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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陶土骷髏

    李蓮花向前走出十六步,再度踏入了第四個房間。

    陸劍池默默跟在他身後,所謂鬼神之事,原來都有道理可言,江湖中事原來並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也並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神秘,若不是遇上了李蓮花,經歷過石壽村一事之後,他或許心中會永遠地烙下世上有鬼的烙痕,從此變成一個膽小如鼠的庸人。

    身前的灰衣書生既無令人敬仰的武功造詣,也沒有見識到他那傳聞中驚豔於天下的醫術,更沒有什麼超凡脱俗的談吐和出塵出世的風度,然而簡單的言行之間,表現出的智慧與勇氣,令人折服。

    四房之中,依舊是遍地血痕,李蓮花抬起頭來,直視木製的屋頂,在房中踏了幾步,指着頭頂的木板:“哪位暗器準頭好些,把它撬開。”

    陸劍池搖了搖頭,他是武當名門弟子,從不學暗器之術。方多病“哼”了一聲:“本公子光明正大,暗器功夫也不怎麼好。”

    嘴上是如此説,他一揮衣袖,一塊碎銀高掠半空,正撞木板,只聽“咯啦”一聲脆響,轟然一團黑乎乎的事物從天而降,塵土飛揚,三人紛紛掩鼻,奪門避出老遠。

    過了好一陣子,李蓮花小心翼翼地自門邊探頭進來,方多病隨後探頭,陸劍池也忍不住伸出脖子看去,只見滿地皆是碎陶,碎陶片中有一團黑乎乎的事物,一時看不出來是什麼,過了半晌,方多病“哎呀”一聲:“人頭!”

    那團黑色的事物,是一團已全然變色腐敗的藥草、藥草上還有鳥獸的毛髮,這兩樣東西包裹着一個褐色乾枯的光溜溜的人頭,這一團稀奇古怪的事物上還插了一把骨刀,依稀本來裝在陶罐之中,陶罐卻已摔碎。

    “這……這是什麼妖法邪術?”方多病駭然,“這就是能令人變成斑點妖怪的東西?”

    李蓮花輕咳一聲:“大概是了。”

    陸劍池抬頭看那天花板上的窟窿:“那上面就是藏着乾屍的密室,這個頭,莫非就是那乾屍的頭?”

    “嗯……”李蓮花目不轉睛地看着天花板,“旁邊的木板還有一些滲水的暗色痕跡,這泡着古怪藥草的人頭被盛在陶罐裏,放在天花板上,人頭所泡出來的水自上面滴下……”

    方多病自懷裏取出兩三條絲巾堵住鼻孔耳朵,哼哼地道:“妖法邪術!果然是妖法邪術……”

    “不是妖法邪術。”李蓮花指着那人頭,“這人頭也是光頭,沒有眉毛,這也是一個‘斑點妖怪’。”

    陸劍池凝目望去,那人頭果然沒有半根頭髮,也沒有眉毛,牙齒外露,雖然人頭變黑看不出什麼斑點,但世上絕少有人是這等相貌:“難道怪病的傳染途徑是藉由人頭傳染的?”

    李蓮花連連點頭:“所以山頂上那個湖旁邊,有一塊陶土裹人頭築起的巨石,我猜……只要將人頭裹在黏土中燒掉,便沒有危害。”

    方多病奇道:“那剩下的呢?為何不把整個人裹在黏土中燒掉?這樣還留個全屍。”

    李蓮花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你的記性不太好……”

    方多病怒道:“什麼……”

    陸劍池忙道:“李兄的意思是,你忘了石壽村的村民會吃人……”

    方多病一呆,悻悻地道:“説不定這種怪病,就是他們祖祖輩輩chi人吃出來的。”

