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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陌生人

    他是壞人吧?至少算是個敵人。反正,現在的我既然握着昭昭的手,這麼冰冷和無助的手。我也沒得選擇,只能把他推到對面去,當他是餓壞人算了—不然,眼前的這一切,到底算是什麼呢?他額頭很寬,這個陌生人。搞得五官都被迫堆在一起。眼睛還蠻大的,就更讓人覺得,在跟他對視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的視線該集中到什麼地方——可能還是因為,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和他對視呢?尤其是,我不是不知道,他説不定在醖釀着一場攻擊;也因為,我不是不知道,他心裏有那麼多的痛苦。

    沒有人講話。在那種寂靜中,我模糊地發現,原來店裏除了我們,其他客人都走了。我毫無道理地幻想到了一場景,就是店裏的服務生跟陌生人是一夥的,他們此刻會毫不猶豫地把店門關上,燈也關上,做出打烊的假象。卷閘門會在我們耳朵邊轟轟烈烈地一瀉千里,是鬼門關響起的掌聲。

    當然了,這些都沒有發生。服務生照舊沒有表情地穿梭於餐桌之間,還有一個,拿着拖把拖地的時候經過了陌生人,他遲疑地靠近我們的時候,笨拙地被拖把絆了一下,然後他小聲地對那個已經走得很遠的服務生説了一句“對不起。”——這個踩到別人拖把還是道歉的人,真的會殺了昭昭嗎?

    他站在我們的桌子旁邊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心裏的尷尬遠遠多於恐懼。其實我沒那麼害怕的,不知為何,雖然我心跳加速了,手也在昭昭的肩旁上微微顫抖,但是心裏還是有一種沉下來的東西,讓我覺得沒必要恐懼。也許,從出生起,我就是靠着這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活到今天的,信任什麼東西呢?我説不好,也許是信任這世界放給我看的電影,永遠不會那麼糟糕。

    “坐吧。”哥哥親切地招呼他,就好像他不是昭昭的仇人,而是昭昭羞澀的小男友。

    昭昭的肩膀在我的手掌下面劇烈地抽動了一下,就像是急匆匆地要破土而出,新鮮植物似的,混亂惶恐卻又勢不可擋。就在她直直的站起來的時候,我非常默契地把手從她的手上移開了——她總是這樣,在無助的時候以為挺身而出才能保護自己。

    她囁嚅着説:“對不起。”

    周圍的人誰也不會在乎,我其實略微倒退了幾步。我難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懸在空氣中的右手,我想問它,為何這麼順理成章地在第一時間放棄了昭昭呢?為什麼我在挪開它的時候竟是如此的如釋重負呢?難道我自己也覺得昭昭至少應該面對一下眼前逼近的現實嗎?昭昭不是無辜的嗎?還是,我自己也覺得,她有一點活該呢?不對,昭昭沒有錯,所以是我忌妒她嗎?——沒有,沒有,不會,我從沒有真的從心裏嫉妒過什麼人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聽説她其實是個大小姐的時候,也只是蜻蜓點水地忌妒了一下,然後火速就忘記了。

    是因為我一直不肯承認,我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喜歡昭昭吧?我甚至從來不允許自己像雪碧那樣大膽地冷笑一聲,説:“我不喜歡她。”她從來沒有回饋過我希望和她交換的情感,或者説,很少。在準確點,她所有和人相處的方式讓我看不出什麼“交換”的跡象。所以我便只能當她同樣不怎麼喜歡我。她渾身上下那種暗藏的力量又在隱隱威脅着所有人,讓我必須極力地告訴自己“我是姐姐,所以我得有一點風度”才能和她維持友好的局面——終於全部承認了,真不容易呢。

