角落掠過,隱約覺得哪裏有些不對,然而光影一掠便即過去,舉着火摺子的黑風騎兵已經經過了那片壁畫,此時火源寶貴,孟扶搖也沒有時間停下來研究。

    她一邊前行,一邊砸出先前揀起的幾塊水晶,不斷試探前路是否有機關,那騎兵在前面走着,不住回答紀羽的低聲問話,突然僵了僵身子,似是看見了什麼東西,身子一歪撞上了墓道的牆壁。

    轟隆一聲,牆壁破裂,大片金黃的流沙如泉水瀉出,流沙落在地面,灌入一道很難察覺的縫隙,縫隙剎那填滿,隨即又是轟隆一聲。

    騎兵身子一矮,整個人突然直落下去。

    “呼!”

    走在最後的戰北野衣袂帶風聲起,突然到了最前面,黑影一掠便已拎起那騎兵,此時他身下軋軋聲響,地面突然翻轉,露出一個直徑四五米的陷坑,陷坑中利刃閃爍,似待噬人。

    戰北野拎着一個人,半空裏生生一個翻身,一腳蹬上墓道頂端,藉着那蹬力一掠兩丈,已經過了那陷坑。

    身形剛剛落地,又是轟隆一聲,他剛才腳踏過的墓道之頂,突然裂開,大量的封土雜着尖利的碎石落下,暴雨般傾瀉,瞬間便將那個陷坑填滿,猶自不斷下落,隱約聽得坑滿後,不知哪裏傳來“咔噠”一聲。

    孟扶搖早已振臂大呼,“過去!趕緊過去!墓道要封了!”她身側墓道牆壁破裂,流出大量黃沙,瞬間在腳下堆了一層,不出多時,這裏將被黃沙填滿。

    紀羽早已一腳一個將黑風騎兵踢過去,“快!”又大喝,“孟姑娘趕緊過去!”

    “你先!”孟扶搖一腳踢走一個騎乓,又對對面欲待衝過沙石煙幕來接她的戰北野大叫,“你不許過來,不然他們一起要回頭送死!”

    戰北野衝出一半的身形僵住,剎那間連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山石落得飛快,眼看就要過不了人,半人高的縫隙還在不住合攏,合攏的縫隙裏露出戰北野焦灼的臉,他突然咬咬牙,一轉身劈風般將過來的幾個黑風騎兵齊齊點倒,隨即抬腿直奔。

    此時紀羽和孟扶搖身前還剩下兩個不肯走的黑風騎兵,而黃沙已經要埋到膝蓋,兩人對望一眼,各自躍起,將人抓起一踢,孟扶搖踢的那個騎兵堪堪穿過那個只剩幾十公分寬的縫隙,撞上飛馳而來的戰北野,戰北野不得不伸手接下,退後一步,紀羽踢的那個卻突然游魚般一滑,輕功竟然十分了得,一滑滑到孟扶搖身後,二話不説便是大力一推。

    縫隙只剩一人平平躺過那麼寬,再不過,就誰也過不了了。

    孟扶搖正盯着要衝回來的戰北野心急如焚,沒提防這騎兵還有這一手,被大力推得直飛向縫隙,百忙中只來得及死死拉住了紀羽。

    石塊不斷落下,沙土迅速灌滿縫隙,更糟的是,頂端的一塊條石突然鬆動,足有半噸重的巨石轟然壓下!

    巨石壓落的方位,正對着即將穿過縫隙的孟扶搖,此時她人在半空無法變幻身形,眼看便將被巨石壓成肉餅。

    戰北野突然撲了過去,他手中長劍連鞘一豎,連肩一頂往上一迎,生生頂住了下落的巨石。

    “噗”

    一口鮮血噴在巨石上。

    巨石之重,何止千斤?再加上霍然下墜的巨大重力,那樣以人力硬扛,就算是天生神力的戰北野,也不得不濺血當場。

    碎石落沙聲響裏響起細微的咯吱聲,那是巨石壓得戰北野長劍微微彎曲的聲音,或者還有戰北野骨骼被重力壓迫發出的擠壓聲,戰北野卻一步不讓死死扛着,血跡未去的嘴角,剎那再次浸出血絲。

    那個最後過來的黑風騎撲上來,用兵器頂,用肩扛,也死死頂在巨石之下。

    “呼”一聲,孟扶搖終於從只剩一人寬的縫隙中穿過,戰北野單手一拉,將她拉到安全地帶。

    又是一聲,紀羽的身子也過了來,可是卻遲了一步,在他身子堪堪過來的那一剎,一塊幾十斤重的巨石突然落下,尖利的石尖正正對準紀羽的左臂

    “咔嚓”一聲,細微的骨裂聲響起,紀羽的左臂被壓在了石下。

    他臉色剎那間血色全無,卻根本沒有看自己的手,只是立刻決然推開了戰北野,將那柄快要折彎的劍一撥。

    長劍迸出,彈在墓道里嗆然落地,戰北野踉蹌後退,又是一口血噴在地下。

    刮光一閃。

    血花飛濺。

    紀羽一劍將自己被壓住的左臂砍了下來。

    隨即他一個翻身,滾落在地。

    巨石轟然落下,將墓道一分為二,永遠堵死。

    紀羽的一隻手臂,永遠留在了大鯀族墓葬的墓道中。

    和他的手臂一起留下的還有留在巨石對面的那個騎兵,他將孟扶搖推出的那剎,便已註定必死。

    紀羽扒在巨石上,斷臂上的鮮血突突直冒,他不管不顧,只是拼命擂着石門,對着那邊狂喊,“三兒!三兒!”

    對面無聲,卻有隱約的騷動聲響傳來。

    孟扶搖撲過去,將耳朵貼在石門上,隱約聽見沉悶的掙扎聲,撲騰聲,壓抑的喘息聲,驚恐的從咽喉裏發出來的嘶吼聲。

    對面發生了什麼?

    那巨石隔就的一半墓道里,突然又出現了什麼?

    而那個將生的機會讓給她,孤單落下的士兵,他現在又遇見了什麼?

    難道不僅僅是要將人活埋的流沙?

    聽他那般驚恐欲絕的喘息和嘶吼,他一定遇見了十分可怕,超越他能承受程度的事,作為一個心存必死之念,本身也殺人無算的黑風精英,又有什麼事能令他在臨死前恐懼如此?

