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説您來了。"
陀衡一動不動,平靜地説道。額頭上深深的皺紋讓他看起來像個飽經風霜而又慈祥的老人。儘管主人默默無語,陀衡的舉止仍然不失節制,注視着揹他而立的主人的身影。
陀衡和天瑜的父親金純武交情頗深,金純武對待他就像親兄弟。陀衡以充滿愛憐的眼神看着天瑜,這個金純武心愛女人的兒子。長大成人之後,他的氣質也讓陀衡深信他就是金純武的兒子。只是天瑜從小就過於自信,最終成了世界上最為孤獨的男子。看着曾在自己身邊玩耍的頑童轉眼間長成了英武的男子漢大丈夫,陀衡竟然心酸得有點想流淚。
"在師傅眼裏,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陀衡馬上就明白了天瑜的意思,但他沒有直接回答。
"在這樣下雪的日子裏,我經常捫心自問。"天瑜把手伸到窗外,雪花一片一片落到他的手上。"我真正希望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嗎?"
"少爺。"
陀衡在天瑜受封官職以後首次稱呼他少爺,兩人雖然是主僕關係,但他總像父親一樣對待天瑜。雖然知道再説也沒有用,天瑜還是沒有停止説話。
"為什麼現在才有這樣的想法,我自己都不清楚。"
天瑜苦澀地笑了。陀衡不無傷感地看着天瑜,完全長成大人的天瑜,已經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愛撫了。
啪,天瑜伸手關上了窗户,好像一下子關上了剛剛有點動搖的心扉。
"我有件急事想要拜託師傅。"
天瑜冷靜地説道。陀衡點頭之間,天瑜已經坐在了他的對面。
"請您教一教熙。"
陀衡還以為是什麼重大的事情,神情專注地看着天瑜。但是,天瑜的眼中沒有絲毫的動搖和猶豫。
"現在,她可能還在開京的大街小巷裏徘徊呢。您什麼都不要問,帶她離開這兒吧,無論用什麼方式都行。"
"這是什麼話,小姐我怎麼能……"
"請師傅教她堅強起來,就像教我一樣……"
聽了天瑜顛三倒四的話,陀衡漸漸明白了他吞吞吐吐的意圖。可是,他怎能向弱不禁風的熙傳授武藝呢,何況她還是個女子,陀衡不禁皺起了眉頭。
"她是我心裏喜歡的女人。"
"我知道。"
這正是讓陀衡犯難的原因,如果是別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拒絕,可偏偏就是天瑜在求他,而熙又是天瑜心愛的女人,可是……
"我希望熙能自己照顧自己。"
"少爺。"
"如果她離開了,感情就會漸漸消失,眼不見心不煩,不是嗎?"
天瑜説話像開玩笑,可陀衡心裏明白,那根本不是他的真心話,他是在拒絕新的傷痛,為了那個他左思右想卻從不正眼看他的女人而受到的傷痛。
"可是我已經上了年紀,身體也不行了,行動都有困難,最好找個武藝高強的師傅……"
"也不知道是誰,近來總是盯着熙。"
"……"
"我相信的人,熙不一定相信啊,所以就不得不拜託您了。"
陀衡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的矛盾神情漸漸消失了。
"那就謹遵少爺之命。"
陀衡接受了請求,這讓天瑜露出了開心的微笑。陀衡看着天瑜,眼中充滿了愛憐。兩人談完以後,夜色已經很深了。
出來是出來了,可是我該往哪兒去啊。儘管身上穿着男裝,可是又沒有誰會收留我,我該向誰學習武藝,又該在哪裏生活啊?
"唉……"
熙嘆了口氣,坐在了街邊的石頭上。冬天寒冷的空氣滲入她的皮膚,讓她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這時候,熙才真真切切感覺到,天地雖大,卻也只有她自己了,唯一愛她的人死了,那些曾經珍惜她的人也都不在世上了。難以言傳的孤獨感朝她襲來,熙只覺眼眶一熱,淚水潸然而下。好可怕啊。
"小姐!"
正在這時,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熙條件反射般地回頭一看,原來是陀衡,揹着厚厚的行囊,好像要出遠門似的。
"陀衡。"
熙看着陀衡,真有種恍惚如夢的感覺。自從她來到金府,儘管身份不是金府的養女,陀衡卻一直都對她和顏悦色,總是讓她感到温暖,就像她早就過世的父親。陀衡慈祥的笑容讓熙的心裏暖融融的,尤其是這種孤身一人的時候……
"這個樣子準備去哪兒啊?"
"今天之內,我要離開開京。"
"啊,怎麼……"
"不想再在這個家裏生活下去了。"
陀衡很想説出實情,但是他又不能,因為他對待天瑜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
看着內心表露無遺的熙,陀衡笑了。熙不解其中含義,也尷尬地笑了笑。然而熙的笑容只是為了掩蓋心中不知向何處宣泄的憤怒。
打過招呼之後,熙想轉身離開。就在那時,陀衡擔心地説道:"有去的地方嗎?"
這個問題問到了熙的心坎上,讓她一時語塞。陀衡早已料到熙的反應,於是説道:"既然無處可去,那為什麼還要慌里慌張地跑出來啊?"
"陀衡您去哪啊?"
"小人想在今天之內離開開京。"
"是嗎?"
熙的眼睛裏靈光閃現。
"很早之前我就這樣想了,我只想把這無用之軀隨便拋棄。我想去歌謠山。"
聽陀衡這麼説,熙不禁面露喜色。
跟他一起去吧,讓他教我武藝。對他,我可以放心!
熙低頭向陀衡行禮。
"陀衡。"
"為什麼這樣?"
"可以收下我嗎?"
熙不知所措,屈膝跪在了陀衡的面前。
"您想從我這兒學什麼啊?儘管小姐身着男裝,可是小姐畢竟不能變成男兒身啊。"
"我知道,我也很清楚!正因為如此,我才想跟您一起走!"
想到自己根本無力反抗天瑜,熙就恨得咬牙切齒。
兩人都沉默了。陀衡目光鋭利地看着熙,認真地整了整衣服。
不行嗎……
熙的心裏有種受挫的感覺,正想對轉身而去的陀衡最後行一次禮,然而就在此時——
"我已經沒有氣力了,可以教給你的東西也不多。"
"!"
陀衡語氣的突然改變讓熙瞪大了眼睛。
"即使這樣,你也跟着我嗎?"