    就在這對自己坦然的一秒鐘,我看見了昭昭像雕塑一樣線條分明的側臉。因為線條分明,所以那麼多的愛上就像是被熟練的匠人迅速地塗抹其上的水泥,均勻地籠罩着,沒有在額頭那裏厚一分,也沒有在鼻尖那裏薄一分,這也是她讓我覺得不可接近的原因之一吧。如果此時她能允許自己的臉龐,或者表情被哀傷弄得不體面,我會更同情她。好吧,我的心其實又在軟化了。這是個沒有出息的人呀。

    哥哥不慌不忙地把原本屬於我的那把椅子拉出來,對陌生人説:“坐。有沒有想吃的東西,自己點。”服務生的聲音從牆角不滿地傳過來:“廚房下班了。”然後哥哥又看了昭昭一眼,“又沒人説上課,誰叫你起立的?”

    因為無法下班而怨氣沖天的服務生重新經過了我們的桌子,身後那個無精打采的拖把就像是個沒有出息的坐騎。哥哥淡淡地看着她,説:“啤酒總是有吧?”説完,微笑了一下。她看了哥哥一眼,轉過身從陌生人剛剛起身的桌子上,拿起了那隻空杯子,篤定地放在我們這裏——那表情,簡直是想要打情罵俏了。

    姐姐眨了眨蒙曨的醉眼,暗暗地説:“小蹄子,要是在我店裏上班,看我怎麼修理她。”

    聽完這句話,哥哥自然地拍拍陌生人的肩膀,“你知道嗎?這孩子——”目光轉到了昭昭身上,“這孩子她自從出了事情以後,就離開加逃出來,還是咖啡店應聘過服務生,不過,”他看着半個身子都伏在桌上的姐姐笑了笑,“人家老闆不要她。”

    陌生人一直都沒有看昭昭的臉,不過倒是勇敢地盯着哥哥的眼睛。哥哥説:“我忘了自我介紹了吧。我是昭昭這孩子的班主任。她離家出走,並且還被你威脅到人身安全了。所以暫時住在我們家……”

    “我知道。”陌生人突然説,他嗓音沙啞,像是還沒從變聲的青春期裏走出來,帶着一點點仔細聽還是能察覺的永川口音,“我知道您是老師。”

    “我也知道你知道。”哥哥輕輕地笑笑,“都跟了這麼多天,恕我直言,你不打專業,我其實看見過你好幾次。學校門口,公車上……早就是熟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總覺得哥哥今天有點不一樣,雖然説話的語調一如既往地不緊不慢,可是有種罕見的鮮活,似乎是在他皮膚下面寧靜地眨着波瀾。讓我覺得,此刻,他所有的話,都是命令。

    “老師。”陌生人悲哀地笑笑,“給您添麻煩了。”

    “拜託,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別總是您長您短的。喝酒吧。”哥哥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陌生人沒有喝酒,只是捏着玻璃杯。就像是那裏面的半杯啤酒被凍成了冰,他不得不這樣用力地拿手掌的温度融化它。

    “被埋在廢墟里面的,是你的什麼人?”哥哥問。

    “我哥。”陌生人説,“我爸爸也受了傷,左胳膊被炸掉了一半。他上救護車的時候還醒着,還沒來得及覺得疼,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少了隻手。”他居然笑了。

    哥哥也在微笑,“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手,畢竟太熟了。因為它永遠都在那兒,突然之間不見了,也發現不了。”

    “對。”陌生人端起面前的杯子來,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很少的一口,“我爸説,他是想要抬起手來抹一下左邊額頭上的汗,才發現它不見了。就像是我們有時候想拿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被偷了——差不多的意思。”

    “你哥哥……還活着嗎?”我膽戰心驚地問,因為我知道昭昭最想問這個,但是她不敢。我沒有什麼不敢的,這個忙我願意幫。

    “活着。”陌生人看着我,他看我的神情幾乎是友善的,雖然在我的記憶中,初次見面的人絕大多數都會不帶惡意地注視我,尤其是男生,可是他此刻的友好讓我感動。我一向都相信,第一眼就討厭的人一定是壞人,因為沒有人會討厭我的。陌生人其實不是壞人,至少,不是個可怕的人。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對他笑了起來。