    唯因不知,所以越發想象得恐慌。

    孟扶搖扣着那方巨石,想象着他那一刻面對空寂無人的墓道、必死的結局、突然出現的鬼魅、絕望的掙扎,那一刻令人發瘋的恐懼和孤獨的苦痛感受。

    她心底亦泛出苦痛的血來,喉間腥甜,她將頭砰砰的撞在巨石上,卻不知為什麼要這麼撞,唯覺得這樣撞可以阻止自己內心裏為那青年衍生的疼痛,可無論怎麼撞,她都無法再救他,只能眼睜睜“聽”着他,在生命的最後,和未知的恐懼搏鬥至死。

    一隻温暖的手掌,突然出現在巨石前,她的頭,重重撞上了那掌心。

    掌心有血,還沾着點泥灰,生生墊在她的腦袋和巨石之間,擋住了她自虐的行為。

    那是戰北野的手。

    護着她的額頭,將她從巨石前拉開,順手拉出紀羽,戰北野一直很平靜,甚至沒有對巨石那邊看一眼,他只是無聲的,將孟扶搖攬進懷。

    這是不含任何狎暱意味,純粹寬慰性質的擁抱,他的懷抱寬闊而温暖,他身上有這一路前行染上的煙塵氣血氣鋼鐵氣,更多的是與生俱來潛伏在血液裏的淡淡男子香,那是高山之巔承了新雪的青松般的氣味,曠朗、舒爽、令人只是聞着,也能感覺到那般深入骨髓的道勁和剛直。

    孟扶搖靠在他的肩,允許了自己一剎間的軟弱,這一刻的擁抱,無關男女之愛,只是對犧牲者的同一心意的緬懷。

    紀羽沉默着任屬下包裹好斷臂之傷,坐在地上看着那永不能開啓的石門,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他兄弟中的兄弟,是他發誓一生生死相隨的夥伴,尤其三兒,是他的老鄉,他的發小,他帶着他走出家鄉,走進令他們一生榮耀的黑風騎,並相約要讓黑風騎因他們而名動天下,然而最終,他不得不將他們拋下。

    三兒轉過他身側推向孟扶搖的時候,他來得及將他攔住,然而那剎,他沒有。

    在孟扶搖和三兒之間,他選擇了孟扶搖。

    因為那是王爺所愛的人。

    王爺身世淒涼,孤獨至今,那麼多年裏,他無數次祈禱過他能遇見温暖他的人,如今他終於遇見,那個女子,光明、鮮亮、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輝,她將是王爺此生的救贖和嚮往,他有什麼理由不去保護她?

    兄弟……原諒我的抉擇。

    很久以後,戰北野緩緩放開孟扶搖,紀羽轉過身,有些心事拋在身後留在心底,而路還要繼續。

    一行人沉默着繼續向前,墓道里再無機關,滿壁的壁畫卻十分詭異,隨着他們舉着火摺子前進的步伐逐漸淡去,孟扶搖低低道,“被氧化了。”

    她眼角掠着那壁畫,想着自己先前看見的那個異常,她依稀覺得那是個絕然不同於整個壁畫風格的畫像,卻沒來得及看清楚。

    墓道連接着甬道,小磚砌成,拱形券頂,兩側有象徵庭院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造型特異的小龕,恭奉的不是神像,卻是兩個金盞。金盞下有字。

    戰北野上前,喃喃讀,“以我神漿!奉我魂靈,過墓者飲,違者不祥。”

    孟扶搖愕然道,“叫我們喝?當我們是豬啊,墓室裏的東西能喝的?哪怕看起來是瓊漿玉液,喝完了也會做鬼的。”

    她湊過去看那金盞裏的東西,頓時險些吐出來,那是半盞漆黑的酒似的液體,散發着微腥的氣味和淡淡酒氣,金盞底有白白的一團東西,彎曲着,像個未孵化的卵。

    “老孃是豬才喝這東西!”孟扶搖抬腳要踹,“看着就噁心!”

    胸前突然動了動,某大人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孟扶搖盯着睡得毛糟糟的元寶大人,詫異道,“你居然還會醒?”

    元寶大人不理她,直直的看着那金盞,眼神十分詭異,孟扶搖看着起毛,喃喃道,“耗子你不會中邪了吧?”

    元寶大人卻突然吱吱大叫,指着那金盞嘰哩哇啦個不休,指指那酒,又指指孟扶搖的嘴,然後,一仰頭做了個痛飲的姿勢。

    孟扶搖這回看懂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你……叫我們喝?”

    元寶大人大力點頭。

    “兄弟,”孟扶搖抓着它到角落裏,頭碰頭低聲商量,“你睡昏了嗎?這是墓裏的酒耶,墓裏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能下肚的,保質期過了哇……”

    元寶大人:“吱吱!”

    “我説個故事給你聽,以前我那一世,有幾個盜墓賊去盜個大墓,棺材前放着的就是酒,比這個美多了香多了,盜墓賊就喝了,然後出墓,太陽一照,皮肉成灰……”

    元寶大人:“吱吱!”

    “兄弟……那東西實在喝不下啊……”

    元寶大人揪住孟扶搖衣襟,啪啪的煽她耳光。

    “好吧……”被煽了的孟扶搖摸摸臉,無可奈何的回去,道,“耗子叫我們喝。”

    戰北野眉一軒,道,“好!”

    孟扶搖咧了咧嘴,伸手去取那金盞,頓時幾雙手齊齊伸了出來。不過誰也沒有戰北野快,他一把接過,不容反對的道,“我先。”

    不待孟扶搖來搶他閉着眼睛灌一口下肚,眾人都緊張的盯着,戰北野抹抹嘴,笑道,“還好,沒想象得那麼難喝。”

    又等了一會,見他平安無事眾人才輪次閉眼喝了,只在最後一個黑風騎兵那裏卡了殼,那青年皺着眉,道,“王爺,孟姑娘,這個我不能喝。”

    孟扶搖要勸,那青年苦笑道,“小人從軍前是個酒鬼,整日沉迷酒鄉不事生產,全靠娘子賣針線過活,我那娘子是十里八鄉的賢惠人,從來沒責怪我一句,那年冬下大雪,她出門賣針線,步行十里路回來時,掉入了冰洞……可憐那時她還懷着一個月身孕……”他眼眶紅了,再也説不下去。

    孟扶搖沉默下來,那青年仰首向天,吸吸鼻子,道,“小人當年在她墳前發誓,今生今世再不沾酒,違者天誅地滅……”

    孟扶搖看着他,再次拉着元寶大人去牆角,問,“不喝這酒會不會死?

    她打着主意,若是會死,她打昏這青年灌進去,不算他違誓就是。

    元寶大人猶豫着,對孟扶搖這個問題有點含糊,這酒不喝好像不會死,但是……”它搖搖頭,半晌,又點點頭。

    孟扶搖黑線,瞪着它,正猶豫着,忽聽身後一聲驚呼。

    她霍然轉身,便見甬道盡頭,那扇主墓室的門突然開了。

    一片未知的黑暗展現在他們面前。

    孟扶搖倒抽一口涼氣,道,“怎麼會突然開的?”

