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着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陳醫生的身上時,悄悄地站了起來。我是繞到飯店的後面,才看到哥哥和昭昭的。蝦老闆的飯店所在的街道,應該是一直存在的老街,我的意思是説,不是那種在郊區經常見到的新修出來的街道,路面的交通燈全都是嶄新的,可作為一個路人行走其上的時候,卻總是有種甩不掉的懷疑,覺得自己可能是來錯了人生。我的視野突然間就寬闊了起來,原來這飯店後面還有這麼大的一片空地,似乎屬於旁邊那家賣輪胎的店,或者是間汽車修理場。因為大大小小的輪胎堆成了好幾座山。離我最近的那幾個輪胎不知道是供什麼龐然大物使用的,總之它們比我都高,歪歪斜斜地,彼此以一種奇妙的角度相互依靠,似乎是在向我揭示一件事情:輪胎這東西,平時看起來司空見慣了,可是隻要它們像是長個兒那樣地大到一定程度,便會活過來,胸有成竹地看着你——似乎它們也是蝦老闆那間飯店的常客。
哥哥和昭昭居然一起坐在更遠處那座輪胎的山頂。那個山丘由無數個面孔呆板的普通大小的輪胎組成。不用説,準是昭昭的主意。認識她半年,我算是總結出一件事:她對一切可以讓她離開地面的東西懷着巨大的好感,可以是吧枱前面的高腳凳,也可以是飛機。站在橡膠的山腳下,輪胎們身上凹凸的花紋漸漸地從黑色裏浮現出來,似乎是想要流動着延展出去,嵌進我臉頰的皮膚裏。那種氣味讓我覺得安心——我從小就喜歡橡膠,還有汽油的氣味。一陣風吹過來,原來我的頭髮已經這麼長了,像是這荒山下面的蒲草。
“鄭老師,要是我考不上大學,你會不會覺得丟臉?”輪胎完全擋住了我的視野,我看不見昭昭的臉,但她的聲音倒是沒有一點起伏。
“為什麼要覺得丟臉?”哥哥笑了,“當然不會。”
“你是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才覺得我考不上也是自然的吧?”
“不,不是。”哥哥這次沒有笑。
“如果我沒有病呢?我沒有病,我也沒有考上大學,幾年以後,你也會像記得那些最聰明的學生一樣記得我嗎?我才不信。”昭昭的語氣簡直像是耍賴了,“好,那我再加上一個條件,如果我沒有這個可能馬上就要被判刑的爸爸,也沒有病,也沒有考上大學,你也還會記得我嗎?”
“這種假設沒有意義。”哥哥悠閒地嘆着氣,“如果你沒有一個這樣的爸爸,沒有病,沒有被那個李淵跟蹤過……什麼都沒有的話,你就不是今天的昭昭。”
“今天的昭昭有什麼好啊?”
“今天的你才會一直問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錯了。”
“不對,鄭老師。”昭昭停頓了比較長的時間——語氣終於輕快起來,找到了自己要説的話,“我不是在問自己有什麼東西錯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東西是錯的,我只是總在想,那些一定錯了的事情裏面,到底有多少是我的錯。有多少,是我故意的。”
“這就是你不一樣的地方,你不相信自己沒錯。”
“所以鄭老師,你會記得,對不對?我很怕別人忘了我。”話音剛落的時候,她終於垂下臉,看見了我。
我只好做出尋找路途往上爬的樣子。“你們倆是怎麼上去的啊?”我知道我的語氣裏的輕快多少有點假,所以我低下頭,像是在確認腳下的那一小塊帶着花紋的橡膠是否牢固——裝作完全沒有主意到昭昭垂下臉那個瞬間的眼神。我想只要我裝作忽略掉了,過不了多久就會真的忘記的。那是一種真正的俯視,不是因為距離,不是因為她此刻坐在高處。她似乎更瘦了些,臉上的線條更有鋭氣,那種目光就沿着這道天作之合的軌跡準確的滑下來,彈到我這裏的時候像是冰珠子。
除了哥哥,她其實瞧不起所有人吧。
但是我心裏突然在竊笑了,小丫頭,你以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嗎?或許,幾個月前,我還真的在乎——那時她還住在我們家裏,在深夜,我們倆一起擠在我的小牀上鬧彆扭。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現在的我,心裏似乎有個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個玻璃杯。透明的,不冷不熱的,看上去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的損害,但是這讓我自己不能準確的感受我的心的温度了,好像怎麼都行,好像什麼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個凸出的輪胎邊上,維持了平衡之後,用力把手臂伸給我,“當心,你的鞋可不合適這麼往上爬。”——於是我順水推舟地把手伸給他,多少帶點誇張地搖晃了兩下,順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昭昭略帶輕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樣不動聲色地漲滿了眼睛,我踩着一個很癟的輪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個輪胎的圓心裏,坐下的時候沒有忘記把雙腿併攏,非常小心地蜷起膝蓋,讓它們像兩隻長長的馬蹄蓮那樣疊放在身體的一側——沒錯,我是帶點故意,想要做給昭昭看的。
