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國卷第八十五章討債
幾乎在喝聲響起的立刻,火光便立即亮起。
一個褐衣男子,自一處帳篷中掠了過來,他奔過來的步法極其迅速,似一頭蒼鷹般扶搖直上,再在半空中一個大力轉折,流彈般的飛過來。
泰長歌看着他的身法,隱隱覺得有些熟悉,然後又絕不是白淵。
男子落地,一聲招呼都沒有,抬手就是一件。冷喝道:“果然你們來了!”
泰長歌一笑,腰側軟劍一彈,精光耀起借了他一劍,身子一側間突然發現楚非歡晃了晃,身處劍氣邊緣卻沒有推開,那凌厲劍風險些擦着他胸前過去。
泰長歌已經,急忙伸手去拉,楚非歡卻已不退反進,身子一滑就到了對面,頭也不回反手一劍,直刺男子背心。
泰長歌立即極其默契的一劍劈向男子前心。
兩大高手前後夾擊,劍風凜冽,男子武功不低,卻也絕非兩人敵手,眼見便要喪命劍下。
男子忽然怒喝一聲,斜身向後一撞,竟然直直撞向楚非歡飛魚劍。
噗嗤一聲,利刃穿透肩骨的聲響在靜夜中聽來極其清晰,鮮血狂湧中男子冷笑,狠狠往前一衝,將自己肩膀生生從劍鋒中拔出,一個滑步,已經帶着一溜鮮豔的血珠,滑出丈外。
“好!”
“好!”
兩聲叫好同時響起。
先一聲是泰長歌,她目光裏滿是讚賞,對方武功不算太高,應變和決斷卻是十分的出色,倉促之間看出楚非歡前不久受了傷,半邊身子稍欠靈活,因此選擇了撞上他的劍,而此人心志堅毅也着實非凡,自撞劍鋒,軀體被穿耳面不改色,着實勇悍。
後一聲,則是完顏純箴。
她已經帶着屬下趕來。
她本來想悄悄掩伏過來,可惜泰長歌手下精兵太精,幾乎咋她的屬下接近的第一時間便發現敵蹤,她甚至還沒來得及佈陣勢,對魏燕聯軍恨之入骨的敢死隊已經撲了上去,刀劈、劍砍、槍插、鞭抽,無聲無息卻又殺氣凜然,餓虎撲食般對上了完顏純箴帶來的人。
因為蕭玦在猛烈攻城,所有城門都沒有放過,左右兩翼騎兵互相策應,發現哪裏有異動就增援哪裏,完顏純箴斷然不敢帶着大軍開城門出城,否則蕭玦一定立即纏上來,不僅耽誤時辰感到堤壩,還有可能折損在蕭玦手下。
完顏純箴帶的是他自己的屬下,人數不多,但個個都是高手,從西城門出城,施展輕功趕來的。
敢死隊是不管你來的是誰,不是同僚便是敵人,喊殺聲幾乎在瞬間便響起,這個窄窄的堤壩,在過去就是樹林,只有一長條空闊地帶可供駐紮,根本無法埋伏佈陣,連戰場都無法大範圍的來開,那些人只能人擠着人人挨着人拼殺在一起,而隨着被驚醒的堤壩守軍的加入,越發成了混戰,反而導致完顏帶來的高手無法立即施展開來,被裹挾在人流中,,用一樣的鮮血和肌肉,來悍然肉搏。
半空裏不斷飛起碎肉頭顱,時有斷臂殘肢自人羣中崩開,再在那些飛耀的刀光中被絞成碎粉,血雨紛紛濺了人一頭一臉,美人來得及去擦拭,便任那些肉屑粘在睫毛上,眼皮上,在鮮紅搖晃的視野裏,繼續慘烈的廝殺。
敢死隊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殺!殺!殺!殺掉這些手上沾着四十萬西梁父老鮮血的禽獸,不惜犧牲的殺!如果用自己掉下來的眼睛,能換來挖下敵人的心,就掉!如果能用自己斷卻的手臂,能換來掏出敵人的腸,就斷!
西梁軍那種悍然拼命地激越之氣已經驚到魏燕聯軍,氣一阻則志為之奪,有人開始後退,一退便會絆倒,割喉,一串一串的死去。
士兵們糾纏成了一鍋紅色的沸粥,濺出的泡沫都是血霧。
卻有一小方天地,安靜如死氣詭異。
敵對的雙方將領,在不疾不徐的審視打量。
完顏純箴在大大方方的鼓掌嬌小:“伊城,伊將軍,好但是,不愧是白國師手下第一愛將。”
伊城冷哼了一聲,掉轉頭去。對這個妖邪女子,他和北魏軍隊一般,寧願敬而遠之。
完顏純箴也不動氣,目光流盼的看着泰長歌,“當日你我在我魏國杜城一別,今日在此再西梁雲州重逢,人生際遇,當真神奇哪。”
泰長歌莞爾一笑,道:“當日杜城,純妃娘娘鑽地洞,遭埋伏,狼狽鼠竄數百里,方能逃回魏都;今日雲州,純妃娘娘打算鑽什麼呢?堤壩?河道?有沒有帶水靠?沒有我借給你。”
“你還是自己留着用吧,哦不,我看你用不着了,我倒是有好東西送給你。”完顏純箴手一招,身後有人遞上一個匣子,完顏純箴撫摸着精工鏤刻的匣蓋,無限温柔的笑道:“最近我在練一門新功夫,以音破心,昨夜我在雲州城試了試,挺好,不知道找太師的心,破起來是不是和雲州百姓一個感覺?”
“最近我也學了一門新功夫,我兒子教我的,”泰長歌慢條斯理的戴上手套,十個指尖,十個顏色,暗夜中光芒幽幽,“抓波龍爪手,也
‘挺’好,不知道春妃娘娘的波,抓下來當皮球踢的話,是不是會很爽?”
“什麼波?”完顏純箴怔了一怔,“你——”
“轟!”
前方堤壩後,突然出現爆炸聲,一波波一浪浪毫不止歇地傳來。
完顏純箴神色一變,泰長歌已經悠然笑道:“改良過的霹靂子,着實是好東西啊。”
完顏純箴抬手就去摸腰間。
藍影一閃,楚非歡剎那間已經到了完顏純箴身後,抬掌間掌力碧藍,如起碧海海水千頃,轟然向完顏純箴罩下。
他身後,伊城不顧肩上重傷,舉劍悍然力劈!
泰長歌立即如令狐版竄了出去,手一揚一道黑光穿入地底,腰一轉匹練的劍光飛出,擊向完顏純箴的天靈蓋。
劍光飛出,她看也不看一個半空大旋身,一手掌拍於她。
哧一聲,黑光突然從伊城腳底地下穿出,帶出激越的鮮血,射向天空。
一聲悶哼,伊城站立不穩倒下,一個翻身快速滾出,而楚非歡的掌力,已經到了完顏純箴後心。
完顏純箴身子一折,雙手上舉,手中突然神奇的多了一隻精巧的小鼓!
紅色的,宛如血液流動的顏色,墜着無數雕刻精細的金鈴,完顏純箴嫵媚一笑,腰肢忽然從不可思意的角度一扭,宛如風擺殘荷,雨打嬌花,七彩錦繡的披帛妖嬈飛散空中,搖曳婉轉如天魔之舞,她越轉越快,越轉越急,漫天的金鈴都叮鈴鈴的響起,清脆迷亂,宛如一個雨夜玉石枕上,帶着球的涼意的迷離夢境。
楚非歡的掌力,宛如遇上玻璃屏障般突然緩了一緩,而泰長歌射來的劍光,則離奇的半空折轉,竟轉而向她自己射去。
泰長歌一斜身躲過,完顏純箴一聲嬌笑,聲音流媚如雨中煙光,掌中突然多了一對小小的純金鼓槌,她一抬手,小鼓咚咚敲響。
“砰,砰砰”
泰長歌忽然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那麼清晰地一聲聲響在自己的耳側,近得彷佛自己的心突然被人掏出,舉到耳邊聆聽一般。
而受之突然痠軟,連抬起來都覺得艱難。
完顏家族一曲可破萬軍,縱橫天下的音殺!
對面,離小鼓極近的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
他的掌力還停滯在完顏純箴面前,完顏純箴舉鼓作舞,鈴響鼓起本來就是剎那間的事情。
鼓聲沉悶的響起,沉悶中隱隱有躁動的氣息,彷佛不知不覺在人心魂之上放進了一頭怪獸,那怪獸在人心中左衝右突,撞擊着每個人內心深處最脆弱最隱痛的傷處。
泰長歌的臉色,白中漸漸起了青。
……長樂宮……血……光影漸漸擴大……開啓的殿門……走進來的那個……眼珠……火……機關……煙雲……窺伺的人……無奈……絕望……掙扎……憂鬱……
本就心思繁雜,比常人更多人生跌宕掙扎,更多內心隱秘疼痛的泰長歌,是“攝魂鼓”最容易攻破的對象,兩世紅塵,萬千煙濤,剎那間俱被那幽魅躁動的鼓聲喚醒,全身激血和真力再不受控制,衝破苦苦鑄就的心防堤岸,衝向隱隱出現裂縫空隙的丹田和血管。
泰長歌急退,退得時候嘴角已經出現血絲。
對面楚非歡目光一凝。
他本已經緩緩放下的手掌,突然再次抬起。
抬起的極為緩慢,艱難得彷佛逆流而上,極盡掙扎,彷佛能夠聽見肌肉和骨骼在和音殺音浪的悍然衝撞中所發出的摩擦之聲。
完顏純箴目中露出詫異之色。
她來西梁之前,特意調查過西梁這位太師,直覺他是個神秘且複雜的任務,這類智慧出眾的人,心志雖然強大,內心隱秘確實定然很多的,心思蕪雜最容易為音殺所趁,這“攝魂鼓”就是專門練來對付這位找太師的,果然極有效用,效用甚至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很多。
不知道這人,心底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然後眼前這戴了面具的藍衣男子,居然能在鼓聲當面中不為所動,甚至再次舉章!完顏純箴看着楚非歡的眼神,心底一慌——多麼清澈的眼神,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一定心無旁騖,只想單純,畢生只為一件事兒努力。
紅塵中人,利慾萬千,誰都難免為各種因由苦痛掙扎,誰都難免為外力侵犯磨折而動搖,真正心志堅定如磐石,並一生矢志不移者,能有幾人?