    “我哥運氣好,是第一個被挖出來的。我媽當時就站在警戒線的外面,遠遠地看着我哥哥出來了,而且活着,我媽跟我説,特別奇怪,她第一個感覺其實是,身邊、周圍那些跟她一樣等消息的人,都在齊刷刷地恨她。”

    “你哥哥沒事了,你爸爸雖然少了一隻手,可是畢竟也活着,那你為什麼這些天還一直要跟昭昭呢?”我想我真的是完全放鬆了吧,居然很有興致地跟他聊了起來。

    他看着我,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説。

    我想,他其實説不好再開為什麼吧,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種時候勇敢地説:“我不知道”的。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沒想真的殺她。”哥哥平淡地説,然後若無其事地問姐姐,“打火機呢?你剛才扔哪兒了?”

    昭昭終於開口説話了,聲音似乎因為在嗓子裏悶太久了,有點見不得光的遲鈍,“那天,在公車上,你把手機還給我——是你偷的麼?不然,他怎麼會掉呢?”

    “是我偷的。”陌生人幾乎是羞澀了。

    姐姐開心得前仰後合,“你還挺坦率的。”

    昭昭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臉上有一些不滿,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沒有人跟她同仇敵愾了。

    “別再跟蹤她了。”哥哥認真地注視着他,那眼神是有熱度的。

    陌生人突然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上了滿滿一杯啤酒。

    “答應我吧,別再跟了,行麼?”哥哥端起自己的杯子,懸在半空中,神色寧靜地等待着陌生人的杯子撞上來,“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我不講那些不痛不癢的話,比方説她是無辜的她爸爸才有錯……我知道你聽不進去。可是,殺人償命,你以為你哥哥會死,現在他沒有。跟很多人比起來,你的情況算是幸運的。於情於理,這筆帳都該到此為止,你説對不對?”

    陌生人的表情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的鼻尖前面打開了冰櫃。他的下嘴唇凜凜地顫抖了一下,抻起來,包裹住了他的上嘴唇,他的眼神鈍鈍的,很用力,視乎這兩片嘴唇之間的爭端是一個凝重的問題。他也舉杯,但是跟哥哥的杯子還是保持着矜持的距離。他説:“老師,你是説——因為我哥哥沒有死,所以我不該殺她。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這次我哥哥死了,我就可以殺她了?”哥哥胸有成竹地笑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一個命題是真命題的時候,它的否命題未必成立。你犯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錯誤。”陌生人驚訝地凝視着哥哥的眼睛,幾秒鐘,突然他笑了,它允許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放在桌上,温和地問:“您怎麼稱呼?”

    “我叫李淵。”陌生人——不,李淵的臉突然變紅了,他其實沒什麼酒量的吧。

    “我知道你為什麼。”哥哥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為什麼,你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威脅她爸爸,你甚至不全是為了報仇。如果親人沒了,你卻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沒什麼比這個更屈辱的了。給你講一件事好麼……”他的眼光突然遊離了,似乎在被籠罩斜前方另一張空蕩蕩的四人餐桌,“從前——”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但是隨即他還是板起臉,認真地説:“從前有個女人。有一天,她老公死了。死得特別突然,她像平常那樣在家裏做飯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消息。她老公死在單位裏,突發心臟病,走得沒有痛苦,但是吧,問題在於,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的有心臟病,包括他自己。然後,她知道了消息,想也沒想,就從廚房的陽台上跳下去了。我覺得,她那時候的心情跟你有點像。她什麼都做不了,就已經全都來不及了。可能人到了這種時候,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得做點什麼維持一下尊嚴吧。什麼籌碼都沒有,只剩下生命了。那就殺個人,或者殺掉自己,突然容忍不了自己這麼渺小了,總得做點什麼,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喂,你有毛病啊?”姐姐瞪大了眼睛,聲音卻是膽怯的。