讓她看什麼呢?説不好。讓她看看——她其實不怎麼知道什麼才算“女人”,讓她看看,其實“輕蔑”都是互相的。我承認,這有點膚淺了。
但是我沒有想到,等我坐到了這麼高的地方,我才發現,原來蝦老闆的飯店屋檐上,嵌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護城河。
“你們龍城的護城河其實是從我們永川流出來的。”昭昭得意地説。
“亂講。”這一次是哥哥在反駁她。
“真的,是我媽媽説的。”昭昭認真地歪着頭,“你們不知道的,我媽媽本來是有可能成為一個科學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愛得要死,尤其是説出“科學家”那三個字的時候,“別笑,我沒騙你們,當年我媽媽是我們永川第一個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我媽媽跟我説,她有個老師一輩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證明龍城這條河不是地理書上寫的那樣,不是黃河的支流,真正的源頭就是那條從我們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那個老師還説,永宣河在古時候是條特別壯觀的大河,不像現在這樣……可惜我媽媽沒有唸完書,就生病了。”她看着遠處陽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憂傷地笑笑。
“你媽媽,她是……”其實在這句話出口的時候,我大致已經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昭昭轉過臉,看着我,毫無敵意的那種眼神,“也是血液的問題,不過好像比我嚴重得多。沒辦法,之後退了學回家。然後,就嫁給了我爸爸。”她重新把臉龐轉過去,視線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輪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後,很喜歡跟別人説這段——那時候我爸爸已經在跟着別人合夥做生意了,他們想低價從國家手裏買一個煤礦的開採權。那時候,那個煤礦是我外公管着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給我外公送錢,我爸爸的那個合夥人也比不過人家,後來有一天,我媽媽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醫院裏在重症監護室外面跟我外公説,他願意娶我媽媽,好好照顧她到最後。再後來,我媽媽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個煤礦,她總説這個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視一笑。
飯店裏的人們突然之間全體出來了,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輪胎們的視線中。馮牧師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額頭,略微抬了一下頭,那表情似乎是在謙和地跟太陽商量:借過一下可以嗎?所有的來賓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對算是陰涼的地方站着。所謂陰涼,無非是那些碩大的輪胎投下來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師開始説話了,説的倒是平時電視上常常會聽到的那些:無論貧窮還是富裕,無論疾病還是健康什麼的。我剛剛想到我們也應該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盡到了禮數——簡短的儀式就結束了。牧師已經説到了“阿門”。客人們都在這熾熱的光芒下保持寂靜,輪胎們最寂靜,它們也是來賓,對這場婚禮予以尊重的態度。
“結婚不要去教堂的嗎?”昭昭好奇地問,“這怎麼和電影裏演的不一樣呢?”