    戰北野沉思的看着放回原位的酒杯,道,“酒杯之下有機簧,連接着主墓室的門,當酒喝盡,份量改變機簧彈開,墓室門才能打開。”

    孟扶搖看着那酒杯,想這墓室的設計者,是個玩心理戰術的高手,從入口開始,處處都利用人性自我保護的心理,入口處的不祥童屍,墓道里的驚影撞壁連環機關,到得此刻,只要是能進到這裏的盜墓賊,都絕對不會喝這酒,那麼這最後一道門就永遠也不會打開。

    而能進來的,敢喝這酒的,都應該是知道大鯀族墓葬秘密的核心人物,可謂安全性極高的設計。

    當然,這人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這世上還有元寶大人這種彪悍的存在,並且會這麼湊巧的也進了這墓。

    前方,墓室門開啓,戰北野攔下了所有想要前去探路的士兵,單人執劍,走在最前。

    孟扶搖則堅持殿後,將紀羽和剩下的士兵驅趕到中間。

    甬道很短,墓門卻甚為寬大,孟扶搖經過門時,特意看了一下,發現這門竟然沒有門軸,是整塊的條石,厚達一米,可以想見,便是現代的爆破技術,都未必能轟得開。

    她一步跨進門去,突然眼前一黑。

    隨即,前面紀羽的背影,不見了。

    無窮無盡濃厚如墨汁的黑暗滾滾而來,如一重一重的妖霧裹住了她,那些妖霧忽聚忽散,凝化成各色猙獰形狀,或是雙頭扁身的崖蛇,或是鐵螯鋼牙的巨蟻,或是遍生倒刺的毒藤,或是翅膀大如蒲扇的蝙蝠,或是曲身青瞳的女童屍……像是地獄之神放開了詛咒之門,將地底無數的冤魂放出,又或是天神攪亂這塵世的煙灰,將一天清明盡皆收去,換了這三千界妖物肆虐。

    孟扶搖睜大眼,怒喝,“退開!”呼的迎着那霧劈出一掌,那些霧氣蕩了起來,這一路來遇見的毒物淡去,卻又立即換了淡淡的白色煙氣,濃如牛乳,煙氣裏,出現熟悉的人影。

    潭水邊永恆扭頭定格的士兵、為了不臭着孟扶搖而被毒藤倒掛的屍體、沼澤中嚼舌自盡的王虎、遍體燃起熊熊火焰滾向蟻羣的華子、墓道里將孟扶搖推出自己永遠孤獨留下對付黑暗和絕望的三兒……那些一路上,在孟扶搖眼前死去的人們。

    他們流着血,掉着肉,落着身上的各種器官,搖搖晃晃的向着孟扶搖走來,當先的是那個生生燒成骨架的少年華子,伸出一雙只剩下白骨和焦肉的手,伸向孟扶搖。

    他道,“底下好冷……我的衣服呢?”

    孟扶搖喘息起來。

    腦子中一陣陣的暈眩,一波波如浪般衝散理智和意識,卻有根心底的弦,一寸寸的死命扯緊,扯得心尖都在劇痛,她惶然瞪大眼,看那少年如此真實鮮明的站在她身前,燒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居然隱約能辨出一個詭異輕蔑的笑容,他俯下煙光繚繞的臉,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實,真實到孟扶搖能感覺到他肌膚裏散發出的焦臭和血腥氣味,那般洶湧而又無聲的逼了來。

    他輕輕道,“孟扶搖,你當時準備救王爺時,已經看見我神情有異,你內心深處是不是也在等待我制住你?不然以你的武功,我憑什麼能制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做士兵的,比你更應該犧牲?”

    誅心之問。

    孟扶搖從指尖剎那冷到了腳尖。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當時自己根本不想那般犧牲?是不是自己是在自私的等待被華子制住?

    不不不不不不不!

    孟扶搖低聲的嘶吼起來,她喘息的向後退,拼命揮手驅趕那些幻影,“不!沒有!不是這樣!我……我當時在脱衣服,脱衣服的人,因為心神波動,反應會遲鈍……不是你説的這樣!”

    “華子”的手定在半空,虛虛的浮着,他似乎也沒想到孟扶搖在這種情況下也能保持清醒和辯解意識,他的臉在煙光後忽聚忽散,每次聚攏,孟扶搖都覺得眼前一暈,每次暈過,她的意識便要模糊一分。

    就在她將要陷入黑暗的前一霎,忽然脖頸一痛,被一隻大板牙狠狠啃了一口。

    一雙小小的爪子蹬上了她的肩,又開始啪啪啪煽她的耳光。

    孟扶搖闐然一醒,一跳而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罵,“妖物!竟敢幻化英烈!”

    忽一下煙光散去,“華子”等人齊齊消失,人的唾液,本就有辟邪功用,何況一切陰邪魘物都畏懼浩然正氣,道漲,則魔消。

    孟扶搖靠着牆壁喘息,想起先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撞上牆壁,三兒在巨石那頭的掙扎和怒吼,是不是也是因為遇見了這東西?

    利用人心深處的自我疑問的脆弱之處,控人心神,墮入永恆黑暗?

    她掙扎着,拭了拭額頭冷汗,抱過元寶大人,蹭了蹭它順滑的毛,很賤的對它的幾耳光表示感謝。

    此時乳白煙光散去,黑霧重來,四面伸手不見五指,孟扶搖將元寶大人放好,試圖點燃火摺子,然而那黑霧如同鐵一般沉沉的落下,火摺子的光芒一片慘綠,除了照出她自己臉色鐵青外,照不出任何人和物,孟扶搖熄了火摺子,慢慢的向前行去,一邊小心的行路,一邊低聲呼喚,“戰北野……紀羽……”

    沒有迴音。

    孟扶搖伸手四處觸摸,四面都空蕩蕩,她像是自從跨進了這座墓室門,就進入了一個異次元的空間,瞬間被和所有人隔離,獨自一人在一片未知裏尋覓

    她的聲音,漸漸緊張起來,沒有人,沒有迴音,戰北野呢?紀羽呢?黑風騎兵呢?人都到哪去了?

    她喊:

    “戰北野!戰北野!”

    聲音幽幽的撞在黑霧中,再悠悠的蕩回來,滿室裏都是“戰北野戰北野戰北野”的迴音。

    孟扶搖的手,伸向前方仔細摸索着,突然指尖碰着了一個物體,微涼的、穿着絲錦衣物的、有一定高度的。

    她驚喜,下意識呼喚,“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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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敢發我丘者令絕毋户後”譯文:挖我墳者斷子絕孫。

    無極之心第四十一章歷劫歸來

    她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咽喉裏。

    那不是戰北野!

    戰北野不可能站在她對面一聲不出!

    戰北野也沒這個“東西”手感這麼薄!

    孟扶搖急退。

    她退得像一抹電,穿越重重黑幕退向自己來時的方向,那些淡黑的煙氣被她快速飛退的身形攪得微微動盪,那一塊幕布被悄悄掀開一線,現出一點景物的輪廓。

    孟扶搖看見了那線微光,厲叱一聲,“弒天”插入那條似有似無的線,一劈!

