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第十六章御風成旗
孟扶搖尷尬的趴在雲痕胸膛上,對着“捉姦者”傻笑。
長孫無極沒有表情,像個遊離的夢一般沉在黑暗裏,迎上孟扶搖傻兮兮的笑容,無聲挑了挑眉。
隨即他推門過來,看了看兩人曖昧的姿勢,又看了看雲痕,伸指在他前心一撫,又瞥孟扶搖,道:“你還賴在他身上,當真要他做泥土壓身的噩夢麼?”
孟扶搖哭喪着臉,心想這人罵人都是別具一格,我是泥土麼?我是世上最美麗的土……她慢慢拂開雲痕手指,剛抽開雲痕立刻驚慌的對虛空中亂抓,長孫無極橫掌一截,飛快的點了他穴道,立即把她拎到一邊,道:“閣下湯也給人送了,汗也替人擦了,也借人抱過了,現在可以輪到在下喝湯了嗎?”
孟扶搖聽這話怎麼都覺得古怪,卻又沒辦法駁斥,看長孫無極眼神,浮光盪漾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卻又覺得定然是不甚妥當的,以她的經驗,但凡長孫無極覺得不妥當,她想妥當也妥當不起來,只得悻悻道:“喝唄。”
她懶洋洋端了湯碗過去,長孫無極又折磨她——“就在這裏喝?別人的屋子裏?”
大爺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哇!還有,你怎麼滿身散發着某種酸溜溜的味道呢?真是不大方!孟扶搖鬱悶,只好拎了罐子跟在他身後,看長孫無極慢悠悠往花園走,花園裏開滿合歡花,花如少女豔唇,粉簇成團,暈暈染染出一色緋紅,掩映着白石桌椅,長孫無極坐了,道:“這裏好,月朗風清,纖毫畢現。”
孟扶搖翻了翻白眼——他是不是在暗諷她和雲痕“暗室獨處,混沌不清”?哎,真是小氣男人。
長孫無極托腮看她,突然道:“閣下打算要我用眼睛來喝湯麼?”
被他折騰來去的孟小廝只好恨恨的添湯,湯汁四濺的向他面前一推,長孫無極笑笑,向罐子裏看了看,道:“看這分量,誰都算上了,卻忘記給你自己煮一份了吧?”
孟扶搖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苦命廚娘,只有伺候主子們喝湯的命!”
長孫無極又是一笑,執了羹匙慢慢舀湯,突然道:“我剛才來找你,可不是存心打斷你們的。”
孟扶搖沉痛的道:“那你為毛不自覺點大方點,説‘請繼續,我什麼都沒看見’,再瀟灑的走開呢?”
長孫無極不理這個厚臉皮的痞子,繼續道:“我是因為……接到了鳳淨梵死訊。”
“啊!”孟扶搖張大了嘴。
長孫無極微笑着,立即將那一勺湯喂進她口中,道:“先犒勞天下最尊貴的廚娘。”
孟扶搖“咕嘟”一聲,聲音很大氣質很不雅的把湯吞了,視人家的温柔纏綿於無物,急急拉住長孫無極袖子,道:“死了?真殺了?呃……不是真的吧?”
“信報傳來,他們在天煞邊境符山遇見互相爭奪地盤的流寇,鳳淨梵無意中被亂箭射見。”長孫無極慢慢喝湯,眼神中有思索的神情。
“鳳四皇子呢?”
“受驚逃出,和妹妹失散,後來回頭去找妹妹屍體,卻只在崖邊找着她一隻繡鞋。”
孟扶搖皺起了眉,這才發覺長孫無極語氣不對,“你在説,沒有屍體?”
“嗯。”長孫無極手指叩着桌面,望着北方,“出現變數,刺殺鳳淨梵是我手下隱衞自己策劃的,他們精擅暗殺,這等任務從無失手,但是這一次卻出現很奇怪的現象。”
“嗯?”
“他們失去了部分記憶。”
“啊?”
長孫無極轉眼看她:“他們的記憶,從偽裝流寇爭鬥開始,到故作無意捲入鳳淨梵,直至鳳淨梵中箭落崖那裏都很清晰,卻在她落崖後那一段,所有人都出現了記憶模糊,甚至大部分人不記得自己有模糊情形,他們的記憶出現真空,直接在鳳淨梵落崖那裏跳到了勝利會合回來回報我,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次正常的,勝利的暗殺。”
“那你又是怎麼發覺不對的?”
“是我的隱衞首領,因為不放心親自參與,他跟隨我最久,學過一些東西,總覺得哪裏不對,他有個習慣,喜歡隨時隨地的看時辰,我曾經特意賜了他一隻西域金錶,他核對時辰時,發現有半刻鐘的時間內,他捫好像沒有任何動作和記憶。”
他抬眼望着蒼穹深處,天上個星光倒映着他的眸光,他眼神里有種疑惑的、厭倦的情緒,他想着那日金殿最後一輪真武比武發現的那個人,慢慢道:“也許,有個我很討厭她出現的人,終於不出預料的出現了……”
孟扶搖偏頭看他,好奇的道:“你也有討厭的人?我以為你這輩子就沒有正常人的情緒哩。”
“懂得喜歡就懂得討厭,我很慶幸我終於懂得。”長孫無極微笑,目光亮亮看她,直到孟扶搖不自在的轉過頭去,這一轉頭瞬間,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記得,你有一門武功,是能消除人的記憶,控制人心神的,難道……”
長孫無極淺淺笑起來,道:“扶搖,有時候你確實是很聰明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長孫無極,我一向不是個喜歡尋根究底的人,所以這麼久了,你的來歷出身,還有你身上的一些奇異的事兒,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不過你當真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我麼?”
長孫無極放下碗,坐到她對面,兩膝相抵,執了她的手裹在掌中,輕輕道:“扶搖,但凡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我都説了,但凡我不告訴你的事,都是因為,你知道後會有害無利的。”
他輕輕嘆息一聲:“我想,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符山比較好……”
“不用去了!”
悠遠平靜的女聲淡淡傳來,水波般悠悠晃晃不知遠近,似乎響在頭頂,又似乎遠在天涯,那聲音聽起來很“空”,每個字平仄起落都沒有區別,虛幻無邊摸不着的感覺。
長孫無極的眼色,微微一變,他突然推開了孟扶搖一點,手按在白石桌上。
隨即孟扶搖便看見白石桌上突然生出了一條裂縫。
那裂縫出現得無聲無息突如其來,起初只是淺淺一線,像是月色的光影,隨即越來越深越來越大,劍似的向前延伸,一路伸向長孫無極那個方向,眼看着就要抵達那罐八寶蓮子湯。
半空中那個女聲似在笑,那笑毫無笑意,聲音卻突然多了幾分妖嬈:“師兄好享受,我遠道而來,不請我喝一碗嗎?”
長孫無極手指一點,那不斷延伸的裂縫突然一止,堪堪停在罐子邊緣,他揚眉,淺淺一笑:“太妍,你一向不吃零食的。”
“偶爾吃一次也沒關係啊,看看這蓮子湯,是個怎樣不俗的神品,能讓不愛紅塵不貪人慾的師兄,這般花前月下一副凡間小兒女像你餵我喝?”
語聲迤邐裏,那點裂縫又向前延伸了些許。
長孫無極手指一抹,生生將那裂縫抹平,淡淡道:“不過是紅塵煙火尋常滋味,定然是不入太妍你眼的,沒得污了你那向來只食花飲露的高貴胃口。”
“我高貴得過師兄你?天縱奇才後來居上,連我,都向來只有仰望的份。”那女聲突然又冷了下來,妖嬈盡去,多了幾分淡淡的譏誚,“你喝得,我喝不得?”
她最後一個“得”字,突然變成破音,聲音揚起的雷電般向上一衝,戛然一聲,那罐子突然裂開。
罐子裂開,湯汁卻沒濺出來,長孫無極在她聲音起調的那一霎立即抬手,手勢虛虛往罐子上一罩,那生生裂成兩半的罐子,其中流動的湯汁霍然一收,隨即安靜下來,竟然還維持着剛才的形狀,一滴不灑。
長孫無極盯着那湯,眼底突然露出了厭煩的情緒,一抬眼看向前方一處屋檐,冷冷道:“你喝得,你不止喝得,所有我能得到的,你也可以得到,這在很多年前我就和師傅們説過,所以,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隨着長孫無極目光所向,那方屋角之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影子,一團粉白的溶在月色中,看上去軟軟的,也像一團夜合的合歡花,和剛才那個或空或鋭或妖嬈或譏誚的成熟女聲給人的感覺截然不符,然而那聲音卻又確實是她的,甚至更厲了幾分,“長孫無極,我最討厭你這個,我説過,我不要你讓,你也不配讓我!”
話音方落,“砰”一聲,石桌粉碎,漫天石屑飛揚,那些石屑簌簌飛舞,先是慢的,隨即便閃電般一衝,攢成長蛇般灰白的一條,直射長孫無極眉心!
長孫無極衣袖一展,先展在孟扶搖身前,避免她被那些飛散的碎石所傷,才伸出兩指霍然一剪,宛如剪中蛇身七寸般,無聲將“石蛇”剪成兩段。
那“石蛇”卻一斷又分,呼的在半空中一展,於虛虛實實中一陣飛速重排,突又幻化成一面石扇,那女子遙遙虛虛一抬手,那石扇猛然橫扇斜拍,對着長孫無極當頭拍下。
長孫無極單手一劃,剛才湯碗底一點未盡的湯汁化為一串晶瑩的玉珠飛在空中,那些“珠子”在他指尖連成佛珠一串,宛如真實珠子般刷拉拉有聲的甩出,撞上石扇,將之撞成一片灰白的粉塵。
他淡淡笑:“既然這麼想喝,那就給你嚐嚐。”
太妍冷哼一聲,手指一揮,那些灰白石屑旋風再次化為蝶化為雲化為狂風中的樹化為深海里的蛟,從各種角度或輕盈或詭異或兇猛或刁鑽的向長孫無極所有要害,卻都被長孫無極以那點湯汁堪堪對付過去,他不似太妍變幻千端,始終都是那串湯汁之珠,卻或分或合,成列成陣,每一次細微變化都會帶來無窮的變數,那些指掌間的點戳起降排列組合,浩瀚無邊。
這般細微卻兇狠的戰鬥,他依舊在笑,淡淡道:“恭喜師妹,我説你怎麼會突然履足紅塵,原來是神法大成了。”
“對,繼你之後,我大成了。”太妍這回聲音又變了,輕俏而厭惡的道:“永遠都是‘繼你之後’……長孫無極,我想,沒有這個你,就不存在我這個‘後’,你説是不是?”
她尾指一彈,一個極其輕巧的手勢,平地上忽然起了呼嘯的風,滿地的合歡花都拔地而起,呼嘯捲成一把緋紅的巨杵,直搗長孫無極胸口!
“那麼,沒有你這個‘後’,我就是唯一,太妍,你説是不是?”長孫無極語聲平靜,手指一彈,那串“珠子”突然凝成一團,沉甸甸的半透明,電射而出,直直撞上“杵”端!
“轟!”
很難想象這些柔軟的花朵和湯汁也能拼出那般巨大的震響,很難想象世上還有這般美麗的戰鬥——漫天的花朵之杵被蓮子湯之珠狠狠撞開,飛揚出一片淺紫嫣紅,那些被震散的緋色的花,散出無數針尖般的深紅觸鬚,如美人散在風中的裙裾般悠悠一揚,又或是九天仙子的御光之旗,在深黛色蒼穹中和玉白月色下豔麗張揚的一展,剎那間懾目驚心。
孟扶搖一直坐着,緊緊盯着這不動身形手指間的戰鬥,為那迷離而炫目的變化而熱血沸騰,她的“破九霄”到了第六層後,便每層分三級,必須要一級一級的提升,第六層第二級“斗轉”,她至今還沒找到修煉的法門,然而今日長孫無極和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師妹太妍這一戰,卻讓她若有所悟。
她頂着滿頭白灰,興奮的盯着長孫無極和太妍的手,在每個變化中生出的千萬個變化裏拼命思考,尋找着那些變化的起源和軌跡,她看得太專注,手指下意識的微微彈動,學着那般神奇的動作,沒留神屋檐上太妍目光突然一轉,眼色一冷。
“啪!”