“天主教徒一定會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個聲音從下面傳過來,陳醫生站在我們這座小山丘的陰影裏,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進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嗎?”我看似無意地,磚頭望了昭昭一眼,無奈地發現,這丫頭的眼睛就在此時陡然變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着陳醫生,而是突然來到了護城河跟前的河灘上,水波都映進去了。
“我只認識馮牧師。今天無意中碰到他,就載他過來。幾年前馮牧師是我的病人,他被別人誤診了,是我發現的。”他淡淡地説。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時候講話的語氣多少疏離些,有點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從哥哥身上挪開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説是被逼着受過洗禮。”
“那是在你小時候,對吧?”我插嘴問一句。
“那都是電影。”他眼睛裏含着一點笑意,“中國的基督徒是18歲以後才受洗的。”
我不喜歡這個人。他當所有的人是白痴——至少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可是真正驕傲跟自信的人不會是這樣的。我想起了方靖暉,方靖暉身上是有股傲氣,也會把那種嘲弄的笑容掛在臉上——但那只是在他和我姐姐吵架的時候。他跟人——至少是跟我講話的時候,那種平和跟爽朗可以讓人非常舒服地忘記追問他是否真誠。而眼前的這個陳醫生,我懷疑就算是他照鏡子的時候,那種冷冷的蔑視都會像拋給別人那樣拋給對面的自己。這就不是自視甚高那麼簡單了,他要麼是個內心真正痛苦的人,要麼就是個色厲內荏坐井觀天的蠢貨——我看多半是後者,長得一點都不帥有什麼資格扮酷啊。
當所有人回到飯館裏面開始灌蝦老闆喝酒的時候,一片渾濁的聒噪聲中,姐姐湊過來,把她的車鑰匙輕輕塞給我,“等會兒叫西決開我的車走。”我什麼也沒説,只是讓那把鑰匙照舊躺在桌面上。待到陳醫生和馮牧師告別完畢,姐姐的手指一挑,把一縷頭髮從額前撥過去,然後藉着這縷頭髮的弧度,腰也微妙地扭了一下。目光精確地和陳醫生剛剛掉轉過來的臉龐撞個正着。陳醫生怔了一下,只好略略欠一下身子,算是跟我們這桌看到他的人道了再見。姐姐笑了,“鬧酒沒什麼意思,我也想走了。”——她真的喜歡陳醫生嗎?我看也未必,只不過,她養成習慣了,她需要不斷的證明什麼。
陳醫生略微遲疑了一下。姐姐説:“我喝了酒,我不能開車。”陳醫生問:“你去哪裏?”姐姐的眼睛從下往上纏綿地掃了一下,説:“你要回醫院去嗎?我家在城東新區,方向上倒是順的。”陳醫生終於微笑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或者唯一的一次在他的臉上看見這樣舒展,甚至可以説是温情的笑容,他説:“我不回醫院,我去接我女兒,跟醫院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其實我也喝了酒,我的車等會兒馮牧師來開,我打車走,再見了。”
姐姐的笑容簡直深得帶上了醉意,可是嘴角卻有點僵硬,姐姐説:“好。那麼下次見。”等他走遠的時候,她用力喝乾了面前那半杯啤酒,放下杯子的時候我聽見她用一種輕柔得近乎耳語的音量對自己説:“我操他媽。”
姐,不是你自己告訴我,不要愛上瞧不起你地人嗎?不是你自己跟我説的,不要給他機會讓他覺得自己偉大也不要給他機會讓他覺得自己委屈嗎?你説那種滋味一旦嘗試過就一輩子也忘不了——但是你自己已經忘了吧?或者説,你喝多了的時候,説的話,有沒有一句算數的呢?
我輕輕地從我的椅子上走開了,躲遠她,並且,讓她剛剛給我的鑰匙遺留在桌布上,那個最初的地方——這樣她就可以再若無其事地拿起來收好,就好像她從來未曾把它交給我,帶着那詭異而篤定的神色。蘇遠智的短信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説:南音,我到龍城了。
又來到了那家小旅館。
差不多和關門的聲音同時,他幾乎是蠻橫地親吻我。他的氣息從頭頂籠罩下來,把我和那幾件他正在脱的衣服牢牢地綁在一起。天花板突然以一個傾斜的角度闖進我眼睛裏,他沒有刮鬍子吧,下巴粗糙地劃過我的脖子,似乎不留下幾條血印是不甘心的。我突然間回過神來,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發呆,於是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脊背。
他撞擊我,帶着新鮮的怒氣,那頻率通常能合上他的心跳。
好幾個月沒見面的時候,重逢時分,第一次,通常會結束得很快的。
一陣寒冷從脊背那裏躥上來,我確定,不是因為空調。嚇住我的,是我自己腦子裏那種冷靜的、嘲弄的念頭,以及自己心裏輕輕響起的冷笑聲。“南音?”他叫我。
“嗯?”