完顏純箴很有信心,自己的攝魂鼓,就是針對世間一切凡人而練,只要你在紅塵中打滾,世事中掙扎,你就一定會輾轉呼號,死於鼓下。
你不過,多掙扎得一刻罷了!
完顏純箴冷笑着,身姿旋轉成了一團金紫色的風,掌中小鼓舞得更急,攝魂鼓一旦開始擊鼓,那麼全數的真理都融貫於其上,是無法再分身對敵的,她也不懼什麼,只要鼓聲一響,誰還能動着自己?
楚非歡慢慢抬掌。
每一動作都重如千鈞,每舉起一份都似舉起一座山。
心頭在突突亂跳,全身熱血亂竄,耳鳴聲陣遠陣近,天地間一會兒完全失聲,一會兒吵鬧得令人想要發瘋。
楚非歡卻面不改色,只是抿着唇,抬掌,一直齊胸,然後按向小鼓。
他已經看不清完顏的位置,眼前金紫之光飛舞若練,不知道完顏的要害在哪裏,但是那鼓,憑聲音可以斷定位置。
他慢慢的按下去,不管哪影子旋轉得令人一看就會暈倒,他乾脆閉上眼睛。
完顏純箴目光中已經露出驚慌的神色,手中的鼓敲得如狂風暴雨。
楚非歡面無表情,掌力終於碰上鼓面。
那一刻他的目色,突然分外的黑了黑。
沒有人看見,那面具下本已蒼白的臉,亦更白了白。
完顏純箴惶然抬頭看他,飛旋的舞姿已經有了錯步。
深吸一口氣,楚非歡強忍着連心臟都欲嘔出的煩躁噁心,用力嚥下一口上湧的鮮血。
他可以心無旁騖,少為外力所擾,但是……
不,沒有但是。
但盡全力,無有所悔。
猛然張口,楚非歡低低一喝。
“破!”
目色更黑,臉色再次雪白,袖章的手掌,卻一往無回躅的按下!
“轟!”
一聲悶響。
掌出,鼓破!
鼓音止,金鈴碎。
完顏純箴噴出一口鮮血,灑落碎裂的鼓面上,再滴滴流過已經對穿的鼓聲,落在地面。
泰長歌立即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人在半空,刀光已經到了完顏純箴面門。
完顏純箴惶然後退,張嘴欲嘯,楚非歡怎麼可能給她開口的機會?默然一揮袖,完顏純箴立時氣息一窒,再也無法發聲。
然後卻有怪異的聲音依舊傳出,她張開的口中,舌頭不住彈動,和喉間無聲的氣息擠壓,居然也能發出幽魅懾人的怪聲。
只是威力比起鼓聲自然小了很多。
泰長歌卻在剛才撲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賽了兩個棉團到耳朵裏,那東西擋不住鼓聲,對這個微弱許多的聲音卻很有用。
她殺氣騰騰鋪上完顏純箴的身子,盯着她的嘴,獰然一笑,“叫你唱!叫你殺!叫你屠!”
“老孃不介意做回蕾絲邊!”
伸手“咔嚓”一聲扭脱了完顏純箴的下巴,泰長歌猛的湊過嘴去,牙齒一咬咬住了完顏純箴的舌頭,惡狠狠上下牙一碰!
“啊!”
慘叫聲驚天動地,連堤壩上隆隆爆炸聲和四周亂成一團的喊殺聲都蓋了過去。
鮮血呼的噴射出來,全數潑到泰長歌面上。
泰長歌冷笑着,半跪在慘叫抽出成一團的完顏純箴身上,膝蓋盯着她的胸,惡狠狠一偏頭,將口中的半塊舌頭,往地上一呸。
“雲州姐妹們,你咬掉的舌頭,我叫她賠給你們了!”
完顏純箴慘呼着在地上滾來滾去,鮮血噴了一地,卻猶自未死,因為泰長歌存心不想讓她快點死,咬掉的只是一個舌尖。
掙扎着,完顏純真顫顫抖抖的意圖給自己點穴止血,泰長歌一抬腳,啪的將她的手踢開。
完顏純箴抬頭,披散的長髮和滿面鮮血裏眼光怨毒,如蛇般死死盯了泰長歌遺言,忽然深深吸氣,腹部微有起伏。
一陣極其悠遠雄渾,卻令人心生悲涼的聲音響起,死羌角,又似長笛,卻又都不像,只讓人聽來,無限悽惻森冷。
“你將喪失一切,你將死無全屍,你將墮下地獄,我在黃泉等你!”
那聲音一遍遍重複,卻不知道從哪發出。
兩邊士兵齊齊茫然停手。
泰長歌有些怔怔出神。
楚非歡突然道:“腹語!”
他聲音清鋭,利刃般劃破空氣,驚得泰長歌一醒,一低頭盯着完顏純箴的肚子,目光中殺氣一閃而過。
冷笑,丟刀,泰長歌大步上前,一拳狠狠擊中完顏純箴的腹部。
聲音立止,完顏純箴蜷縮成一團,最終傷口再次猛烈噴血。
拳心抵在完顏純箴的腹部,泰長歌森冷的、緩慢的道:“你殺人害人之心不死,我又怎麼捨得不成全你?不用你等我,雲州城四十萬父老在等着你,你去慢慢,一個個再殺一次吧!”
“啊!”
又一聲慘呼劃破長空。
魏燕士兵恍然回首,看見的就是那個血流滿面的找太師,金剛般的手,剖開純妃的胸腹,將那一顆心拽出,然後,輕蔑的踩到塵埃。
“噗嗤”,宛如魚鰾破裂的聲音。
所有人,都機伶伶打了個冷顫,所有人,接觸到泰長歌燃燒着憤怒和殺機的眼眸時,都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轟!”
一聲巨響,捲起沖天的煙塵,堤壩的缺口終於被越啃越大,高出地平面像是懸空於空中的平靜的確商河水,終於被激怒,如巨龍翻騰而起,咆哮而出。
堤壩斷了。
一千五百死士的拼命牽制,整整絆住了一萬魏燕聯軍,使五百凰盟護衞能夠心無旁騖泅水至堤壩之下,炸開了堤壩。
在剛才泰長歌兩人和完顏純箴的一場不長的對戰中,一千五百死士已經死去一千餘,但是,殺敵六千餘。
地上全是屍體,糾纏着抱在一起,到死還保持着你挖我眼睛我扼住你咽喉的姿勢。
遠處,隱隱出現人羣,當先一人淡金衣袍,飛馳如電。
白淵。
他給舊病復發的女王真氣治療以後,立即馬不停蹄的趕來,然後泰長歌他們動作太快,他終究遲了一刻。
遠遠看見堤壩上奔湧而出的水流,白淵仰首,默然一嘆。
憂鬱之色一閃而過,隨即一揮手,匆匆返回。
雲州畢竟是西梁城池,而且前方戰報,西梁大軍會先一步趕到,此時大軍困守於此已非上策,好在,剛才趁完顏純箴不在,自己已經將東燕士兵不動聲色的換下城樓,十萬東燕軍,從城北出城迎戰,那裏是蕭玦相對估計不到,攻擊比較薄弱的地方,從那裏可以殺出一條血路,再和後續軍隊會和,大抵傷損不會太大,就讓北魏,陪着雲州被淹沒吧、
蕭玦還是厲害啊……陣法使得圓轉如意風生雲起,自己滅了他四分之一的軍力,他依然有本事牽制住城內守軍,使得自己明知堤壩可能有危險,也無法抽出更多的兵力去死守堤壩,從而等到自己的援軍。
而伊城還在那裏……從小唯一扶助過自己的同伴,一生理唯一生死相隨的朋友。
可是,此時再去堤壩救伊城,定然來不及在水到之前回城。
天意……天意終不佑我麼?
逼我,終負天下人。
白淵一聲嘆息散在風中,回程的腳步卻更加的匆匆。
女王還在城中,必須先護駕出城!
