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李蓮花、方多病和葛潘留在熙陵。張青茅在百人軍中是個不大不小的頭目,當晚招待三位住在他房間兩側,方多病和李蓮花住在他右側,葛潘住在左側。張青茅的對門便是張家兄弟,方多病和李蓮花的對門是楊秋嶽,而葛潘的對門是古風辛。這明樓寶城本不該住人,如是前朝派兵駐紮,必是住在陵外巡山鋪,但百人駐軍貪圖方便,便住在明樓之中。天寒地凍,他們也不巡山,整日在熙陵中飲酒賭錢,輸光之人出去買酒買肉,倒十分逍遙。
積雪盈城,星月黯淡。這一夜方多病幾乎就睡不着覺,除了張青茅的鼾聲,四下寂靜得出奇,窗外的雪光透過左邊房間的窗户,再映到右邊房內仍然映得人全身都不舒服,像上下每一根寒毛都能給數得清清楚楚一般,而李蓮花卻已睡得安安穩穩,連眼角也不往他這裏瞟一下。
不知為何,這一夜方多病心裏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這種感覺在看到張慶獅的時候就有,可是他分明不認識這個人,為什麼會有這種不安?
一夜無眠,到快天明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快步衝進張青茅的房間,驚惶失措的道:“張統領,張慶獅……張慶獅被人殺了,他的頭不見了,有誰……有誰看到張慶獅的頭……”來報張慶獅被殺的人是楊秋嶽。方多病從牀上一躍而起,李蓮花也從牀上坐了起來,兩人面面相覷,張慶獅死了?
張慶獅死得十分古怪,當張青茅穿好衣服來到張慶虎和張慶獅兄弟房裏,只見張慶獅穿着便衣坐在牀頭,頭顱已經不見了,鮮血浸透了半件便衣。天氣寒冷,鮮血都結成了冰,牢牢的凍在張慶獅身上,色澤鮮豔,乾淨的白粉牆壁之前一具無頭血屍,着實觸目驚心。據張慶虎言,他昨夜在楊秋嶽房裏賭錢,一大清早回來就發現弟弟竟然死了。方多病和李蓮花已經在張慶獅房裏多時,張慶獅除了腦袋被砍,身上並無傷痕。那滿臉茫然的窮書生仍是看着張慶獅發呆,而方多病滿臉煩躁,顯然這件事出乎他意料甚多——為何有人要殺張慶獅?他和慕容無顏、吳廣餓死一事,又有什麼關係?
“奇怪,為何有人要殺害張慶獅?”葛潘喃喃自語,“莫非他和慕容無顏、吳廣一事有關?”方多病點頭,“他很可能知道地下宮的入口。”葛潘奇道:“如果他確實知道什麼的話,為何不説?”方多病道,“如果那兩個人是他引入地宮害死的,他當然不會説。”葛潘皺眉,“那他為何卻死了?證明和此事有關的不止他一人,正因為今日我們要搜查地宮入口,有人便夜裏將他殺了滅口。”方多病嘆了口氣,“那説明兇手肯定就在這附近,説不定就在守陵軍和我們三個人中間。”“外面沒有腳印。”李蓮花插了一句。葛潘一凜,“那説明昨夜沒有別人進來……”
“不,”李蓮花呆呆的説,“那隻能説明,還有個人也可能殺張慶獅,就是從陵恩門月台越過樹林把兩具屍體丟在樹林裏下山去的那個人……”他一句話沒説完,方多病和葛潘都是一震,異口同聲問:“陵恩門月台?”李蓮花怔怔的道,“是啊,陵恩門後是琉璃影壁,琉璃影壁之後就是明樓,明樓裏一直住着人,陵恩門側是廚房,平日有人走動的都在這一段地方,所以這段地方都有掃雪,不會有腳印。那個……廚房夜裏是沒有人的,月台外面有杉樹林,其他地方都沒有……”方多病啪的一聲一掌拍在他肩上,讚道:“好傢伙,有道理!看來地宮的入口,就在陵恩門附近!”李蓮花仍是充滿困惑的搖頭,“不對啊,如果是從地宮裏帶屍體出來的人殺了張慶獅,他怎麼知道我們今天早上要找地宮入口,然後在夜裏就把張慶獅殺了?”方多病一怔,“那就是説——”葛潘脱口而出,“那就是説殺死張慶獅的兇手就在昨夜小樹林裏聽到我們今日要尋找地宮入口的幾個人中間!”
聞言,楊秋嶽和張慶虎的臉色都有些青白,昨夜在小樹林裏的人不過八人:張慶虎兄弟、楊秋嶽、古風辛和張青茅,以及李蓮花、方多病、葛潘。剩下的七人有一個是兇手,那究竟是誰?又為什麼要割去張慶獅的頭顱?
一切的謎團,都必須進入熙陵地宮才能有頭緒,這沉寂了數百年的皇家陵寢,究竟隱藏着什麼隱秘,能令兩位絕代高手在墳中餓死,又使一位守陵兵在深夜裏失去了大好頭顱?