"陀衡……"
"以後叫我師傅,我這個人比你想象中還要嚴厲得多。從今以後,你就不是什麼小姐,我也不再把你當做女人來看,這樣也行嗎?"
"謝謝!謝謝!陀衡,不,師傅!"
熙忘記了平時的沉靜,連聲向陀衡道謝。陀衡發現熙雖然外表冰冷,其實是個心地純真的姑娘,於是張口笑了起來。
"快走吧,路途很遠。"
"是!"
説話的當兒,陀衡已經開始邁步了。熙興奮不已,左顧右盼。陀衡向着熙的身後點了點頭。不遠處,天瑜正在注視着他們倆。
"還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了,走吧。"
熙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陀衡,很難發現還有人在看他們,只看到樹枝隨風搖曳。
我還會再回來的,一定!跟隨陀衡離開開京之前,熙最後看了看熟悉的街道。她的目光冰冷,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該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了。"
不知走了多久,陀衡改變方向繼續前進。熙又累又餓,感覺頭暈目眩,兩條腿疼得好像再也邁不動了。
"往哪走啊?"
"再走一會兒,就會有座寺廟,那裏有我的朋友,我想過去看看。"
"是,師傅。"
"累了吧,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吧,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陀衡的故事充滿了温情,讓熙感覺心裏熱乎乎的。
陀衡和熙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寺廟的門口。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響起。這裏有着與開京不同的新鮮空氣,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欣賞着四周陌生的環境。不一會兒,寺門開了,寺廟裏有人走了出來,陀衡高興地走上前去。
"一向可好啊?"
"像我這樣的和尚,有什麼好不好的。"
"話雖這麼説,你好像真的沒什麼變化。"
"這話我最愛聽,人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嗎?"
萬德哈哈大笑,同時把目光轉向熙。他的臉上充滿了笑容,目光卻仍十分敏鋭。熙慌忙低下了頭。
"這孩子是誰?"
"這次和我一起去歌謠山的孩子。"
"認你做師傅?這孩子的前途讓人擔心啊。"
"説什麼?説話小心點兒!"
"知道,知道啦。既然來了,喝杯濁酒再走吧。"
"熙呀,你稍等會吧?"
"是。"
熙真切地感受到兩人之間的信任關係,不由得偷偷笑着點了點頭。
剩下自己一個人,熙環視着空闊的寺院。清晨人不是很多,來往的人羣裏有不少衣着華麗、頭戴蓋頭的婦女。
嗯?
突然,裏面傳來人聲,熙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一個在佛像前參拜的女子的背影進入熙的視線,如此虔誠祈禱的樣子,讓熙都感到很神聖。
可是,她好像有什麼危險。
熙沒有猜錯,不一會兒,正在參拜的女人突然歪倒了。見此情景,熙沒來得及多想就跑了上去,雖然素不相識,卻也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你沒事吧?"
女人不置可否。呼,熙把女人扶起了,長長地出了口氣。就在此時,一雙柔軟的纖纖玉手突然捧起了熙的臉頰。那女人起來得太過突然,熙根本來不及避開。
"熙?"
"!"
聲音很熟悉,熙驚詫地瞪大了眼睛,那個女人竟是兩眼滿是淚水的清娥。
"是我呀,清娥!可能你……不會又把我忘了吧?"
許久沒見的清娥,身上散發着成熟女人的濃郁香味。事情來得這麼突然,熙不得不愣在那裏。不過,清娥的黑眼珠馬上又讓熙回到了現實,熙有點粗暴地鬆開了扶着清娥的手。
"啊!"
失去重心的清娥身子晃了晃。儘管如此,熙還是迅速轉過身,心裏後悔不已。
摔不摔倒跟我沒關係。
就在熙轉身的瞬間,腰卻被清娥纖細的胳膊抱住了。
"你認錯人了。"
清娥把臉貼在熙的背上。
"為什麼?為什麼要躲避我!"
"趕快放手。"
"我就讓你那麼有負擔嗎?"
"跟這沒關係。"
熙感到很難堪,雖然不想告訴她自己也是女人,但是看到清娥如此糾纏,她的心裏真是五味雜陳。突然,她想到了再也不能見面的阿春,心中不禁傷感起來。
反正我現在也不是金府的人了,即使説出我是女人也不會有什麼關係,不,我從來都沒做過金府的人。
熙失聲笑了出來,正想開口説話,清娥抱在她腰間的手卻更用力了。
"為了見你,我找遍了開京!從早到晚到處找你!"
"真是白費力氣。"
"找啊找,還是沒有找到你,所以就來拜菩薩……可能是感動了上天,才讓你我相遇。"
清娥的話,還有她那悲傷的笑容,讓熙心裏有種説不出的負罪感。
怎麼成了這樣?我也不是故意想欺騙你,我也是沒辦法,只是想阻止你。有必要告訴我實情嗎?反正也不會和你再見面了。
啪!
熙幾乎把清娥拋開了,然後準備快步離開。
"等等!不要走!"
儘管清娥在身後哀鳴,熙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再走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聽到清娥的尖叫,熙連忙回頭看去,卻驚愕地發現清娥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把短刀,已經抵住了脖子,並且對熙怒目而視。
"別做無謂的傻事。"
我做不到的事,你也不可能做得到!
熙冷笑一聲,好像在看與自己無關的笑話。清娥看到熙譏笑的表情,握刀的手更用力了。
"看看誰能贏吧?"
短刀就要刺破清娥脖頸的瞬間,熙突然緩過神來。
我在做什麼啊?
似乎已經晚了,眨眼之間——
噹啷!
一聲清脆的響聲,清娥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
"啊!"
清娥緊握手腕,一屁股跌坐在地。熙呆呆地看着這一切。不知什麼時候,陀衡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後。
"太無禮了!"
清娥握着手腕,目光犀利地注視着陀衡,而站在陀衡身後的萬德和尚看了清娥一眼,然後合上雙眼,口中唸唸有詞。
"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請大發慈悲,保佑這苦命的人吧。"
萬德好像瞬間就看到了清娥的未來,輕聲念起佛來。當然,清娥和熙無法聽到。萬德沒有理會對自己怒目而視的清娥和熙,而是低聲在陀衡耳邊説了些什麼,陀衡好像對他的話深表贊同,使勁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清娥忽然站起身來,快步走到熙的面前。
"你好像要出門呀,也帶上我吧。"
清娥懇求道,並用懇切的目光看着熙。聽清娥這麼説,熙氣得幾乎喘不過氣,狠狠地甩開了清娥拉着她衣角的手。
"你好像弄錯了,我不是獨自去流浪,像你這樣的人哪能隨隨便便跟別人走呢。"
"你叫什麼名字?"