確商河水如怒龍,不住咆哮衝擊着已經出現巨大缺口的堤壩,惡狠狠撞着點,缺口兩側的泥沙不斷但他崩潰,空隙越來越大,水流越來越急,商河浩浩煙波,一改往日的平靜,如同被人從寶瓶中放出的妖魔,繼續了久亟待發泄般兇猛不可控制,百里河道迅速漲滿,水勢連天,濁浪鋪天蓋地,掀起丈餘高,如野獸出閘般,發出巨大的轟鳴聲,衝向雲州。
守堤的魏燕聯軍為那聲威驚得神魂飛散,忙不迭的往高處跑,附近本有小山巒,泰長歌等人在過來的時候已經偵查過地形,堤壩一毀,第一時間往山奔,聯軍士兵慌不擇路的跟着,被西梁士兵橫過來就是一刀,僅是一路逃跑,山道上就堆了一地的屍體。
河水肆虐,淫威無限,如一條黃色巨龍奔入雲州,所經之處蕩村毀寨,萬物席捲,泰長歌立於高處,看着前方腳下怒水奔流,轉瞬成為一片浩瀚汪洋,而最多幾個時辰後,雲州便將被淹沒,連同那數十萬聯軍士兵。
不過,未必能淹死白淵吧……雲州第十雖然略低,但是三面環山,只要白淵想辦法出城,往山上一跑,穿行確商山脈,那誰是動不了他的。
今日來的是完顏純箴,卻不是白淵,令泰長歌頗有些訝異,什麼事重要到能令白淵明知此地關於戰局勝負,依舊不來搶救堤壩?
泰長歌一邊趕回大營,一邊觀測四周地形,揣測着白淵如果要逃,會採取的行走路線,偶一回身,看見身後跟着哥哥帶傷稀稀落落的敢死隊,兩千人,卻只剩下不到八百左右,心中不由得一酸。
身側,楚非歡牽着她的手,泰長歌突然覺得他手心冰冷,心裏一驚,道
“非歡你——”
“趕緊回去,點兵去追白淵。”楚非歡飛快截斷了她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他拉着泰長歌一路奔馳,路上泰長歌頻頻轉首,楚非歡卻根本不給她説話的機會,風聲急速的向前直掠,不多時會了營,蕭玦正在大罵負責城北攻擊的副將談樹青,
“混賬!發現敵人佯攻為什麼不及時彙報?就這樣給人家聲東擊西的跑掉!那是燕君!是白淵那個混蛋的軍隊!”
看見泰長歌他驚喜的迎上來,也不管跪在地上的談樹青,一把拉着她進了主帳,現實上上下下一陣好摸。
泰長歌沒好氣的一把打開他的手,道:“摸什麼摸!點兵給我,我要去追白淵!”
蕭玦盯着她嘴角沒有抹乾淨的血跡,心疼的用自己的衣袖輕輕抹去,道:“我去,你一夜搏殺辛苦,也該休息一下。”
“我去,剛才接報,單紹大軍要到了,你不能不在,等下隨後接應我吧。”泰長歌匆匆向外走,突然停住,看着一進賬就盤膝坐下,低頭看軍報的楚非歡。
“你先去吧,我稍後就到。”楚非歡對她抬頭一笑,神色如常“我把手頭的新到的信息整理一下,就來追你。”
“好。”泰長歌微笑。“我等着你們,我們一起,斬白淵於馬下!”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六章真相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西梁在攻城不下之後,怒掘確商堤,引確商河水倒灌雲州,城中十餘萬敵軍,全軍覆沒。
雖然只是一處局部戰場的小型戰役,確商堤之戰確實真正扭轉雲州戰局的關鍵,史稱:確商之戰。
此役,北魏純妃死。那個野心勃勃的女子,期望着雲州令西梁大軍覆滅,進而掠奪瓜分西梁腹地,從而為自己三分之一的北魏政權再加上一份夠分量的砝碼,結果在確商堤折戟沉沙,曾經妄想豎起的鳳凰旗幟,化為碎屑,被滔滔確商河水徹底卷沒。
此役,東燕將領伊城重傷,後得手下拼死救護,逃得一命,與保存大部分實力及時出城的白淵大軍在雲州城背後的確商山脈古道內會和,在那裏,後續的魏燕聯軍也已經趕到,白淵一力阻止眾將提出的反撲西梁軍隊的建議,帶領大軍跨越確商山脈,進入平原。
泰長歌帶領兩萬西梁騎兵銜尾急追,騎兵無法穿越山脈,她直接從臨近邊境原南閩地面繞道,數日連夜她自己不吃飯不下馬不睡覺,騎兵們也只是在馬上遲遲乾糧,第二日晚上追上北魏,自此進行不斷地追逐與騷擾戰,時不時於露在後面的燕軍打上一架,時不時在人家埋鍋造飯的時候去踏營,或者半夜三更睡的正香的時候去騷擾,弄得燕軍也不能休息,頻頻狂奔不勝其擾,若是想要回頭集陣對付她,泰長歌立即拍屁股跑路,逃得無恥之極。
泰長歌同時發令前路上原定陽守軍發兵來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軍居然一時間追不上,雙方由攻城戰轉為不斷地野戰,戰場由西梁邊境轉為原先北魏的地盤。
追到第二日,軍中來了一位客人,被泰長歌大喜引入營內。
追到第三日,前方是離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線,崖石嶙峋,犬牙交錯成利齒,遠遠看去有如一張虎口大張,正待擇人而噬。
風從崖口穿過,也被那利齒割得支離破碎,聲音破碎宛如低吟。
山崖背後,是重重密林,黝黑深諳,一望無際。
斥候從前方奔來,揚眉道:“啓稟太師,沒有動靜,前方馬蹄雜亂,還有些丟棄物,從印記看,有大批軍隊過了崖口。
泰長歌在崖口前駐馬,抬眼望了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個懶腰,道:“我累了,傳令下去,不追,睡覺。”
跟隨的副將談樹青愕然抬頭看着泰長歌,太師這是怎麼了?前方雖然地勢險要,但這幾天聯軍被西梁軍追的這麼急,哪裏來得及不知陷阱?何況斥候已經查探過,沒有可疑之處,不趕緊趁着機會去追,雙方會拉得越來越遠。
泰長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麼?我臉上生出花來了?”
談樹青被噎得一句話也不敢再説,層層下令埋鍋造飯,就地休整,泰長歌看了看他們扎的營,道:“圍成一圈,槍弩隊駐紮在最外,離那條溪水遠點,也不要在崖附近。”
談情書無奈,明明靠崖背風,進水方便,太師大人為什麼要反其道而行之,不過太師大人的命令,誰敢違抗?
紮營完畢,泰長歌一頭鑽入帳篷道:“我睡覺,誰也不許吵我。”
談樹青一連悻悻然的看着太師大人酣然高卧,自己乖乖的去親自站崗放哨。
夜靜無聲,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風,帶着自洪荒時代便開始的孤獨的韻律,在崖中和密林裏,不斷吟唱。
崖尖上一輪殘月,淡淡冷格羅寧根的掛在樹梢,像是一點欲待熄滅的燭光。
那些橫斜的樹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癒的傷痕,而鐵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皺和陰影,看起來也像是一張經歷無數滄桑和烽火的臉。
月色清冷,照着那張“臉”,那“臉”上,忽然好似有淚痕緩緩蠕動。
仔細一看,確是一些黑色的小點在快速移動。
沉靜的西梁營地,毫無動靜。
“咻!咻咻!”
突有豔紅火光,搖曳一線,如漫天突降紅色星雨,自崖壁上紛紛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燦爛的火鳳尾羽。
向着,西梁營地。
黑沉沉毫無動靜的營地中,突然彈起數百條黑影,矯健,利落,半空中身子如臨水一躍的飛魚,數百柄長劍齊刷刷綻開,在夜空中化成巨大的光幕,水潑不進明亮璀璨,將那些意圖燒燬西梁營地,燒掉士兵鬥志的火箭,全是撥飛熄滅。
蹭蹭連響,原本火把黯淡的營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裏所有的牛皮帳篷都彈出強弓勁弩,齊齊對着山崖上攀下的燕軍,下一個,殺一個。
一聲長笑,主帳賬門霍然一掀,泰長歌衣服齊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風在風中飛卷,抬頭,對着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歡被追得狼狽鼠竄的感覺了?這裏風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這兒,你可滿意了?”
淡金身影一閃,山崖上出現白淵,極其危險的站在一枝不住搖擺的枯樹之尖,微笑道:“好啊,我們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那麼狠,一定有很多話想對我説,是想我繼續納你為妾嗎?”
他手一揮,轟然一聲斷崖後湧出一隊隊燕軍,反向包圍西梁營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終結者。”泰長歌眯眼笑着,“這是燕軍重步兵精鋭吧?看我騎兵不利於近戰肉搏,在這個地形也無法發揮遠程穿插衝擊的功用,想要一拳滅了我?嘖嘖,一萬弩兵,五千弓兵,一萬長槍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對付騎兵的好戰術啊。”
“你眼光真利,於是我越發堅定了我的想法,”白淵笑着。“讓兒郎們自己打架吧,你要不要上來,我們兩個好好談談?”
“這本就是我和你的私怨,到得今日,終於又機會面對面説清楚,我怎麼捨得放過?”月光下泰長歌笑得森涼,目色幽深。
她腿一抬,已經利劍般躍身而起,三步兩步上了崖,立在白淵對面一株樹的樹枝上,選擇了一個他無法偷襲的角度,笑得:“晚上好,柳女王鳳體安康?”