    “不一樣。”陌生人搖了搖頭(還是叫他陌生人吧,我叫習慣了),“那個女人,她畢竟只是輸給了老天爺。可是,我們不同。”他凝視着昭昭的臉,“我們不同,昭昭,你説對不對。”

    “你知道我最恨你爸爸什麼地方嗎?”陌生人説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着昭昭,他精神質地盯着架子在盤子邊緣的一雙筷子,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把它們拿起來,以及拿起來又能做什麼,“其實在永川,也有不少人喜歡他,他算是個不錯的東家,我哥哥就屬於喜歡他的那部分人——他總説你爸爸從不克扣工人的工資,他總説工廠食堂裏的飯很好吃,他還總説你爸爸人很豪爽……”陌生人笑了,搖了搖頭,“可是我不一樣,每次看到你,我就最恨他。其實你很好,很單純,你是無辜的。可是你憑什麼那麼單純啊?”

    “對不起。”昭昭像個考試作弊被抓到的孩子,柔柔地垂下了眼簾。哥哥不動聲色地重新斟滿了陌生人的杯子,他非常配合地抓起來一飲而盡了。他的眼眶紅紅的,看上去很兇,但是説話的語氣卻像是在懷念着什麼。

    “憑什麼你可以一邊踩着別人長大,一邊那麼單純地對所有被你踩在腳底下的人笑?你爸爸無論怎樣,得到了什麼,手上總歸還是沾過血。或者別的髒東西。可是你連這一關都不用過。你他媽,你他媽真的是無辜的。無辜得我都沒辦法恨你所以我只好恨你爸爸,憑什麼你天生就一點錯都沒有?憑什麼你就有這麼無辜的資格啊?每次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你該死。”他停頓了一下,有惡狠狠地喝完了一杯,酒精染紅了他的臉,也給了他勇氣説這些——一般情況下,人們心碎了以後才會思考的事情,“就算我一點都沒辦法恨你,我也覺得你該死。”

    就在此時,哥哥抓住了陌生人手上的杯子。然後輕輕地抽走它。哥哥説:“碰她一下,你試試看。我是認真的,你試試看。”

    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我是説,哥哥。

    陌生人伸出手掌去,抓抓頭髮,有那麼一小撮頭髮無知無覺地在他的頭頂上豎了起來。讓他看上去不那麼認真了,他就這樣滑稽地笑着,笑着,笑到眼淚出來,他一邊笑一邊説話,聽上去像是咳嗽,他説:“老師,放心吧。我就是説説的,我已經告訴她我覺得她該死,就夠了。我還能做什麼呢?你以為……你以為我真的能做什麼嗎?”

    “你想告訴她她該死,”哥哥認真地看着滿臉通紅、笑容狼狽的陌生人,“可是他現在只想自己試着去過一種可以不用傷害任何人的生活。也許她做不到,也許等她再長大一點她就不會再這麼想。但至少,現在,她知道她要贖罪。這就是你和她之間的區別。”

    “有個屁用。”陌生人幾乎是噴出來這句話,他不得不下意識地用手背擦擦嘴邊的皮膚,“她贖罪?我也不是第一天出生的,我不指望這世上能有多麼公平。可是,可是……”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能不能別再這麼野蠻呢?一隻老虎對着自己啃剩的骨頭説它要贖罪——我寧願她跟我説我活該,我寧願她覺得我就是全家被炸死在那間工廠裏也是活該。”

    “對。如果她真的是那樣的人,人生對於你,其實就更容易——放心大膽地去仇恨就好了。我知道你就是這麼想的。”哥哥的目光是有温度的,“但是你要不要相信,人和老虎説到底還是有區別的,有的人,就是為了贖罪而生。”

    我聽見桌子下面輕微的“咔嚓”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面上清脆地碎裂了。然後我才看到,昭昭的右手裏捏着半截白色的陶瓷湯匙。而左邊的手腕上,有一個鮮紅的,紅到發紫的小小的痕跡。原來,她像個小學生那樣挺直了腰板——我還在笑她正襟危坐的樣子未免幼稚。她是在桌子下面用這把湯匙抵着自己的皮膚,逼着自己和陌生人對話。也不知究竟是了多大的力氣,湯匙都不堪重負。

    “昭昭——”我抓起她的胳膊仔細地盯着,“流血沒啊?”