    黑霧被無聲無息劈開,孟扶搖搶身而出,在那煙氣再次聚攏之前,搶出了霧層。

    眼前景物突然一變。

    依稀是墓室模樣,頭頂和四周都有壁畫,那是盛世的畫卷,祭祀、狩獵、戰爭、大片大片臂上繪着雙頭蛇的壯年男子,自巨大的山腹裏湧出,執着刀刻迎上巍巍軍隊,他們驅趕蛇羣蝙蝠和一些形狀古怪的異獸,而那些軍隊射出的劍雨,如烏雲般覆蓋了整座山脈。

    這大概是畫的大鯀族被朝廷派兵徵繳的故事,孟扶搖掠了一眼便錯開眼,看見室中有一座水池,四面砌着蓮花扶欄,四角有陶俑執戟衞士,面目森然,孟扶搖點亮火摺子,看見地下密佈着很多小坑,凸凸凹凹,想必是機關陣法。

    她舉着火摺子四面照了一下,依舊沒有看見任何人,戰北野和紀羽,還有她剛才摸到的那個東西,就像憑空消失了。

    在這幽深詭異步步機關的千年古墓中,相伴而行的人突然全部不見,只留你一人面對未可知的前路——那種感受,令膽大包天的孟扶搖也不禁顫了顫。

    然而瞬間她就命令自己鎮定下來,無論如何,以戰北野的實力,誰也不可能瞬間置他於死,既然自己沒事,他一定也沒事,只是恐怕遇上了和自己一樣的事,現在也正在焦急尋找她。

    這墓室的設計者,融合了漢族和鯀族墓葬設計的精華,尤其擅長控神奪心的戰術,他們從踏進墓室的那一刻,想必就已經墮入了對方含着詛咒的陣法。

    既然是陣法,沒有不能破的,孟扶搖乾脆將寶貴的火摺子滅掉,就着地面的微光,靜靜的思考並等待。

    地上散落着一些水晶珠子,反射着細碎的微光,孟扶搖看着那些閃光的,晶亮的東西,心中突然咯噔一聲。

    她隱約間覺得有什麼不對,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不對。

    如果有什麼事突然閃電掠過瞬間消逝,最好的辦法是回溯記憶。

    她慢慢的想,剛才自己在想什麼。

    珠子……反光……

    反光……

    腦中電光一閃,孟扶搖渾身汗毛一炸。

    對!反光!

    剛才她在濃霧中點燃了火摺子,火摺子映出她鐵青的臉,她很清晰的記得那鐵青顏色——問題是,自己是怎麼看見自己臉色的?

    那説明,對面有鏡子!

    可是剛剛衝出濃霧看見的的墓室,裏面根本沒有鏡子。

    難道這一瞬間,她已經換了方位?她現在所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一開始進入的墓室?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再次點亮火摺子,這個墓室裏沒有棺槨,四面堆着各色陪葬品,瑪瑙瓶水晶杯珊瑚樹金銀製品,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她向牆邊走去,想觀察下那牆壁。

    身後突然有人輕輕搭上她的肩,呼出的氣息拂動了她的發。

    孟扶搖驚喜回身,道,“戰……”

    眼角突然瞥到一點黑色細長的影子,淡淡灑在地面上,兩個尖尖的頭。

    那根本不是人形!

    孟扶搖回身回到一半,唰一下硬生生扭過來,頭也不迴向前一衝,手臂掄起,“弒天”向後劃過一道雪亮的弧線,“嚓!”

    身後那黑影一陣扭曲彈動,呼一聲極其靈活的避開了她反手一刀,孟扶搖回頭,驚得臉色都變了。

    那是一條巨大得超乎想象的雙頭崖蛇!

    説是一務,其實應該是兩條,這種喜歡絞在一起的蛇,這回也是兩條一組,兩條便絞成了一人半粗,直立而起,高度比孟扶搖還高些,地上兩個頭,地下兩個頭,四頭八隻陰冷的蛇眼,死死盯住了孟扶搖。

    原來這墓中竟然有雙頭崖蛇的蛇王,看樣子是一公一母,難怪先前在溶洞中,那雙頭崖蛇沒有咬她,食物要留給祖宗呢。

    孟扶搖橫刀一擺,刀光如水映得她眉目一半森涼,來吧,不過是兩條大彈簧,姑娘我接着!

    那蛇四頭齊搖,盯着孟扶搖,卻一時沒有進攻,它們不斷吐出淡黑色的煙霧,孟扶搖看着那霧氣,恍然發覺先前那纏繞住她的霧氣似乎就是這玩意槁出來的。

    一人兩蛇,在森冷陰暗的墓室中對峙,那蛇不知怎的,看她的神情有幾分猶豫,然而最終抵不過血液裏天生的撲殺的愛好,忽然身子一彈,巨大的尾部狠狠橫掃過來。

    説是尾部,其實也是頭,綠光熒熒的眼珠子飛在半空,嘴一張滿是利齒,毒液四射,淡綠色腥臭。

    半空裏風聲呼嘯,眨眼間蛇頭已到近前,那嘴張大到足可吞下一個人的弧度,隱約甚至可以看見深紅的內腹,孟扶搖一抬腿飛身而起,毫不退縮的迎上去,懸空一個翻滾已經在蛇腹之下,匕首一豎便要想將那東西剖腹。

    那巨蛇反應也極快,半空中居然也能反身一退,騰騰一滾,靈活度不下於一般高手,孟扶搖卻比它更快的撲了過來,二話不説便是劈砍刺戳,潑風般一陣攻擊,甚至用上了接近第六層的“破九霄”功法,匕首上起了碧綠熒光,刀風凌厲,所經處石板賤起火花,老遠擦過便是一道深溝,而孟扶搖的身形千變萬化,比那天生柔軟靈活的蛇更快捷靈動,那蛇每一次飛速移動,孟扶搖的刀都在前方等着,那蛇雖然體骨堅硬,四頭靈活,也擋不得她帶上真力的殺着,漸漸便多了許多血痕。

    孟扶搖打得兇狠,揍得變態,存心要將這一路來的悲痛和憋屈都發泄在這對雙頭守墓蛇身上。

    “叫你丫擰擰擰!一對該死的黃鱔!”孟扶搖惡毒的咒罵,“老孃幫你丫的解鞋帶!”

    她“呼”的一刀,直劈那雙頭蛇絞在一起的頭,那兩頭趕緊左右一讓,底下兩頭昂起,噝噝向孟扶搖襲來,孟扶搖看也不看毫不客氣一刀直劈,大有一副“老孃就拼着被你咬一口也得撕開你”架勢。

    對着這樣潑婦似的打法,一直十分默契的雙頭蛇終於開始驚惶,下意識的左右一分,兩頭分開的剎那,孟扶搖突然鬆手,噹一聲匕首落地,她雙手一分,各自扭住了一顆蛇頭,腳尖飛踢,地上兩個小陶罐閃電飛起,正正迎上蛇頭,砰的蛇頭撞了進去,孟扶搖立即將那罐子往蓮花欄杆裏一卡。

    罐子在蓮花欄杆裏卡得緊緊,那蛇拼命掙扎,另兩個頭在地面不住撲騰,卻再也無法飛起。

    孟扶搖揀起匕首,奸笑着逼過去,道,“老孃知道你丫不怕一砍兩段,砍兩段你會變成四條,老孃會更麻煩,老孃困住你這主要的頭,看你那個副頭還能折騰個什麼勁?”