“託福,”白淵答得温和,“我已經命大軍護送他離開,不然你們倆見一面也不錯。”
“她去了哪裏?”泰長歌如對佳客,問得坦然。
“你們去哪裏,她就不去哪裏。”白淵答得令人絕倒。
兩個人對答得諄諄儒雅,全無劍拔弩張的敵對氣氛,光是看他們的神情,不知道的人大約還要認為這兩個人是在月下談家常。
“那真是可惜,”泰長歌微笑,“能讓白國師不顧一切去保佑的任務,還真想會會呢。”
“能僅僅憑在下的舉措便能推斷出女王在軍中,您也不虧是和女王齊名的人物。”
……
一剎靜默,盟主秘密的薄紙,被那人不涼不熱漫不經心的揭開。
良久,泰長歌微笑,輕輕道:“你終於確定,我是我了?”
這話問得奇妙,白淵卻笑起來,道:“是,正如你也終於確定,是我了。”
目光裏翻騰雲煙,雲煙盡處無限私怨漸漸湧起,泰長歌感慨的開着白淵緩緩道:“長樂大火,皇后被殺,世人都以為不外乎是宮闈傾軋,或者朝政謀局,或者帝后離心相害,誰也沒能猜測到,一切的佈局,竟然延吉西梁之外,六國之遠,那背後罩下的殺戮之網,網扣,竟然我在遠在東燕的國師大人您的手上。”
將手中一枝枝條輕輕一截截粉碎,泰長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長。”
白淵負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個明明死掉的人,一個被穿割眼,死的透的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數年後復活,捲土重來,最終對六國造成了極大地威脅……這時間怪力亂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沒有相信啊,”泰長歌温柔的道:“比如,水鏡塵。”
眨眨眼睛,白淵奇道:“你怎麼知道?”
“廢鎮一役,水鏡塵稱我‘趙太師’,他並沒有將我和睿懿聯想到一起。“泰長歌淡淡道:”當時我就確定,他當晚一定有份參與謀殺,因為只有眼見證過睿懿死亡,並且以後也一直沒有什麼機會和我本人接觸的人,才不容易相信她的重生,正如你所説,睿懿死得不能再透,連骨頭都被分掉了憑什麼認為她還會活着?”
“你猜出是鏡塵搶了你三分之一骨殖了?”白淵揚眉,“你可知道那骨殖現在在何處?”
“我沒興趣知道,”泰長歌聳聳肩,“骨頭就是骨頭,你拿去墊豬圈也好,當雞飼料餵了也好,都與我無關。”
“怎麼能那麼侮辱西梁開國皇后的遺蜕呢?”白淵輕笑:“我拿去給我妹妹墊墳了,可憐她死後,我人小利微,埋得太淺,第二日屍體被野狗拖出來啃乾淨了進了肚子,我只好後來瞞着我娘把她給燒了,小小的一捧灰,裝在盒子裏,我覺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親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屍骨,看看那個害她早夭的人的骨頭是不是和她一樣,所以我叫鏡塵拿給我了。”
他語氣平靜,蕭溶流動如風,申請依然如前的散漫鹹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敵説妹妹的慘死,倒像是對着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卻突然起了一陣陰風,盤旋着掀起兩人的袍角,風裏有,清人肌骨的寒意陣陣襲來。
泰長歌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場勝負,成王敗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白淵,你太偏激。”
想了想她又道:“錯了,我想,我應該叫你成淵……是不是?”
白淵的神情,剎那間有了微微的震動,這個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了一些自己寧願塵封的往事,響起當年成氏家族一門融化,卻一朝傾覆,從此流露異國備受欺凌,想起妹妹死去母親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陽宮那遠去的飄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錯過,
這一切,都拜這個女人所賜。
成淵,成淵,多麼陌生的名字。
那個曾經高貴的姓氏,早已泯滅在北魏風起雲湧的歷史中,成為貴人們踩在腳下的故紙上最為空白的一頁,再不會有人提筆為之寫下光榮的記載。
那些被踐踏破碎了的,早已散在風中的,家族,姓氏。
離開北魏時,他改姓白,諧音“敗”,相當於那個“成”。
他曾對自己發誓,一日不復仇,一日不改姓。然後當他終於復仇了,他突然也覺得改回姓氏已經沒有必要。
因為女王説,白淵,如雪之白,如淵之深,很好的名字。
這句話,女王分了三次説完,他很歡喜。
仇既然已經報了,姓什麼已經不再重要,讓那個成淵永遠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歡的那個名字。
白淵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暗夜裏依然光華萬里的眼眸,瞟向泰長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親被我所殺,並因此家族罹禍,被抄家,被驅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兒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異國,受盡欺負和白眼,貴婦從此跪伏於地,操持着賤役以養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訴我,你會無動於衷?你會風輕雲淡?你會不思報仇?你會的話,你就不是泰長歌,正如我,我不報仇,我不是白淵!”
泰長歌深深看着白淵,當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當她詢問“夫君大名”,他答“陳淵”,她問“成敗之城,抑或耳東之陳”,那一霎他的神情變幻,俱為她看在眼底,脱險後她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了當年禹城之戰中,因為偷襲重傷蕭玦而被她怒而箭殺的成羽,她立即拜託非歡,動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當年禹城一戰後,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驅逐,百年簪纓巨族風流雲散,族人淪為北魏下賤平民,多操底層賤業謀生,直系一脈的成羽妻兒離開北魏不知所終,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當年成夫人閨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後人流落到了東燕。
到了這個時候,再想不到白淵是誰,再想不到誰這般處心積慮的殺了自己,泰長歌就不是泰長歌了,是豬了。
輕輕一嘆,泰長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殺,但是戰場敵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況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為當時魏王遇險,你父親卻沒有去救,只顧着暗殺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為魏王認為你父親其心可誅,才導致了你成家之禍,他之所以成為為一個沒有在北魏立國後,牌位入駐功臣祠的從龍陣亡重將,成為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蔭封的將領,究其原因,根本出於你父親自身。”
白淵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親不死,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對,如果你父親不死,以你父親當時的威望,和他隱忍陰狠的謀算,説不準現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泰長歌譏諷的笑了笑,“説到底確實是我壞了你父親的好算盤,直接導致成家從天堂墜入地獄,你壓在心底那麼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地很我算。”
“這帳,我已經算過了,你,還有魏王元獻。”白淵負手向天,“丈夫私怨分明,我已經殺過你一次,父仇早已經得報,按説我不應該再殺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隱約猜出你是誰以後,並沒有完全的痛下殺手,便是我不想再殺你,你也絕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泰長歌不答,半晌道:“白淵,對你,我有三個問題不明,你可願答否?”
白淵撣撣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為什麼要屠雲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反對,”白淵仰首出神的看着崖頂的月,“既然對我軍有好處,為什麼要反對?”
“你為什麼會出兵助魏?為什麼選擇遠離本國在他國作戰?甚至連女王都來了?”
白淵慢慢的笑了一下,這回給了她一個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泰長歌卻在搖頭,嘖嘖有聲道:“這是我一直疑惑的問題,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淵白國師,這些年你的傳説甚囂塵上,什麼玩孌童不近女色,什麼性跋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煙幕,你,傾慕你家女王吧?”
白淵微笑。
“可惜佳人羅敷有夫,心有所屬。”泰長歌笑得詭秘可惡,“不可近也不可得,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依偎他人身側,而自己只能乾嚥讒言,這怎麼符合你白國師的風格?你傾東燕之兵遠戰他國,你攛掇着女王親征,卻又秘而不宣,你打的什麼主意?”
“什麼注意?”白淵笑,“我王親征,天威浩蕩滅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個瘋子,”泰長歌不理他,只是滿臉寒意的搖頭,“什麼家國天下,什麼吞併征伐,統統不在你的心上,你在乎的,從來就只是自己的私慾,東燕對你算什麼?尊榮對你算什麼?只要能換來此生紅顏相伴的機會,不妨扔棄!”
白淵笑吟吟的看着她,還是不答。
月光越發冷汗,像是一塊巨大的青澀冰塊懸在夜空,高遠的風吹過去,彷佛都能聽見敲擊出的梆梆輕響。
“可憐的東燕,可憐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隨手拿來利用的工具,”泰長歌憐憫的一嘆,“威嚴聯軍贏不贏,你根本不在乎,東燕滅國,正好,當女王不再是女王,當王夫‘護國身死’,當然,他不護國你也會趁機要他死的,那時,失去丈夫又失去國家的女王,不過是個普通的傷心地小女子,那時,誰能比一個一直誓死追隨,傾心護佑的白國師,更能安慰她,更能給她後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位滅她的國,那樣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遠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瀾製造災難,再在災難中一力護花,以你的武功,護她周全全當無問題,這天下之大,什麼地方去不得?保不準你連後路,都早已安排好了。”泰長歌鼓掌,“白國師啊白國師,你這種人,我生平第一次看見,該稱呼你什麼?多情的瘋子?殘忍的情種?擾亂天下換紅顏回顧的獨夫?”
“你果然智慧無雙,一點點線索可以推出這許多的事情,甚至連別人的內心隱秘都看的清清楚楚,泰長歌,我佩服你,”白淵温柔的道:
“但是你錯了一樣,不要説我利用挽嵐,挽嵐和你不同,她雖然和你齊名,其實齊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因為身體原因,並不沉迷權欲,脱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她因為身體的原因,並不沉迷權欲,也不能過多沉迷權欲,這些年,我看着她困於朝政,日夜苦心思慮如何抵禦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個只愛琴棋書畫的才子王夫,卻只會在雲葵宮堆滿天下名品字畫,日日埋沒書堆,着實是個廢物,你看,她這麼累,我不幫她,誰幫?”