陀衡打斷了熙的話,聲音雖小卻很有力地問清娥。清娥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叫清娥。"
清娥所表現出的貴族女子的高雅氣質,讓陀衡和萬德眼前一亮。過了一會兒,陀衡又開口説:
"跟我來吧。"
"!"
陀衡這麼説讓熙和清娥都瞪大了眼睛,熙看着陀衡,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讓她跟着去?師傅今天是第一次見這個女人啊,為什麼……
但是,陀衡對熙無言的疑問不加理會,只是用淡漠的目光看着清娥。清娥雙眼大放光彩,一會兒看看熙,一會兒看看陀衡,天真無邪得就像個孩子。
"我決定收下你了。"
清娥燦爛地笑了,而熙卻覺得暈頭轉向,簡直不敢相信。
"現在就可以走嗎?"
剛才還對陀衡無禮喊叫的清娥,現在則徹底變了個人,緊緊跟在陀衡身後,説話也改成了尊稱。
"師傅!這到底怎麼……"
"快走吧,要走的路還很遠。"
陀衡打斷了熙的話,率先邁開了腳步。陀衡走後,清娥興高采烈,緊貼到熙的旁邊。
"可是,現在要去哪兒呀?"
熙平生第一次見到這樣糾纏不休的女人,猶如煩人的蝨子。
到底是個女人。
唉——熙萬般無奈,只得長長地嘆了口氣,哪有女人摟着女人脖子的。
這女人沒腦子嗎,只要不是傻子,怎麼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呢?
熙忽然改變了想法,她要讓在自己身邊竊笑的清娥難堪。看着比自己更活潑可愛的清娥,熙像個小孩子似的耍起了心眼。
我倒要看看,知道我是女人之後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走着瞧吧。我要儘可能地偽裝下去。
熙的嘴角露出殘忍的微笑,然而正在自我陶醉的清娥卻毫無察覺。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熙、清娥和陀衡,他們誰都不知道,熙心裏的想法將會對她自己,以及清娥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命運到底有多麼殘酷,誰都無法預料。
"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
萬德看着熙和清娥,再次念起佛來,眼前掠過不祥的徵兆。
當他們走到歌謠山半山腰的時候,
山坡對面出現了一所小房子,房子周圍雲霧繚繞,彷彿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累了吧?喝點水嗎?"
清娥把從路邊小溪裏取來的水端到熙的面前,看着清娥一點也不累的樣子,熙感到很吃驚,原以為清娥走不了幾步就會腿疼得走不動,然而清娥不僅沒有這樣,反而比自己更有精力。看着清娥的模樣,熙感到自己很沒面子,清娥的行為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看樣子你累壞了吧,哎呀,你看這汗水。"
"別碰我!"
當清娥伸手擦拭熙額頭上的汗水時,熙粗暴地推開了她。如此的絕情,不免讓清娥目光一顫,趕緊收回了手,走在熙的前面。
我太過分了。
看着清娥顫抖的肩膀,熙的心裏飛快地閃過負疚感。她不想關心這些,可是她也知道,清娥的每個動作都是那麼費盡心思。
真的,我為什麼要這樣?
熙覺得自己很討厭,有種要嘔吐的感覺,她厭惡自己的行為,自己受傷了,還想把傷痛也傳染給他人。但是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了,如果不這樣,自己的心不是太黑了嗎?
"為什麼對她這麼冷淡?"
默默地注視着她們的陀衡問熙。熙乾咳一聲,搖了搖頭。
"她以為我是男人。"
"那不是你的原因嗎?"
"為什麼?"
"你究竟為什麼不説出你是女人呢?"
熙無言以對。因為她覺得,如果這時候吐露真實的內心,陀衡不會給她温暖的笑臉。然而清娥耷拉着腦袋的樣子,卻讓熙滿腔怒火甚至想要打敗她的想法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你不想表明,我肯定也不會説,因為這是註定的命運……"
陀衡最後的話音模糊得讓熙幾乎聽不見。這時候,陀衡將視線轉向遠處,眺望着很遠的地方……
熙一邊低頭趕路,一邊小聲問道:"師傅為什麼要帶那個女人來?"
"難道不需要做飯的人嗎?"
"什麼?"熙猛地抬起頭來,滿臉疑惑。
"因為需要做飯的人,所以就帶她來了。"
熙笑了出來,她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場面,高貴驕傲的清娥正在做飯,灶膛裏的火沒有燒好,整個廚房都被燒着了,濃煙滾滾。
"在這陌生的地方,難道你不需要人照顧嗎?"
可是,熙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陀衡的真心話。無論怎麼看,清娥這富貴人家的女兒都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説不定還得別人照顧她呢。熙還想再問什麼,卻終於沒有問出口,陀衡深邃的目光讓熙感到其中包含了很多意思。
"快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到房前,清娥大聲叫喊,聲音在山谷中迴響。
看到清娥揮舞雙臂朝自己招手,熙空虛而苦悶的心裏彷彿透進了些許的温暖,因為她的腦海裏浮想起已經去世的母親。小時候,母親總是寵愛地把她抱在懷裏,母親的臉上充滿了深情,至今仍然清晰如昨。此時,天色漸漸黑了。
"去挖點野菜來。"
這就是陀衡交代的第一個任務,其實並不算什麼任務。剛剛放下行李,陀衡就把鐮刀和斧頭扔到她們面前。清娥和熙面面相覷,愣在了那兒,臉上吃驚的表情就像遭遇了晴天霹靂。清娥尤其如此。但是,陀衡二話沒説就進屋了,熙和清娥儘管不情願,卻也只能撅着嘴巴去幹活了。
進山之前天色還很亮,然而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四周已經被夜色籠罩了,兩人不禁打起了冷戰。就在此時——
"啊!"
跟在身後的清娥突然被樹枝絆倒了,跌倒在熙的身邊。
"唉……"看着裙子被掛住不能起身的清娥,熙氣憤地嘆息着。
穿這樣的裙子走路,肯定會摔跤啊!真是的……
熙彎腰在清娥面前。
"不是傻瓜嗎?"