    李蓮花道:“也許……客棧裏不少中原人的桌椅板凳牀鋪出現在石壽村民家中,而許多屍體不見,顯然……他們把屍體搬走,當作食物。他們為防斑點怪病的危害,吃人的時候都把頭顱砍下,裹在黏土中焚燒,然後把身體吃了。因為當年那得了怪病的武林高手殺了太多人,他們無暇將人頭一個一個包裹焚燒,就把許多人的頭顱一起擲在黏土坑裏焚燒,結果燒成了一塊巨大的骷髏陶土,當作勝利的標誌,就放在那湖邊。”

    “我明白了,滅門事件過後,雖然他們把人頭封在陶土中燒過再吃人肉,卻仍然有人得了怪病,他們以為是這具乾屍不滿意人頭和軀幹分離,所以急急忙忙把他的身體找來,放在距離他頭顱最近的地方。”方多病恍然道,“但他們又害怕他繼續變成鬼爬出來害人,所以在屋裏寫滿了古怪的符咒用來鎮鬼。”

    李蓮花終於微微一笑:“但這種方法並不管用,進入這客棧的人仍然受斑點怪病的威脅。而這是石壽村中的隱秘,石老為了掩蓋斑點怪病仍在傳染的真相,不惜要殺死進入客棧的所有人,不管他得病也好、不得病也好,他都要殺人滅口。”

    “但我不明白,金有道如何得病、為何你我在客棧裏進進出出,卻不曾得病?”

    陸劍池茫然不解:“那就是運氣了。”

    李蓮花微笑:“還記得客棧走廊裏有一小片斑斑點點的血跡麼?”

    陸劍池點頭,他曾對那血跡看過許久:“如何?”

    李蓮花道:“那牆上粘着一小塊褐色的碎片,那是一塊頭骨,所以有人頭顱在走廊裏受到重擊。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自碎天靈還是被人用硬物砸到,總之必定是腦漿迸裂,如果他便是斑點妖怪,既然人頭能傳染怪病,那收拾屍體的人必然沾到腦漿,多半他就要生病。而你我來的時候那痕跡早就幹了,就像這人頭一樣,早就沒有什麼腦漿、也沒有屍水,不過就是骷髏而已。”

    “金有道呢?”陸劍池越聽越心定,心既定,頭腦也漸漸靈活起來,“他卻為何得病?”

    李蓮花緩緩地道:“他麼?他和另外一人住在二樓第三個房間裏,我猜他必定也是看見了這客棧離奇詭異,發了豪俠脾氣,非要住在這客棧裏不可。然後—”

    “然後?”方多病追問,李蓮花轉過身眼望庭院旁的走廊,“然後發生了什麼,就要請石老告訴我們了。”

    陸劍池轉過身來,目光所聚,正是庭院走廊。方多病手掌一翻,一支玉笛握在手中,涼涼地看着走廊:“老頭,出來吧,鬼鬼祟祟躲在走廊裏會得怪病的哦!”

    一羣人突然從走廊裏湧了出來,饒是三人早已知道背後有人跟蹤,但突然見了這許多人還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只見一羣皮膚黝黑、個子瘦小的村民手裏提着尺餘長的小小弓箭對準三人,那小箭彎彎曲曲,不知是以什麼東西製成,箭頭黑黝黝的,決計不是什麼好東西。

    那滿面皺紋的石老在村民的簇擁之下,拄着枴杖慢慢地走到前面來,他手中提着一個小小的陶罐,這陶罐在眾人眼中皆是可怖至極,連他身側的村民都後退了幾步,目光充滿敬畏之色,遠遠避開那陶罐。

    石老高高舉起那陶罐,村民一起對那陶罐拜了下去,猶如拜祭神明。

    “石老,別來無恙?”李蓮花踏步上前,對着石老微笑,他相貌文雅,如此含蓄一笑,雖然穿的並非白衣,衣袂亦不飄飄,風度卻是翩翩。

    方多病在心裏讚了一聲,死蓮花就是會裝模作樣。

    石老目光轉動,看了四房裏掉下的人頭一眼,枴杖重重一頓:“你們竟驚動了‘人頭神’!人頭神必定要你們不得好死!阿米托拉斯壽也嗚呀哩……”

    他將枴杖一頓一頓,大聲念起咒來,身周的村民同時跳動,繞着他一起唸咒:“……阿米托拉斯壽也嗚呀哩……咿唔求納納也,烏拉哩……”唸咒之時,身體轉動,但手握弓箭的人不論轉到何處,都不忘以箭尖對準三人。

    方多病又是駭然,又是好笑:“這演的是哪一齣?”