“得了吧,幫她解脱就是滅她國家,殺她老公,白淵,你的邏輯真是令人髮指,被你愛上真是八輩子黴,”泰長歌嗤之以鼻,“我懶得和你討論你的情史,那隻會讓我害怕,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怎麼殺掉睿懿的?”
你,怎麼,殺掉,我的?
冷月無聲,層雲飛動,風突然大了點,將樹葉颳得嘩啦啦的響,地下的戰爭還在繼續,這兩個東燕西梁的最高層實權人物,都已經事先將對敵之策交代過手下的將領,此時只管樹枝高坐,黯然平靜的將昔年恩怨,天下局勢,人心詭譎,風雲變幻,一一道來。
地下的喊殺聲,傳到崖上,立即被風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卻暗藏森冷的言語,擠壓成齏粉。
“我怎麼殺掉你的?想殺,便殺了。”白淵輕笑着,伸指做了個碾碎的姿勢。
“只憑你一人之力,伸指你還沒親自出現,就想殺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泰長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着對誰,白淵,我不會低估你,但是你也別讓我覺得,以前我高估了你。”
“那麼你覺得,是誰呢?”月光下白淵上挑的眉峯像是一個難以到達的傾斜的高崖,在暗處遠遠傳遞着生冷和窺測。“如果我殺不了你,那麼是誰幫了我呢?”
泰長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照。”
現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淵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個羣雄畢集,風雲際會的夜。“泰長歌半邊容顏沉在闇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語聲在黑暗中幽深的飄散開來。
“我很榮幸,因我之死,大抵牽動了許多人的關注。那夜,江太后立於長廊之外,遠遠指示着火上澆油;那夜,趙王蕭琛站在長樂宮前,調開了所有的守衞;那夜,還有遠途而來的客人,等待着那死亡的結局,但是,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兇手。”
將手中樹枝扭成一個圓,泰長歌微笑,“萬事循環,生滅不休,有終,必有始,正如事情要從更遠一點的地方説起。”
她做了個撈取的姿勢,如同就那些散落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如珠子滾了一地的線索,慢慢串起。
她輕輕道:“陳東大豪,安飛青。”
白淵的眉梢,不易覺察的動了動。
“這是你在西梁安排的聯絡人吧?專門負責你和玉自熙的聯繫,長樂事發前後他出城,其實是去向你,或者水鏡塵回報相關動向,之後他被滅門,我的屬下從他家留在京城別業的一個被逐的僕傭口中得到了一些線索,確認了他原先出身東燕。”
“出事當日,安飛青命車伕套車,説要去天衡大街買些禮物帶回家,從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衡大街,安飛青卻堅持從西府大街繞路,期間不知怎的,車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倒旁邊一座府邸的守門石獅,守門人出來喝罵,車伕忙着道歉説好話,他不識字,只隱約記得匾額上是四個字。”
泰長歌笑了笑,“是靜安王府四個字吧?”
白淵笑而不語,泰長歌已經接道:“我一聽見這個信息便想到了靜安王府。當時西府大街四個字的匾額的府邸並不多,有兩個閒散郡王,還有一個前朝徳公主府,更是不相干,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出入宮禁最無拘無束的玉自熙了,那個時辰,他和安飛青街頭,你説,能幹什麼呢?”
“只是,”泰長歌自嘲的笑了下,“當時,我不願相信,玉自熙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的命,我和他雖然看起來不合,其實頗為惺惺相惜,自認為就算他不當我朋友,也不至於相害,不過,世事難料,誰知道呢?……”
“是啊,”白淵接口,居然神情頗為扼腕,“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殺人殺得太急也會錯過機會的。”泰長歌也扼腕。“不知道是你還是玉自熙,對安家滅口滅得太急了,你知道不?其實安飛青應該是個狠警覺的人,是個優秀的暗探,他居然能發現我們在查他,居然能順着源頭摸到我的頭上,在熾焰幫,他佈置了殺手想殺我,買沒有成功,隨即,他便被滅口了,沒有來得及將懷疑回報給你,所以我才能多混了這許久,説實在的,那個殺手之後我等了很長時間,等待進一步的殺招,卻沒想到,你們自己把我找到我的線索,給掐斷了。”
她斜眼看着白淵,“這叫不叫老天有眼,或者自作孽不可活?”
白淵笑着看她,“泰長歌,我怎麼覺得你在繞彎子不入正題?你怎麼不問,是誰定的計策?誰做的機關?誰挖的眼睛?誰令你死後尚負污名,使蕭玦認為你和人私奔,而不去給你報仇?”
“誰?你唄。”泰長歌冷笑,“這帳,我只算到你和水鏡塵身上,甚至玉自熙,雖然他在這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是我也依舊認為殺我不是他本意,他一定有軟肋掌握在你手上,白淵,你到底做了什麼?令這麼一個桀驁不羈的人,能被你掌控於此?”
“我什麼都沒做,”白淵神容閒散的把玩掌中玉簫,“從頭到尾,這件事,我只動了動腦子和嘴巴,你的鮮血,我可一丁點也沒沾着。”
“你都讓別人沾了而已,你把事情都交給別人去做了而已,就像當初我叩閣之時,水鏡塵放出藴華,使我和蕭玦將注意力都轉移到蕭琛身上,也是你的指示吧?”
“泰長歌,你心如明鏡,你既然已經什麼都明白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你都知道,那為什麼還要來問我呢?”白淵大笑,手中紫竹簫一點崖下,“説了這半天的廢話,仗也該打完了吧?”
他姿態優雅的站起身來,做出打算離開的模樣。
泰長歌看着崖下,東燕軍隊不敵西梁悍勇,何況還有泰長歌的凰盟屬助陣,應經耗損得七七八八,傷損如此,白淵居然毫無焦灼可惜之色,就這麼拍拍屁股打算走了。
想了想,泰長歌不由冷笑,“這又是那個倒黴蛋的軍隊,給你拿來消的?”
白淵極其雍容的微笑,“今日留下攔截的這一路三萬五千重弓步兵,王夫家族的私軍,女王愛重王夫,特賜王夫家族統兵之權,不過如今強敵當面,事關家國,一點個人私慾,當不足掛齒耳,王夫深明大義,踴躍以獻,我怎麼能辜負他的好意,棄而不用呢?”
他直起身來,輕輕邁步,前方就是虛空他卻如履平地,就這麼一步步,邁在半山飛雲之中,負手凌空蹈步,衣袂飛舞中悠悠看着天上的一彎冷月,輕輕道:“泰長歌,你自己也知道,事情,還是沒這麼簡單的……”
他微笑着,手一抬,淺金淡碧的光芒一閃,極其温柔的道:“不過你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可以安心的再死一次了。”
泰長歌坐着不動,剔剔指甲,道:“我沒興趣,還是你死吧。”
話音未落,白光一亮。
宛如深黑崖上爆開一朵巨大的白色曼陀羅。
千絲萬縷,劍氣縱橫,銀河般倒掛而下,漫天星月之光瞬間聚集到了拿華麗一劍的劍底,帶被狠狠拖拽而起,呼嘯着罩向白淵。
蒼穹一劍,劈裂長空。
白淵卻突然不見了。
他剛才攻向泰長歌的一招竟然是虛招,那掌風半路上突然拐了一拐,擊到山崖之上,轟然一聲碎石大片掉落,泰長歌等人都不由一避,而白淵已經藉着那反震之力,遠遠地蕩了開去。
幾乎剎那之間,他的帶笑的聲音已經遠在數里之外,“就知道你沒有那麼大膽子和我單獨相處,果然有倚仗……咱們前方見,到那時……哈哈。”
最後一笑,已經遠到幾乎隔了山脈。
泰長歌無奈一笑,喃喃道:“為什麼最壞的大BOSS,都強悍得令人髮指呢?這個規則,真令人不爽啊。”
抬頭,對着前方負手看着她的白衣人一笑,那人也回她一笑,蕭溶裏有些淡而遙遠的味道,卻仍舊是風神挺逸清華無限。
他輕聲道:“抱歉,這傢伙一旦先一步開溜,我也是追不上的。”
泰長歌擺擺手,“素玄,你來救我就很好了,沒有你,我哪敢和這種人面對面説話?”
“你也有不敢的事?”素玄一笑,笑容卻轉瞬便散去,他神情間似有心事眉宇陰霾,欲言又止。
“怎麼了?”泰長歌的水晶心肝自然不是白長的,詫異的注視着他。
素玄沉吟半晌,再三斟酌的模樣,他素來灑脱放縱,何曾有過這種猶豫不決的神氣,泰長歌盯着他,不知道怎的突然心跳如故頭暈目眩,那感覺就似前些日子完顏純箴施展的音殺,擊中自己內心深處最薄弱處,那般窒息的疼痛,那般心臟被人捏緊,舉起,擠出滴滴鮮血而無能為力。
她傾了傾身,險些從樹枝栽落,趕緊一把抓住樹梢,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有些手軟。
“怎麼了?”忍不住再問一次。
“長歌,”素玄看着後方,目光似乎透過黑暗中某些屏障看見某個場景,緩緩道:“我覺得,你最好,回大營一趟。”
卷二:六國卷第八十七章重生
這一夜月色朦朧,遠遠看過去好似隔了一層略有沙質的水晶,月光邊緣有些毛躁,帶着淡淡的紅色的陰影,星子稀稀落落的掛着一兩顆,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詭秘的眨眼。
風呼呼掀動營帳門簾,門簾上的束帶噼裏啪啦打在木樁上,一聲比一聲緊。
有時風越發猛烈些,帶出隱隱飄散着清淡的香氣,有點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細聞是聞不出來的。
營帳裏有暗黃的燈光透出,映出一坐一卧兩個人影。
“你真的沒事?”蕭玦盤膝坐在擁被而卧的楚非歡對面,“我怎麼覺得你有點不對?你把面具除下來吧,主帳中就我們兩個,你還戴着面具幹嘛?”