“你不想?”他其實一向都不是個很遲鈍的人。
“沒有。”我靜靜地注視他,右手的食指輕柔地劃過他的眉毛,我對他笑了,是真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對面沒有鏡子,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有點慘,“前兩天睡得不好,我可能是有點累了。”
他一言不發地離開我的身體,我知道,他有點不開心。浴室裏花灑的聲音傳出來,水珠跌碎在骯髒的地面上。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像只蝸牛那樣熟練地蜷縮成一團。終於可以和自己待一會兒了。我一邊享受地閉上眼睛,一邊覺得悲哀像個哈欠那樣,慢慢地沿着喉嚨爬上來,再緊緊攫住我的大腦,把我的意識像個塑料袋那樣從裏到外地翻了個面——是的,就是悲哀,為了我此刻的如釋重負。
我暫時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想問,什麼都不想知道。事實是怎麼樣的已經不那麼重要,因為我知道,就算一切都是我自己的誤會跟猜想,隨之而來的也不可能是那種澄明的、陽光照進來的喜悦。所以,有一件事情是更重要的,我為什麼會在一瞬間對關於他的一切都這麼倦怠呢?
當你聽着別人洗澡,經常會在淋浴噴頭被關上的時候,錯覺整個世界都結束了。他走出來,撿起丟在地上的牛仔褲,胡亂地套上,順手打開了房間裏的電視。是體育頻道,美國網球公開賽,也不知道是不是現場直播。他坐到我身邊來,像是逗弄一隻貓那樣,撫着我的腦袋,還有裸露在空氣裏的後背。“不去洗澡啊?”他輕聲問。我翻過身來把自己蜷成方向相反的一團,抬起眼睛看着他,“我冷。”
他笑笑,抱緊我,我蜷曲的膝蓋涼涼地抵着他的肌膚。他親了一下我的額頭,説:“你才不冷,你只是想撒嬌。”我心裏那種短促的冷笑聲又轉瞬即逝地響了起來。我要在心裏面用盡全身力氣壓制它,不讓它巨大的陰影投到我明明是真正温柔的笑容裏。
我累了。
“我媽那天還在跟我説,”他拍了拍我的腦袋,“明年我們倆就大學畢業了。她説,得從現在開始,準備咱們倆的婚禮——你還記得這碼事嗎?”
“對的。”我想起去年那個驚心動魄的春節,真的只過去了一年多而已嗎?為什麼我覺得已經那麼久了,“我媽媽昨天也説過,要是我們到了明年夏天,居然還沒分開,就真的該辦婚禮了。”
“居然。”他笑了起來,“你媽媽用的是這個詞啊?”
“是。”我故作慘痛地點點頭,“不過她經常這樣,我都習慣了。”
“你真的決定了?考研很苦的,你到時候別反悔。”他説。
“不要小看人。”我輕輕地衝他的鼻子揮了一下拳頭,“你總是喜歡把我想得很笨,很沒用,然後你就開心了。其實昨天我們經理還問過我,明年畢了業,願不願意正式留在這間公司上班。就只有你才覺得我什麼都做不好……”我枕在他的腿上,用力地往後仰了一下腦袋,努力做出仇恨的表情來,他皮帶上那個金屬的扣子貼着我的後腦,很硬。
他突然俯下臉來,壞笑着,在我耳朵邊説:“幹嗎?又想招我?”
“流氓。”我像是被燙到那樣坐了起來,我想我是臉紅了吧。但是我心裏有一個鬼魅一般的聲音在問自己:為什麼告訴他那件事呢?就是……經理問過我,願不願意留下來上班?不是決定了先不説的嗎?是我自己也知道,“不説”的念頭無論如何都是不好的嗎?
“今晚去我家好不好?”
“不好。”我用力地否決,“你去我家嘛。”
“我們家今晚沒人。”他誇張着“沒人”兩個字,像是小學時代的男同學在炫耀一樣新鮮的玩具,“都不在的,我爸最近常常不回來,所以我媽就跟她以前的同學一起報團旅遊去了。”
“你爸為什麼常常不回來啊?”