孟扶搖突然頰上一熱,一股大力揮上臉,整個人向後一傾,這才聽到屋檐上太妍冷聲道:“鼠輩竟敢偷學神藝!該死!”
長孫無極霍然回首,目光大熾!
孟扶搖支住身子,摸了摸臉,只覺得臉上火熱,半邊臉頰已經高高腫起,頓時大怒。
煽我?竟然敢煽我?
老孃活了兩輩子活了幾十年,還沒被人煽過耳光!
打人不打臉,你丫找死!
她跳起,二話不説衝了上去。
卻有人比她更快,一直端坐原地的長孫無極突然動了,身形一展便直射對面屋檐,穿越那些未歇的花雨,人在半空衣袖一拂,轟然一聲那半邊檐角直直墜落,坐在上面的太妍正全神貫注等他的招,不防他竟然先攻身下,身子直直墜落,半空裏趕緊一個翻身,如柳絮如楊葉般姿勢極其輕盈美妙的翻落在地,冷哼一聲正要抬手攻擊,長孫無極卻已落在那半邊屋檐,居高臨下又揚了揚衣袖,太妍一驚,下意識向後一退,結果身後牆上的窗欞突然斷裂,窗子吱吱嘎嘎的倒下來,她只好向前掠,這一掠便迎上奔上來的孟扶搖。
孟扶搖捋着袖子狂衝而上,看見她被逼到自己方向,趕緊一個巴掌招呼上去,太妍一偏頭,身子突然便到了她後面,曼聲一笑:“憑你也配打到我?”
她話音未落,便覺眼前紫影一閃,隨即“啪”一聲臉上一熱頰上一痛,也是一個熱辣辣的耳光!
聽得長孫無極帶笑的語聲:“我打就是她打,一樣的。”
“長孫無極,你好生無恥,竟然和人聯手攻我!”太妍撫着臉,怒極反笑,“你羞不羞?”
“既然你學會了偷襲,我為什麼不能學會圍攻你?”長孫無極冷然看她,“太妍,你和我鬥了這麼多年還不肯罷休,那也由得你,但是我警告你,你如果敢遷怒他人濫傷無辜,那麼我也不介意親手誅殺同門。”
“長孫無極我也告訴你,只要你在一天,我都會永無止境的和你鬥下去。”太妍突然妖嬈一笑:“既然我神功大成,師尊們已經準我再入紅塵,那麼我有的日子和你耗,你要做的,我就破壞;你要保護的,我就傷害;我要向師尊們證明,誰才是真正的第一!”
她指着孟扶搖:“比如這個,今天的一耳光只是個前奏,只要我以後心情不好了,有時間了,我隨時都會來煽她耳光。”
孟扶搖盯着她——這個萬惡的……侏儒!
呃……好吧,挺精緻的侏儒。
太妍看起來竟然就是個小孩子,十一二歲的身量,臉也粉粉團團,還有些嬰兒肥,若不是那成熟的語音和一雙神光璀璨的眼,她活脱脱就是個粉嫩的精緻的小姑娘。
侏儒都是醜惡的,她卻不是,只是孟扶搖看着她的臉和身形,再聽她那變來變去的語音,實在覺得這個人和她的樣子不搭調,也不知道是先天這樣的,還是後天造成的。
這個太妍,看樣子很早就和長孫無極不對盤了,她是不是覺得,煽她孟扶搖也就等於煽長孫無極?那她豈不是虧大了?
太妍對孟扶搖驚異的目光視而不見,似乎並不在意自己奇特的形貌引人注目,她摸摸臉,似乎想摸準了臉上那個耳光的輪廓,冷笑盯着長孫無極。
長孫無極淡淡看着她,眼神里只有不耐和疲倦,他似乎懶得和太妍鬥嘴,只有意無意的擋住了孟扶搖,他懷裏,一直在睡覺的元寶大人突然探出頭來,愕然盯着太妍看了幾眼,頓時大驚:“吱吱!”
“吱吱!”
這一聲卻不是元寶大人發出的,太妍袖子裏,突然爬出只看起來和元寶一模一樣的,甚至比它還肥上三分的,全身毛色黑光油亮的兔子版耗子,該耗子看見元寶兩眼放光,雙爪一合就待衝過來:“吱吱!”
元寶大人“咻”的縮回頭去,死死往長孫無極衣服深處鑽——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那隻黑元寶猶自不罷休,肥腿一蹬就待竄起——“吱吱!吱吱吱!”被太妍皺着眉一把揪住尾巴塞了回去:“珍珠!給我爭氣點,天底下公耗子又不是死光了,非要找那隻最醜的!”
元寶大人憤怒,立刻又鑽出頭來,含淚控訴:“吱吱!”
黑珍珠立刻也含了一包淚,回頭罵太妍:“吱吱!”
……
孟扶搖連那一耳光都忘記了,在一片吱吱聲中抱頭崩潰,天啊,世間妖孽何其多,居然還有個黑元寶!
太妍終於一把將那黑珍珠塞回袖子裏——她罵了主子還不罷休,甚至開始雙爪捧心背情詩,吱吱聲吵不可聞。
她冷笑看着長孫無極,眼角一瞥已經聞聲趕過來的宗越雲痕等人,二話不説轉身就走。
長孫無極看着她背影,突然道:“她呢?”
“有本事你就再找出來,殺了她就是。”太妍勾唇一笑,突然湊近長孫無極,在他耳邊低低道:“我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才師兄,我説,你好像退步了哦……”
她哈哈一笑,不待長孫無極回答,衣袖一捲,一步跨上了身旁的牆,她每一落步,牆上便多了一個齊齊整整的腳印,她便那樣負着手,如履平地的走在牆上,走上屋頂,再一步步虛虛跨在空中,走向牆外,她走得慢而平穩,彷彿平平靜靜走在地面上一樣,大地吸力,對她似乎完會沒有作用。
她走過的牆面,磚石無聲的,一塊塊呈腳印狀落下來。
眾人都凝神看着這般超凡絕頂的,完全脱離正常限度和規律的輕功展示,孟扶搖卻突然蹲下身,揀起一塊碎石,抬手就扔了出去。
“叫你丫顯擺,叫你丫裝!”
“啪——”
碎石居然真的擊上了太妍背心,啪的一聲在正要跨上牆頭的她背上綻開粉白的灰塵痕跡,太妍不防孟扶搖無恥的來這一手,晃了晃,險些真的栽下牆頭,她努力平衡着身子,才勉強維持着剛才的高手風範,在空中縱出一道粉白光影,電射而去。
孟扶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姑娘我就知道你那手輕功危險得很,舊力才去新力未生時最弱,果然,露怯了吧?哈哈。”一轉手摸了摸臉上指印,眉毛又豎了起來。
“我也跟你沒完!”——
“長孫無極啊長孫無極,”孟扶搖趴在長孫無極面前,託着腮盯着他的臉,“看在我這個又被你連累的倒黴蛋兒份上,你不覺得你有必要解釋下你這個石頭裏蹦出來的師妹嗎?”
“太妍是我師叔的女兒,性子十分好勝。”長孫無極笑笑,撥開她的發看那個五指印,見基本淡去了才滿意的道:“在我入門之前,她作為師門的孩子,是天資最好也最受器重的一個,後來我被師尊看中,入門學藝,她便漸漸討厭了我,你也看見了,就是這樣,逮着機會便和我作對。”
“她那身高怎麼回事?先天的?”
“不,是練師門奼女功練的,太妍太好勝了,從小事事要拔頭籌,奼女功損人體質,按例要在十五歲後再練才合適,她為了爭第一,十二歲就練了,結果身高體形就永遠的留在了那個年紀,説起來也頗可憐,只是她自己不覺得,她認為,個子超過她的女子,都是醜的。”
孟扶搖噗的一笑,道:“哎,你説她,為什麼要這麼圍追堵截的要和你作對呢?“
她眼珠亂轉,想,這不會是一種另類的表達喜歡的方式吧?自己前世小時候,小男孩追小女孩,那都是要揪她小辮子惹她哭的。
“你不瞭解太妍,在我師門那個地方長大的人,是不太可能有紅塵之慾的。”長孫無極一眼看穿她心底的小九九,似笑非笑的道:“假如有個人,從你出現的第一天就用各種方式試圖擠走你,你練功她挖陷阱,你睡覺她放毒獸,你比武她在你第二天要穿的衣領裏插麻針,你出外歷練,她跟着,用盡一切辦法砸你的鍋——你覺得,這是喜歡?”
孟扶搖默然,嘀咕:“你這什麼見鬼的師妹,還有,聽她的口氣,她在和你爭什麼東西?長孫無極不是我説你,你已經貴為一國之主,天下還有什麼身份能高出你去?便讓了她也罷,省得這樣唧唧歪歪討人厭。”
“你認為她那性子,肯要讓出去的東西?”長孫無極嘆息一聲,低低道:“這大抵是我一生裏,除了你之外,最為無奈也最束手無策的事了。”
孟扶搖眼殊亂轉——我沒聽見啊我沒聽見。
“睡吧。”長孫無極拍拍她道:“如果你睡不着,我不介意陪你一起……”
“我好睏!”孟扶搖一溜煙的奔回房,奔得比兔子還快,留下長孫無極和元寶倆面面相對,半晌,元寶大人亦一聲悠悠長嘆。
啊……黑珍珠,你咋就沒肥死啊……——
聽太妍的口氣,似乎鳳淨梵被她給作對的救了,然而不幾日,震動京華的消息傳來,璇璣國佛蓮公主和鳳四皇子在天煞邊境遇刺,皇子逃生,公主中流矢而亡,璇璣國主為此十分傷慟,他育有子女雖多,卻一直沒有立皇儲,據説私心所屬便是這位柔雅大方,盛名極著的佛蓮,如今出了這事,他那個悍婦皇后當即就在宮中撤潑,整衣備車要奔天煞找戰南成算賬,好歹被璇璣國主給攔了,居然夫妻倆還在宮門前大打一架,國主臉上多了幾條線條利落的血印子,以血肉的犧牲,按捺下了他家那個母老虎,又急急修書一封譴責戰南成,要求其交出兇手,戰南成到哪裏去找兇手?責成符山所轄的烏縣查兇,又遲遲沒有回報,戰南成皺着眉在宮中長吁短嘆,正遇上孟扶搖去給他請安——這段時間她和戰南成相處愉快,給他提了不少軍伍整飭的建議,戰南成出行常帶着她,起初還隔得遠,後來便少了防備,由她時常請見,她聽見了便笑道:“這有何為難?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兇手多了是。”當即帶着自己的一批護衞,連夜奔出數百里,將符山附近幾家山匪剿了個乾淨。
然後她老人家施施然拎着幾個頭顱,摜在在磐都等候消息的璇璣使臣面前,那些頭顱故意沒防腐,夏日天氣裏爛得不堪,使臣和等着辨認兇手的鳳四皇子還沒坐穩就被燻跑了出去,扒着牆吐得一塌糊塗,孟扶搖拎着頭顱,一路追着跑,“哎哎,看清楚先,為公主報仇要緊——”鳳四皇子以袖掩面,閉目轉頭,手一揮,悽聲道:“罷——罷——罷——”
那便罷了,誰叫你自己不肯看清楚。
孟扶搖進宮給戰南成回報,兩人相對着笑了笑,戰南成目光閃爍的問她:“可是君所為?你我坦承相交,但説無妨,朕絕不對他人言。”
孟扶搖對他眯眼一笑,道:“陛下,符山事出當晚,草民還在酒樓喝酒,想來陛下也是知道的,不過如果可能,草民很希望這事是自己乾的。”
戰南成哈哈大笑,自覺和孟扶搖更為知心,孟扶搖卻又掏出一張紙條,神秘兮兮給戰南成看:“陛下,遇見大逆之物!”
戰南成一接過,臉色就變了。
紙條上歪歪斜斜寫着:“蒼龍在野,御風成旗!”
戰南成將紙條一揉,重重捶在御案上,又負手急步繞室而行,低頭沉吟未絕,從他半垂的臉看過去,他眼神閃爍,神情憤怒,憤怒中又有幾分猶豫,思量不語。
孟扶搖只做不知,天真純蠢的問他:“不知道是什麼暗語兒,在四野鄉村中傳唱,陛下聽説過嗎?”
