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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狹路相逢

    “雲彼丘!雲彼丘!師父!……”寂靜寥落的百川院突然響起了一陣猶如獅吼虎鳴的聲音,一個人先衝進紀漢佛的房間再從他的後門出來再衝進白江鶉的房間再從他的後門出來再從雲彼丘的窗户闖了進去,一把抓住正在揮毫寫字的雲彼丘,大叫道:“師父!”

    雲彼丘皺眉看着這個他遵照李相夷的教誨帶大的徒弟,這個徒弟當然是郭禍。郭禍在十一歲那年被人送入四顧門門下,記名他的門下,但他自閉房中,即不能教他讀書、也無法教他武功,往往是四顧門下其他師兄弟看他可憐,時時指點一二。這孩子秉性耿直純良,悟性雖然不高,記性卻很好,十年間這麼東學一招,西學一棍,竟也練成一身紮實的武功。也是因為他對這孩子心存愧疚,加之李相夷最討厭人惺惺作態,所以對郭禍種種魯莽行為從不管束,現在他卻有些後悔起來了——至少也該教教他,找人要從大門進來。“你不是回家了麼?”

    “雲彼丘,我娶了老婆了。”郭禍第一句先説這個。雲彼丘苦笑之餘,眼中微略帶了一點黯淡之色,“那恭喜你了,為師確實沒有想到,否則也該給你送禮。”郭禍泄氣,“可是老婆又死了。”雲彼丘一怔,“怎會……”郭禍抓住他,大聲道,“我在家裏見到了一個奇人!他叫李蓮花,我前天突然想起來好像你和二師伯説過這個人,他是我家恩人,快告訴我他家住哪裏,我和爹要帶禮物去謝他。”

    “李蓮花?”雲彼丘尚未聽懂這位魯莽徒弟在興奮些什麼,心裏卻隱隱有一根弦一震——又是李蓮花!正在郭禍連聲催促、雲彼丘心中盤算的時候,突然空氣中掠過一陣焦味,一股淡淡的熱氣從窗口吹入,兩人往外一看:百川院中一棟舊樓突然起火,那火勢起得甚奇,熊熊火焰自窗內往外翻卷,就似房裏的火已起得很大,只在這時才燒到房外來。

    “南飛,拿水來。”窗外朗朗聲音響起,紀漢佛已經人在火場,指揮門下弟子取水救火。白江鶉如遊鴨一般已經鑽進房裏去,有一人剛剛來到,面容青鐵,鼻上一枚大痣,長着幾條黑毛,這位相貌奇醜的男子便是石水。他不愧名“水”,數掌發出,掌風夾帶一股冰寒之氣,只聞“磁磁”之聲,着火的房屋冒起陣陣白氣,火勢頓時壓下。郭禍大喝一聲,自雲彼丘窗户跳出,和阜南飛一起手提數十斤水桶救火,過了大半個時辰,火勢熄滅,黑煙仍直衝上天。“咯啦”一聲,白江鶉自房裏出來,紀漢佛見他臉色有些異樣,眉心一皺,“如何?”

    “你自己進去瞧瞧,他奶奶的我快被煙嗆死了。”白江鶉大力對着自己扇風,肥肥胖胖的臉上滿是煙灰,“有個人死在裏面。”紀漢佛眉頭緊皺,“有個人?誰?”白江鶉的臉色不太好看,“就一肉團,怎麼看得出是誰?他媽的,不知道是誰把死人皮也剝了,血淋淋的嫩肉還給火一烤,都成了燒雞那樣,鬼認得出是誰!”紀漢佛目中怒色一閃,白江鶉一抖——老大生氣了,他乖覺的閃到一邊,讓紀漢佛和石水大步走進被火燒焦的房間。

    這是一棟藏書的舊樓,雲彼丘少時讀書成痴,加之他家境富裕,藏書浩如雲海。四顧門解散,在百川院定居之後,他少時藏書已經遺失了很多,卻還有一樓一屋。比較珍愛的藏書都在他如今的房間,而其餘的書就藏在這棟樓裏,也是因為藏書眾多,所以火燒得特別快。紀漢佛踏進餘火未盡的房間,那火焰卻是從地板底下燒出來的,地面燒爆了一個缺口,下面是中空的,仍自閃爍火光。紀漢佛往下一探,只見在原本該是土地的地板底下,似是一條簡陋的地道,火焰在地上蜿蜒燃燒,看那模樣和鼻中所嗅的氣息,那應該是油。而起火的那些油的盡頭,隱約躺着一團事物,滿身黑紅,果是一個被撕去大半皮膚的死人。