“接了個大案子唄。”他輕輕地抬起眉毛,“我也不大清楚是什麼案子,我跟他又不怎麼講話。都是我媽跟人家聊電話的時候,我偶爾聽見幾句。好像是個特有錢的人,現在成了被告。關鍵是,這個人被抓起來以後,家裏那班親戚就如狼似虎地跑去瓜分他們家剩下的東西,他的公司被這班人搞得一塌糊塗,現在,這個倒黴鬼的律師費都快沒有人來付了。所以我媽在抱怨。”
“真倒黴……”我抱緊了膝蓋,“我是説你爸。”
“案子都接了,總得出庭的——那個被告在龍城算是個很有名的人嗎?聽我媽的語氣,好像很多人都該知道他。”
“跟我説有什麼用啊,在龍城,我知道的唯一一個算得上是有錢人的名字……就是我們老闆。”
“反正姓一個特別奇怪的姓,像武俠小説似的。”他不緊不慢地套上了T恤。
我心裏重重地跳了兩下,“是不是,姓昭?”
他轉過臉,倒吸一口冷氣,“這個人……真有這麼紅麼?”
在這個夏天裏,如果找不到哥哥,去江薏姐那裏總是沒錯的。準確地説,是去江薏姐借給昭昭的臨時藏身的地方,總是沒錯的。姐姐把電話打過去,跟江薏姐按照管理互相羞辱一番,再關切地打探一下對方最近有沒有新的男人,然後姐姐説:“喂,別怪我沒有警告你,我第一次看見那個怪胎孩子的時候,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心裏都害怕。也不知怎麼搞的,那孩子渾身上下就是一股難民勁兒,煞氣特別重……我沒誇張,你看見她就知道了,換了我是你,我才不敢把自己家借給她,我怕招來什麼東西……”
後來,姐姐氣急敗壞地跟我説,江薏姐非常柔順地回答她,“西決跟我開了口,我怎麼能説不?”我笑到肚子痛了,因為姐姐學得惟妙惟肖,深得精髓。
“裝什麼裝,”姐姐憤怒地“呸”了一口,似乎我的開心給了她莫大的鼓勵,“二叔的遺產八字還沒一撇,就已經‘不能説不’了。”
“姐……”我用的是一種勸阻的口吻,雖然她的妙語如珠讓我覺得由衷過癮,但是面對這種刻薄我總覺得不忍心——江薏姐和陳嫣到底是不同的,成為江薏姐那樣的女人,曾經是我的夢想。那種偷偷地想一想就算了的夢想。
哥哥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昭昭身上——不,用不着“幾乎”,就是所有的時間。他看着她寫暑假作業,他盯着她吃藥,他給她補習那永遠只能掙扎在及格線上的數學和物理——回家以後再神情愉悦地對我説:“她簡直比你還笨。”偶爾,晚上,他會帶着她回到我們家來吃飯。有一次我回家晚了,就看到昭昭理直氣壯地坐在哥哥的左首邊,那個平時屬於我的位置上。又有一天,晚飯後,哥哥要帶着她去看暑期檔的電影,我説我也想去,在哥哥的口型已經是“好”,但是聲音還沒出來之前,昭昭燦爛地笑着説:“南音姐,你不需要去陪着你老公嗎?”
我用力地看着她,大約幾秒鐘吧,我幻想着我的目光是把精準和有力的錘子,可以把我沸騰着濃濃的敵意的眼睛像圖釘一樣敲到她腦袋裏面。我非常清晰地告訴她:“不需要。”覺得依舊不解氣,又追加了一句,“我需要幹什麼,不需要幹什麼,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操那麼多心。”——話音落下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喉嚨裏面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你有點出息好不好啊?難道還真怕她嗎?
她訕訕地掃了我一眼,垂下了眼睛。哥哥像是什麼都沒覺察那樣對我一笑,“那就一起去,動作快點,不然來不及了。”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何,覺得眼中似乎仍然充滿了怨氣。我爸爸從我們三個身後經過,露出了一副看熱鬧的笑容,然後跟我説:“南音,身山帶錢了嗎?”