張青茅當即招集了昨夜在樹林中守屍體的幾人,跟隨李蓮花三人往陵恩門月台走去。
跨過幾道氣勢恢弘的石柱和石門,熙陵的陵恩門裏供着兩個雕刻精美祥雲繚繞的石刻圖,為九龍盤雲和一條坐龍,都是守靈之物。七人開始着手尋找地宮的入口,對前朝皇帝並沒有什麼敬意的眾人手持刀劍,在各處浮雕之上敲敲打打,叮咚之聲不絕於耳。
“蓮花。”方多病把李蓮花扯到一邊,悄悄的道,“告訴我誰比較可疑,我就牢牢的盯着他。”李蓮花微笑道,“啊……我也不知道……”一句話還沒説完,方多病斜眼看他,“你那隻鸚鵡好像還在我家?”李蓮花滯了一下,皺起眉頭,“難道你突然喜歡吃鸚鵡肉?”方多病獰笑,“如果你不知道的話,説不定我就會突然很喜歡。”李蓮花嘆了口氣,“堂堂方大公子,居然綁票小小一隻鸚鵡,實在是丟臉得很……”他壓低了聲音,唇邊泛起一絲笑意,“你有沒有發現,張慶獅的房間裏,除了他身上,其他地方都沒有血?”方多病想了想,“嗯,那又怎麼樣?難道你要説他不是在那裏死的?”李蓮花道,“你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跡麼?那是一層層浸透下來的,並不是噴湧出來的,牆上乾乾淨淨,沒有半點痕跡。”方多病皺眉,“你想説什麼?”李蓮花道,“我想説他是先死了,才被人砍了頭,不是因為砍頭死的。”方多病一怔,“殺人滅口只要人死了就要,何必殺了人又砍頭?”李蓮花微微一笑,“殺人可以説是為了滅口,但砍頭不是……總之,反正如果他是活着被人砍的頭,他坐在牀上,牀後的白牆不可能沒有絲毫痕跡。你我都很清楚,刀劍砍了人,傷口如果立刻出血,血液多少會附在兵器上,當用力斬落的時候使出的力氣越大、速度越快,血沿着施力的方向濺出去就越清晰。他房裏沒有半點痕跡,只能説砍他頭的人是在他血液快要凝固的時候才砍的頭,所以刀劍分開皮肉的時候傷口並不立刻流血。”方多病奇道:“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是在房裏被砍?説不定他是在外面被砍的頭。”李蓮花嘆了口氣,“他如果是在外面被砍了頭,身上的血跡就不是這樣的,這些血是他的頭被砍了以後不久才慢慢冒出來的,他被砍頭以後一直沒有被人動過,所以才會一層一層浸透衣服,卻不是很快流成一道一道,也沒有濺得到處都是。”方多病仍在反駁,“他仍然可能在外面死……”李蓮花又嘆了口氣,好像有些無奈,“我只説他是先死了,才被人在房裏砍了頭……我幾時説他一定是死在房裏?你不要胡攪蠻纏……”方多病哼了一聲,“就算他是先死了才給人砍的頭,那又如何?”
“那就説明,張慶獅被人殺了兩次,要麼兇手是同一個人,殺人的目的就是為了砍頭;要麼就是除了死人和兇手,其中還有一個砍頭的人。”李蓮花慢慢的説,“有趣的事不是殺人,而是砍頭。”方多病一怔,“砍頭?”李蓮花微笑,“頭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會泄露很多秘密,不管是活的時候還是死的時候都一樣。”方多病無比詫異,“啊?什麼意思?”李蓮花在他耳邊悄悄道,“砍頭——比如説——砍了頭你就不知死的究竟是誰。”方多病被他突如其來的這聲低語嚇了一跳,“哇——”一抬頭猛地撞上李蓮花的頭。尋覓入口的人們猛然回頭,李蓮花滿臉歉意,方多病很用力的揍了他一拳,“路在那邊,不要撞我。”李蓮花唯唯諾諾,滿臉無辜。
葛潘一直都很注意方多病和李蓮花,此刻忍不住問,“兩位在説什麼?找到地宮入口了麼?”李蓮花道,“小方説他找到了。”方多病又嚇了一跳,“哈?”李蓮花怔怔的看着他,很困惑的問,“你不是説在琉璃影壁後面嗎?”方多病用力抓了抓頭髮,“哦……”李蓮花繼續怔忡的道,“是你説大凡皇陵,地宮隧道都在陵墓中心線上,入口有很多都在琉璃影壁後面。”方多病連連點頭,“沒錯,正是本公子説的。”葛潘頓時大步向陵恩門外琉璃影壁走去。
熙陵的琉璃影壁上繪的圖案稍微有些異樣,一般琉璃影壁上繪的都是龍鳳圖案,以神獸護生守靈,而熙成皇帝的琉璃影壁上畫的是極其繁複的圖案,經大家辨認許久,認出是兩尾長着龍頭和翅膀的鯉魚,正繞着蓮花嬉戲。這是鯉魚化龍圖,按道理這種圖案決計不會出現在皇家飾物中,此刻卻居然繪在了一位在位三十多年的皇帝陵墓之上,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葛潘撫摸了一陣那琉璃影壁,以劍尖輕輕敲擊,四處毫無異樣,“這裏雖然有些奇怪,但是入口卻在何處?”