    哥哥像是觸了電那樣站起來,從我的手裏不容分説地奪走了昭昭的胳膊,“你開什麼玩笑?”——哥哥居然真的在呵斥她,“還好沒流血,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啊?流血了怎麼辦,是鬧着玩的麼……”

    “大呼小叫什麼呀?這可是公共場合。”姐姐慵懶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吟吟的,“誒?”她驚訝地盯着陌生人的臉,“你為什麼哭?那個你暗戀的女生不理你有什麼的啊?真能是多大的事情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沒聽過這句話麼?”——他是真的醉了,記憶明顯斷篇,還停留在“陌生人暗戀女同學”那節,後來的所有對白顯然都是沒有印象的也可能是,它本質上從不關心男歡女愛之外的任何事情吧。我身旁還傳來一陣均勻的呼吸,雪碧不知何時,趴在桌上酣然入夢了。長期一起生活的人西行就是這樣日益接近的。

    我試着讓自己的目光姥姥追隨着姐姐——跟着她起身,跟着她慢慢地擺着腰肢走到陌生人身邊去,跟着她俯下身子,跟着她那兩隻塗着粉紫色指甲油的手,像蝴蝶那樣停留在買受人的雙肩上。我承認,我用力的看着姐姐,只是因為,我不想注視着哥哥抓着昭昭的胳膊,我希望能通過這種徹底的無視而真的不那麼在乎。他那麼緊張昭昭,我覺得這過分了,我不舒服。

    “她不喜歡你,對不對?”姐姐微笑着把臉靠近陌生人的耳朵,她這副樣子可真叫我為難,只要她願意,他永遠駕輕就熟地就可以和一個男人這麼親暱,哪怕他完全不認識他。不過還好陌生人也半醉了,所以似乎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姐姐輕輕地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再假裝用力地搖晃它們幾下,陌生人的肩膀就這樣跟着她醉意矇矓的眼睛變得風騷了起來,似乎瞬間不再屬於這個男人。她愉快地嘆氣説:“你那麼好,會有更好的女孩子來喜歡你的,我一定比你大,你相不相信姐姐的話?”

    陌生人的五官剎那間就擠成了一團,如果我把他現在的表情拍下來,他自己一定會想要撕掉那張照片。他的表情這樣扭曲着一擠,眼淚就毫無障礙地留下來,流了一臉。他像個孩子那樣用力地呼吸着,姐姐的手輕輕地撫弄着她的頭髮,“好啦,乖,告訴你個秘密算了,女人其實都是沒什麼良心的。可憐的,你是真的很喜歡她,對不對?”

    “有人告訴我説,他們強暴了她。”陌生人艱難地説,“因為她爸爸不肯賣店鋪,他們在放學路上把她劫走了……然後第二天,她家的店鋪就賣掉了,她們家搬走,我就再也沒見過她,我再也沒見過她,你明白嗎?”