“沒事,”楚非歡並不抬眼看蕭玦,斜斜倚着被褥,手指輕捏軍報一角,道:“習慣了。”
他似乎不願意多説話,語速也很慢,蕭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為杵,自己嘩啦啦的翻着軍報道:“白淵大軍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風格,你覺得他會去昶城,還是禹城?”
楚非歡不答,半晌蕭玦詫異的抬頭看他,他才輕輕動指,指尖向着地圖上的禹城。
“嘿!英雄所見略同!”蕭玦一拍腿,長眉飛揚,“那傢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臨近現在的北魏邊界,按説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該選擇昶城,可我覺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裏城防層次分明,荒蕪圈、警戒圈、城防圖都很完備,偵哨、護城壕、轉關橋、馮垣、拒馬帶、女牆、橫牆一樣不少,糧食儲備也是,而且因為原先兩國界碑的北移,早先的軍力部署有了更動,禹城現在不再是要塞,守軍不足,白淵要是沒動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將軍報看完,道:“他軍中居然還有東燕女王,兩路大軍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虛晃一槍,昨日素玄經過我們大軍,受我拜託先去保護長歌,她的安全應可吳虞,我還是直接奔禹城,在那裏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裏比得上騎兵,還帶着輜重,我從禹城等她過來,保不準還能比追她來得快些見到她。”
楚非歡輕輕頷首,蕭玦向來是個説風就是雨的行動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帶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這裏離禹城比白淵近,這回,總該我搶在前面了吧?”
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朗聲笑道:“你看來精神不好,就不必趕着急行軍了,好好休養,我不許馮子光來吵嚷你,實在有緊急軍情了,你再點撥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後一句話説完時,人已遠在帳外,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反掌間決定萬人命運,看着別人接受已成習慣,他不知道説出口的話應該要等待別人回答,因為向來,他的話就是旨意。
所以他永遠都不知道楚非歡對於他的安排的,那句答覆。
案几上,油燈燈火悠悠顫動,被他離開時帶起的風聲卷得飄搖欲滅,恍若生命即將油盡燈枯的那一刻,那一點堅持不滅的光,時時都將湮沒。
帳外傳來喧騰的聲響,人聲,馬嘶,兵器撞擊、大聲呼喊的口令,一切都這麼蓬勃而有生氣,帶着新鮮的明亮的熱力,一陣陣撲進冷清的帳篷。
帳篷穹頂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陰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間裏,靜卧的秀麗男子,沉默如即將永遠凝固的冰雕。
楚非歡輕輕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胎記的地方,那裏,沒有人看見,曾經鮮活璀璨的金色鯉魚標記,已經黯淡無光。
這是楚氏皇族,即將大去前的徵兆。
知道自己會死,但是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可供珍惜的時光總是短暫得殘忍……楚非歡按着心口,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玄螭宮那個密室真幽暗啊……睜開眼時嗅見的濃郁的腥氣,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當陰離問出那句,“你是想要殘廢着活十年,還是完好着活一載?”時,他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是選擇嗎?這不是選擇,這只是宿命,在度過那樣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在泥濘中掙扎的三年後,在多少次眼睜睜看着長歌遇險自己卻無法相救,甚至連站在和她一樣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後,他早已別無選擇。
當時唯一的猶豫,是看見嘯天,剖心而死的嘯天,用自己的心換了他的命,他本應當好好珍惜。
……嘯天,我對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對戰完顏純箴,最後的真力擊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彷彿突然抽離了軀體,懸浮於半空,他竟然離奇的透過自己的軀體,看見自己的心,越來越緩的跳動,漸漸趨於停滯。
那一霎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
彷彿深海的黑暗潮水,無邊無際的湧過來,將他淹沒至頂,他睜着眼睛,卻突然看不見任何事物。
也看不見她。
隱約聽見她在關切的詢問,卻根本聽不見她在問什麼,他只是緊緊的拉着她的手,用那般真實的觸感和力度,去最後感受她的温暖。
長歌,這將是一生裏,我最後拉你的手。
帳篷裏一燈如豆,照人此夜淒涼,男子烏髮黑眸深如靜水之淵,那點掙扎而起的波瀾,終將歸於寂滅。
楚非歡慢慢解下面具,燭火顫了顫,斜斜的偏向一邊,似是不忍照上他慘白的臉。
……蕭玦,我幫不了你了,讓馮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這仗,塵埃落定,你和長歌之間也就沒有最後的障礙和為難,那就,痛痛快快的,攬她入懷吧。
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動的,始終是你的灼烈和熱情,假如她明知一切,卻為了你裝作依舊懵懂。
她始終在守護着你,從前生,到今世。
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愛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愛她,但望你把因為我離開,長歌所失去的那一半關懷,加倍的補給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
這一夜很短,這一夜很長。
短得於瞬間便拉斷了維繫生命的遊絲,長得令人瘋狂拍馬也無法衝破那似乎永生難滅的黑暗。
三更時分,離奇的下了場雪。
碎雪紛揚,萬里無聲,那般沉寂而漠然的邊塞之城,睜着永恆不閉的眼,看着那單人獨騎,一力長馳,如鳴銷呼嘯着穿越茫茫原野。
三更時分的這場雪,最先落在了秦長歌的眉睫。
在瘋狂的奔馳中揚起臉,秦長歌只覺得眉間那縷涼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涼徹骨,凍得人幾欲窒息。
素玄的話,一遍遍響在耳邊。
“長歌,我從大營過,覺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對,他始終帶着面具不肯摘下,我無法觀測氣色,但是……”
未盡的言語,向來比直接説出來更可怖。
秦長歌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直跳而起,衝出營地拉了匹馬便真奔出去。
心底一直盤旋不去的窒悶不安感受,在這一刻得到解答,秦長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覺,卻又無比害怕自己的直覺。
她已什麼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馬狂奔。
古戌荒城,夜鳥悲鳴,馬蹄嗒嗒踏碎積雪的凍土,寒風獵獵從耳側刮過,那般砭骨的厲烈疼痛,彷彿一場邂逅便是一抹殷紅的血絲。
束起的長髮在飛奔中被風雪打散,亂七八糟的身後狂舞,不多時便積上一層冰白的霜花,再在無盡的顛簸裏被絲絲碎去,散落在邊塞的平原上,化去無聲。
秦長歌已經不懂得憐惜胯下駿馬,長鞭破空,連連揮下。
非歡,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裏吹來的風,潛進帳篷,依稀熟悉的氣味,桐花幽甜之香裏帶着海岸微腥的氣息,交織成神秘的香氛,氤氲在暗淡朦朧的大帳中。
遠處的馬嘶聲被風吹斷,一抹蒼煙裏不知何處吹起了悲涼的金笳,萬帳穹廬,孤鎮邊城,一片欲碎的星影光華明滅,最西邊曾經光華璀璨的那一顆,漸漸淡去。
那奇異的帶着桐花和海岸氣息的風,在帳中緩慢的盤旋着,似是從遙遠國度奔來的天使,等待着接迎它們的羈旅遊子的永久迴歸。
帳中沒有玉鼎,卻突然多了些迦南香的清貴香氣,緩緩罩向那幽暗角落。
楚非歡支枕靜聽午夜長風呼嘯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無的香氣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裏飛來了蘆花?飄揚在秋日淡藍的高空裏,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頭去看,看來自己也浸在水中,卻不覺得冷,他伸手去撈那蘆花,如鏡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漣漪,白鳥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個流麗至令人驚歎的弧度飛掠而來,翩若驚鴻。
他一笑回首,説:哦,原來你在這裏。
……她掠過來,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遞給他,他微笑接過,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秋水已經淡去,腳下是堅實的青石橋,而身後桃林爛漫。
她牽他進入樹林,林深處卻是雄偉威嚴的大儀殿,他怔怔的看着她放開他的手,着凰袍佩珠冠,登御輦步丹墀,於宮闕之巔微笑下望,長階盡處,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涼。
……一轉眼她半跪在他輪椅前,説,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
……她説,非歡,我很孤獨,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她説,等我。
長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飛旋若舞,梵花墜影,是桐花。
……桐花,桐花……宮闕巍峨,彩屏迤邐。雕刻着雲龍飛鳳的白玉殿門開啓,現出種滿了這種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宮,鋪了厚厚一層花瓣的長長的玉階在他面前展開,無窮無盡,直欲延伸向天際,他輕輕拾階而上,足底鮮花嬌豔如故,而前方仙雲縹緲彩光迷離,隱約有九道飛虹橫貫天際,而長風之巔更遠之處,韶音奏起。
華光盡頭,立着玉帛飄飛雲髻高聳的女子,雪膚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顏容。
……母妃,你來接我了麼?