    李蓮花伸出手指在耳邊晃了晃,輕聲道:“聽。”

    陸劍池凝神靜聽,只聽咒聲之外,有鳥雀振翅之聲凌空而來。三人抬起頭來,只見鷹隼滿天盤旋,竟有不少只鷹聞聲而來,這咒聲居然能召喚鷹隼。

    這地方雖然荒蠻,卻着實有不少老鼠,獵物沒有,老鷹卻有不少,村民與老鷹長年相處,有召喚老鷹之法並不奇怪。

    李蓮花凝視了老鷹半晌:“只怕他想召喚的不止是這些鷹,而是—”他話未説完,驟然屋頂呼啦一聲,一團事物翻上屋頂,目光炯炯看着眾人,正是金有道。

    方多病苦笑,金有道被老鷹的動靜吸引,跟蹤而來,這人正常的時候已不好惹,如今力氣大增神智混亂,更是難以收拾。

    眼見金有道來到,石老改變咒音,烏拉烏拉不住手舞足蹈,村民改變舞蹈之法,揮舞弓箭,齊聲吶喊。金有道充耳不聞,一雙小眼睛牢牢盯着陸劍池。

    方多病心裏叫苦連天,這人到了這種地步,仍是念念不忘與陸劍池的比武之約,就算一邊的村民不在那裏鬼吼鬼叫,這人一樣會找上門來,不知陸劍池那傻小子有沒有和金有道動手的本事?要是沒有,要往哪裏逃走最快?

    陸劍池沉默不語,手按劍柄,金有道四肢伏地趴在屋頂,似乎正在尋找進攻的機會。方多病東張西望四處找尋逃走的捷徑,李蓮花在他耳邊悄聲道:“你去敲爛那老頭手裏的陶罐。”

    方多病“哎呀”一聲,怒道:“那罐裏明明有古怪東西,説不定裝了什麼斑點妖怪的腦漿,我才不去送死!”

    李蓮花悄聲道:“那罐裏如果真有腦漿,他怎敢握在手裏手舞足蹈,又唱又跳?我和你打賭他又在騙人。”

    方多病心中一動:“你説他憑着這一小罐東西震懾他的村民,而罐子裏的東西卻是假的?”

    李蓮花越發悄聲道:“未必真是假的,但他現在拿出來的多半是假的,否則那東西何等可怖,一個不小心豈非連自己都賠進去?你去敲爛他的陶罐,大家一看那東西是假的,自然就不聽他的話了。萬一那東西是真的,打爛他的陶罐,這老頭也就自作自受,惡貫滿盈了。”

    方多病探手入懷,握住一塊金錠,咬牙切齒:“死蓮花,你讓本公子大大的破財,拿你蓮花樓來賠!”

    李蓮花欣然道:“那樓下雨漏水冬天漏風,木板咯吱咯吱響,窗户破了兩個,過幾天我又要大修,你若肯要,再好不過了。”

    方多病嗆了一口:“放屁!”