    她正要將那剩下的兩個頭給解決了,忽聽身後一陣東西傾倒滾落聲響,隨即還有些細碎之聲傳來,孟扶搖霍然回首,便見剛才那堆陶罐不知何時已經全部倒地,骨碌碌滾了一地,有些罐子。裏,慢慢爬出黑色的東西來。

    而那四角四個陶俑,身上黑色的陶片開始碎裂,一片片剝落,簌簌掉在地上,現出內裏的金甲。

    孟扶搖懵了。

    受過詛咒的怪蛇也罷了,這又是什麼東西?粽子?

    好吧,大鯀族是傳説中擅長巫術詛咒的妖族,她早該想到墓裏面不會有正常屍體的。

    可惜孟扶搖不是盜墓科班出身,她至今沒有親眼見過粽子,更沒養成和粽子對面幹架的習慣。

    何況那羣黑色的東西,普通家犬般大,細弱的四肢着地,長着張發紅的似人非人的臉,看起來比蛇還毒幾分,所經之處黑霧騰騰,妖氛再現,孟扶搖害怕自己再生出幻像,在這種地方一旦不能保持清醒,那就是個死。

    於是她落荒而逃。

    兩腳將蛇頭踹爛,孟扶搖奪路而逃,身後碎裂之聲愈發的響,空氣裏温度瑟瑟的降了幾度,蛇死了,霧氣卻越發濃厚,孟扶搖瞅見那些一團團的黑東西骨碌碌的滾爬過來,擋在她面前,啪的一下彈開身子,裏面竟然是紅的,像幾天前吃過的剝了皮的刺蝟。

    “刺蝟”們撲過來,老遠就腥氣逼人,身後,陶俑列落乾淨,那衞士抬起手來,那粽子動作極其僵硬,似乎隨着那羣黑東西的動作而動,緩緩抬手,手心一張,手心中一顆珠子。

    它的“目光”隨着孟扶搖身形緩緩轉動着,掌心裏珠子不斷慢慢調整方向,就像狙擊手對着視鏡中的目標在調整準星。

    孟扶搖被逼得走投無路。

    那羣“刺蝟”所經之處,粘膩紅汁四濺,濺到哪都哧哧冒煙,地下有陣法,“刺蝟們”險惡的想把她逼到陣法中去,而四角,陶俑粽子們掌心緊緊對着她,一旦調整好方向,她就是那四顆珠子的祭品。

    孟扶搖無處可去,突然飛身躍起。

    她一跳便跳到半空,身子一斜夠着了牆角一株珊瑚樹斜伸出的枝椏,一蕩便蕩了過去,抬腳一踢,遍地金銀明器齊齊飛起,砸向那羣“刺蝟”,砸向四個陶俑粽子,還有些四散開去,砸上牆面。

    那羣黑麪紅肚皮的東西下意識的一讓,它們一讓,陶俑粽子慢慢移動的掌心也一縮,慢慢合攏。

    孟扶搖鬆一口氣,一背心冷汗的向牆上一靠。

    “轟隆。”

    身子突然一空,孟扶搖猝不及防向後一倒,隨即便覺得腥風撲面,抬眼一看剛才還在她對面的黑色“刺蝟”狀東西突然便奔到她眼前,腥臭的口水快要滴上她額頭,當先一隻抬起的猩紅的指甲長長的利爪已經快要抓到她眼皮。

    孟扶搖心中一沉,我命休矣!

    眼前突然黑影一轉,旋風般一晃,一雙鋼鐵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將她往後一帶,落入一處實地,孟扶搖下意識的一刀捅過去,對方沉聲道,“是我!”

    戰北野的聲音。

    孟扶搖心中氣一鬆,險些又掉下去,身子被戰北野一拎,大喝,“小心!”

    趕緊抓住他,孟扶搖什麼都沒看清楚就大叫,“你去了哪裏?”

    “我一直就在這裏。”戰北野手中長劍揮舞,劍光如電縱橫,答,“遇見和你一樣的事。”

    孟扶搖這才看見自己現在身處一間墓室牆角,戰北野護在她身前,紀羽和剩下的幾個騎兵也在,這裏也是穹頂壁畫,遍地碎裂陶罐,呼嘯着的黑色怪物,乍一看還是剛才自己那間墓室,但仔細看卻發覺陪葬品少些,四角也沒有陶俑。

    她想了想,道,“牆壁是翻板的,或者是移動的?”

    “嗯,”戰北野一刀捅死一個衝上來的黑色怪物,“我們一進墓室就被隔開了,這陣濃霧是障眼法,那段時間內牆壁作了移動,這大概是三間墓室,一間主墓室兩間耳室,你剛才那間是耳室。”

    孟扶搖刀光無聲自一個怪物喉上抹過,帶出一抹鮮血,問,“怎麼知道這是主墓室。”

    戰北野頭一擺,“你看。”

    水池後,隱着一扇小門,門上也有繪畫,那風格卻迥異一直以來少數民族風格頗濃的筆法,用筆乾淨簡練,色彩素淡,畫的是一艘船,船上有一個淡青衣衫的漢人男子,正憑欄臨風,負手遙望海天一色,寥寥幾筆,畫中的闊大、疏朗、還有一種煙氣般氤氲的神人之姿,盡皆壁上。

    孟扶搖看着那畫,頓時想起自己先前過墓道時覺得哪裏不對,原來就是這個,當時壁畫的最下角,就畫着這副圖,因為風格截然不同,自己一眼看過去就覺得不對勁,如今看來,那就是墓主人了。

    可這人看上去明明是漢人,大鯀族供奉祖先的墓葬,怎麼會葬的是一個漢人?

    此時也來不及細想,孟扶搖道,“路在那裏是不是?怎麼過去?”

    “大鯀族墓葬據説墓下有墓,空山深處,萬骨存留,所以這墓室下面應該還有通道,只是不知道是水道還是旱道。”戰北野皺眉看着地面,道,“這些東西太多,而且最關鍵的是,陣法要被髮動了。”

    孟扶搖這才發覺,隨着那黑色怪物被殺的越來越多,它們的血漸漸流過地面,一點一點注滿那點下陷的坑,坑每滿一個,便順着畫好的淺溝流向下一個,眼看着那些坑,已經滿了大半。

    “好狠的殺着……”孟扶搖倒抽一口冷氣,這不是存心要讓進入者陷入兩難境地嗎?不殺這些東西活不了,殺了不可能不流血,流血便會引動陣法,竟然是一個死局。

    燒死也許可以,可是火摺子已經先一步被蝙蝠叼走,剩下的連路都不夠照,更不要説燒成大火。

    雷彈眾人不敢用,在這裏發雷彈,難保哪裏不會塌,或是引發陣法。

    這墓室的主人,始終在做着兩手安排——既給本族中人留下了活命過關的渠道,也給外來侵入者留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關卡。

    能進這墓的盜墓賊,熟知典故,不會喝那一看就很危險的酒,但是假如有人傻大膽或是出了什麼別的意外,這酒被喝了,進入到了這裏,那麼還有最後的血灌陣法。

    孟扶搖苦笑着,道,“假如我們都是中原一點紅就好了。一劍封喉,血只流一滴。”

    “沒用。”戰北野下手依舊毫不猶豫,“這東西就像個血囊,刺破哪裏都是一大蓬血,存心拿來給我們刺的。”

    “為什麼這裏沒黑霧?”孟扶搖突然發現了一處異常,“這東西所在之處,不是一直有霧的嗎?”