儘管如此,熙還是伸出手,幫清娥去拉被掛住的裙邊,顯得温情脈脈。清娥兩眼含淚地看着熙。
"穿這樣的衣服,哪裏像是挖野菜的人啊?"
"我只有這樣的衣服呀!"
清娥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大聲説道。熙眉頭一皺,冷冷地站起了身。
"好像沒受什麼傷,自己站起來吧,如果沒法走,就好好在這裏待着。"
"真是太過分了!"
清娥氣鼓鼓地站了起來,由於用力過猛,身體失去平衡又歪向一邊。
"我對你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這樣?"
"你本來就讓我討厭。"
討厭你有我不具備的東西,其實是忍不住羨慕呢!
不可否認,清娥是個傲慢的女人,然而她更有一個優秀女人所必須具備的温柔,這讓熙心裏不高興,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如別人。
啊嗚!
就在此時,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突然一閃,並傳來一聲可怕的吼叫。
不知何時,前方不遠處有一頭兇猛的野獸正惡狠狠地盯着兩個人,嘴裏口水直流,厲聲吼叫,讓人毛骨悚然。
"啊,啊。"
清娥雙手捂着嘴,渾身發抖。熙也是不敢亂動。此時,猛獸靜悄悄地走近清娥,突然躍了起來。
嗚哇!
剎那間,不知道為什麼,熙自己也沒弄清楚原因,就感到大腿內側撕裂般的疼痛。
"哇!"
在清娥驚叫的同時,猛獸的利齒已經咬進了熙的大腿內側,眼中發出血紅的光。熙忍着劇痛,手握鐮刀狠命朝着猛獸的腦袋砍去。
啊嗚!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猛獸白眼一翻,倒在了熙的腿上。分不清是猛獸的血,還是熙的血,瞬間染紅了熙的衣褲。
痛……痛啊。熙努力控制着不讓自己昏迷,但是早已被咬紅的嘴唇漸漸失去了血色,她努力保持冷靜,用力拔出猛獸咬進自己大腿的利牙。看到自己悽慘的處境,熙閉上了眼睛。
不知不覺間,周圍變得異常安靜,熙把目光轉向一邊。
"……"
清娥正用雙手捂着嘴發抖,兩頰慘白,滿是淚水,看起來好像比熙還痛苦。
"對……對不起。"
清娥也不顧平時的儀態了,流着淚撕掉自己的裙邊,開始給熙包紮被血染紅的大腿。
"啊!"
為了不讓自己叫出來,熙用手使勁抓住身邊的野草。
"傻瓜,傻瓜……"
清娥不停地抽泣,自言自語。
"你不是討厭我嗎?可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救我?"
"你回去吧,這麼危險的地方,你這樣的人本不該來的。"
"我這樣的人是什麼樣人?難道在你看來我就是一個虛榮犯賤的女人嗎?"
雖然從來沒有那樣看待清娥,但是熙也沒有理會清娥的反問。看着熙冷漠的目光,清娥説話的聲音更大了。
"你以為我是沒有考慮就跟你來了嗎?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開京,你以為我來這裏只是出於好奇心嗎?"
清娥淚如泉湧。
"我愛你,我説我愛你!"
"哈。"
愛?
熙無法掩飾自己的笑容了。
難道,即使知道我是女人,她也會這樣盲目地信任我?
熙從清娥看她的眼神中讀出了愛意,就像熙凝望敬武的眼神,那是超越普通男女之愛並且很難形容的感情……
可是現在,一個女人卻對另一個女人説出了這樣的話。清娥飽含真情的眼神讓熙感到脊背發涼,好像自己在故意破壞別人的人生。為了不讓清娥難過而隱瞞的秘密,猶如一把冰冷的利刀,反過來刺傷了熙自己。然而,最大的問題卻是——
"別説廢話!"
"啪!"
熙轉過臉來,用力推了推清娥,包紮在大腿上的粉紅色布條已經漸漸被鮮血染紅了。
"嗚……"
再次遭到拒絕讓清娥感到很悽慘,可是就在清娥起身的時候,熙卻看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清娥停止了抽泣,好像在故意偽裝自己。
"你……在哭嗎?"
聽了熙的話,清娥臉上流下的淚珠掉落在厚厚的落葉叢中。
月上枝頭,神秘的月影映照在熙的臉上。
最大的問題不在於這個女人,而在於我。敬武和母親去世之後,現在還有人這樣愛我,讓我高興得幾乎想流淚。真正心軟的人正是我自己呀。
自己的軟弱和隨之而來的孤獨感,讓熙不能也不想吐露真情。儘管她知道這是世上最不應該的事情,可是清娥表現出的濃濃的相思之情,還是讓熙感到無比心痛。
"你到底害怕什麼?"
此時此刻,我想依偎着你的心,我這顆軟弱的、希望有人温暖地擁抱我的心,才最可怕。
但是,熙固執地閉緊嘴巴,一言不發。清娥走到熙的面前,坐了下來。
"我説過讓你愛我了嗎?我沒有這樣拜託你。"
清娥的手撫摩着熙潮濕的雙頰。
"可為什麼總是推開我?為什麼,你以為只有你痛嗎?"
清娥眼中落下了珍珠般的淚水。奇怪的是,從前讓熙感到無比厭惡的淚水現在卻讓她感到心酸。
難道我希望能有人來排遣我心中無限的孤獨嗎,儘管不是敬武,也不是母親。難道我相信有人需要的我,難道我希望有人對我説愛我嗎……
熙對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想了很久,其實在某種程度上,答案已經非常肯定了。熙轉過臉,躲開清娥放在自己臉上的手,然而這次和以前不同,只是温柔的拒絕。
"你走吧。"
熙果斷地説道。似乎有所期待的清娥,表情再次變得悽慘而尷尬。
"為什麼?我不漂亮嗎?"
聽到清娥急切的聲音,熙搖了搖頭。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的眼裏沒有我!我是如此想念你,你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再讓自己變得更可惡。過了這個時候,我肯定會讓你更加依戀,不管這算是什麼,我都不想放棄你對我的愛意和信賴,所以還要繼續欺騙你。
熙向旁邊動了動那條疼痛難忍的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自從敬武和海蓮離去之後,她還是第一次笑,然而笑得很悲傷、很痛苦。
"因為……"
清娥看着熙,唯恐熙臉上的笑容消失。
"我……"
就在熙準備説出真相的剎那間——
"都在這兒嗎?!"