    石水突然開口:“不是被人剝皮,是滾油澆在身上,起了水泡,脱衣服的時候連皮一起撕去了。”此人相貌醜陋,開口聲音猶如老鼠在叫,吱吱有聲,以至於即使是門下弟子,也是一見到他就怕。紀漢佛點了點頭,下面火焰未熄,他五指一拂,五道輕風一一掠過地道下起火之處,很快磁磁數聲,火焰全數熄滅。紀漢佛隨一拂之勢從那洞口掠下,輕飄飄落在油漬之旁,白江鶉在後面暗讚了一聲“老大果然是老大”,他身軀肥胖,卻是鑽不過這個洞,在上頭把風,看着紀漢佛和石水下了地道,往前探察。

    這是一條很簡陋的地道,依據天然裂縫開挖,兩人對着血肉模糊的屍體凝視了一陣,悚然而驚——這死者不但被剝去了皮,還被砍去了一隻手掌,胸口似是還有一道傷口,死狀慘烈可怖,她胸前有乳,應是一個女子。對視一眼,兩人頗有默契的往前摸索,並肩前行。莫約往前走了二十來丈,身後的光亮已不可見,兩人即使內力精湛,也已不能視物,通道里餘煙未散,兩人屏住呼吸,憑藉耳力緩緩前進。如此前行了半柱香時間,前面不遠處突然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紀漢佛與石水都是一怔:這地道中居然還有人?兩人靜立通道兩側,只聽從通道另一側走來的人越走越近,鼻子裏哼着歌,似乎在給自己壯膽,走到兩人身前五尺處,那人突然問:“誰?”

    紀漢佛和石水心頭一凜:此地伸手不見五指,來人步履沉重顯然武功不高,他們二人閉氣而立,決計不可能泄漏絲毫聲息,也絕無惡意,來人竟能在五尺之前便自警覺,那是直覺、還是……兩人正在轉念,卻聽那人繼續哼着歌慢慢前進,再走三五丈,突又站定,又喝一聲“誰?”

    紀漢佛和石水各自皺眉,這人原來並不是發現他們兩個,而是每走一段路就喊一聲,不免有些好笑。紀漢佛輕咳一聲,“朋友。”石水已掠了過去,一手往那人肩頭探去,那人突然大叫一聲“有鬼!”抱頭往前就跑,石水那一探竟差了毫釐沒有抓住,只得青雀鞭揮出,無聲無息的把那人帶了回來。一照面就能讓石水揮出兵器的人,江湖中本有十個,這卻是第十一個,只是此人顯然絲毫不覺榮幸,驚惶失措,大叫有鬼。

    “朋友,我們並非歹人,只是向你請教幾件事。”紀漢佛對此人掙脱石水一擒並不驚訝,緩緩的道,“第一個問題,你是誰?”那被石水青雀鞭牢牢縛住的人答道:“我是過路的。”紀漢佛嘿了一聲,淡淡的問:“第二個問題,你為何會在這地道之中?”那過路的道:“冤枉啊,我在自己家裏睡覺,不知道誰騎馬路過我家門口,那馬蹄那個重啊,震得地面搖搖晃晃,突然大廳地板塌了下去,我只是下來看看怎麼回事……”紀漢佛和石水都皺起了眉頭,石水突然開口,“你住在哪裏?”那聲音讓來人“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半晌才顫聲道:“我……我我我是新搬來的,就住在路邊,普渡寺門口。”紀漢佛略一沉吟,方才的確有郭禍策馬而來,不免勉強信了一分,“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道:“我姓李……”

    石水突又插口,陰惻惻的道:“你的聲音很耳熟。”那人陪笑,“是嗎?哈哈哈哈……”紀漢佛淡淡的道:“第三個問題,你若真是如此膽小,為何敢深入地道如此之遠?”他雖然不知地道通向何方,但距離普渡寺門口顯然還有相當距離。那人乾笑了一聲,“我迷路了。”紀漢佛不置可否,顯然不信。石水又陰森森的問了一句:“你是誰?”那人道:“我姓李,叫……叫……”石水青雀鞭一緊,他叫苦連天,勉強道:“叫……蓮花。”

    “李蓮花?”紀漢佛和石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那人慚慚的覺得很是丟臉,石水青雀鞭一收,“原來是李神醫。”他雖然説“原來是李神醫。”,語氣中卻沒有半點“久仰久仰”之意,就如説了一句“原來是這頭豬。”李蓮花卻因説破了身份,解了誤會,鬆了口氣,微笑道:“正是正是。”紀漢佛淡淡的道“在下紀漢佛。”石水跟着道:“在下石水。”李蓮花只得道:“久仰久仰……”紀漢佛道:“既然你我並非敵人,李神醫可以告訴我等,你如何下到這地道之中、又是所為何事而來?”李蓮花嘆了口氣,讓紀漢佛抓住了把柄,想要擺脱真不容易,索性直説:“其實是因為,我今日給無了方丈治病,發生了一件事……”