“一品墳的入口,肯定不是挖出來的。”張青茅突然説,“我在這裏三年多,琉璃影壁這裏人來人往,絕對沒有人在這裏挖過什麼,也沒有看到挖出來的土堆。”方多病眼睛一亮,“那就是有機關了?”
葛潘喃喃自語,“有機關……但這裏每一塊磚後面都是實心的,入口究竟在哪裏?”他四下看了很久,又道,“這裏也沒有什麼可以拉扯扳動的什麼突出的東西,機關究竟藏在何處,前人巧思,實在令後人敬畏。”方多病斜眼看了一眼李蓮花,這人既然説找到了,總不會騙他吧?不過這人騙人本是家常便飯,不騙才奇怪,哎呀不對,他説是本公子找到了,他要是沒找到,豈不是本公子沒面子?正在方多病在心裏悻悻然之際,突然膝蓋一麻,不知有個什麼東西在他膝蓋之側“血海”撞了一下,他“撲”的一聲趴在地上,大家都吃了一驚,“方公子?”
方多病趴在地上,下巴貼着地板往前看去,突然看到了一種奇怪的現象。
這時候是太陽初起的時候,光線很充足,他看到從自己鼻尖以下,到琉璃影壁下方為止,這塊地面所有的沙子,都是個頭大的卡在前邊,靠近自己這一邊的縫隙邊緣幾乎沒有沙子,靠近影壁的那一邊縫隙邊緣多半都積着沙子,而在影壁地下散落着一些極小的碎石和粉塵。他往後爬了一步,地上仍是這樣,再往後爬了一步,一直後退到陵恩門的後房門檻下,他才看到了毫無規則的小沙子。“張統領,這裏的雪是幾天掃一次?”
“只要沒有下雪,這裏大多不大打掃,本就少有人來。”張青茅道,“反正這地方本就是給鬼住的,又不是給人住的。”方多病拍拍灰塵,從地上爬了起來,“那就是説最近都沒有掃過?”“沒有,雪是大半個月前下的,一直都不化,也有大半個月沒有掃了。”“那麼——”方多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入口就在這裏了。”
“啊,在哪裏?”李蓮花驚訝的看着他,而方多病很想用一大塊布團把他那張嘴塞住,他的“血海穴”被李蓮花的彈過來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撞得麻得要命,卻又不得不咳嗽一聲,解釋道,“這地上的沙石都往琉璃影壁那個方向滾,如果不是掃地的人故意把沙石都掃到琉璃影壁下面去,那就是這整塊地面曾經豎了起來或者被抬了起來,否則地面上的沙石不會往同一個方向滑落。有誰能把這塊地板拉起來,我猜下面就是地宮入口。”葛潘連連點頭,“有道理,不過這地面如此沉重,要如何拉將起來?”方多病頓時語塞,頓了一頓,有些惱羞成怒,“武功練到家的人自然可以用手去拉。”葛潘皺起眉頭,“那至少也要有天生神力,還是練的外家功夫,‘鐵骨金剛’吳廣想必做得到,你我卻都做不到。”
張青茅突然説,“説起力氣,張家兄弟是少林橫練功夫出身,雙手可提千斤重物,不知能否派上用場?”葛潘和方多病都覺意外,看不出張慶虎個子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一張苦臉,卻居然是天生神力。張慶虎點了點頭,就從身上摸了一把鋼勾出來,勾住陵恩門台階與地面的一條細細石縫,陡然吐氣開聲,“哈!”一聲大叫,那地面咯吱作響,冒起一股煙塵,竟被他勾得晃動一下。那鋼勾隨即被雙方巨力扭曲得不成樣子,葛潘及時將自己長劍劍鞘遞過去,方多病袖中短棍遞出,兩人的兵器雙雙卡在張慶虎勾起的那條石縫中,大家紛紛動手,自己的兵器抵在縫隙上,齊心協力,張慶虎丟去鋼勾換了方多病的短棍,一聲狂喊,猛力一撬,雙手拼力上舉,“開!”
那地面突然無聲無息向上抬起了約三尺之高,粉塵沙石咯吱四下滾落,大多掉入了底下黑暗的洞口裏,也有部分滾落到琉璃影壁之下。在地面抬起之時,楊秋嶽、古風辛、張慶虎三人似乎都受到入口打開裏面什麼暗器襲擊,紛紛躍開相避,落地之後,入口已經完全開啓,再無暗器射出。
大家的兵器都在石板的重力下壓得不成樣子,只有方多病的短棍還完好如新。張慶虎恭恭敬敬的把短棍還給方多病,“好兵器。”方多病笑嘻嘻的收入袖裏,往那洞口一探頭,咋舌,“好大一個洞。”
那入口上方蓋的石板也足有一尺來厚,方圓五丈左右,決計不止千斤,大家對張慶虎的臂力都是凜然生畏,少林弟子,果然有獨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