“不過是狂妄無知的宵小之輩而已,”戰南成答,突然停了步看着她,半晌深深道:“孟將軍,你既愁在無極無用武之地,可願在天煞建功立業,鑄一番不世功勳?”
媽媽咪啊,你丫終於問出這麼一句話了!
孟扶搖在心底熱淚盈眶,面上卻一片輕佻的興奮之色,立刻道:“好哇,草民前些日子已經辭了無極的官兒,現在就到陛下麾下做個大兵吧,最好是去邊軍,從小隊長幹起,那才痛快!”
“你如此人才,怎好叫你去艱苦的邊軍做那大頭兵?”戰南成一揮手,“且在皇營飛豹軍中領個副統領之職,雖是個四品,不及你原先職級,不過你好好做,將來龍虎大將軍便是你的!”——
“微臣遵旨!”
天煞千秋七年,七月流火,蒼龍起於野。
自從磐都一別後有足月沒有消息的戰北野,不出聲則已,一出聲便震動天下。
七月十三,抵達葛雅的戰北野,幾乎沒有任何停息,立即召回隱藏在葛雅深處的部下大軍,連同西北道邊軍副將邊鴻宇,殺邊軍主將劉擷,以“帝王無道”之名舉起反旗,浩浩兵鋒,獵獵戰旗,瞬間席捲了天煞北國大地。
與此同時,早在他尚在回葛雅途中,那些潛伏在朝野士卒市井之中的培植多年的力量,便開始了輿論攻擊,從磐都到葛雅,關於烈王北野忠心為國卻遭譏讒,於長瀚山遭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殺手,以及戰南成薄待功臣為君無德種種般般的流言便傳得滿天飛,甚至還有聽起來言之鑿鑿的“戰氏立國圖騰為神賜,先祖有言,兩代之下,蒼龍在野,正合烈王名諱,夭命之主,即將出世。”之類的離奇傳説,正以轉瞬千里的速度在天煞大地上悄悄蠶食着人們的皇家正統意識。
七月十五,樂城下。
七月十七,雲陽下。
七月二十,奎溪下。
七月二十四,太京府總府金彥在蒼龍旗卷近城下時,主動獻城。
七月二十六,天煞之北與中界土地的最後一道屏障金水城被破,三千軍士齊解甲。
七月二十七,明倫首府獻城。
……
八月初三,蒼龍大軍在天煞沂江之前駐馬,一路勢如破竹的兵鋒終於遭遇了起事以來的第一次大規模抵抗,在天煞國土上最大的一條分割南北疆域的大河之前,兩軍隔着滔滔河水遙望,人喊馬嘶之聲透過江上水霧隱約可聞,森然殺氣在江水上空凝結成深黑的層雲,一場大戰,迫在眉睫之間。
八月初三,夜,奔騰洶湧的江岸邊,一處高石峭撥蹲夥,石上有黑衣黑騎的男子,身姿凝定遙望南方,月光下鏤刻剪影如鐵。
江風怒吼,長空漫越,掀飛他深黑衣袂,衣袂間有赤色勾紋,火焰般閃在一色深沉的江霾之間。
而一輪明月孤照,照上他遠超常人更加烏黑的眉目,照見那衣上撲撲征塵,照見他凝望天煞腹地中心大城的目光,深沉而充滿牽縈思念。
扶物……我用兩個月的最快時間,打回天煞內地,打到離你最近的地方。
你……還好麼?
此時。
在烈王北野侵掠如火驚動七國之時,磐都城內相對這一場叛逆,在不停息的十萬火急頻頻調動兵馬糧草,和那短兵交接來勢如火的戰爭相比,某一兩個人的職位起降已經不那麼顯眼,比如,某個在真武大會奪得魁首,著名的有武功沒腦袋的囂張小子,放着堂堂的無極武爵不要,跑到天煞京軍皇營中當了個副統領。
一方是驚動天下的滔天鉅變,一方是朝野中一個不起眼的武職職位的起用,看起來,萬不相干,誰也不會將這兩件事想在一起。
於是沒有人知道,這兩者之間的暗含機謀而又密不可分的聯繫,正如這四海棋局瞬息萬變,沒有人能從這一刻的漫不經心的某個落子,推算出未來一國的風雲大勢的終局。
八月初三,夜!風雨磐都,明月孤江!——
八月初三,夜,風雨磐都。
孟扶搖從她的新單位回來,搖搖晃晃嘟嘟嚷嚷的往回走,一路抱着樹伏着牆對着陰溝傻笑——她剛才又請喝酒了,新來的副統領大方又傻氣,人家説幾句好話便眉開眼笑的掏銀子請客,沒幾天已經把同僚們請了個遍,全部混成了好哥們,要不是礙着戰事緊急怕觸怒皇帝,副統領大人恨不得把全營好哥們都拉出去喝酒嫖花姑娘。
她今晚又喝多了,碰着樹就喊美人撞着牆就喚帥哥,苦了鐵成姚迅,一邊一個拉着還抵不過她的力氣。
回孟扶搖的宅子需要經過一片小巷密集的平民住宅區,孟扶搖熟門熟路的在那些巷子裏穿行,不停的數地下掠過的那些影子,突然在一個巷與巷的拐角處撞到一個人。
“哎呀美人!”孟扶搖捂着鼻子閉着眼睛道歉,“哥哥我不是有意撞上你胸的……”
“扶搖——快逃!”
極低極低的話聲,輕得彷彿一縷月光一抹風,那麼突然的撞入孟扶搖耳中。
她一怔,有些迷濛的抬起雙眼,那人已經和她擦身而過,快得也像一抹掠身而過從不停留的風,轉眼消失在小巷的深處,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熟悉的氣息,帶着點曾經她曾經流連過的陽光的味道。
孟扶搖的眼眸,突然更黑了幾分。
隨即她便發覺,今夜是個十分悶熱,將雨而未雨的天氣,空氣中有淡淡煙氣飄散盤旋,那些濕潤的煙氣,重重的擠壓在狹小的窄巷空間內,鐵板般的擋着四周的天。
而頭頂的天,不知什麼時候,那點昏黃的月色已經不見。
孟扶搖突然躍起。
她躍起,抬腿,一腳先將姚迅踹了出去,姚迅猝不及防,瘦長的身子風箏般的飄出去,他輕功極為了得,半空中一翻身,便待越過巷子的牆。
卻沒能越過去。
煙光一展,天色一暗又一亮,四面都起了淡黃淺灰的煙氣,遮天蓋地的錦幔一般撲下來。
“哧——”!
天煞雄主第十七章天上人間
煙殺!
死老頭養好傷了?居然不顧身份,在這暗夜黑巷裏意圖伏殺她!
孟扶搖眼底閃過一絲輕鄙——十強者個性再古怪,好歹都風標獨具,自有宗師風範,這個煙殺,留在十強者之列實在是敗類,清除之!
煙氣越來越濃,隱約有桀桀的笑聲,刺耳刮心,孟扶搖豎眉,大罵:“哪家的老鴰子半夜學雞叫,還讓人活不?”
“女娃子永遠這麼不知死活。”煙殺桀桀的笑聲還是那樣忽遠忽近,“老夫最近有些雜務耽擱了,今日才尋着時間來取你狗命,痛快點,自裁吧。”
“行,”孟扶搖挑挑眉,醉醺醺扔過去一塊爛磚頭,“痛快點,用這塊扳磚砸上你的腦袋吧。”
“哼!”
煙氣一濃便收,半空一展,收束成棍,霍然橫掃!
“呼!”
漫天起了大漠黃沙般的旋風,一半從天降一半從地起,如同兜天兜地掀起的一幅巨大毯子,鋪天蓋地不管不顧的對着孟扶搖和她身後的護衞們當頭罩下來,那“毯子”如此巨大,覆蓋了周圍裏許方圓,孟扶搖那幾個人與之相比,有如螻蟻,往哪個方向逃竄,也逃竄不開。
孟扶搖也沒有逃。
她突然抬頭,古怪的笑了笑,這一霎她的眼神極亮,如束光劈裂那混沌煙霧,哪有一分剛才酒醉的痴茫?
“老狗,你上當了!”
喝聲未畢,她突然一拳擊在身側小巷的牆壁上,“轟”一聲,牆上的“磚塊”齊齊掉落,露出裏面烏黑的生鐵,她腳一踢,站立地方的地面突然下陷露出一個深洞,孟扶搖立即和護衞們跳了下去,隨即大笑道:“請君入甕!”
她在那個早已佈置好的陷坑裏,伸手一扳機括,軋軋連響之中,整條“小巷”牆灰剝落,竟然全部是生鐵板連接製成,隨着機括運作,那些鐵板迅速翻起合攏,將立在“小巷”中央正在運功的煙殺裹在正中!
煙殺發出一聲刺耳的怒吼。
“無恥!”
孟扶搖無恥的微笑着,一伸手從陷坑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長槍,和護衞們齊齊跳出——這鐵扳陣只能困煙殺於剎那之間,要宰就要抓緊時機!
鐵板陣連接縫隙之間,煙氣明滅,一閃一黯,煙殺轉瞬就能衝出!
孟扶搖腳一踩陷坑邊緣飛身而起,飛到一半身後鐵成一聲大吼橫槍一掃,在孟扶搖腳下一點,送她旋風般直上五丈,落在鐵盒子之上,孟扶搖立即長槍閃電般向下一戳!
姚迅鐵成和護衞們也奔了過來,在地面上齊齊揚手一擲,清一色的長槍交錯飛舞,在鐵盒盒身上穿插而過。
一聲厲嗥,煙氣一烈,轟然大響聲中鐵盒炸開,碎成千萬黑色鐵片,飛舞在夜色中。
“豁喇!”
蒼穹之上突然亮過一道燦目的白光,在烏黑的層雲之上金蛇狂舞,雲層似乎被震了震,震出些零星的雨滴來,先是細碎的雨星,隨即便連綿成片,被風吹得四處搖盪,盪出一天的晶瑩水光。
遍地都是黑色碎鐵,落了雨,閃着些詭異眼睛般的色澤,蕭蕭雨幕裏,地面上的水很快彙集成小小溪流四面八方的延伸開去,那些溪流裏,有一支,是淡淡的紅色。
煙殺立在那裏,肩上一個深深的血洞,膝上也有血,鮮血突突的冒出來,將土黃的長袍染得顏色渾濁。
他臉色鐵青的立在那裏,深呼吸,隨着他的呼吸,他臉上煙光忽明忽暗,每次暗下去再亮起來的時候,那煙氣便重上一分,看得出來他接連兩次在孟扶搖手下受傷,已經動了真怒,大抵要拿出壓箱底的殺着了。
孟扶搖卻不會給他拼死一擊的機會。
她低低一笑,“弒天”一閃,帶着月白日色的微光,大風鼓盪的撲了過去。
風起,日升,月盈!
繼真武魁首之爭最後一戰之後,孟扶搖第一次在實地對戰中使用了自己融合大風日升月魄真力的功法,三大真力在她這段時間的苦練中,更加融會貫通,淙淙如流泉浩浩似江洋,所經之處,風聲不烈光芒不顯,卻氣息窒人寒光攝心,那些起落轉承,點射劈捺,比尋常人所能達到的極限還要再快三分。
快!武之真諦,就是快,在真力雄渾超越自己的人面前,追月躡風,瞬息萬變,永遠不給人模着自己的軌跡!
孟扶搖化成了光和影,化成騰騰剎那千萬裏的旋風,遊移盤旋,來自無限廣大,去向中心唯一——煙殺的所有要害!
煙殺已經無法和她比快。
他受了傷,行動受礙,肩上那一記猶重,那是孟扶搖下的殺手,尋常高手早已被一槍搠穿,更關鍵的是,那槍之上,喂毒!那翻騰合攏的鐵盒子四角之上,噴毒!
他中毒,受傷,被逼和孟扶搖一戰。
鐵成等人要上來助拳,被孟扶搖一瞪眼罵了回去:“靠,這樣子還要你們幫,我也別活了!”