他緩緩走上前去。
女子輕舒雙臂相迎,笑容婉孌,身後雲霞五色斑斕,流光飛舞。
“歡兒,人生如劫,終有一渡。”
她微笑着輕輕牽過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風聲漸漸靜歇,帳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氣,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飄搖欲顫的燭火,突然跳了跳,隨即如被人輕輕吹熄般,徹底消黯。
黑暗籠罩了整個帳篷,隱約中似有輕聲嘆息,宛轉悠長。
楚非歡一直輕輕捏着軍報的手指,微微一鬆。
軍報飄然落地。
……
長歌。
原諒我不能陪你到老。
――――――――
夜靜無聲。
一聲馬嘶,驚破喧囂後復歸平靜的大營。
守衞的士兵直覺的抬頭,便看見地平線上,一個雪人策馬直撞過來,士兵驚恐的抬槍要攔,那人一聲大喝,“趙莫言!”
隨即士兵便覺得一陣狂風從自己身邊捲過,硬生生的被卷得原地打轉三個圈,才踉蹌站穩。
大營被驚動,人流在聚集,戰馬煩躁的仰首高嘶,而那個雪人已經直奔向了主帳。
馮子光匆匆衝出來,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下對方容貌,就看見黃影一閃,主帳大簾一掀,那人已經衝了進去。
馮子光急急想跟進去,突然看見那人僵在了帳門口,隨即退一步,再退一步。
馮子光怔在當地,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太師,他怔怔看着那個微微顫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説一句話,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長歌的手,緊緊抓着帳門布簾,抓得那般用力。
她知道,不用力的話,自己一定會倒下去,從此再也難以爬起。
然而現在要怎麼過去?方圓數丈的帳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與人間,永遠無法飛渡的距離。
前方,黑暗的大帳,飄散着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一角非歡常呆的地方,他靜靜睡着。
那般安詳的姿勢,那般沉靜的睡眠。
秦長歌卻覺得黑暗鋪天蓋地的籠罩過來,一陣陣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腦海,砸的血花飛濺骨肉盡碎,砸得神智盡失五內俱焚。
非歡睡眠極為警醒,向來微聲便可令他驚醒,自己鬧出這麼大動靜,他怎麼可能不睜眼?
她為什麼聽不見呼吸,感覺不到生命存在的氣息?
秦長歌目光顫顫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細梭巡一遍,手突然一鬆。
不!不!
不要是真的!
不要!
有什麼在轟然倒下,有什麼在飛快遠去。
秦長歌僵立着,不肯走近。
她在帳門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着那一角,等待那個秀麗男子張開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對她微笑,説,“長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有時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片沉寂無聲,那個永遠在她身後扶着她的肩,對她説,我始終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給她回應。
非歡……你為什麼不説話?
秦長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撇開手。
一點一點的挪動步伐。
一步一步,走入那徹底的黑暗之中。
十步的距離,永生無法接近的天塹。
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血,丈量。
最終,秦長歌的腳尖,碰着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卻了全身的力氣,秦長歌腿一軟,跪倒在榻前。
閉着眼,眼淚剎那間洶湧而出,秦長歌緩緩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觸到那昔日温熱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
跪在榻前,秦長歌雙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軀體,將頭倚在他胸前。
這一刻我不為聽你永遠消失的心跳,這一刻我只想給你最後的一點温暖。
非歡……
……那年的棧渡橋上的桃花,開滅了一個人一生的繁華,她越橋而過,而他在橋下冰冷的水下洇開血花。
“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非歡,從此後,我便又千千萬萬個秘密要和你分享,卻又到哪裏去找你來聆聽?
……熾焰幫裏,滿桌佳餚突然令人乏味,他怔怔看着那個袖囊裏的玉佩,看見那一幕煙華消散,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扎於泥淖。看見重傷、殘疾、揹負着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殘喘的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最終淪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説:
“你……武功未復,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非歡,你陪我從頭開始,為什麼不陪我一起走到結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萬千殺機凝於一線,那個隔窗而語的男子,一襲藍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殘軀,冒雨而來,解救她於千鈞一髮,他沉靜的眉宇之間,波瀾不驚,沒人看得見背後的苦痛和掙扎。
“我昨夜只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
非歡,這一生我與你時時默契心靈相通,為何卻連最後的一面都無緣相見?
……幽州內亂,詐昏的李瀚於萬軍中暴起,劍光剎那間到了他的胸口,換得她惶然回首,無限自責。
他只是淺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她急急辯解,他説:
“我只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非歡,你錯了,重生以來,從來都是你在保護我。
非歡,這一世我終將不再為你憂慮,卻換了此生永久疼痛於心。
……忽有大喝驚天而來。
“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她於混沌中惶然回首。
……萬民圍困,羣情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葉小舟,隨時會被暴民的人海撕碎,無限嘈雜擁擠之中,萬眾矚目中,聲音低微,中氣不足的男子,輕輕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歡,你為什麼要食言,最終選擇了,死在我之前?
轟!
神靈之手大力聚齊開天巨斧,惡狠狠劈裂了無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顫抖,撕裂痙攣,不堪痛苦的,將所有依附於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猗蘭之殿,她迎着如鐵板擊面而來狂風發力而奔。
……遠處明光閃耀,廢墟之間,哧哧閃爍着火花的引線,不願獨生的他的穩定的手,毫無畏懼的湊近那火光。
她滿身冷汗的奔上,撲下。
“我們都不要死。”
非歡,這一生你從無違拗我任何意志,為何這最重要一句,你選擇忘記?
……誰的心臟,永久的留在了南閔的一碧深翠。
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遠遠颺向遙遠的東方,那裏,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沉默佇立千年。
“嘯天,我對不起你。”
非歡,直到這刻,我終於明白了你這句話的意思。
你所經歷的選擇,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參與?
……碧水之中,誰的指尖,輕而緩的劃在了她的心上?
青衣藍衫柔曼糾纏,彼此的黑髮在流動的水中輕輕拂動,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卻温暖如春。
那一刻是誰攥住了誰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盤桓已久卻始終不願出口的希冀。
“我多麼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諒我,我只想有一刻擁你在懷的真實感受。”
非歡,我亦多麼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夢成真。
……是誰輕輕湊近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掠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非歡,心願猶在耳,你卻撇手棄我而去。
……是誰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於長睫。
清淡如佛手柑的氣息恍惚重來,如飄落的輕煙悠悠籠罩,明月之下,滿室輝光之上,秀麗男子一一珍重吻過雙眸。
“長歌,此生我從不願意對你有所隱瞞。”
“長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為誰流淚。”
非歡,你坦誠一切,卻隱瞞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擇;你不要我流淚,此刻我卻彷彿要流盡一生的淚水。
……是誰的秀麗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節裏高樓上清風鼓盪,吹起長髮藍衣,而前方蒼穹之上,滿載祝願的天燈飛遠。
“長歌,我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裏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悦、美滿和幸福。”
非歡,心願美好而現實無限冷酷。
我人生裏所有的無奈和悲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悦和幸運,隨你離去而被放飛。
……
長夜漫漫,悲苦不已。
帳外的光影變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時光緩緩前行,不因人間離別而憐憫停步。
雪卻一直在下。
秦長歌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沒有變過姿勢。
她只是靜靜伏跪在楚非歡榻前,伸長手臂,緊緊將他抱緊。
她靠近他的心臟,卻再也聽不見想要聽見的心跳。
風穿越帳門,帶進落梨般的碎雪,那風如此的涼,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涼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麗眉目亦如此清涼。
他説,“那日,其實我不是要尋死。”
“我只是覺得,湖中心的那朵蘆花,特別的美一點而已……”
那一朵蘆花,如今飛到了哪朵雲上了呢?
三更落雪,萬里冰封,凰盟三傑和開國皇后的知己傳奇,從碧湖秋水的初遇到邊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為可以永不停歇的糾纏、追隨、等候,在那個夜半飛雪的淒冷的夜,緩慢的畫上最後的終止符。
剎那間一生流過,一滴淚作別你我。
――――――――――
“下雪了。”
蕭玦勒馬,仰首看着天際飄落的雪花,心裏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閃而過。
他直覺的皺眉思索,卻沒找出內心裏那陣突然的煩躁的緣由。
沒什麼好擔憂的,和白淵已經交戰一日,他搶先一步扼守禹城關隘,已經將白淵的大軍圍困住,單紹的援軍也到了,兩軍合圍,兵力足達六十萬,今夜最後一次猛攻,應該就能把已經出現慌亂的燕軍打散。
要麼是長歌?可是據傳報,虎口崖長歌大勝,何況素玄在她軍中,至不濟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蕭玦揚眉笑了笑,將那不安拋開。
勝利在即,逐鹿之手將落幕,過了今夜,天下將再沒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徹底一統諸國,剩下的只需要時間。
對他來説,最滿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將而來的天下大帝的無上至尊,而是,長歌。
殺了白淵,恩仇俱結,長歌心事得解,當能拋下一切,和自己雙雙與歸,如果她不喜宮廷生活,自己也可以早點扔了那勞什子皇位,和長歌雙雙策馬,笑傲天涯去。
想到那些並肩看夕陽,茅屋話桑罵的平淡卻永恆的日子,蕭玦的笑意越發明亮,目光閃耀如天際星子。
“陛下。”
先鋒李驥的聲音驚破他的幻想,蕭玦轉頭,“嗯?”