附近傳來陀衡的聲音。
"在這兒!"
清娥好像才意識到熙受了傷,猛地站起身大聲答道。
應該説出我是女人的事實啊,如果不是這個瞬間……
但是就在那個瞬間,陀衡的聲音卻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的身體裏好像也有另一個自己在自私地喊叫:
這不是你的錯,熙!而是那個女人的錯。直到那個愚蠢的女人醒悟過來,你只管接受就行了。
"熙呀!"
"嗚嗚……"
"熙!"
陀衡過來急忙抱起了熙,熙正陶醉在清娥為自己擔心的聲音和目光之中,最終還是鬆開了清娥那雙用力抱住自己的手。
嗚嗚。
就在清娥準備擰乾手絹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了抽泣聲,其實更接近於呻吟。雖然還沒有到讓人放心的程度,但是熙的臉上已經恢復了血色,兩行熱淚正沿着臉頰往下流淌。
到底什麼事讓他那麼傷心啊。熙悲悽的樣子讓人為之傷心。清娥十分心疼,握住了熙伸到被子外面的、和她一樣纖細的手。
突然感覺到温暖,熙的手動了動,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振作點兒好嗎?你想知道我是誰嗎?"
"哎喲……"
"傷口還不算深,消毒很好,九天以後就能走路了。"
熙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清娥的聲音更大了。熙肯定地點了點頭,讓清娥的嘴角露出了放心而高興的微笑,而且飽含着深情。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不過,你不要再讓我走了,我不會再拖累你了,今後我不穿綢緞衣服,也不會成為你的負擔,所以……"
現在,熙知道自己絕對需要安靜,但她並沒有趕走清娥。因為她似乎覺得,如果現在不讓清娥開口,她將永遠也聽不到清娥的話了。看着清娥,熙的眼中再也沒有了毫無來由的蔑視,也沒有了自慚形穢的感覺。熙再次閉上了靜如湖水的雙眸。
"熙啊,熙?"
清娥以為熙又暈了過去,焦急地大聲呼喊。反覆呼吸幾次,熙開口説道:"我出生在一個很有勢力的貴族家庭。"
熙突然開口説話了,這讓清娥感到十分慌張,瞪大了眼睛看着熙。不過熙沒有停止説話,她想説,漫無目的地説,言辭之間已經包含了對清娥的信任。
"在我弟弟出生那年,父親戰死於沙場,母親傷心過度,也跟着父親走了。與我相依為命的爺爺也在我九歲那年去世了,剩下的只有陌生親戚們的嫉妒,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能夠繼承財產。起先我以為是他們愛我,以為他們心疼我這個連爺爺也沒有了的孩子,然而他們笑容背後隱藏的事實並非如此,而是他們搶奪財產的陰謀。我原以為我愛他們、他們也愛我,想不到親戚們背叛了我……"
精神恍惚的熙又清醒過來,彷彿解開了錯綜複雜的結兒,眼中散發出明亮的光。
"只要能吃飽肚子,我根本就不關心財產之類的事情。只要能讓生來就很柔弱的弟弟健康成長,所有這些對我都不重要。"
開始還有些慌張的清娥眼眶濕潤了。看着熙眼角凝結的悲痛,清娥不由得感到萬分心痛,因為她不能為熙分擔。
"可是,這個世界遠比我想象的更殘忍。"
儘管熙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在不斷地告誡自己,沒有必要對毫不知情的清娥説這些話,然而豁然洞開的心扉並不容易關閉。
"我十歲那年,弟弟死了,他是被親戚們陰謀害死的,也是替我而死的。那年他只有八歲……直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明讓我趕快逃走的神情,他身上穿着我的衣服偽裝成我,為了毀滅證據他還放火自焚。還有,雖然活了下來卻已失去記憶的信烋哥哥。"
清娥握着熙的手更加用力了。
"儘管如此,我想活下去,不管以什麼方式。所以,為了擺脱死亡的恐怖,我四處躲藏。"
"別説了,你好像累了。"
清娥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温柔,她輕輕勸説熙,讓熙感到非常安心,於是繼續説道:
"但是,世間自有公道,那些親戚們也都漸漸沒落了。"
七年以來,恐怕熙都沒有説過這麼多的話,甚至對敬武她也沒説過這麼多。熙自己都搞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心裏對默默傾聽的清娥充滿了感激。
我也知道這種温暖不會長久,儘管如此,我仍然不想放棄。
"熙?"
清娥凝望着目光堅毅的熙,輕輕地喊了一聲,聲音是如此温柔而多情,瞬間便讓熙失去了渾身的力氣。
熙和清娥目光相對,兩人都莫名地沉默起來。很明顯,這種沉默非同尋常。
清娥有一段時間沒有説話,最後撫摩着熙的手,開口説道:
"我呀,我對自己貴族人家女兒的身份,常常是難以忍受地討厭,我討厭無論什麼事都受到限制,整天就是學習刺繡和書藝。所以從小我就經常往外跑。"
熙輕聲笑了笑,心想她果真如此啊。
"雖然父親經常斥責我,但是隻要看見我流眼淚,他就反過來安慰我。"
"……"
"我感到痛苦,是因為我太想你了。儘管如此,我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從來不會後悔,我的好奇讓我遇到了你。"
説着説着,清娥露出了微笑。熙的心裏卻感到別樣滋味的疼痛。
陷得太深了,我怎麼會讓她這麼渴望依靠我呢?
但是,與內心深處的呼喊不同,熙真的不想放開清娥給她的温暖,儘管很自私,卻真心希望清娥能守在自己的身邊。
"謝謝。"
熙的話讓清娥兩頰泛起了紅暈,兩人之間的氣氛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温暖,雖然兩人對這種氣氛所包含的意義有着天壤之別的體會。
吱嘎……
正在這時,房門打開,陀衡端着放有粥和野菜的小桌子進來了。熙想起身,無奈大腿疼得讓她幾乎不能直腰。清娥看着端到熙面前的飯桌,撅嘴説道:"天呀,這是什麼呀?完全是野菜呀。"
"閉嘴,知道熙為了誰才傷成這樣嗎?"
"最主要的原因還在於……爺爺你啊!不是爺爺讓我們去挖野菜的嗎?"