她百忙中眼光瞥過對面屋舍的檐角,那裏施施然高坐一人,淺紫衣袂飄散半空之中,居然還閒閒撐起了一把傘,他膝上蹲着觀戰的某白毛飄揚的大人,一人一鼠,微笑着一動不動,只用目光籠罩着她。
那個一直放她飛,卻又始終納她於自己關懷視野中的人。
孟扶搖微笑,回首,安安心心的去打架去殺人。
那兩個,高踞檐上,安安心心袖手看她打架殺人。
煙殺雨夜伏人反被伏,勢竭;猝不及防先中毒後受傷,身竭:遇上精力充沛有備而來打法兇悍的孟扶搖,力竭。
再強的強者,都有一個限度,三勢已竭,只好,氣竭!
第三百二十八招。
煙殺掌中揮舞如飄帶的煙氣越來越細,孟扶搖突然一個虛招,極其繁複複雜的手勢——來自那晚看長孫無極和太妍對戰的心得——那般眼花繚亂的一舞,煙殺抬手一封,手卻突然落了個空。
與此同時孟扶搖卻步,轉身,黑髮如大幅烏緞揚起,在雨絲中那般流麗的一揚,落下時她人已經返身一撞,流星狂風般一撞,直直背向煙殺撞進他懷中!
極其大膽古怪的一招,煙殺從沒想過對面戰鬥中,有人竟然敢將後背空門完全露給他,並將空門徹底的送上門。
煙殺怔了怔,很要命的怔了怔。
“嚓!”
黑刀如極光,雨幕中一閃。
孟扶搖手一揚,拔刀,刀身帶出鮮血如流泉,在這午夜細雨中激射而出,驚虹般拉開,瞬間跨越黑暗,在被雨絲剎那澆淡,虛化般慢慢消弭,如一場夜色裏無聲落幕的生命之舞,剎那驚豔,終歸寂滅。
雨落無聲,兩個人都濕淋淋血淋淋,孟扶搖還背靠着煙殺的前心,感覺那身體迅速的冷了下去,像是那些繚繞不盡纏粘不休的煙氣,都突然從那個貫穿前後腹的傷口中泄盡。
她揚眉,抬腿後踹,“砰”一聲將那個如麻袋一般的軀體踢了出去,那沉重的軀體被踢得飛出數丈,在雨地上一滑數丈,淹沒在水泊裏。
淡紅的水流在地面上到處蜿蜒,那些血和平常人一樣顏色,似乎沒有因為死者身份的驚人而有所區別。
十強者之一,名動天下垂三十年,屬於傳説和傳奇的人物煙殺,竟然於這樣一個最平凡的雨夜,死於陋巷,死於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女手中。
這一戰如若有人眼見,必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過還是有人親眼看清楚了一切,前方黑暗處,燕驚塵緩緩回首,眼神里一片黝黯——他看見了整個對戰過程,從煙殺出手到中埋伏到孟扶搖對戰到煙殺被殺。
他怔怔站在那裏,不敢置信的望着那一片黑暗的虛無,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卻又似乎看見了命運的森涼和仁慈。
他微微仰頭,看着雨中拄槍而立,一手持刀含笑回望的少女,她衣袂和長髮飛揚,纖秀筆直的身影如天之神女,周身的氣質温暖又凌厲,沒有盛氣凌人的傲然,卻依舊令人覺得光芒璀璨不可逼視,令人覺得自慚形穢不可靠近。
不可靠近了……他曾經的孟扶搖。
他仰望着她,自真武之爭她展示“破九霄”之後,再一次感覺到了距離的遙遠和緣分的冷漠,那個女子,那個立在光影中的女子,從此成為他生命裏的高懸的畫卷飄搖的燈光,他看得見那般高而遠的美,卻永不可觸及。
她已走得,離他太遠。
哪怕他不惜此身,哪怕他陷身污穢,哪怕他犧牲一切,他那般奮起直追,卻最終不配摸着她的衣角。
她生來該屬於人世巔峯,那高處俯瞰威凌天下的絕頂,玄元山上那場愛戀,只不過是命運給他恩賜與她一遇,他竟沒有機緣奢求更多。
那些相思的胭脂扣,扣住的始終是註定被遠遠落下的自己。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雨巷裏煙殺的屍體上。
那是他的師傅,他的恩人和仇人,他以為自己一生都不能脱離他的需索和羈絆,如一生不能擺脱那些暗夜低靡污穢的痛苦,然而今日,因她的手,他解脱。
他解脱,他知她的苦心——她殺了他的妻,再殺他的噩夢以補償。
這般恩怨分明而又悲憫其中的補償。
而他,從此後,是繼續纏繞着痛苦,還是放開着忘卻?
燕驚塵立在雨中,衣衫盡濕,他看孟扶搖放下槍,看孟扶搖抬起頭,看孟扶搖的目光帶着他從未見過的笑意,落於對面屋檐上那個觀戰的男子,她眼神温軟而快樂,一笑間神光離合。
而那個男子,撐着傘,微微傾身淺笑下望,看她的眼神沉靜而包容,博大如四海宇宙。
那相視的一瞬。
燕驚塵突然覺得自己在無限度縮小,縮成了天地間浮游的微小塵埃。
他默然立在雨中,最終慢慢的走向煙殺的屍體,他和孟扶搖擦肩而過,沒有回頭,只是蹲下身,抱起了煙殺屍體。
那蒼老的身體在他懷中徹底鬆弛,再不能給他造成任何傷害,而那些糾纏愛恨,終將如這老去肉體,歸於塵土。
燕驚塵抱着煙殺,站起身來,無論如何師徒一場,他有責任葬了煙殺。
他抱着煙殺一步步遠去,自始自終,沒有回頭。
孟扶搖立於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漸漸沉入黑暗,眼底平靜而光芒閃爍。
燕驚塵,恩怨今日終了,但望你走好以後的路。
身後,鐵成他們在收拾那些鐵板碎片,這一帶的民房,其實都早已被孟扶搖買了下來,在更遠處圈了圍牆禁止人進入,並在夜間趕工,生生在一條寬巷子內佈置了這個鐵板製造的假巷子,這個巷子,整個就是一個機關,孟扶搖佯醉在牆上扒扒在樹上伏伏,其實不過是在一一啓動機關而已。
而在磐都郊山上養傷練息剛剛趕回來的煙殺,一回磐都就已經進入了她的視線,她買醉尋歡,等他也已很久。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也佔不着的煙殺,如何能夠不敗?
一柄天青色的油紙傘輕輕移上她頭頂,遮擋了那方潮濕的天空,傘下那人宛宛笑顏,温柔和煦塗亮了森涼夜色。
孟扶搖仰起頭,對他露出塵埃落定的笑容——
天煞千秋七年,八月初三,夜,天煞大將佔克已大軍夜渡沂水,試圖偷襲蒼龍大軍,卻被根本沒睡嚴陣以待的戰北野當頭一擊,洇水而來的敢死隊從岸邊冒頭時,迎面便撞上黑風騎森涼鐵黑的長槍之尖。
八月初三,夜,十強者之一煙殺被殺,死訊震動天下,消息傳到其餘幾位十強者耳中,人人震驚,其中那一對追逐三十八年的愛侶互視一笑,都同時想起落鳳山上那個強悍而堅忍的少女。
滿頭銀髮的美麗男子,慢慢説了句日後全天下都不斷傳揚的話。
“這只是個開始。”
“十強者君臨天下的時代終將過去,而新的超越者,終於誕生。”——
下一個目標,戰北恆!
天煞皇族早先子嗣是不少的,但是在長久的政治傾軋中,漸漸凋零,老二老四老八老九,統統都英年早逝,戰北野如果不是他那個深謀遠慮的睿智外公,早早將他外放到葛雅,只怕也早已屍骨無存,當老三戰北奇死於長瀚山,現在戰南成身邊剩下的,只有一個戰北恆。
作為戰南成身邊存活最久甚至還頗受信任的唯一皇子,戰北恆自然不會像表面展示出來的這般平庸無能,據孟扶搖對他的觀察,此人陰柔奸狡,城府頗深,而且,很能忍——雅蘭珠曾是他定親的妻子,生生拋掉和他的婚約追逐戰北野,她自己成為天下笑柄的時候,他又何嘗不被連累?然而這個恆王,真的很恆,不僅若無其事同意退婚,甚至退婚後再見雅蘭殊也當陌生人,真武大會兩人見面,戰北恆一點不豫的神色都沒。
這樣的一個人,留着是個禍根,他在,孟扶搖就算殺了戰南成,也有可能是給他做嫁衣裳,所以孟扶搖早已決定了,要殺戰南成,先宰戰北恆。
至於殺他的方式,借刀!
現在孟扶搖是戰北恆手下將領——戰北恆代管天子御營,是孟扶搖直屬上司的直屬上司,他聖眷隆重,門庭繁華,日常拜會求門路者絡繹不絕,以至於門口的石獅子因為經常被等候的各地官兒仵靠摩挲得黝黑錚亮,乾脆換了一對鐵獅子,號稱鐵獅之門王公,像孟扶搖這樣的下屬的下屬,恆王殿下是不會有空理會的。
孟扶搖上門拜會三次,三次都被鼻孔朝天的門政留下拜帖,人卻沒見着,她也不急,回來和長孫無極説起,説這傢伙恩寵這般重,也算皇朝異數,長孫無極卻道:“戰北恆近來的恩寵是否猶重些?”
孟扶搖想了想,説:“是哦。”
“由來鮮花着錦火上澆油,盛極必衰,”長孫無極微笑,“自古無終生不易君臣,戰南成這是對戰北恆起疑心了。”
孟扶搖轉轉眼珠,撲到長孫無極膝下,仰頭好純潔的看他:“殿下,扶搖忠心為主,對無極從無二心,如今改投門庭,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看如今殿下這般恩寵我,莫非我也死期將至?求殿下莫要恩寵,莫要恩寵——”
一桌子人齊齊噴飯,雅蘭珠喝道:“孟扶搖你好生無恥!”
長孫無極抬腿虛虛一踢,笑道:“滾你的罷,本宮看你就討厭,你還可以禍害千年。”
孟扶搖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出去,第四次奔戰北恆門前,她也不投拜帖了,在戰北恆家不遠的巷子裏堵着了守門的門政,二話不説狠揍一頓,揍完道:“叫你瞧不起我不給我進門?老子以後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門政哭喪着臉:“孟統領,這個這個……不由小人做主啊……”
“娘希匹,瞧不起老子?老子叫你破財。”孟扶搖罵一聲,吩咐,“等下我去拜會,你接了拜帖,須得好生隆重謙恭的將我迎進去,在侯見處侍候我吃茶説話,也不用再遞帖子給恆王,只要做到這個就成,以後但凡我來,都這樣辦理,我便不揍你。”
不用遞帖子去見恆王幹什麼?只為了在侯見處吃茶説話?門政想不通,不過孟扶搖這個要求對他來説反而輕鬆,急忙應了回去,過了一會,孟扶搖兩手空空晃盪而來,帖子還沒遞,呼啦一下大門便開,門政殷勤擠過人羣迎了出來,一個躬深深彎下去,極盡禮儀的將孟扶搖迎了進去,等在門口曬着驕陽的官兒們霍然扭頭,齊齊瞅着孟扶搖——這小子牛,恆王府家奴的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什麼時候這麼客氣謙恭過?八成是恆王的親信!
過了一會,孟扶搖在門政的恭送下搖搖擺擺出來,高聲大氣的道:“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去辦了,恆王這裏,等下來聽候傳呼吧!”
眾人一聽,更牛——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和恆王交情非同凡響!
呼啦一聲,這些苦於不得其門而入的官兒們齊齊湧上,孟扶搖走不得幾步便被包圍,一張張豔羨討好的臉兒湊近來,七嘴八舌口沫四濺。
“敢問將軍尊姓?”
“在下齊縣首府劉某某,見過將軍……”
“將軍英姿勃發,意態非凡,在下一見便覺傾心,渴盼接納,將軍可有閒?今夜南市望瓊樓席開一桌,請將軍賞光……”
……
孟扶搖眉開眼笑,道:“日頭曬咧,邊上説話邊上説話。”
於是邊上説話,説不多時便塞了滿手的禮物,大多請託她“代為向恆王殿下美言幾句。”有些官兒還扯着她袖子涕淚漣漣,“可憐我在京多日,至今未見着殿下一面,眼看盤纏用盡,還未謀得一個實職,孟大人幫着則個,幫着則個……”
“好説!好説!”孟扶搖一一笑納,塞着滿袖子的金銀珠玉,滿載着眾官兒期望的目光,揚長而去。
隔一日,換個時辰再來,照樣照此辦理,照樣揣一懷禮物回去。
再一日,繼續來收禮,此次揹着個筐。
……
接連在恆王府門前收了幾日禮,再去的時候,那被揍得和她演雙簧的門政看見她,急急迎上:“孟將軍,王爺在花廳等你。”
孟扶搖哈哈一笑,回頭吩咐:“將我的禮抬上來!”