於是我憤怒地跟着他們二人出了門,憤怒地一言不發上了電車,憤怒地找到了一個單人的位置,憤怒地看着他們倆並排坐在我的前面,憤怒地在電影院門口買了一桶大號的爆米花——自然是沒有昭昭的份,我一個人緊緊地抱在懷裏,再憤怒地坐在了哥哥和昭昭中間的位子上——只要在大家對號入座的時候存心擠過去就行了。後來,整個放映廳沉入了黑暗的水底。身後那排座位上有兩個人還在若無其事地聊着天,這讓我覺得即使船沉了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字幕像海火那樣亮了起來,那周遭的黑暗讓人覺得這些字幕是生命裏此刻唯一值得盼望的東西。
我覺得我可以安靜下來了。
我想起小的時候,哥哥學校裏組織他們看電影,他就會帶上我——反正在當時,我那種身高的小孩子是不要票的。可是沒有票,我就只能和他擠在一個窄窄的座位裏。放映廳裏的燈光暗下來,我就會條件反射一般地抓住他的手。因為在家裏,停電的時候,我總是這麼做。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太小了吧,我是説我佔據的空間太微不足道了,那個空曠的放映廳跟我們塞滿傢俱的家到底是不同的,所以,放映廳的燈光熄滅的時候,我會覺得,是我的眼睛停電了。不過只要我轉過頭去,藉着一點點高處傳過來的微光,我就還能看見哥哥的臉,這讓我相信,即使眼球停電了也不是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這對我來説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我再一次轉過頭,還是我習慣了的左邊,時隔多年,他的臉龐依然在那裏。其實在我眼裏,跟小的時候比起來,他的樣子並沒有改變。算了吧,我深呼吸了一下,把爆米花的大桶伸到了他面前。他笑了,悄聲説:“我不要,你自己慢慢吃吧。”
不知好歹。我坐正了身子,面前屏幕上開始放的是別的影片的片花,怎麼能如此不知好歹,但是我想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對什麼人憤怒下去了。“哥。”我聽見我自己悄聲説,“我懷疑,我覺得……蘇遠智其實還和端木芳在一起。我不知道該跟誰説,我也不知道……”他的手輕輕按在了我的肩膀上,他在我耳邊,毋庸置疑地説:“專心看電影,回頭,我去揍他。”“你聽我説完——”我急急地想甩掉他磁鐵一般温暖的手掌,“我只是懷疑,懷疑你懂麼,我想跟他聊聊這個,但是又不願意開口,我不是害怕他騙我我只是……”他再一次輕鬆地打斷了我,“我懂,可他還是欠揍。”
我們要看的電影終於開始了——只是隆重的開場音樂而已,哥哥把嗓音壓得更低,“你還不讓我揍他的話,我們就要錯過片頭了。”
我輕輕地笑了出來,終於。
然後我不計前嫌地把爆米花桶伸到了我的右邊,自然是昭昭的位置。倒是不出我所料,我的手懸空了半晌,也沒有感覺到來自她那邊的力量把這隻桶微妙地向下壓,也聽不到爆米花在另外一個人手中被翻動的那種喜慶的聲音。在我重新把爆米花狠狠地抱回來的時候,我看見昭昭坐在那裏,低垂着頭。她沒辦法伸手來拿爆米花,是因為她的雙手都在緊緊地抱着頭,她的胳膊肘像兩隻錐子那樣深深地陷進腿上的肌肉裏面,原來一個人的手也是可以有如此豐富的表情的。
“昭昭,你怎麼了?”我膽戰心驚地伸出手去,輕輕搖晃她的肩膀,完全不敢用力,似乎是害怕稍微一用力,她整個人就會火花四濺地在我眼前爆炸,“你哪裏不舒服?”
她像是説夢話那樣,用氣息吐出兩個模糊的音節,“頭疼。”
“哥,”我求救一般地推了推左邊,結果只推到了座椅的扶手,“我們得走了,現在馬上去醫院。”
“不要。”昭昭艱難地仰起臉,看着我,有一行眼淚映在銀幕上那道光線裏,“我只想看完這場電影。看完一場電影,都不行麼?”
這句話,不是在跟我説吧?我知道不是的。她在跟她的疼痛説話,她在跟她的病説話,她在告訴那道從頭頂照下來的光,她只想看完一場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