"結果不是我挖回來的嗎,真是個沒禮貌的孩子。"
"不要總是孩子長孩子短的叫,我已經是女人了。"
"熙呀,你聽聽這話。"
"爺爺!"
嘻,看到兩人鬥嘴的樣子,熙捂着嘴笑了起來。
是啊,這次就讓我最後做一次自私之人吧,就一次。如果知道我是女人,清娥就不會陪在我身邊了,儘管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是儘量等吧。
熙在努力為自己的行為尋找藉口,吃下了陀衡精心準備的飯菜。
"哎,真沒胃口。"
"不想吃就別吃。"
這會兒清娥和陀衡還在鬥嘴,不,嚴格地説,是清娥自己在發牢騷。看着清娥的樣子,陀衡就像在看孫女一樣,眼中充滿了愛憐,同時也包含着説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這是什麼呀,也沒有肉!為了讓熙早點康復,應該弄點肉啊!"
"那你去弄吧。"
"你的身體這樣,吃野菜行嗎?"
清娥尷尬地笑着,往熙的碗裏夾了點野菜。熙露出可愛的笑容,漸漸地融入了這温暖的氛圍。
後來的日子裏,因為有了清娥的照料,熙享盡了安逸。為了排遣孤獨,她總是抓住清娥不放,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劈一百根木柴來。"
熙的傷口痊癒的那天晚上,陀衡用嚴厲的口吻説道。
"啊?"
雖然熙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待陀衡交給自己第一個任務,但是陀衡的話還是太出乎她的意料,猶如晴天霹靂。在旁邊呼呼吹手的清娥也同樣感到羈勒慌張。
"我不是讓你劈一百根木柴了嗎?頭更(下午7時至9時之間)之前做完。"
陀衡目光冷酷地看着不知所措的熙。熙伸手提起了幾乎拿不動的斧頭。可是,就在去拿斧頭的瞬間,熙哇的一聲大叫,坐在了地上。陀衡毫不理會,徑直走進屋裏。清娥扶起熙,開始數落起陀衡來。
"你沒事吧?真是個讓人無奈的老頭。"
清娥撅起嘴巴,嘟嘟囔囔,然而這也解決不了問題。熙咬緊牙關,雙腿用力。
尹熙,振作起來!這麼點小事,絕對不能示弱!
熙努力想象天瑜的表情,每當劈柴累了的時候,她都會想到天瑜,感覺面前的木柴就像正在嘲笑她的天瑜的臉,於是就毫不停歇地握着斧頭往下猛劈。起先,清娥還覺得熙的樣子很有風度,後來看着熙好像全身都在噴火,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
可是,無論熙怎樣努力,平生從來沒有摸過斧頭的她,僅在兩個時辰之內絕不可能劈出一百根木柴。
"那麼長時間都幹嗎了!最後再給你一個時辰,全部劈好!"
聽到陀衡的訓斥,熙又咬緊了牙關。如果不是這樣,兩個時辰裏渾身的痠痛都會從嘴裏流出來。
就這樣,熙開始練武了。陀衡教熙的方法遠比她想象中的更嚴酷,在這嚴酷之中,熙的身體也漸漸強壯起來。
除了吃飯和睡覺,整天劈柴的日子整整過了十天,陀衡終於拿走了熙手裏的斧頭。
"木柴已經夠了。"
陀衡點頭的同時,熙也頹然坐在地上,早已失去感覺的肩膀和胳膊突然感到了難忍的刺痛。
"熙!"
熙在劈柴的時候,清娥一直在旁邊注視着她,這時候連忙把她扶了起來,然而陀衡卻置若罔聞。熙靠着清娥的肩膀回到房間,陀衡厲聲説道:
"從現在就歪歪扭扭,今後肯定堅持不了修行。"
"你……該死的老頭!"
攙扶着熙的清娥跑到陀衡面前,大聲叫喊。熙看到清娥如此無禮,連忙勸阻,然而清娥就是不聽。
"如果你長眼的話,就睜開眼睛看看!胳膊沒斷已經是幸運的了!"
"這事與你無關。人的身體應當接受精神和意志的支配,精神虛弱,身體就弱。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就是戰勝自己的人。"
陀衡的話久久地迴盪在熙的腦海中,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就是戰勝自己的人……
從此之後,每當訓練累了的時候,熙都會想到這句話。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熙的體力還是逐漸被耗盡了。進入第六個月,熙終於跌倒在陀衡面前,然而陀衡卻沒有伸手去扶。
"站起來!"
我還以為他很仁慈,這個人真的是他嗎?熙甚至懷疑站在她面前的是不是以前認識的陀衡了,她艱難地説道:"太累了。"
"是嗎?"
"讓我稍休息一會兒吧……"
噹啷!熙話音未落,陀衡就將一把大刀扔到她的面前。熙幾乎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但是陀衡俯視她的目光仍然閃爍着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為什麼想變強壯啊?"
陀衡嚴肅地問道。
為了找天瑜報仇。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熙深知如果説出事實,陀衡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所以熙不能回答,如果陀衡知道她只是為了報仇才拿刀的想法,肯定會對她備感失望。但是,陀衡接下來的話卻讓熙感覺內心被人洞察了似的,臉騰地就紅了。
"你的刀中滲進了惡的力量,所以你才會這樣累。"
一個聽上去內功深厚的聲音在熙的頭頂響起。
"如果你渴望強大的原因不是為了殺死誰,而是為了守護誰,那麼你就不會容易疲憊。我看錯你了!"
話音剛落,陀衡就毫不猶豫地轉過了身。剎那間,熙受到巨大的衝擊,感覺身體裏面翻江倒海,五臟六腑都在洶湧。熙抓起面前的大刀,緩緩站起身來。
"我錯了。"
熙的眼睛裏再次浮現出熱切的光芒。同時,陀衡則流露出了滿意的眼神。熙又一次振作起來了。
在搖搖晃晃的樹木之間,在刀光劍影之中,熙徹底地放開了自己。
"天氣真好!"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來歌謠山已經一年了,陽光明媚的春天來了,櫻花盛開,把蔚藍的天空染成了粉紅色。
"那麼張着嘴巴,會爬進小蟲子的。"
"噢嗚。"
聽熙這麼説,清娥趕緊用雙手捂住了嘴,對熙怒目而視。熙和清娥已經完全習慣了山裏的生活,兩人的關係也到了無話不説什麼玩笑都開的程度。
"呵呵。"
看着剛才還跟魚一樣張着嘴巴的清娥,熙笑出了聲。
"別摸我的頭,不要摸嘛!"