護衞們抬着好大一個籮筐,盡是她這幾日收的禮,戰北恆在花廳裏等她,見了那籮筐忍不住失笑,道:“孟將軍好大本事,竟然在本王府門前收本王的禮!”
孟扶搖將手一引:“原物璧回。”又笑,“不如此,王爺焉得見我?”
兩人相視大笑,戰北恆命看茶:“世人只知孟將軍武藝無雙,不想心思亦如此慧黠。”
孟扶搖一笑,道:“不過討王爺一笑而已,王爺帳下能人異士多如牛毛,尋常行徑怎能入得您眼?無奈之下做驚世駭俗之舉罷了。”
戰北恆眯眼看她,眼神收縮如針尖,一絲笑意也無,“將軍已經是陛下駕前紅人,據説龍虎大將軍之位都為將軍虛位以待,本王不過是一區區閒置王爺,什麼也給不了將軍,將軍為何費這計多心思,硬要投本王門路?”
“為將者以吞吐天下為志耳,青雲之路,誰可給誰不可給,自然自己清楚。”孟扶搖咕嚕咕嚕大口喝茶,笑,“王爺説自己給不了,屬下卻覺得,王爺可以給屬下更多。”
“你好大的口氣!”戰北恆變了眼色,陰冷的注視着她,“我還能給你什麼?你想要的,是什麼?”
“哪有自己什麼都不獻上就先問人家要東西的道理。”孟扶搖對他蛇般的目光視若不見,滿不在乎的笑,“屬下想和王爺要什麼,現在説還為時過早,屬下寸功未立,就想和王爺要東西,怎麼好意思的,這樣吧,屬下先送王爺一個小小的心意。”
她起身,湊近戰北恆,附在他耳邊,微笑。
“王爺命不久矣!”——
“你們沒看見戰北恆當時的模樣,”孟扶搖啃着骨頭眉飛色舞,“就像屁股下突然生了根刺,差點跳起來撞到我下巴。”
宗越閒閒的喝茶,他一向是孟扶搖一説話就端着飯碗到旁邊去吃,此時頭也不抬的道:“孟扶搖你啃骨頭時拜託專心點,牙咯掉了我可沒法子裝第二次。”
孟扶搖黑着臉回頭瞪他:“蒙古大夫,拜託你不要揭人瘡疤好不好?”
“你滿身都是瘡疤,也無所謂揭哪個。”宗越突然將茶杯一擱,問她,“我用雪蓮泡着的那半個月魄之寶,你弄到哪裏去了?”
孟扶搖怔了怔,這才想起那東西好像於某日被長孫無極拿走了,至於拿哪裏去——她一向不甚在意身外之物,何況既然長孫無極拿去,愛拿多少就多少,想都沒想過要問下落。
她下意識的要去看長孫無極,目光轉到一半就收回,眼觀鼻鼻觀心的道:“啊,那個啊,我怕老鼠偷吃,換個地方放着了。”
“這裏的老鼠只有一個。”宗越冷笑。
元寶大人翻眼,我不是老鼠,我不是老鼠,還要我説幾次?
“我拿了。”説話的自然是長孫無極,他神色平靜,“我拿去觀察藥性了。”
“觀察藥性?”宗越立即轉過頭來,對着他冷笑,“無極太子才華絕世,但我沒聽説過連藥理也是天下第一。”
“醫術天下第一自然是你。”長孫無極還是不動氣,“但是醫術天下第一不代表用藥天下第一。”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宗越在椅上直起腰,臉色白如霜雪,素來温和乾淨的氣質霍然一變,眼色濃得像深霾聚集的夜色,“你在説,我用藥錯誤,在害扶搖?”
長孫無極不説話了,也喝茶。
孟扶搖聽到這裏也呆了,長孫無極什麼意思?説宗越用藥不對?怎麼可能,自己這兩年受傷無數,哪次不是宗越給治好的,有些傷重得換誰也得損傷真元,在宗越手底,卻一直沒有真正動搖到她的根本,甚至還固本培元,“破九霄”以最快速度步步精進,連大風月魄的真力也順利融合,要是有什麼不妥,自己不是早死了千萬次了?
她擔心的看看宗越——他性子看似温和,實則高傲,在醫術一道獨步天下已有多年,向來為世所尊崇,此刻長孫無極這個説法直指他醫道,可以説是極大的攻擊,其嚴重程度,不啻於攻擊某身高八尺的壯漢不能人道。
“喂,別説了……”她拉長孫無極袖子,“那啥,我們去睡覺吧……”
話一出口她便咬了舌頭,“哎喲”一聲捂着嘴欲哭無淚,靠,真是倒黴,一急話都不會説了,瞧這話説得真沒水平……
偏生那個向來有機可乘絕對要乘的傢伙立即回眸,微笑,道:“好,等這事完了,我們去睡覺……”
……
宗越依舊站在那裏,筆直的看着長孫無極,沉聲道:“太子殿下還沒回答我的話。”
長孫無極垂下眼,半晌皺了皺眉,道:“宗先生,你我既然都無害扶搖之心,有些事也便點到為止吧,我乏了,失陪。”他站起身,轉身欲走。
“鏗”
一道白光拉出,弧線流暢的彎刀,森冷的橫在長孫無極身前。
慢慢垂眸看了看直對心口的刀,又看了看漠然持刀而立的宗越,長孫無極一擺手,攔了欲奔出的孟扶搖等人,也攔了屋外一直潛行守護的隱衞,輕輕笑道:“宗先生,刀不是用來對着朋友的。”
“在下不配為太子殿下之友。”宗越淡淡道:“而且在下一直很討厭太子殿下的某些習慣——永遠話説半句,永遠居高臨下,永遠做出悲憫施捨的德行——被悲憫施捨的人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被悲憫了。”
孟扶搖默然,想着長孫無極暗指宗越用藥錯誤再什麼都不解釋的撥腿就走,生生的將宗越那口氣堵在那裏,竟是不給他自瓣的機會,難怪宗越生氣。
她這裏想着,大抵臉上便帶出了點不以為然神色,雅蘭珠和雲痕表情和她也差不多,只有元寶大人衝出來,又開始吱哩哇啦指手畫腳,孟扶搖瞅着元寶大人,一把抓了它塞進袖子,“別添亂!”
長孫無極突然轉眼,看了看她,這一刻他眼神有些奇怪,似是無奈,似是嘆息。
他默然半晌,突然伸指,輕輕推開那柄刀,慢慢坐了下去,道:“宗先生一定要我説麼?”
“有何不能?”宗越平靜的答。
“我只問宗先生幾個問題。”長孫無極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再猶豫,淡淡道:“扶搖在落鳳山受傷後,體內被雲魂真氣滌盪,是不是出現過真氣不穩現象?”
“是。”宗越答得爽快,“不過我自然有為她治傷,甚至用了千佛靈草給她去除淤血,太子殿下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語氣挑釁,長孫無極卻根本不理會,又道:“那好,那麼扶搖參加真武大會第三輪時,突然出現強行越級提升真力,並險些在台上爆血而亡,是雲公子以寒陰內力強自壓下,這個宗先生應該也知道吧。”
宗越目光閃了閃,頷首:“對,我也沒忘記在為扶搖平血疏脈的同時,將那份不屬於扶搖真氣的寒陰內力去除,你到底要説什麼?”
“我只想問一句話。”長孫無極一笑,“扶搖是怎麼能將大風月魄和她自己的真力順利融合的?”
宗越張了張嘴,想要回答,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
“扶搖在那段時間內,連受重傷,根本沒能好好休養,但是她的真力居然還在以神速增進,甚至違背常現,提前很久將三種頂級真力融合。”長孫無極説得飛快,“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處處顧及,長於此處必弱於它處,她真力飛速提升,那麼經脈呢?那些受損的經脈,卻又在什麼時辰修復?那些經脈不是鐵樹,刀砍劍斬之後還能繼續生長,就算是鐵樹,經歷那般連續的戕害,也必傷及根本。”
他道:“所以我想同宗先生,這等神蹟,這等違背真力生長流轉規律的進境,扶搖是怎麼做到的?”
他道:“我想問宗先生,聽沒聽過揠苗助長,過猶不及的故事。”
宗越安靜了下來。
他臉色連變幾變,原先的白如霜雪更白上了幾分,增了透明之色,燈光淺淺照過來,照見他眼神清透又迷濛,如燈前一盞清冽而又波光盪漾的酒。
孟扶搖又一次聽呆了。
難怪她一直驚訝於自己的進境速度,死老道士號稱絕世奇才,也比她晚了整整六年才進入“破九霄”第六層,難怪她一直覺得真力不穩,總在晉級後要花比修煉更多的時間來穩固真氣,難怪她常常疑感,自己不停的受傷,還都受的是重傷,尋常人養傷需要日子,養傷期間真氣都會停滯進境,自動選擇保護體內經脈,她卻好像連養傷都在進境,原來如此!
宗越用藥壓下了她的經脈之傷,使她的身體機能自然而然選擇修煉而不是保護內臟,可是也不對啊,如果她經脈真的一直沒能好好休養,現在早該出問題了,為什麼她基本如常?
還有,無論如何,她堅決不相信宗越會害自己,他這樣做,何嘗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如果不是在真武大會期間順利晉級並融合,她早就輸了吧?
此時一室沉默,眾人都呼吸粗重,看着宗越,宗越自己倒漸漸平靜,半晌居然一笑,道:“是,長孫無極,我承認你同的對,但你又怎麼知道,我就一定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知道宗先生有恃無恐,應該心中有解決辦法,我知道宗先生從無害扶搖之心,所以我存疑已久卻從未提起。”長孫無極仰首看着窗外斜技搖曳的花,眼中有温軟的神情,半晌輕輕道:“只是宗先生,無論如何,這種辦法畢竟冒險,萬一扶搖哪次出了岔子,而你又不在,到時如何是好?將扶搖置於險地,我心不安。”
“扶搖沒有足夠強大的武功,更會讓人不安!”宗越立刻反駁,“她那個性子,招惹禍事一生都在冒險受傷,等她不停的停下來休養按部就班的修煉,她如何來得及有足夠的能力來應付一次又一次險境?何況她到現在都控制得很好沒出問題,連我準備好的辦法都還沒需要用上——”他突然停住,慢慢的睜大眼睛,這個一直温和平靜着毒舌的男子,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訝了悟的神情,“是你——是你——”
長孫無極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直起身來走了出去,經過他身邊時,突然一側首道:“我只是不明白,先生一向沉穩,為什麼在這件事上,急切如此?”
清清淡淡的一句話,卻彷彿如巨雷突然劈在宗越頭頂,他竟然就那麼僵住了,僵在滿室燈火下,他的臉色一變再變,終於變得慘青,那青中又生出白來,霜般的薄薄掛了他臉上一層,以至於燈下看過去,他像個突然被風吹凍的紙人。
滿室靜寂,幾個人都不知道長孫無極那淡淡一句話,到底戳到了宗越哪裏的痛處,竟然讓這個温雅的人突然變色如此,孟扶搖愣在那裏,直到被雅蘭珠扯了扯袖子才回過神來——無論如何這場爭吵因她而起,她有責任勸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拉宗越,低聲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宗越突然一拂袖,重重拂開孟扶搖,他用力如此巨大,孟扶搖猝不及防連退三步,雲痕和雅蘭珠齊齊上來扶,雲痕怒道:“宗先生你何必遷怒扶搖!”