    “紀羽把那剩下的玳瑁磨碎,灑在了這間密室裏。”戰北野道,“他那玳瑁不是普通玳瑁,扶風鄂海羅剎島深處得來的寶貝,珍貴無倫,辟邪的效用十分了得,如今可惜了。”

    “我賠。”孟扶搖立即答,“趕明兒我叫姚迅下海去找。”

    戰北野沒有回答,一劍殺掉兩個怪物,眼見那血即將灌滿地面凹坑,那些烏光閃動的血液似有生命般微微躍動,突然道,“扶搖,等下我抱着你試着越過那陣法,這樣快點……”

    “想都別想。”孟扶搖打斷他,“你當我是豬麼?那陣法要是能跳過去早就跳了,你想抱着我過去,只是想用自己的後背做擋箭牌而已,要我靠你的犧牲去活命?你算了吧。”

    戰北野皺眉道,“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多疑?”

    孟扶搖冷笑,正要駁斥他,忽聽身後一聲低嗥。

    與此同時那幾個黑風騎兵已經大叫起來。

    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轉頭——黑風騎兵從來就不會一驚一乍,發生了什麼?

    這一眼看過去,兩人都呆了呆。

    幾個騎兵正中,紀羽身邊,一個騎兵突然縮起了身子,十分痛苦的低嗥起來,他的身子漸漸縮成一團,頭和腳碰在了一起還在繼續縮,滿頭頭髮大把掉落,身上的衣服一點點裂開,黑色布片瑚蝶般飄舞,隨即,那些裸露出的肌膚,也一點一點裂了開來,綻出鮮豔的血肉之色。

    他的四肢漸漸收縮,縮成細弱的爪子樣的東西,四肢慢慢蒼白,血液都似乎在湧向腹部,腹部變得赤紅,一張臉慢慢變形,血液一點點滲出來,鮮紅轉瞬又化為黑色,一塊塊的凝結。

    飄搖的火光照着他的臉,五官扭曲,猙獰如壁畫上走下來的凶神,他身側一個舉着火摺子的騎兵近距離看見這樣的臉,被驚得手腕一顫,火摺子險些落地,被戰北野一伸手撈住。

    孟扶搖心底發寒的看着那個還在不斷痛苦抽搐收縮的騎兵,看着他團成一團的身體,細弱的四肢,目光再呆滯的轉向下方那羣黑色外皮紅色腹部的怪物……難道,難道……

    “老德,老德!”紀羽用僅剩的那隻手欲待去拉那騎兵,“老德!”

    “別碰他!”發話的是戰北野,這一刻他的臉也痛苦的扭曲了,看起來和那騎兵竟然有幾分相像,“他中毒了!”

    中毒了……

    孟扶搖盯着那騎兵,突然認出他是那個先前拒絕喝酒的那個。

    因為對過往劣跡的悔改,對死去妻子的誓言,他最終沒有喝那酒,所以這羣人中,只有他在踏進這間墓室後中毒。

    她心底泛起絲絲的冷意,這是命運的安排嗎?這是輪迴的懲罰嗎?對一個真心贖罪的人,卻又何其冷酷!

    眾人驚呆在那裏,看着那騎兵痛苦掙扎,看着他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漸漸變成底下那羣怪物的樣子。

    那些怪物……是人。

    眼見着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伴即將淪為那些怪物的一員,無可掙扎的成為這詭異陰森墓室裏永久的靈魂體,一路堅毅行來不露怯色的黑風騎兵們終於經受不了這般的心理折磨,一個漢子突然轉身,重重撲在牆壁上。

    半晌,他深埋的胳臂裏,傳出嗚嗚的哭泣聲。

    那樣的哭聲迴盪在空曠的墓室裏,蒼涼、心酸、悲憤、充滿對悲慘命運的憤恨和無能為力的無奈。

    火光閃動,照見前方壁畫上,高船上神情瀟灑的男子,依舊仰首長天,目光深遠,不為所動的向着那個永遠的方向乘風破浪。

    紀羽痴痴的看着那已經完全變形的騎兵,喃喃道,“我該逼他喝的……”

    他話音未落,那死命掙扎的騎兵,突然一聲厲嚎,一個翻滾,躍入了怪物羣。

    眾人呆住。

    都是一樣的烏黑一團,一樣的細弱四肢,一樣的血紅肚腹——當他混入怪物羣,他們再認不出自己的戰友。

    這要他們如何再出手?

    每一刀都有可能捅入一路艱辛相伴走來的戰友的肚腹!

    那些怪物卻開始歡呼起來。

    它們似乎對自己的隊伍裏多出一個“人”十分欣喜,竟然齊齊停住了手,圍住了它。

    這些久困在山腹地底的“人”,似乎十分希望看見一些新鮮的東西,併為之興奮舞蹈。

    那個騎兵落入怪物羣,向前滾了滾,滾到另一邊的牆壁邊,他已經縮成了一團,懷裏卻始終緊緊揣着個東西,烏黑的,圓的。

    他開始撞那牆壁,卻因為肢體變形殘酷的疼痛撞不動,那些新“同伴”卻都歡欣鼓舞的奔過來,陪他一起撞。

    眾人一時都不明白他要做什麼,都僵立原地怔怔看着他,隨即便聽轟隆一聲,牆壁翻轉了,另一面耳室一閃出現,那些怪物下意識的湧了進去。

    那個騎兵最後進去,牆壁合攏的最後一霎,他在怪物羣的擁衞下回首,那已經不像人的臉上,唯有眼珠還留有一點活人的氣息,那眼眸裏光芒一閃,留戀、訣別、寂寞、淒涼……和決心。

    然後,牆壁合上,他不見了。

    眾人痴痴的看着,想着他那最後一刻的眼神,想着他,一個英武高壯的漢子,一個一頓能吃三斤肉,一刀也能砍三顆頭,作戰最勇猛的偉男兒,從此就這麼和往日橫掃葛雅的黑風騎兵永久告別,和自己正常人的身份告別,和所有的夥伴朋友親人告別,和地面上的陽光鮮花空氣流水告別,縮成這非人的一團,和這羣誰見誰厭誰見誰殺的猥瑣怪物淪為一體,在這陰暗的、污濁的,永不見天日永不能超生的墓室地底,永遠的活下去。

    就這樣……活下去?

    那……太殘忍。

    每個人都僵立如死,每個人都在心中掠過一個念頭:“不如死去……”

    “轟!”

    一聲低沉的爆炸聲傳來,墓室晃了晃,所有人也晃了晃。

    每個人的臉色剎那間白如雪,戰北野緩緩閉上了眼睛。

    “咔嚓”一聲,極細微的聲響,孟扶搖霍然回首,大呼,“不好!”