    此時金有道發出一聲怪嘯,自屋頂撲下。陸劍池拔劍出鞘,只見人影疾轉,“砰”的一聲大響,陸劍池被金有道一撲之勢震退三步。同時“當”的一聲脆響,方多病藉機金錠出手,石老手中的陶罐應聲碎裂,眾人的目光急急從金有道身上轉回,只見陶罐落下,濺出少許無色清水模樣的液體,石壽村民一陣怪叫,紛紛倒退,有些人竟奪門而出。

    石老滿臉震愕,呆在當場,過了一會,石壽村民慢慢站定,望着石老的目中皆露出不解之色,再過片刻,方才逃出去的幾人又自走廊探頭進來,望着石老,目光中滿是驚奇和疑惑。

    陸劍池長劍揮舞,堪堪抵住金有道撲襲之勢,抽空看了身旁局勢一眼,突然石壽村民一聲低吼,許多人圍了上去,對着石老不住指指點點。

    他心中大奇,心神一分,金有道手臂暴長,直對他肩頭抓去,陸劍池長劍在外,已無法及時回擋,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棄劍,一呆之下,一陣劇痛,金有道五指已插入他肩頭半寸,鮮血泉湧而出。

    金有道出手如風,右手合攏,便要將他脖子扭斷。方多病一聲叫苦,玉笛揮出,架開金有道右手一扭,陸劍池趁機收劍,將金有道逼開三步,只覺右肩劇痛,只怕已無揮劍之能,卻又不能讓方多病一人禦敵,只得咬牙忍痛,浴血再戰。

    這武當傻小子真是傻得可以,方多病心中大罵這呆頭臨陣猶豫、傷得毫無價值,如今還要拖拖拉拉做他的絆腳石,再過三招,陸劍池長劍脱手,左肩再度受傷,臉色蒼白,兀自不知是否應當退下。

    “陸劍池。”方多病咬牙切齒地道,“你沒有看見你背後那位高人在幹什麼嗎?”陸劍池百忙中回頭一看,只見李蓮花已趁亂遠遠逃開,一隻腳已經踏上庭院另一邊的門檻,頓時一片茫然:“他……”

    方多病怒道:“行走江湖這麼久,你小子還不知道打不過要逃麼?一隻病貓在這裏給老子礙手礙腳,你想送死老子還沒空給你放鞭炮呢!還不快走!”嘴上説得忙碌,他手中玉笛也是連連揮舞,勉強擋住金有道的手爪。

    陸劍池大聲道:“我豈可留下方少一人!要死的話大家一起……”

    方多病氣得幾乎吐血,破口大罵:“誰要和你一起死了?還不快逃!”

    陸劍池眼見李蓮花已逃得無影無蹤,心中滿是疑惑,李蓮花武功如何他不清楚,但他曾經接過金有道一掌,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為何丟下朋友,轉身就逃?這豈不是臨陣脱逃……但方多病卻竟然叫他也走……這和師父教導全然不合……

    一陣糊塗後,他邁步跟着李蓮花逃走的方向而去,衝出庭院,眼前卻不見李蓮花的人影,心中越發大奇:“李兄?李兄?”短短時間,他能躲到哪裏去?

    方多病把陸劍池趕走之後,越發感覺金有道攻勢凌厲,他自己本來練功就不認真,此刻滿頭大汗,已是險象環生,心裏叫苦連天,金有道行動如此迅速,他就算要逃,只怕跑得還沒有他快,如何是好?

    難道方大公子竟然要因為該死的李蓮花和傻到極致的陸大呆把一條寶貴至極的小命送在這裏?這怎麼可以?

    眼角看石壽村村民將石老圍在中間,不知在搞些什麼鬼,他也無心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道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如來佛祖、文殊普賢、太上老君、齊天大聖、天蓬元帥什麼都好,蒼天顯靈,讓他逃過此劫吧?他日後必定潛心向佛,決計不再與李蓮花那死鬼偷吃寺廟裏的小兔子……

    白影飄拂,煩躁的空氣中掠過一陣清淡的涼風。

    方多病驀然回首,只見背後一人卓然而立,白衣如雪,輕紗罩面,那衣裳如冰如玉,鞋子上繡紋淡雅,非但人卓然就連衣袂穿着一樣卓然出塵。方多病一時呆住,半響方想到:原來白日真的會見鬼……