而守在窗外的鐵成二話不説,跳進來就是一刀,孟扶搖連喝:“住手住手——”宗越已經又是一袖拂了出去,將鐵成甩了一個踉蹌,刀飛出手插在凳子上,險些戳到雅蘭珠,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宗越卻已經平平飛出窗外,白衣如雪的身影如一枚經了霜的柳葉,那般輕而疾的越過長空,瞬間沒入溶溶月色中。
孟扶搖追出去,他身影已經不見,她頓了頓腳,不知道好好的一頓飯怎麼就成了這樣,一轉身,看見元寶大人居然沒走,蹲在地上瞪着她。
孟扶搖瞅瞅它,它瞅瞅孟扶搖,孟扶搖向左走幾步,想繞開之,元寶大人立即也向左移了移,孟扶搖向右繞,元寶大人立即也向右移了移。
總之,它堅決要堵在孟扶搖必經之路上,堅決要讓孟扶搖看見它的存在,堅決要讓孟扶搖看見它純潔無辜的目光,由此衍生出對它主子的愧疚之心,要知道孟扶搖這種無恥生物,不提醒之,之是不曉得慚愧的。
孟扶搖終於忍無可忍,一腳踢飛之。
然後大步邁向長孫無極居處——第三進院子的某個房間的暗道下去再穿過暗道進入另一個院子……好麻煩。
真的勇士,要勇於直面自身的錯誤,她孟扶搖,向來是個女勇士。
她門也不敲,大剌喇進去,長孫無極好像睡了,室內沒有點燈,黑漆漆的只隱約看清牀上人的輪廓,他似是側身睡着,以肘支枕,呼吸安詳,滿室裏漂移着那般綿長而令人沉湎的呼吸,孟扶搖也寧靜下來,靜立在黑暗中,聽着那人的呼吸聲,只覺得心情幽謐,歲月靜好。
她突然微微笑起來,覺得解釋不解釋,道歉不道歉,真的不那麼重要了,無論如何,長孫無極是知道她的,而她,也是知道長孫無極的,那還有什麼好説的呢?
她轉身輕輕向外走。
身後卻突然傳來懶懶語聲,帶着笑意,道:“夜半闖人睡房,什麼事兒都不做便走?”
孟扶搖回身,笑,“美人,大爺我不忍辣手椎花。”拍拍屁股就準備溜,那傢伙語氣突然幽幽起來,輕輕一聲嘆息。
一聲嘆息鎖鏈似的捆住了孟扶搖腳步,她手扶在門框上,艱難的,一腳門外一腳門裏的扭頭。
長孫無極在榻上翻了個身,面向她伸出手,“來,給我抱抱。”
孟扶搖撥腿就走。
“一個被你冤枉的人,想要個安慰的擁抱都不可以嗎?”
孟扶搖踉蹌一下……為什麼有人就這麼擅用怨婦攻勢呢?還有,孟扶搖,為什麼你就要長良心這種東西呢?
長孫無極招招手,一股柔力湧來,已經把那個良心氾濫的傢伙拖到了自己身前,順手抱住,手一抬抽去孟扶搖的髮簪,光滑的烏髮頓時瀉了滿身滿麻
長孫無極埋首在她髮間,滿足的無聲廝磨了陣,才低低道:“怎麼想起來過來的?”
孟扶搖掙扎着嗚嗚嚕嚕答:“元寶逼我過來的。”
“哦?你自己就沒有一點點想過來?”長孫無極笑,目色在黑暗中柔和如一朵將開未開的花。
“我只是想問你,”孟扶搖終於搶到了呼吸權,仰頭大吸一口氣,才道:“我之所以沒有出現同題,是不是你一直在替我調理經脈?”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只慢慢撈過她的發,用手指將一小束糾結在一起的發理順,道:“拜託你束髮前把頭髮梳順了,你瞧你,散開後就頭髮打結。”
孟扶搖咬唇望着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為她做過什麼的傢伙,眼眶有些微熱——最近他氣色看起來有些不好,臉色總有些憔悴,還以為是他忙於國事累的,不想還是為了她。
只是,僅僅調理護持經脈,會讓他這個牛人累成這樣?
孟扶搖細眉蹙起,正想問什麼,忽聽遠處,一陣沉厚悠揚的樂聲遠遠傳來。
那曲調古老哀婉,音色古撲醇厚,有種洗盡沿華謝罷舞裙的純樸之美,如古道飛雪中細吹清伽,陰山雪花撲面而來,抬目所見之處,大漠蒼茫,天地一色,而於這一刻中回思江南温軟,淮揚柳,謝家燕,小橋流水落桃花,前塵未記,優如前生。
這音色非蕭非笛,不同蕭的清越笛的明亮,卻別有一番迴旋滋味,如口中苦茶,品久了便品出滄桑與韻味來,一層層在舌尖盤旋不去,直入心底,讓人想起那些如茶滋味的跌宕起伏的命運和人生。
兩人相擁着,靜靜的聽,一曲終了,孟扶搖已微濕了眼眶。
她喃喃道:“壎……我居然親耳聽見了壎曲……”
長孫無極若有所思,突然輕輕推推她,道:“去吧。”
孟扶搖起身,對他笑了笑,直直走了出去,循着那音穿過院子,過了花園是一座涼亭,涼亭頂上,白衣如雪的男子向月吹壎,金紅色雲龍紋的古壎在他掌中,閃爍着華麗而沉厚,久經歲月積澱的神光。
他白衣垂落亭檐,飛燕似的無聲飄舞,似一些久經埋藏的心事難以出口,意圖以某些手勢來沉默説明。
孟扶搖躍上亭頂,靜靜在他身側坐下,無意中一側頭,宗越立即也側過頭去,然而孟扶搖竟然於這剎那之間,捕捉到他臉頰上淡淡一抹反射月色的亮光。
那是……淚光?
孟扶搖心跳了跳,宗越竟然,在流淚?
這個温和卻風骨自生的男子,她未曾想過,這一生會看見他落淚。
宗越卻已靜靜開口。
他道:
“今天是汝涵忌日……她已離去七年。”
天煞雄主第十八章時光之錯
孟扶搖心又跳了跳。
汝涵是誰?他的……妹妹?愛人?
她沉默着,不想開口去問,宗越既然已經提起,那就是終於願意主動和她談起過去,她只負責聽就好。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自幼指腹為婚,小時候我是不喜歡她的,那麼一個黃毛丫頭,大户人家的女子,竟然喜歡舞槍弄棒,她看起來也不喜歡我,當眾説我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十足廢物,我們曾經一怒而別,發誓娶誰也不娶你,嫁誰也不嫁他。”
他笑了笑,撫摸手中古壎,眼神遙遙投向深遠天際,那些兩小不無猜,青梅恨竹馬的日子,早已壓成了舊書中一枚薄薄的樹葉書籤,透着年華的蒼老經絡,枯脆易碎,以至於他從不敢輕易擷取,害怕指端觸及的那一刻,“啪”一聲,化為永久的記憶粉塵。
“後來,那一年,我家中……遭變,家裏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在家族護衞的保護下,日夜驅馳三千里,死裏逃生無數次,終於逃得一命,當時對頭勢大,無人敢為我家喊冤瓣白,其實那也是常理,世人明哲保身,何錯之有?”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聽説,在我家勢敗之後,還是有人站出來説話的,那就是她,她揹着從我家廢墟里找出的先祖功德碑碎片,一步一步背到我仇人家裏,當着他的面將碎碑摜在地下,塵灰漫天裏她戟指大罵,‘三代以上,先祖聖靈之前,磕頭盟誓永不背叛的兄弟,竟至悍然操刀!公忠賢德者薨,謀權篡奪者王,昭昭日月,不照精誠!”當時滿庭人人變色,唯她顏色不改,又道:“我為越之未亡人,亦是該殺之列,請殺!”被我那仇人當堂拒絕後,她又負碑而去,繞鬧市三週,眾目睽睽中笑稱:“聶汝涵必殺此獠!”
負碑闖殿,鬧市顯冤,那個逝去七年的錚錚女子,從淡淡幾句話裏邁步而出,依稀紅顏風骨,風標絕世,宗越眼底泛起淺淺水光,孟扶搖卻忍不住合掌一讚,心馳神往,“好女子!”
宗越欣慰的看她一眼,低低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你們有些地方,很像,不過相處越久越發現不同,只可惜她不似你能屈能伸剛柔並濟,她太過剛而不折皎皎不羣,不然也不會……”
他聲音低下去,孟扶搖嘆息一聲,抱膝望月無言,心底卻掠過一個疑問,聽宗越那口氣,他那仇家應該是個勢大的狠人,為什麼聶汝涵挑釁如此,公然辱罵,依舊沒殺她?
“當時我卻並不知道她做了這些,我甚至以為她和我那仇人是一丘之貉,因為當時國內貴族都知道,聶汝涵名是聶家千金,實則卻是我那仇人託養於聶府的私生女,不過汝涵自己不知道,她性烈如火,沒人敢告訴她,自此後她真的開始不顧家人阻攔四處拜訪名師學藝,要學成武功代我報仇,聶家人拿她沒辦法,去求助她那親生父親,我那仇人便命人找些假冒的‘名師’教她學‘驚天之藝’,汝涵很高興,沒日沒夜的學了,她是貴家小姐,不可能出去找人比試,她便和家裏武師比武,每次自然是贏的,於是她便覺得自己武功有成,當真去刺殺她父親,自然是刺不着的,她不甘心,不知從哪裏聽説我還沒死,便想着找到我,一起殺。”
孟扶搖聽得絕倒,要不是因為實在氣氛悲涼佳人已逝,險些就要笑上一笑,哎,這個剛烈而可愛的女子,若還活着該多好?毒舌男也許就不會這麼寂寞着毒舌了。
宗越轉首看她一眼,眼神里也有淺淺笑意,道:“你想笑就笑吧,她是颯爽的女子,不會介意這個。”
孟扶搖輕輕道:“我想她更願意看見你笑。”
宗越默然,半晌轉過頭去,輕輕撫摸着掌間金紅色的壎,良久再開口時,聲音微啞。
“她在江湖飄蕩,她那點武功自然是不夠看,然而她那親生父親是個行事滴水不漏的,派了很多人悄悄跟着她,一旦逢上危險場合,便不動聲色用飛針替她打發了,以至於誤打誤撞,她竟然在江湖上小小博了個‘天針魔女’的名號。”
孟扶搖這回真笑了,啊,天真魔女。
“那一年,在別國,她真的遇上了我,當時我在和人決鬥,她無意中撞見,‘啊’的一聲便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層次,我卻因為看見她而分神,在對手手下落敗受傷,她救了我,照顧我很久,我醒來時卻一掌將她推開,誤以為她身後那些隱伏的侍衞,是為了來圍殺我的。”
“那晚下着大雨,我們在一個山洞中,我在洞裏,她冒雨跪在洞外,她不求我讓她進去,卻説‘阿越,我今日才知道什麼是真正武功,我被誤了……阿越,我聽説你學醫學得很好,你幫我,你幫我提井武功,我們一起回去殺他。’我嗤之以鼻,直接叫她滾,她看我半晌,爬起來走了。”
那夜風雨蕭蕭,山風怒吼,洞裏洞外的未婚夫妻,因為命運的森冷的誤會,最終沒能相擁一起取暖,而此後,也再不會有相擁的機會。
“再見她,又是一年後,在一處客棧,我看見她和一個青衣男子有説有笑的進了客棧,我在樓上打量她,覺得她氣色不佳,好像有點真氣淤塞的模樣,也不知道這一年,她從哪練出了真氣,我有心叫住她為她疏通治療,然而看她對那男子笑得爽朗模樣,又覺得不快,便自顧自回了房,而他們開的房,恰好在我隔壁。”
“半夜時,我聽見隔壁房門微響,當時心中憤恨,想着果然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沒理會她着實是再正確不過,接着隔壁的牀便吱吱嘎嘎響了起來,那時是夏天,用的是竹牀,一有動靜,真是響得不堪,我聽得心煩氣躁,怒不可遏,有心去殺掉那對姦夫淫婦,又覺得讓我看見那樣一幕,實在是天底下最骯髒的事……”
他仰起頭,閉上眼,突然沉默下來,良久,濃密的睫毛底綻出晶亮的水珠,他輕輕道:“我最終沒有過去,最終沒有過去……”
前塵往事撞入搖搖欲墜的破碎記憶,帶來揪心的疼痛,宗越氣息起伏,金紅色的壎在他微微顫抖的掌心有些不堪力量的發出破碎的呻吟,孟扶搖輕輕伸手過去,取走那壎,道:“她的遺物吧?別弄壞了。”
宗越輕輕“嗯”了一聲,半晌平復了氣息,轉首對她一笑,他那笑意着實不像笑,孟扶搖閃着目光掉轉頭去。
“那天清晨我便結賬要走人,出門時正逢着小二敲隔壁門,我目不斜視從那門口過,不打算多看一眼,不防小二一推,門開了。”
門開了。
多少年前那扇門緩緩開啓,日光瀉入,照亮那間小小的房間,那日光如此之亮,灼痛了他的眼,從此後他便多了一處永痛於心的黑暗。
那扇門在記憶裏,從此永不闔起,心鎖萬千,鎖不住陰霾一層。
“……她,死在榻上,地下是那個青衣男子屍體。”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雖然從宗越的敍述裏,她知道聶汝涵絕不會是水性楊花和人徹夜歡愛的女子,然而這般突兀的死亡,依舊讓她因命運的寒冷而驚異。
宗越語氣卻平靜了下來,似乎説到這裏,不過是痛的最痛,痛到極致便也麻木,無所謂更痛一分,他柔和的側面寫在月色裏,月光照着他比尋常人更淺幾分的髮色和唇色,那般淺櫻般的色澤,讓人想起春風裏開得婉轉的花,然而那花,其實早已冰封。
“那夜,那青衣人想來冒犯她,大抵她是心中有數的,所以刀在枕邊,但是兩人大概有掙扎,掙扎中,她雖然殺了對方,但是那堵塞虛浮的真氣突然走岔,後來那竹牀吱吱嘎嘎,是因為她走火入魔臨終時,痛苦輾轉所致。”
“她至死身子扭曲,一手按心,一手遠遠的探出去,不知道想觸摸什麼……”
孟扶搖咬住了嘴唇。
那樣的,淒涼的死去……
小城客棧,燈火全熄,一個在黑暗中竹牀上為生命做最後的掙扎,一個在隔壁因誤會而怒火熊熊,最終沒有邁出那關鍵的一步。
她死時,不知自己無聲呼喚的他就在隔壁,她死時,他不知她從未負他。
聶汝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探出的手,是否是在瀕死的虛幻中努力的摸那堅硬而薄的板壁,幻想成那是愛人的胸膛?