    “那也不可以殺人,傻孩子,殺人的話,最終吃虧的還是你啊。”我很少見到姐姐如此有耐心的樣子,其實我也真佩服姐姐,任何事情經她的邏輯過濾之後,都能簡單的蠻不講理。

    “你看這樣好不好,聽我説,姐姐今天心情好,所以嘛,答應我,放掉殺人的念頭……”然後她把嘴唇湊到陌生人耳邊,不知説了句什麼。

    陌生人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笑了笑,整個臉龐泛上來一種説不清的光芒。然後他温柔地看着姐姐,搖了搖頭,跟着他胡亂地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對昭昭説:“我不會再跟蹤你了。你不用再怕我。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你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你家的房子也被貼了封條。我估計明天早上,你的那些親戚會來找你的。你加油吧,可能……才剛剛開始呢。”

    説完,他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踩着滿室寂靜,推開了飯店的門,融進外面的夜色裏。

    “姐,你剛才和他説什麼呀?”我問。

    她苦惱地撐着自己的腦袋,“我醉了,想不起來那麼多。”

    昭昭安靜地在一瓶飲料後面找到了自己的手機,她開始撥號,然後把手機湊到耳朵邊去。隔一會兒,再撥號,再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臉頰上;如此這般反覆了三四次,她看上去像是要把這個手機塞進耳朵裏去撐破自己狹窄的耳道。然後,我們都聽見她細碎的、哭泣的聲音。

    “爸爸,快點接呀,爸爸,接電話……你也什麼不接電話了,爸爸……”

    春天的氣味總是在夜晚變得濃郁。我記得我第一次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只有七八歲,我很開心地叼着一支巧克力雪糕告訴哥哥:春天的網上比白天更香。已經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有改變。

    昭昭在我身後的牀上酣然入睡,我以為她今晚會失眠呢,已經準備好了要捨命陪君子,跟她聊到天亮,但是她從那家餐館出來之後就不肯説一句話,連我都還沉浸在剛剛驚心動魄的劇情中,她這個主演徑自沉睡,不肯給我們觀眾一個交代。

    還好,哥哥一個人在陽台上。哥哥總是不令人失望。

    “好香呀。”我像做賊那樣溜到他身邊去,一邊用力地深呼吸,跟他並排站着,像是打算欣賞日出那樣,饒有興致地,盯着眼前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

    他聲音裏含着微笑,説:“招招睡了?”

    我沉靜了一瞬間,終於説了出來:“幹嗎第一句話就問她啊?你就不能問問我最近在幹什麼,過得好不好麼?”

    “有什麼好問的?”他終於笑了出來,“你……顯而易見,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他是對的。

    “現在警報也解除了,昭昭是不是就可以……”我吞吞吐吐地問出來這半句話,然後突然間意識到在此刻想起這個比較沒有人性。

    他回答我“不好説。要是他爸爸真的被抓起來,就得看她們家其他人怎麼安排她了。”——哥哥就是這點好,永遠不會大驚小怪,所以他平靜地用一種責備的語氣問我,“你急什麼?真是沒有同情心。”

    “你該不會真的……”我嘆了口氣,終於覺得把我腦子裏面的東西不加修飾地説出來是最舒服的方法。“拜託,你只是她的老師而已,你用不着那麼投入的,她還是個孩子,我們家有一個小樹已經夠了,你用不着什麼事情都走他的路吧。”

    於是他依然平靜地伸出右手來用力擰我左邊的耳朵。

    “狗嘴吐不出象牙,就是説你。”

    “本來嘛。你看你多緊張她。不就是那麼一點小傷口麼,瞧把你急得……我在旁邊看着,雞皮疙瘩都掉一地。”剛才的那一幕又在我腦子裏呈慢鏡頭回放了,那圖像很硬,硌得我心裏有種説不出的不適,就像是躺下睡覺的時候,酸困的脖子硬是撞上了一個不合適的枕頭。

    “你知道什麼。”他淡淡的嘆氣,“那孩子有病。她身體裏的血小板比正常人少很多,那種病的名字叫什麼,我也記不住,好像挺長的,她只要有一點點小傷,就會止不住地流血,不是開玩笑的。”

    好吧,哥哥又一次代表了真理,成功地襯托出我的猥瑣。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件事情很奇怪,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我通常會很怕那種大家都不知道該説什麼好,所以只能沉默的瞬間。但是跟哥哥在一起,我就不怕因為尷尬而寂靜。這種藴涵着故事情節的寂靜甚至還讓我挺享受的。