熙覺得清娥的樣子太可愛了,忍不住去摸她的頭,清娥紅着臉搖了搖頭,不知不覺嘴角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熙自己都沒想到和清娥的關係會發展到這種程度。她以為清娥會半途而廢,並且對此深信不疑,像清娥這樣的貴族女子是不可能忍受得了山中生活的。然而,經過一年的朝夕相處,她才深切體會到,以貌取人是多麼愚蠢的事。
當然,清娥的莽撞勁兒跟以前沒有什麼兩樣,但她畢竟是個柔情似水的女子。熙心想,有姐姐的感覺大概也就是這樣吧,不,感覺就像身邊有個女信烋。
起先,清娥連米都不會淘,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她已經能用簡單的野菜做出可口的飯菜了。如果發現自己舉止無禮,她還會馬上承認錯誤並道歉。熙和清娥都在改變。
"活到現在,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自由和幸福的感覺……"
清娥把頭靠在熙的肩上,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簡單的接觸驀地觸動了熙的良心,對熙來説,清娥已經變成了時常給她笑容的朋友,讓她可以停靠的港灣,或者可以給她照顧的姐姐。
但是對清娥來説,不應該是這樣的……
清娥越來越討人喜歡了,熙也一直隱瞞着自己身為女人的事實。只要有時間,她就數百次、數千次地想要説破這個秘密,可是每次看到清娥的笑容,她又猶豫了。已經隱瞞了一年,她別無選擇了。
如果知道我不是男人,清娥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啊?恐怕她會重新看我。
想到總有那麼一天,她必須説破真相,熙就渾身發抖。清娥渾然不知熙的複雜心思,興奮地説道:
"看啊,花兒開得真漂亮。"
熙朝着清娥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裏盛開着非常特別的花。
好像摸上去就會立刻變紅,細細的枝幹上盛開的花朵吸引了熙的視線。看着彷彿能夠喚醒人們心靈的紅花,熙的眼裏閃過一絲憐憫,腦海裏突然浮現出敬武和海蓮的影子。
敬武……母親……
想起早已成為記憶的往事,熙的心情不由得暗淡下來,嘴裏不禁唱起了藏在心中的歌謠。天空湛藍,我心惆悵。
天涯海角,不能相見。
何時歸來,孤影難留。
欲問飛鳥,鳥亦無言。聽着熙憂傷的歌聲,清娥拉起她的手,輕輕地撫摩。清娥注視着熙的笑臉,而她自己的臉孔卻比花兒更美麗,熙情不自禁地説:"對不起。"
"什麼?"
"什麼都是。"
"你真是!幹什麼呀……"
清娥羞澀地笑了笑,伸出柔弱的拳頭捶打熙的肩膀。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拋棄我。哪怕怨恨也好,討厭也好,就是不能丟下我。"
"這是什麼話?我為什麼要丟下熙,丟下熙是不行的,不是嗎?"
清娥伸出雙臂,緊緊地把熙摟在懷裏。
對不起,清娥,請原諒我這個自私的人吧。從今往後,如果你知道真相,哪怕你蔑視我也行。可是現在,要不是你,我連依靠的地方都沒有了,所以不要離開我。
伏在清娥懷裏,熙感受到海蓮身上曾經有過的温軟和清香,不禁閉上了雙眼。
"真是個愛撒嬌的人。"
清娥輕輕拍打着熙的肩膀。對熙來説,那雙小巧的手比什麼都珍貴。
"你房間裏的信,要好好珍藏,
有一天會對你有所……幫……助……"
"……師傅?"
陀衡艱難地看着熙,終於緊緊閉上了眼睛。
"……爺爺?起來呀!快起來呀!爺爺!"
轉眼之間,兩年過去了。這年,氣力日漸衰弱的陀衡終於合上了雙眼。
然而陀衡的死,熙和清娥兩人都有某種預感,所以她們也就坦然接受了。按照陀衡生前的願望,她們把沒有親人,併為金府奉獻畢生的陀衡的骨灰撒進了大海。
熙扶起悲痛得幾乎不能支撐身體的清娥,回到房間,她發現房間桌子上整齊地擺放着兩封信。
一封信讓在陀衡死後打開,另一封要求熙在最困難的時候打開。熙雙手顫抖,拆開了第一封信。熙,
眼睛所見、耳朵所聞,並不一定都是真實。
希望你能明白真相。這封簡短的書信讓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師傅到底想説什麼呢?
熙反覆唸叨着陀衡留下的短短的三行字,無論如何都搞不懂到底有什麼玄機。雖然她很想拆開第二封信,最終還是戰勝了自己的好奇心。她想,陀衡曾經給予自己那麼多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恩惠,這是自己能為陀衡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熙利索地穿好衣服,走了出來,發現清娥正坐在院子裏的空地上慟哭。看着空蕩蕩的院子,熙突然頓悟,陀衡已經徹底不在這裏了,永遠地離開了。
"嗚嗚……"
"別哭了。"
"嗚嗚!嗚嗚……"
熙輕輕拍打着清娥那不知何時變得比她更瘦弱的肩膀,清娥則氣喘吁吁地靠在熙的身上。
經過兩年的歲月,清娥和熙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熙比之前長高了許多,清娥比熙個子稍矮,渾身上下散發出濃郁的成熟女人的味道。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她們都變得比以前成熟多了。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清娥抬起頭來,呼出心中的鬱氣,然後平靜地説道。熙雖然知道清娥心裏在想什麼,卻故意裝作不知道。
"什麼?"
"爺爺也不在了,我們還要繼續留在這兒嗎?"
"不。"
熙馬上回答。她想,現在是回開京的時候了。清娥卻以為熙的話是另外的意思,於是高興地笑了,抬起頭來。
"現在,把我看成女人不行嗎?"
就在那個瞬間,熙想到了天瑜,立刻就變得咬牙切齒了,好像被澆了一盆冷水,神情比剛才慘淡了許多。
是啊,對清娥來説,我是男子,而且還控制不住地愛慕她。
清娥拉住熙的手,從未有過如此的温暖,也從未有過如此的悲切。"只要是你去的地方,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跟你走,所以……"
"不行。"
"其實,我非常富有,我有個單獨埋藏財產的地方。"
"我不能把你當做女人。"
聽熙這麼説,清娥的臉色變得蒼白,哭喊着大聲問道:"為什麼?"