她卻永遠不知,板壁之後,就是他真實的温度。
咫尺,天涯。
宗越已不再説話。
孟扶搖卻已明白了他的所有解釋。
關於那個“急切”的緣由,不過是來自於那般永不可解的心結而已。
當年,如果他幫助汝涵提升武功,便不會有她後來病急亂投醫,胡亂強練真氣,以致後來危險中輕易走火入魔,暴斃客棧。
當年客棧相遇,如果他一見汝涵氣色不對便為她醫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發生。
這兩個葬送了他一生歡喜的錯誤,造成了他日後的急切之心,他那麼努力的幫孟扶搖提升武功,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在遇見危險時,像汝涵那樣,因功力不夠不足自保,最後反而害了自身。
他那麼努力的幫孟扶搖控制傷勢,一有問題就立即用藥物壓下,拒絕給她自身調理循序漸進自愈的機會,是因為他害怕孟扶搖像汝涵那樣,錯過了那個最快治療的機會,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事件裏,害了性命。
宗越“醫聖”之名,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他治病療效極快,他一旦接受病人,必全力以赴,不眠不休沒日沒夜的務求在第一時間治癒,以前孟扶搖以為這是他的個性所致,現在才知道,所有的急切,來自於一個永遠不可挽回的錯誤。
那些沉在夢魘深處的,不可追記的往昔!
孟扶搖一聲嘆息,悠悠散在風中,宗越卻輕輕接過她掌中的壎,愛惜的撫了撫,湊近唇邊,一段流水般婉轉山嶽般沉厚的樂曲從他唇間流瀉而出,帶着古意的憂傷,還有些可追不可挽的記憶,是秋日落花廊下女子蝙躚一舞,舞姿輕盈不曾踏碎紅楓,然而再怎麼温存的挽留,時光和年華都已老去,落葉也再回不了原先的枝頭。
一曲《傷別離》。
人們總在傷着別離,然後推拒着相聚。
他慢慢的,在涼亭之上,夜風之中,明月之下,吹他的古老的壎。
那年小小的錦衣華服的人兒,冰雪般明亮的眼眸,叉着腰罵他——你這瘦雞十足廢物,日後都保護不了我!當年的小小少年嗤之以鼻,然後多年後驀然回首發現,一語成讖。
而那年玄元山上,珍珠簾開明月滿,那掠過柳枝的少女,驚飛一村簌簌的綠葉,他在那般漫天綠塵中抬起頭來,看見她驚鴻一瞥的眼眸——冰雪般明亮,如一片飛入眼底的雪花。
再就是碧水之上,一飛袖的援手,她長髮垂落在水面迤邐,身姿那般優美的將彎未彎,一抬首目光勝雪,看得他那般心底一震,竟想起多年前那個和他青梅不竹馬的女孩,那般的不豫突然湧上心底,他乾脆棄了自己的很重要的腰帶,只為了更快的走開。
走開,走不開,那般命運的兜兜轉轉,無極紅石山前相遇,她攔路搶劫的潑皮強盜勁兒,活脱脱當年揣着草包武功懵懂無知闖江湖的“天真魔女”。
突然就那麼想留下她,於是,一斛春成了強搶小廝的藉口。
小廝天生我才,絕非天真魔女,他陪着她,從德王府走進姚城,看她在飯桌前為紅塵温暖垂淚,看她為救胡老漢一家殺戎人斬草除根,看她在那奸猾蘇縣丞面前,前一刻侃侃而談後一刻翻臉殺人,看她迅速收服縣衙衙役,驅策他們報假信,從蘇縣丞的屍體裏探出優美的手,卡住兇悍謹慎阿史那城主的咽喉。
那樣一個兇狠又善良,狡詐又坦蕩的女子。
那樣一個隨意又自愛,寧可選擇以鎖情化毒,也不願為活命委身他人的女子。
他終於漸漸發覺,她是她,她不是汝涵,那怕那雙眼睛同樣出奇明亮,哪怕那性格同樣外在剛烈,然而那內心裏,她們如此不同。
汝涵用剛烈拒絕柔軟,她用剛烈包裹柔軟。
姚城被圍,她竟選擇詐降孤膽入敵營,萬眾唾棄中她雖千萬人吾往矣,一腔熱血丹心卻遭霜雪之凍,竟險些被逼城門自刎。
他當時正在穹蒼採藥,消息好容易傳到,手一震,一枚千辛萬苦採到的龍珠草落入深淵。
他卻已顧不得,急急下山,數天內跑死了幾匹馬,險些跑得舊疾復發。
回來看見她無恙,一口氣就那麼長長的吐了出來,心深處有些什麼東西,瞬間緩緩坍塌。
長孫無極的“死猶”到來,她被擊倒卻依舊站着,鋼鐵般的靜而冷,她不哭,她要讓仇人哭。
他看着她沉靜麻木而不動聲色的做着那些事,想起發誓要殺自己親生父親為他報仇的汝涵,她用單薄的、千金小姐的背脊揹着沉重的功德碑,一步一挪走了三里路,重重在大殿之上摜下碑石時,她被壓得吐血,然後再抹去鮮血,再揹着碑石繞鬧市三圈。
他至今都不明白,那時還沒練武的汝涵,是怎麼背得動的?
這樣的一些女子。
她們在世人驚訝目光中走過,歷風雨霜雪不改堅執。
她們因堅持而魅力獨具,在十丈軟紅裏矯矯不羣。
他於是以為,他只是欣賞這樣的女子,希望有着汝涵的烈,卻比汝涵更温暖更廣大的那個女子——被保護、順利前行,不要再像汝涵那樣,淒涼終了。
然而,當真如此?
昨晚,長孫無極那一聲輕輕詢同,如響雷劈破心底迷障,他在那樣的豁然一亮裏看見自己,那些自號冷漠卻牽扯不去的心意。
汝涵,是他不曾情深奈何緣淺的未婚妻,他們一生相遇相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以至於現在他記得那樣虧負的疼痛,卻已在記憶中漫濾了她的面容。
孟扶搖,卻是一路相伴前行人生,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的,不住吸引人追逐的風景。
而他為何如此?為何如此?為何明明知道她不是汝涵,還這般害怕她遭受汝涵的命運?
因為在意,而懼失去。
那些寫在心思最深處的感情,早早霜冷長河,卻又終於緩緩激流揚波。
只是那波浪終於激湧,卻怕再也漫不上相思的堤岸,屬於她的千里長堤,也許早已照上另一輪月光。
宗越淺淺的笑起來,舉壎而吹,淡淡的發掠過淡淡的唇,在月下淺緋如櫻,那樣代表着生命之弱的色澤,像是他這一生看似飽滿的表象下永久的蒼白。
《傷別離》。
她在身側,我傷別離——
一曲捐曲,嘆無聲。
宗越始終那樣淡淡的吹着,眉宇間月光深深,孟扶搖抱膝坐在他身側,長髮散在風中,靜靜看着他柔和的側面,想起那個一生追逐一生撞壁的女子,想起屬於她和他們的森冷命運。
想起自己身側這些玉堂金馬的天之驕子們,長孫無極、戰北野、宗越、雲痕、燕驚塵。
是不是所有立於高處的人們,都註定要比尋常人多受一番紅塵的傷?
當他們擁有了身份、財富、地位、學識,神便要收回一些屬於人間的平凡幸福,給那般美滿鍍上命運的烙痕。
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她輕輕站起來,這一刻屬於宗越和他的未婚妻,這個悼念的日子,誰也不該輕易打破。
她慢慢離去,不知道涼亭之上,月光之下向月吹壎的男子,心中真正飄過的那個影子,和她的背影重合。
直到她離開,宗越始終沒有回頭,他輕輕撫着壎上的音孔,平靜的笑。
“汝涵,為什麼我覺得,和她遇見,是你冥冥中給我的懲罰?”
孟扶搖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她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房間,失魂落魄的爬上牀,然後她爬進一個温暖的懷抱。
輕輕“呃”了一聲,孟扶搖推他:“我今天沒心情,不想玩笑不想揍人,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今天沒心情。”那人不動,伸了修長的手來牽她,將有點蒼白的她納入自己懷抱,嗯,位置大小剛剛好,多麼契合的相擁。
“所以我來負責送你點好心情。”
兩人之間還有一點空隙,元寶大人立即爬過來,填滿
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拒絕,“熱。”
那人立即很合作的調節温度,他真氣本就偏陰寒,一經流轉,涼涼的甚為舒服,又把元寶拎到肩頭上,孟扶搖這下倒有點不捨得了,抓過他掌心來蹭了蹭,道:“長孫無極你難得這麼乖。”
頭頂那人笑了笑,胸膛微微震動:“對你這樣的,硬不得軟不得,只好乖點,也許還能獲得孟將軍勉強一顧。”
“説得真可憐。”孟扶搖笑起來,睡意漸來,眉眼花花的道,“不知道多少人被你的佛口蛇心給騙了去。”
長孫無極含笑低頭看她,那女子身姿婉孌,沉在一室明滅的月光中,因為疲倦有點眼眉困頓,素日明朗的氣質便多了幾分煙籠霧罩的迷離慵懶,那扇在他掌心的濃密長睫,讓他想起貓兒,一般的懶,帶點黑夜中潛行的神秘。
那掌心扇動的睫毛,撲撲的癢,長孫無極微微的笑,輕輕道:“聽見什麼故事了,這麼丟心失魂的?”
孟扶搖沉默了一瞬,和他説起汝涵的故事,末了總結的道:“由來誤會害人,真是再也錯不了的事。”
長孫無極卻道:“不,不是,之所以會有這般致死的誤會,是因為還不夠愛。”
孟扶搖不服氣,反駁:“你看宗越那般懷念,還不叫愛?”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男人不是女人,會將愧疚懷念和愛混為一談,不過不必和小傻瓜解釋那麼多,好歹那是個情敵。
孟扶搖心不在焉揪着元寶的毛,又問他:“長孫無極,為什麼你,你們,特別容易經歷些尋常人經歷不了的事兒。”
長孫無極笑了笑,堵住大怒要咬人的元寶的嘴,將它塞到牀角,用枕頭壓住,又拍她的背哄她睡覺,道:“我們本來就不是尋常人嘛。”
孟扶搖聽得一笑,覺得這個人真自戀,轉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族豪門,本就是世間傾軋最烈最黑暗最骯髒的門庭,撐在皮子外的高貴和掩在骨子裏的污穢同存,縱觀七國,哪家豪族門楣沒有染過血?哪家巨户枯井裏沒有投過屍?哪家皇宮沒有飄蕩過權爭失敗者的冤魂?