    地上那些淺坑,不知何時竟然已經滿了,就在他們為身邊同伴的變化心驚失色的時刻,他們都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痛之中,忘記了他的血也是血,也曾大量流出,流向地面的淺坑。

    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羣,卻在潛意識裏拒絕想起,他們的同伴,那一刻和那羣怪物已經一樣,他的血,一樣是這詭坑裏的上好祭品。

    坑滿!

    戰北野一把抱向孟扶搖,幾乎就在他手剛伸出的那一刻,一聲暴響,地面齊齊下陷,水池塌陷,現出一個腰粗的洞,大簇大簇的水花狂噴而出,水桶粗的水柱激射上穹頂,再呼啦一聲四面射開,巨龍般捲了來。

    幾乎在剎那間,水便湧滿了半間屋子,所有人都被水流衝散,水底不住有突突之聲傳來,那個陣法同時在水中發動,亂箭攢射,有人悶哼一聲,一片鮮紅頓時瀰漫開來。

    戰北野死死抱住孟扶搖,大喝,“這是九宮陣!按我教你們的九宮步法方位遊,游到後室門那裏去!!”

    後室地勢較高,更重要的是,那裏應該有出口。

    抱着人遊要想游出陣法步法談何容易?孟扶搖掙扎,“放我下來,我懂九宮步法,讓我自己遊!”

    戰北野不肯放,死死將她抱緊,“扶搖,水太大,我不能讓你和我衝散!”

    他厲喝,“阿海你水性最好,負責抱住紀統領!”

    “是!”

    戰北野抱着孟扶搖,一馬當先的逆着水流奮力向前,同時還要惦記着底下的亂箭,帶人逆遊,在水中轉換身形都是極具難度極其耗費體力的動作,何況墓道里身頂巨石他已經受了內傷,遊未到一半他已經臉色煞白,額上不知道是水還是汗,一片晶瑩的發亮。

    饒是如此他竟然絲毫沒有減速,只在遊過一大半的時候微微一震,隨即立即繼續,孟扶搖一低頭,看見水裏一條血絲錦帶般飄開,頓時驚呼,“你受傷了!放我下來!”

    “閉嘴!”

    戰北野猛力一蹬,身子一彈,在鮮血更快湧出來的同時,他終於觸到了後室的門。

    孟扶搖緊張的回頭,便見後面士兵也游過來了,都難免掛彩,遊在最後的是揹着紀羽的那個阿海,他掙得滿面通紅,一步步向前挪移,紀羽在他背上大呼,“放開我!我是廢人,不要害了你!”

    戰北野飛快的解下腰帶,往孟扶搖手中一扣,另一半扣在自己手腕上,匆匆道,“我去接。”把孟扶搖向上一送,孟扶搖攀住後室門,躲避着已經到了胸口的水,一眼看見頂端有個小洞,正是開門的地方,她二話不説伸手進去就扳。

    手伸進去,竟然碰着的不是頂門器或是虛無,隱約間覺得冰涼,微薄,絲綢般的觸感,像是個人,像是先前她在某個墓室裏摸到的以為是戰北野的那個“人”!

    她甚至能感覺到某種東西的呼吸聲噴到自己手背上,極其細微,卻令她渾身都起了炸。

    孟扶搖的心咚的一聲,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只要對方此刻一動,砍下自己腕子,剩下沒人能伸手進這洞開門,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裏,這樣一想便覺得天崩地裂,天崩地裂裏又生出極度憤怒——走了這麼艱難的路,死了這麼多的人,到頭來在最後關頭遇上這事,老天也太他媽的可恨!

    她咬牙,怒火熊熊,憤恨中萬事不管,手腕絲毫不縮,呼的一拳就揍了出去。

    不管你是粽子還是鬼,不管你要幹什麼,老孃遇鬼打鬼遇佛殺佛,先下手為強揍死你!

    猛拳擊出,拳風虎虎,卻如擊在空處,那東西,還有那點似有若無的呼吸突然都不見了,她擊在了黑暗的虛無。

    孟扶搖心中一喜,來不及多想,趕緊去摸門閂,隨即“咔噠”一聲,門開了。

    門開了,手卻縮不回來,這洞。實在太小,孟扶搖狠狠一撥,一大塊皮肉留給了後室的主人。

    根本顧不得肘上火辣辣的痛,大喜之下的孟扶搖趕緊回首,這一回首頓時一驚。

    水位激湧,已經迫及頸項,而後方,那揹着紀羽的阿海,經過蓮花池出水口時,突然不知被什麼東西吸住,飛快的向下落去。

    落下的刮那,阿海奮力將紀羽擲出,擲向快速游來的戰北野。

    戰北野一把接住紀羽,伸手要去抓他卻抓了個空,阿海被吸力巨大的出水口生生吸了下去。

    阿海的身子魁偉,正正堵在了出水口,激湧的水勢被擋,眼看要淹到眾人頭頂的水位終於定住。

    戰北野伸手要去拉他,阿海突然一震,隨即大力仰起頭,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似疼痛似放鬆,那笑容在水波里搖擺不定,看得戰北野一愣。

    然而阿海馬上擺擺手,兩手緊緊抓住水口邊緣,死死壓在那裏,示意眾人趕緊趁現在水位停住的時候進入後窒,眾人哪肯放棄他,孟扶搖手停在開門處,快速的道,“解下腰帶,系在阿海腰上,然後全部聚集到門邊,我喊一二三,你們一起衝,然後大力把阿海拽過來。”

    立即有人解下腰帶,潛下來游過去系在阿海腰上,阿海臉上古怪的笑容再現,從水面上看向水下,看見他臉色先前蒼白如死,此刻卻又漲得通紅,孟扶搖知道他潛水時間不能過長,眼看人都在身邊聚齊,立即大喝,“三!”

    狠狠將門一推。

    轟一聲後室門開,大片水流立時兇猛衝過來,將眾人狠狠抓起重重衝撞進去,水花激濺裏,隱約有白色物體一飄而過,孟扶搖被戰北野緊緊抱在懷裏,被水淹得眼睛生痛,只看見這後室根本沒有棺槨,水流中漂浮着坐姿的高偉男子,長髮披散,青袍白氅,絲絛飄散在水中,飄然若飛。

    只是這一霎的光影捕捉,下一秒她和戰北野便被水流衝得撞上後室的牆,那裏被水流生生撞出一個洞,所有人被大水推着,旋轉着,碰撞着滾了下去。

    風聲急速,光影飛旋。

    那是滔滔的瀑布一般的河流,河流飛速奔騰如時間流過,經過茂密的叢草經過地下的溶洞經過深黑的崖壁經過萬人的殉葬坑,河岸上大片大片白骨盤坐,睜着黑而空洞的眼眶,無聲的看着這幾個經過千百年前無人能進的大鯀聖地的闖入者,沙礫裏戳着斷骨,一些頭顱譏誚的望着天空,思索着關於生命和犧牲的永恆命題。