“燕軍開始對左翼猛衝,好像打算突圍,請陛下示下。”
“左翼麼?”蕭玦慢慢勾起一絲笑意,策馬看了看前方戰況,果然被圍的燕軍開始猛攻,隱約還可以看見黃衣紅甲的士兵浪潮中,黃色彩鳳的旗幟。
“陛下,燕軍這麼明顯打着帝旗突圍,倒未必可信,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白淵之狡詐,他要護主突圍,定然不會這般彰顯旗號,臣以為,這定是佯攻。”
“哦,那你覺得呢?”蕭玦回身笑看李驥。
那男子決然答:“當守右翼!臣已經派軍加固右翼防守。”
蕭玦哈哈一笑,道:“錯!”
李驥瞪大眼,看着蕭玦,蕭玦微笑着拍拍李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點白淵了,但知道的還不夠多,不過你有句話説得對,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白淵這個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為國師大人智慧名動六國,絕不會蠢到公然打旗號突圍的地步——於是他就這麼蠢給你看。”
李驥愕然道:“難道……”
蕭玦一揚馬鞭,朗聲道:“朕是老實人,老實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
包圍圈的右翼,相對薄弱,部分騎兵被秦長歌帶走,機動性和衝擊穿插力受到影響,而東燕這一批突圍的,以重甲步兵為先鋒,隨後是重騎,隨後輕騎,中軍再次,強力衝擊西梁方的密集陣型。
蕭玦趕到時,只看到綵鳳旗已經過了己方一半防線,旗幟下那普通士兵裝扮的男子,不是白淵還是誰?
忍不住暢快一笑,蕭玦長劍一指,提足真氣喝道:“白淵,玩花招有用嗎?倒不如痛痛快快過來與朕一戰!”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麼?”白淵似笑非笑看着蕭玦,目光流轉裏閃爍着奇異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蕭玦氣極反笑,皺眉看他,“你想不戰而勝?白淵,你號稱智人,如今這情勢,你覺得你還有勝的可能?”
“是沒有,絕對沒有,”白淵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從懷裏取出那管紫竹簫,很愛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應該於不可能中製造可能的,就是應該草灰蛇線,伏延千里。”
他用微帶憐憫的目光看着蕭玦,突然撥馬就走。
蕭玦自然要追。
蕭玦的護軍層層維護而上,生怕那簫中飛出暗器來,蕭玦一把揮開護衞,道:“朕自己又不是木頭,看見兵器過來不知道閃躲?”
白淵忽然返身,一彎身撈起馬側玄鐵黑羽長弓,遙遙對準蕭玦。
蕭玦大笑,道:“比箭麼?好!”
他一伸手,從箭筒裏抽出三隻金箭,手一掣搭於自己特製的長弓,滿弓如月,金光燦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讓的對準白淵眉心。
戰神蕭玦,當年縱橫沙場,箭藝可謂獨步天下,多年前秦長歌就曾説過,單論箭術,天下當無超出蕭玦者。
“嗡!”
白淵一箭如電,破空而來,隔着人喊馬嘶正在廝殺的軍隊,依然能聽見那利箭格列空氣發出的尖鋭之聲。
蕭玦卻覺得這一箭好像並不能算白淵的最高水準。
然而他依然沒有掉以輕心,手臂一振,三箭連射,射箭那一刻,眼角餘光好像看見白淵突然棄弓,舉箭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將那箭劈成兩半,那兩半重箭餘勢未盡,一分左右再次呼嘯而來,然而蕭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連珠而發,也神奇的在半空中一分左右,精準的將分成兩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這神乎其技的箭術,都不禁鬨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還向着蕭玦襲來,只是餘力不盡,前面三支還沒到蕭玦近前,就被中軍護衞打落,最後一支,一個士兵橫槍拍落時,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東西在那士兵搶上一碰一彈,突然加速,越過揮擋的人羣,一道流光般向蕭玦射來。
蕭玦扯了扯嘴角,白淵果然還有手段,只是這箭,依舊不可能傷着自己了。
他揮劍,欲擋。
卻有簫聲突起。
粗嘎,暗啞,毫無音律美感,甚至難聽得令人想捂耳的聲音。
蕭玦突然顫了顫。
……心深處有一處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麼東西悍然一劈,豁開了一道裂口,湧出一些飄搖如水中海草的變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夢重來,然而卻又不同於當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隨着那一聲比一聲拔高的奇異簫音,一點一點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風,外力劈下,水晶嘩啦啦一點點剝落,現出深埋在記憶中,一直被等待喚醒的畫面。
……長樂宮宮苑深深,一彎冷月鏤在黛色長空,空氣裏隱隱飄蕩着淡淡的血氣,那男子茫然而行,越長廊,退宮門,吱呀一聲,暗色光影被緩緩推開,地上鋪開淡白的月色和……鮮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屍寂靜無聲,心口一枚金撥子鮮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攤鮮紅。
……他蹲下身,拔出金撥子,慢慢移到女子臉上。
……他緩緩,挖出女子雙眼,擱進掌心……
那人……
蕭玦突然鬆手,木然放開繮繩,放任馬兒緩緩前行,他在馬上仰首,遠遠想雲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過此刻風煙血火,看清楚什麼。
他看見了……
“陛下小心!”
“咻!”
蕭玦身子一顫。
那支本該被他輕描淡寫就能揮開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飛外天,射上了他的胸膛。
血花飛濺,如那日挖下她雙眼的鮮血流濺。
蕭玦緩緩抬手,卻不知道該按在哪裏?哪裏都在痛,分不清哪裏更痛,有一處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進了粗鹽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礪着,一手一個血印,滿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來是我……
那個欲待尋找的仇人,那個苦苦追尋的兇手,那個殘忍的,自己詛咒了無數次的敵人,卻原來,是我自己。
那一直在離奇夢境裏哭泣的細小的紅色物體,那看也看不清楚的令他無限畏懼的飛翔的東西,卻原來,是她的眼珠。
蕭玦突然想笑,卻不知道該笑誰。
世事如此荒唐。
鮮血於指間奔湧,越流越急,全身的熱量和血液,都隨着這一刻的奔湧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記憶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愛與勇氣,都已被狠狠攥緊,然後,大力拔去。
只剩下一個蒼茫血色永不癒合的空洞,貫過這邊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風。
蕭玦捂着心,極緩極緩的轉身。
那些征戰殺伐,那些驚慌呼號,那些潮水般湧來和退去,他已統統聽不見,看不見。
他只是努力的,掙扎着,向着後方,秦長歌所在的那個方向。
帶雪的風,掠過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蕭玦於風中艱難回首,於黑暗降臨的最後一刻,遙遙望向那個愛人存在的方向。
他此生已無顏再見她,卻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身後卻只是無窮無盡的黑夜。
緩緩放開手,蕭玦一聲低喃,飄散在飛雪的長空中。
“長歌……”
――――――――――――
時光流轉,不知今夕何夕。
帳篷裏一睡一跪的兩個人,一個再也不知紅塵變幻,一個再也不願理會紅塵變幻。
秦長歌埋首楚非歡胸前,渾渾噩噩也不知轉眼間已過三日。
最後那一夜,累極的她在楚非歡胸前睡去,朦朧中自己依舊在聽着非歡心跳,而那心跳竟漸漸從無到有,她大喜着撲上去,非歡卻怎麼也不肯睜開眼睛。
她頹然坐倒,捂臉啜泣,突然帳門一掀,蕭玦大步帶風的進來。
她撲過去,撲到一半淚水已經飛在他身前。
蕭玦拉起她的手,牽她到非歡榻前,她喃喃抱怨着非歡不肯醒來,蕭玦卻在沒心沒肺的笑。
她大怒着要趕蕭玦出去,蕭玦卻突然道:“誰説他能醒?誰説他沒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
她跳起來欲待推蕭玦,蕭玦忽然笑容一收,輕輕道:“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和我一樣。”
宛如一個霹靂閃電橫空劈下,硬生生將她劈醒,秦長歌直直的跳了起來,撫着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這裏依舊是大營主帳,而自己依舊和非歡在一起。
秦長歌舒一口氣,頹然靠着長榻滑下,剛才那一霎夢中的晴空霹靂令她心悸猶存,一片沉靜中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依舊在砰砰輕響。
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麼居然真的有些疼痛……傷心太過的緣故吧。
這麼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見非歡的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軍報,而軍報之下,有一封淡黃的信箋。
秦長歌盯着那信箋,緩緩伸手拿起,捏在手中。
她知道這是非歡絕筆,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氣開啓?
“太師!!”
突有飛奔的雜沓急切腳步聲響起,惶急的呼喊劃裂長空。
秦長歌手一顫,遺書落地。
剛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覺再度捲土重來,一刀刀,彷彿在凌遲她的心肺,那般細碎而令人難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從無畏懼的她突然開始懼怕,她捂着心口,瞪着帳門,那裏先前沒有掩緊,微微露出一絲縫隙,外間的光影透進來,火把閃爍,無數雙腳步匆匆。
訓練有素西梁精兵,何事至於如此慌亂?
秦長歌想開口,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失聲。
然而外間,不知誰重重撞撲在地,隨即,極度壓抑的哭泣聲,在冰冷的地面積雪中,嗚咽響起。
“太師,陛下駕崩,我軍大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