    “怪不得呢,”我終於神往地説,“這下我就能對上號了,錯不了的。”

    “你又知道什麼了?”哥哥無可奈何地笑。

    “前段時間,有一次,昭昭跟我聊天的時候説,她暗戀一個人,你想知道是誰麼?”雖然哥哥不配合我,但是我還是興奮地停頓了一下,“是陳醫生,就是那個,跟姐姐相親的傢伙。我當時一位小姑娘是在亂説,現在看,可能是真的。那個陳醫生可能給她看過病吧?天哪,又不是在演韓劇,這情節真俗。”

    “陳醫生給她看過病,這倒是很可能的。我聽昭昭説過,在她們永川,血液有問題的人很多的。”

    “永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聽上去那麼多的故事……”我把胳膊支撐在單薄的欄杆上,肘關節像顆不聽話的鵝卵石那樣來回滾動着,“還好你不喜歡昭昭,不然你看,昭昭喜歡陳醫生,你和陳醫生就成對手,然後陳醫生又在和姐姐相親,這樣昭昭和姐姐已經是敵人了,再加上……”我誇張地感嘆了一下,“要死了,這種劇情已經不是韓劇了,是《絕望主婦》還差不多。”

    “鄭南音,你的腦子裏能多想一些正經事麼?”

    “其實我也知道,你才不喜歡昭昭,你喜歡壞女人。不是放蕩不檢點的那種,是真的沒良心的那種。”我説完這句話,很不自然地把臉輕輕轉到了側面,似乎那邊的黑夜和正面的黑夜能有什麼不同。

    “你是想讓我揍你麼?”我靈敏的後腦勺已經感覺到他的手掌帶起來的輕微氣流了。

    “不過我也得謝謝昭昭呢,”我非常識時務地轉移了話題“有她在,你就沒空總是想着要搬出去。”

    “最近也沒那麼想搬走了。”

    “這就對了嘛——喂,哥……”我非常自覺地察覺出來,我此刻的語氣又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那種,“問你件事行麼?”

    “哪兒那麼多廢話。”

    “就你……從來不想知道,你爸爸媽媽是什麼人嗎?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用指尖尷尬地蹭着下巴。

    “不想。”他乾脆地説,“鄭南音,因為我沒有你那麼八卦。”

    “可是我覺得,你現在不想搬走了,還真的是因為昭昭,”我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他在沉默中淡淡地笑了笑,“她是個大麻煩,這個麻煩佔了你的心,你就不去想搬家不搬家這種蠢問題了,對不對啊?”

    “我覺得她需要我。”哥哥的聲音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説不好,我覺得,這孩子,需要我帶着她上戰場。”

    我驚訝地沉默了很久。後來還是決定問他:“哥哥,你現在真的覺得這個家裏的人,我們所有人,對你都沒有意義了麼?”一旦問題真的變成完整的句子脱口而出,它帶給我的悲涼就成了極為確定,又沒法消除的東西。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説。

    “你就是那個意思!”眼淚湧上了我的眼眶,可是我又知道,這不是我哭一下就會迎刃而解的問題,“你不講理,你完全不講理嘛。又不是我們的錯,沒有人有錯,可是你現在就想丟下我們了,憑什麼呀,早就告訴你當那件事沒有發生過嘛,要是爸爸不説,姐姐也不説,誰知道呢?你耍賴,不帶這樣的……”小時候我跟他玩五子棋,總是輸,逼急了,我才會説這句話——“你耍賴,不帶這樣的”。

    他慢慢地撫摩我的脖頸,然後稍微用力地捏了一把,他笑了:“再哭,就把你像只兔子那樣,拎起來,掛到門背後那個釘子上去。”然後他很安靜地説,“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心裏很空,看着那個孩子,就好些。”

    我只好相信他吧。沒有別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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