    長長的河岸,綿延了數里的白骨之林,那些白骨在孟扶搖旋轉昏眩飛快流逝的視野裏化為一條條一道道白色的線,呼啦一下從她的腦海中闖過,她嗅見空氣裏沉悶而腐臭的死亡氣息,千百年來魂靈不滅,盡皆飄飛在這山腹河流的上空。

    戰北野始終將她的頭按在他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抵擋一切的碎石水波斷骨衝力,無論被天地之力的巨大水流衝成怎樣的狼狽的姿勢,衝得如何天旋地轉不辨方向,他始終神奇的將孟扶搖抱在他心口上方,她和她心口上的元寶大人,被他緊緊按在了自己胸前,在這樣湍急的河流裏,居然沒有吃到很多水。

    直到他們撞上一處青石,然後發覺水勢已緩,而斜上方,一道山崖縫隙隱約在望。

    孟扶搖掙脱出來,立刻伸手去拉戰北野——他一身的傷痕累累,在撞上青石發現出路的那刻,一直繃緊的弦一鬆,他險些脱力暈去。

    搖搖晃晃在青石上站穩,眼見着其餘人也依次被水衝了下來,戰北野低低喘息着,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個個將騎兵攙起,指着那道縫隙道,“我們走出來了。”

    眾人趴在山石上喘氣,露出劫後餘生的欣喜。

    砰一聲,最後一個騎兵隨水流了下來,他是那個一直牽着阿海的騎兵,這麼劇烈的翻滾中他也一直拽着那根腰帶不放,扒着石頭欣喜的道,“我把阿海給拽出來了。”一邊回頭笑看阿海,道,“你這小子看起來塊頭大,其實還挺輕的……”

    他的話突然死在了咽喉中。

    不僅他,所有剛剛露出放鬆笑意的人們,都突然凍結了笑容。

    腰帶仍在,阿海仍在,卻只剩下了半截。

    他的身子,早已齊腰斷去,那露出的截面,被水衝的發白,皮肉髮捲,看起來不像一個人的半截身體,倒像一個石膏像。

    孟扶搖閉上了眼睛。

    阿海……早已經死了吧?

    在他被水流吸進出水口的時候,他便被出水口處的某物咬斷了下半身。

    饒是如此,他依舊擲出了紀羽,依舊神色不露,用自己的半截身體,死死堵在了出水口,為他們的求生搶得了時間。

    他浮在水下那個光影迷離的笑容,其實已經是一個死者的笑容。

    而他們,欣喜的攥着那截腰帶,以為攥住了戰友的生命,到得最後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被放飛的魂靈。

    紀羽濕淋淋的坐在岸邊,痴痴的看着阿海的屍體,眼底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

    戰北野的手指,深深勾入了青石中,青石上慢慢顯出一個深切的抓痕,抓痕上有血。

    卻又有人驚呼起來。

    “小羅呢?”

    戰北野渾身一顫,抬頭一望,才發覺人果然少了一個。

    一個臉色發黃的騎兵顫聲道,“……他先是在我身邊的,我和他都中了一箭,他説他水性好一直護着我,在後室洞口裏我倆撞在一起被堵住,他讓我先下去,後來我聽見後室的門關上的聲音……再後來我便不知道了……”

    後來發生了什麼,再也無人可以知道。

    那出水口裏咬掉阿海半裁身體的未知物體,那後室裏盤坐不腐衣袂飄然的墓室主人,都會成為可能未及逃出的小羅的最後的噬殺者。

    戰北野沉默下來,坐在白骨歷歷的碎石地上,他依舊脊背挺直,濕透的眉宇黑如烏木,良久慢慢道,“等他半天。”

    昏黃的光影從崖縫裏射進來,照亮這一片狹窄的深谷,照見那些零落的,或生或死的人們,照見沙礫裏死白的人骨,幽幽的反着光,再慢慢淡去,換了月色和星光。

    新月如鈎,懸在崖壁縫隙正中時,一片死寂沉默裏戰北野站起身,平靜的道,“走吧。”

    所有人默默站起身,跟着他,踏着這淒冷的月色,一步步攀上了崖。

    崖上長草萋萋,連接着連綿的山脈,一條山路蜿蜒向下,山路盡頭,更遠的平原上,巍峨的城池在望。

    立於崖頂,戰北野的黑袍在風中衣袂飛舞,他冷冷看着那座巍巍大城,看着飛鳥難越的高厚城牆,看着那城裏平靜閃爍的燈火如星光一閃一閃,看着某個燈火最聚集最輝煌的方向,眼底,緩緩掠過一道森然的神情。

    隨即他轉過身,看着阿海的新墳,看着阿海新墳旁,跪着的黑風騎最後三人。

    最後三人,兩人有傷,一人殘廢。

    風嘶吼着從崖上奔過,狠狠撞在山石上,似乎要讓某些猛烈的力度,撞出帶血的不甘的悲憤。

    新墳靜默,墳上黃土平整,跪在最前面紀羽慢慢用手撿盡沙石,突然開口,低低的唱:

    “黑山莽莽,風雷泱泱,在彼歸來,哀我兒郎……”

    “在彼歸來,哀我兒郎……”剩下的騎兵都低低唱起,低沉而渾厚的聲音,在墳頭上悠悠旋開,散在崖頂的晚風中。

    那些屬於逝去的人們的輓歌,永久留在了長瀚山脈的西子崖端,日復一日的飄蕩,呼應着這個時代最為隱秘最為悲壯的死境逃亡。

    戰北野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遙遙相對的孟扶搖臉上。

    少女眼底的淚光比星光更亮,照見他心底那些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的舔噬着他的全部意志和靈魂,他聽見自己的全身血液奔騰嚎叫的聲音。

    他看着她,慢慢開口,鳥黑的目光如深黑的夜色罩滿這四海宇宙。

    他説:

    “扶搖。”

    “嗯。”

    “你且等着,天煞之死。”——

    天煞千秋七年春,天煞烈王戰北野在長瀚山脈平谷峯遇襲,被逼潛入號稱“死亡之林”從無人可以全身而出的長瀚密林,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然而數日後他竟然神奇自長瀚山脈西端出現,三日夜間穿越千里山脈,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渡越那片死亡地帶,這成為天煞烈王此生永遠不曾為人所知的秘密。

    也正是這一事件,開啓了天煞國另一個新的時代,那一個時代裏,最優秀的男子和最優秀的女子齊聚七國風雲舞台,上演了一出又一出變幻千端的傳奇。

    在歷史關於天煞烈王這段經歷的記載裏,只是寥寥幾句“千秋七年,春,王奔於野,三日後出。”沒有人知道,十三字的歷程裏記載了多少血淚辛酸和驚心動魄,沒有人知道,十三字歷程裏,有一個少女的身影,伴隨着那些平淡而暗含疼痛的字眼一起存在。

    時代的巨輪緩緩轉動,碾過那些蠢蠢欲動的陰謀算計,碾過天煞即將如故紙一般褶皺縱橫的未來。

    千秋七年,天煞,誰的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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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完。

    下一卷,《天煞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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