    他把早上那事説了一遍,“我想……那樹倒得奇怪……”紀漢佛淡淡的道:“聲東擊西。”李蓮花點了點頭,突又想到他看不到他點頭,連忙道:“極是極是,紀大俠高明。”紀漢佛皺起眉頭,李蓮花的聲音有些耳熟,卻已記憶不起究竟是像誰的聲音,聽着他説“紀大俠高明”,只覺彆扭之極,只聽李蓮花繼續道:“普渡寺裏平日最引人注目的是方丈禪室外那尊舍利塔……能將五丈來高的樹梢一下弄斷,一種可能是有一陣大風;另一種可能是被打下來的。除了大風之外,只有在同樣五丈來高的舍利塔上,才有可能把樹梢打斷而不是把整棵樹打倒。”頓了一頓,他又道:“舍利塔內藏高僧舍利子,位於普渡寺中心,平日塔邊人來人往,我不知道里面怎麼藏着有人,但是如果裏面有人,他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只有五丈來高的舍利塔裏出來,不可能不被人發現,所以——”

    “你的意思是:有一個人,不知為何在舍利塔中,他想要從裏面出來,卻又不想被人發現,所以打斷大樹,引得和尚們圍觀,他趁着和尚們注意力集中在斷樹上的時間,從塔裏出來,逃走了?”石水冷冷的道,“令人難以置信,那人呢?”沒有抓住人,無論什麼理由都難以讓石水信服,那舍利塔裏曾經有人。李蓮花苦笑,“這個……這個……大部分是猜測……”紀漢佛緩緩的道,“這倒不至於難以置信,石水,這裏有一條地道。”石水哼了一聲,“那又如何?”紀漢佛低沉的道,“你怎知這地道不是通向舍利塔?”石水一凜,頓時語塞。紀漢佛繼續往隧道深處走去,“如果有一個人,他從藏書樓入口下來,沿着這隧道能走到舍利塔,打斷大樹,從舍利塔中逸出,再從百川院大門回去——你説不可能嗎?”石水陰沉沉的問,“你説百川院裏有奸細?”紀漢佛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他突地問李蓮花,“李神醫單憑猜測,就能找到這條地道,倒也了不起得很。”李蓮花啊了一聲,“其實是因為普渡寺的柴房在冒煙,我出來的時候又看到舍利塔也在冒煙,突然覺得這兩個地方是不是相通的……後來又看到百川院好像有棟房子也在冒煙,就想到這三個地方是不是都是相通的……”紀漢佛也不驚訝,“你是從哪裏下來的?”

    李蓮花有些被他逼得難以應付,目瞪口呆了半天,“我……”紀漢佛淡淡的道:“你想到普渡寺和百川院可能是相通的,所以找了個你覺得可能存在地道的地方,挖了個洞口,下來了,是麼?”李蓮花乾笑一聲,“啊……哈哈哈哈……”紀漢佛又淡淡的道:“這條地道的確通向百川院,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另一頭是不是通向舍利塔?”李蓮花頓了半天,只得嘆了口氣,“是。”紀漢佛緩緩的道:“李神醫……若是我門主還在世,他定會將你罵至狗血噴頭……”李蓮花繼續苦笑,“是……”石水也冷冰冰的道:“聰明人裝糊塗,乃天下第一奇笨。”李蓮花連聲稱是,滿臉無奈。

    三人穿過天然縫隙形成的隧道,這隧道共有兩個出口,一個是普渡寺柴房,另一個果是舍利塔。只是普渡寺的出口被柴火給牢牢壓住,只有舍利塔的出口能夠走通。舍利塔的出口是因為年代久遠,鋪底的石板斷裂而成,柴房底下的出口似乎才是真正的出口,只是被普渡寺和尚堆了許多木柴在上面,卻打不開。三人瞧明瞭地形,由原路返回百川院,李蓮花突聽紀漢佛道:“李神醫,或者有人傷人之後從地道逃離,在我百川院地道入口,留有一具屍體。”李蓮花大吃一驚,“屍體?”正當他説到屍體的時候,突覺右足踩到了什麼東西,大叫一聲,“有鬼!”石水青雀鞭應聲而出,“啪”的一聲捲住那條東西,微微一頓,淡淡的道,“不過是一塊雞骨。”李蓮花啊了一聲,“慚愧、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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