她輕輕的嘆息,道:“以前我聽過一句話,一公主在國破之前,掩面而哭: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倒黴,遇上滅國之災的公主自然是最慘的,現在我才知道,便是太平年代的公主皇子,也一樣很倒黴……長孫無極,有沒有這樣一個皇朝,平等,明亮,權力制衡,雖然有着不可避免的黑暗和不公,但在盡着最大的努力公正公平?”
長孫無極沉默着,半晌答:“等你來建造。”
孟扶搖卻笑起來,掩着眼往榻上一倒:“我真是昏了,一個讀史的人,問出這麼傻的問題,在封建體制、生產力低下的五州大陸談平等和權力制衡?不等於和中國男足談論什麼時候拿世界冠軍,和鳳姐談論人類的自知之明一般荒唐嘛……等我來建?我要真在這裏一輩子,我就建,現在,沒空。”
她疲倦的閉上眼,感覺頭頂有人輕輕靠近,温醇語聲如春雨掠過耳畔:“為什麼沒空?”
“……回家。”孟扶搖翻了個身,懶洋洋回答,又軟綿綿揮手:“出去記得帶好門。”
她沉入睡鄉,沒有聽見回答,只在黑暗的幕布落下的那一霎,感覺到額頭被午夜微微濕潤的風拂過,那風久久盤旋不去,夾雜着纏綿而温柔的嘆息——
日子恢復了平靜,因為月魄之寶引起的爭吵和長夜裏對一個逝去女子的共同懷念,都已被擁有和聆聽的人珍重收起,不忘卻,也不提起,前路還是要走的,向後看看見倒影,向前看才是陽光。
孟扶搖和戰北恆最近相處得不錯——她那日一句“王爺命不久矣”雷倒戰北恆,險些被他喝命侍衞趕出門去,然而孟扶搖當時只是坦然高坐,慢條斯理喝茶,道:“屬下一腔熱血,甘冒奇險予王爺醍醐灌頂,王爺還要逐我出門?行,我出了這門,下次可就不會進來了。”
説罷她整衣便走,還命王府侍衞:“好生給我引路,下次你們就見不着將軍大人我了。”
戰北恆給這個似精明似愚鈍,似大膽似無知的混小子將軍氣得哭笑不得,卻也喝住了侍衞,留下孟扶搖來喝茶聊天,兩人喝了好幾次茶之後,戰北恆才終於漫不經心問:“當初那話,怎解?”
“無解。”孟扶搖答,“王爺心知肚明,無需我多説。”
戰北恆斜睨她,很久之後才道:“那你又待如何?好好的陛下駕前紅人不做,跑來給我通風報信?”
“男人嘛,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孟扶搖嘻嘻笑,“龍虎大將軍算什麼,從龍開國之臣才是真正宏願!”
戰北恆又一次被她給刺激得跳起來,“大膽——來人——”
孟扶搖微笑,端坐不動。
戰北恆話到一半果然止住,瞪着她,氣得呼哧直喘:“你你你你你你你——”
孟扶搖很可惜的站起來,攤手:“哎呀,不拖我上金殿了?不抓我砍頭午門了?我本來還想着,能和親王殿下一同黃綾裹枷死在落龍台,是很榮幸的事呢,哎,可惜可惜。”
戰北恆手按着桌子,拿這個憊懶小子沒辦法——能當真就這句話拖他上金殿?皇兄只要問一句“他如何會在你府中和你説這個?”,再聯想到什麼什麼,自己這個大逆罪名,絕對比他重!
這小子,惡毒!
孟扶搖卻道:“我知王爺難以信我,無妨,王爺終有一日會看明白屬下精誠的。”
她搖搖晃晃出王府,去和皇營同僚們相見歡,皇營統領謝昱為人不芶言笑,處事死板,不得人心,倒都覺得新來的副統領,大方,爽氣,又不愛插手諸般事務,對他們平日裏一些撈錢手段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人!
玩了一陣賭骰子,孟扶搖又輸,輸得沒心沒肺的笑,隨手掏出大錠銀子往那一擱,道:“兄弟今天沒帶散碎銀子,就拿這個吧。”
有人便為難:“沒秤呢,怎麼找給你。”
孟扶搖一揮手:“找什麼找,記着,下次輸了方便!”説着便向外走,“兄弟去尿尿。”
身後一陣鬨笑,有人道:“還有留銀子輸的,小孟統領,痛快!”
孟扶搖揮揮手——什麼痛快?八成在背後笑,還有詛咒自己下次再輸的?傻人!
她走出營房,沒去茅廁,她自然從不在外面上茅廁,走了幾步,果然迎上一個面白無鬚的男子,看來眼熟,是宮中的太監。
那太監似笑非笑看了她半晌,捏着嗓子道:“小孟統領,陛下召你進宮呢。”
孟扶搖“哦”一聲乖乖跟着去了,神情坦然,對一眾內侍古怪眼光視而不見,戰南成在御書房等她,她大禮參拜了,戰南成卻沒了前段日子的熱情和藹,彷彿沒聽見,也不叫起,孟扶搖就耐心跪着,數着地下的方磚格子。
好久以後戰南成才撤了書,好像才看見孟扶搖,拖着聲音笑道:“孟統領最近就任新職,好生繁忙,也不來宮裏了。”
孟扶搖眨眨眼睛,答:“陛下你沒宣微臣咧。”
倒堵得戰南成嗆了一嗆,半晌道:“你就不能請見?朕看你鑽恆王府門子,不是很殷勤麼?”
這麼快就忍不住了,孟扶搖鄙視,老戰你和長孫無極那廝真的不是一個級別的,難怪他都懶得出手對付你。
戰南成盯着孟扶搖,以為這小子一定要惶恐請罪,結果她清清脆脆道:“陛下微臣跪得膝蓋痠痛。”
滿殿絕倒,戰南成臉黑了又白了,半晌想起果然如信報所説,這就個粗人,膽子大到無邊無沿,心機淺到一眼見底,和這小子較勁,真是白費力氣。
於是只好叫起,還賜了座,孟扶搖高高興興坐了,和戰南成胡亂談些皇營事務,戰南成看她那坦然勁兒,實在不舒服,又曉得和她繞彎子沒用,只好直接提醒:“你一個外臣,交結王公太勤不好,恆王府那邊想來沒有那麼多公務要你回報吧?”
“是沒啊。”孟扶搖很直接的搖頭,“王爺是微臣上司嘛,他叫微臣多走動走動,微臣怎敢不遵。”
這話又把戰南成堵了,悶在那裏覺得這小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二百五,油鹽不進的料兒,鬱悶着又覺得放心些——對於帝王來説,臣子,尤其是武將聰明有城府狠了,可不算什麼好事。
孟扶搖卻又高高興興和戰南成談王府諸般笑話,把那些八卦官兒嚼的舌頭都説給戰南成聽——“王爺十八房姬妾,號稱十八仙,他們説王爺就是那菩薩,把仙們鎮得服帖,也不知道從哪打熬得好筋骨,八成是太醫署給的好方子,攛掇微臣和王爺要個,王爺先還不認,嘻嘻,微臣説微臣想娶三個老婆,日日震旦好快活,就怕傷了我練武人的身子,百般纏磨着王爺才叫人抄了個給微臣,再三囑咐不許傳出去,微臣嫌那字認不清,自己去他府裏醫官那裏偷偷抄了個——陛下您要不要?”
戰南成聽得哭笑不得,這成什麼了,君臣談論王府風流軼事,共享壯陽沖劑?傳出去自己不是好大一個昏君頭兒,連忙拒絕,孟扶搖卻掏出那張髒兮兮的紙往他手裏塞,戰南成目光一掃,卻突然定住了。
那上面,有幾種藥物,是摩羅進貢的貢品,往年他在貢品單上見過,今年卻沒有了,以為是摩羅沒進也就沒問,上次成妃內熱想用那藥,內庫裏報説沒有,北恆當時就在,卻一言不發,不想這東西,竟在他府中。
他取過那藥方,又仔細看下去,眉頭忍不住顫了顫——他通藥理,看得出這藥方何止是壯陽?只怕對外傷所致的陽弱之症也有極大功效,着實是個價值千金的寶物,想起當初被挾持那夜,自己在北恆設計的插針的馬鞍上受傷,之後一直未愈,也曾暗示過北恆,令他尋些良方來,北恆答應着,也獻了方子,卻毫無功用,不曾想他手中竟然有這般奇方!那為何始終不獻?
由此又想到他子嗣艱難,至今膝下不過二子一女,三皇子愚鈍,太子又休弱,病病歪歪的孩子……這樣一想,背上便起了汗。
背上起了汗,面上卻一絲神色也不露,漫不經心將方子往桌上一扔,道:“朕是不能隨意用臣下獻上的方子的,不過看你誠心可感,先收了,叫太醫署審過再給你,朕自然是不用的,只是民間方子,有些是虎狼之藥,還是叫人看過你再用比較穩妥。”
“謝陛下愛臣之心!”孟扶搖嘻嘻笑,“微臣還沒吃過,有些藥實在難尋,花多少錢也買不着,難為微臣那天混進王府醫官那裏,白抄了。”
戰南成微微露出一絲冷笑你當然買不着,連朕都沒有!
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捕捉到了孟扶搖最後那句話,眉毛一軒,問:“這方子,是你自己混進王府醫官那裏抄的?”
“是啊。”孟扶搖天真爛漫的答,“王爺給微臣的那個字好潦草,而且好像也沒這個藥多,這藥方鎖在一個好隱秘的抽屜裏,孫醫官不給微臣走近,微臣使詐支開他,打開鎖才拿到的,真是會藏咧,不過微臣以前可是個街頭混混出身,別的不成,開鎖嘛,嘿嘿。”
她猥瑣的笑,戰南成沒有笑意的笑,半晌他一揮手,道:“你跪安吧。”
孟扶搖辭了出去,一直行到宮門之外,她策馬行在宮門外的大道上,夕陽下道路光亮闊展,如一大片浩瀚的水面,而她就在揚鞭驅馬行於這一片滔滔水上,長鞭划起,便是一大簇晶亮的陽光。
而此時,她開闊明朗眉目間,才露出一抹其意深深的笑容——
不數日,內廷傳旨,孟扶搖原地升職,任飛豹營副統領兼飛狐營統領,皇營三大營,飛虎飛豹飛狐,其中飛狐一直空缺,諸般副統領爭得頭破血流難以平衡,最後由皇營總統領謝昱兼任,如今謝昱職位不動,那個兼職卻去掉了,歸了空降來的,剛任飛豹副統領不久還寸功未立的孟扶搖,這實在是皇朝異數,更奇異的是,直管皇營的恆王對這道諭旨也沒有任何意見,那些各屬派系的副統領大部分也沒意見——恆王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副統領們是反正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大家公平,至於戰南成嘛,也認為孟扶搖是他的人。
天煞朝廷史上最左右逢源上下其手的無恥官兒誕生了。
無恥官兒孟扶搖繼續每天跑恆王府,跑了一陣子,終於跑出了問題。
丫和王府十八仙的最受寵愛的第九仙有姦情,被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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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是不是有童鞋沒看懂長孫無極質問宗越的理由?關於那個經脈問題,其實説起來也就是個醫學上的理念,人體有自愈功能,在必要的時候,培養這種自愈能力和抗體是很重要的,所謂是藥三分毒,一味靠藥物來壓制病情或傷勢,乍一看目前效果明顯,從長遠角度看,並不一定就有利於身體,就像抗生素,國內孩子發燒,趕緊用抗生素退燒,在國外,卻並不贊成隨意使用抗生素,而選擇讓孩子慢慢自愈產生抗體,經過病痛鍛造的身體,比依賴抗生素治癒的身體要來得堅實,而抗生素這種東西,用多了形成依賴,絕無好處。
長孫無極指的就是宗越這種做法,明知讓孟扶搖慢慢自愈是最好的,卻急切的用藥物壓制,給身體造成“我很健康”假象,功力是提升了,將來的休質卻有可能因此不太好,甚至有可能帶來後遺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