清娥鬆開了熙的手。"我為什麼會在你的身邊!又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等待你!"
"清娥啊,我……"
此時此刻,熙已經意識到自己沒有退路了。她想,也到了該説出真相的時候了。真的很奇怪,在這兩年時間裏,清娥從來都沒懷疑過熙的男子形象,儘管熙也流露出許多她是女人的破綻。
但是,因為要吐露真相,熙的嘴又不像平時那麼利索了。
我該怎麼説呢?我不想看到清娥受傷。如果知道我是女人,清娥肯定……
想到説出真相之後可能發生的情況,熙再一次閉上了嘴。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行!"
別再看我了。熙兩眼充滿了傷痛。
"為什麼,你説話啊,嗯?"
"對不起。"
"別説了!"
熙一個勁兒地道歉,反而讓清娥的心裏感到悲痛,於是轉身跑出了房間。
"清娥呀,等等!清娥……"
熙想追趕清娥,最後還是停住了腳步,現在熙不用再擔心清娥的安全了,兩年時間裏,清娥跟隨熙練就了一身武藝。
師傅,我到底該怎麼辦啊?
熙看着到處都留有陀衡身影的房間,心裏感到無比悽楚。
熙就像一個沒了主心骨的人,在院子裏徘徊良久,感到寒冷刺骨,進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了。
兩年了,兩年時間裏,哭過、累過、跌倒過,又重新站起來……
收拾好行李,熙長長地吁了口氣,站起身來。突然間,用布條緊緊束縛的胸部感到無比刺痛,如今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漸漸豐滿起來的胸部再也難以勒平了。
應該鬆鬆了。熙脱下上衣,解開了緊緊勒住胸部的布條。
噗——熙均勻地舒了口氣。不料,就在她準備重新纏上布條的時候,房門突然開了。
"我錯了,我只是……"
"!"
這時,滿眼淚水的清娥進來了,她先是看見了熙滿臉驚慌的表情,然後把視線移向熙的胸部。
看看熙的胸部,再低頭看看自己,清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失聲尖叫。熙僵在了那兒。"清……清娥……"平常從不口吃的熙,這時卻結巴起來。嗖嗖,滲進房間的冷風讓上身赤裸的熙直起雞皮疙瘩。可是,清娥充滿疑惑的目光,卻讓她動彈不得。
"請你聽我解釋,首先……"
"啊啊!……"
熙抓住清娥的胳膊,清娥卻拼命喊叫起來,劇烈搖晃的身體向後倒了下去。
"啊啊!"
看着身體扭曲,痛苦尖叫的清娥,熙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啊啊!"
痛苦尖叫了許久,突然,清娥從衣袖間掏出一把短刀,不分青紅皂白就向熙撲了過來。快要刺中熙的心臟的剎那,熙抓住了清娥的胳膊。
還不能死,我為什麼會活到現在,只要天瑜還活着,我就絕不能死!
熙也為自始至終都只為自己着想的私心而感到羞恥,但是現在她真的不能死,如果想死就不會忍耐兩年時間,熬到現在了。
"我要殺了你!殺死你!殺死你!殺死你!"
"清娥呀!"
萬般無奈,熙只好把清娥揮過來的手別到背後,清娥寒光凜凜的眼神讓熙感到渾身毛髮都豎直了。熙不敢猶豫,抓住清娥的手一用力,清娥手裏的短刀就掉到了裙邊。
"可是,我從來就沒想到要騙你!"
"如果你稍微為我想想的話,你就應該説出來!可是兩年時間,你從來都不開口!你太殘忍了!"
清娥惡狠狠的話讓熙無言以對,不,從一開始,熙就失去了反駁的權利。
"對不起……"
看着比自己更痛苦的熙,清娥感到心裏血淚直流,她瘋了似的,瞪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
"啊……啊……"
清娥使勁捶打熙的肩膀,可是熙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好像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只有眼睛,猶如針扎般疼痛。
"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哪怕讓我永遠不知道也行啊,為什麼?!"
熙像個罪人似的低下了頭,彷彿她早就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清娥大聲哭泣,直到徹底虛脱,嬌弱的身體跌倒在冰冷的地上。
"清娥呀!"
"別碰我!"
清娥用力撥開熙的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自己站起來。她用手擦乾眼淚,緩緩站起身來,然後轉身離去。
"等等我!"
就在清娥即將邁出大門的時候,忽然緩過神來的熙快步追了上去,拉住了清娥。熙的動作超出了受挫感和恐懼感,而是出於本能。
現在,我都討厭自己,讓人嘔吐!
熙真切希望清娥能傾聽自己內心的呼喊。
"你説過不拋下我,不離開我的……"
但是,清娥眼中已經沒有了那個名叫尹熙的人,瞬間失去血色的嘴唇在瑟瑟發抖,既是出於憤怒,又好像是因為突然遭受了難以忍受的悲痛。
"怎麼……怎麼……現在……現在還能説出這樣的話?怎麼可能!"
清娥痛苦的叫喊如同匕首刺入熙的胸膛,拉住清娥胳膊的手也無力地低垂下來。
"你是兇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
話音剛落,清娥就向前跑去。清娥説她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這讓熙心如刀割,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但她還是努力想要記起清娥的背影。
"哈……哈哈哈。"
又變成一個人了。
清娥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了,熙的嘴裏發出空虛的笑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中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雪落在熙的肩膀,熙全身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只有嘴唇在機械地嚅動,她分明在笑,眼角卻在不停地流淚。
是啊,現在讓她知道真相也算幸運了。否則,我這輩子都要對清娥戰戰兢兢地隱瞞我是女人的事實。現在,留給我的什麼都沒有了,直到實現目標那天,我可以沒有任何牽掛地走了,去見敬武,去見母親……
熙猛地站起身來。動作之迅捷,力度之強大讓人簡直不能相信,她曾經光着身子在寒冷的暴風雪中站了幾個時辰。
等着我吧,天瑜!我要殺了你,一定!
那天,熙獨自走出歌謠山,懷裏帶着清娥留下的那把短刀。在風中,那藴涵着許多記憶的房門嘎吱嘎吱地響個不停,聲音迴盪在遙遠的山谷,彷彿在講述悽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