    金有道一聲怪叫,轉身向白衣人撲去,白衣人衣袖輕擺,一柄長劍自袖中而露,露劍身半截,只這一擺一抬,劍尖所指,已逼得金有道不得不落向別處,伺機再來。

    方多病趁機退出戰局,站在一旁不住喘氣,心中又想:原來世上真有這種白衣飄飄的勞什子大俠,他媽的,他分明早就在一旁偷看,卻偏偏要等到老子快死的一刻才出手救人,想要老子感激,老子卻偏偏感激不起來。

    看了片刻,方多病突然想起,這似乎不是他第二次遇見這位白衣大俠,除了昨夜看見他一片衣角,去年冬天,他和李蓮花在熙陵外樹林中遇到古風辛襲擊,李蓮花逃進樹林,也是在快死的時候,樹林裏有白衣人踏“婆娑步”擊敗古風辛,救了他們兩條小命,難道眼前這個白衣飄飄,十分惹人討厭的白衣人,就是那人?

    想及此處,方多病心中一凜—當年那人足踏“婆娑步”,那是“相夷太劍”李相夷的成名輕功,若眼前這人真是當年的白衣人,他和名震天下、傳聞已在十年前落海而死的李相夷李大俠是什麼關係?想及此處,不得不打點十二分精神,全神貫注地注意起白衣人和金有道的一戰。

    金有道非常謹慎,不知是失去神智之後多了一種野獸般的直覺,或是身為武林高手的敏鋭猶在,對付白衣人他非常小心,目光炯炯盯了白衣人許久,方才輕輕移動了一下位置。

    白衣人站住不動,持劍之手穩定至極,那長劍泫如秋水,泠泠映着方多病的左眉,居然便一直映着他的左眉,如此長的時間,劍刃不動不移,半分不差!這究竟是怎麼樣的劍上功力!

    方多病為之咋舌,要説他是李相夷的弟子,李相夷就算活到今天也不過二十八,只怕培養不出這樣的弟子,當然説不定人家十八歲縱橫江湖的時候便已收了十幾歲的徒弟,算到如今自然也就這麼大了,但若是真的曾經收徒,以李相夷天大的名氣,怎會無人知曉?

    要説這人是李相夷本人,李相夷早在十年前墜海死了,那事千真萬確,證人眾多,決不可能摻假,何況要是這人便是李相夷,一劍便把金有道宰了,根本不會僵持如此之久。若要説這人是李相夷的師兄師弟之流,年齡上倒是比較有可能……

    但聽説相夷太劍卻是李相夷自創的,如此似乎也説不通—莫非—這是李相夷的鬼魂?

    他心裏胡思亂想,驟然金有道伏低身子如離弦之箭往白衣人雙腿衝去,白衣人露在袖外的半截長劍一振,方多病只覺眼前一亮一暗,一片光華豔盛泉湧般乍開乍斂,竟令人忍不住只想再看一次,那是劍招麼?是劍光、或只是一種幻相?他心裏一瞬迷茫,一顆心剎那間懸空跌落,眼前只見那支泫如秋水的長劍不知如何擰了一個弧度,對着金有道當頭斬下!

    “啪”的一聲輕響,他瞬了瞬眼睛,只當必定看到腦漿迸裂、血流滿地的情景,但白衣人這一劍斬下,只見金有道頭頂有血,頓時癱倒在地,卻不見什麼腦漿迸裂。

    方多病又眨了眨眼睛,才知這人竟用鋒鋭如斯的劍刃把金有道擊昏了!這……這又是什麼神奇至極的功夫?便在方多病瞠目結舌之際,那白衣人似是轉頭看了他一眼,持劍飄然而去。

    方多病又呆了半晌,目光方才落到金有道身上,金有道頭頂被那一劍斬出一道又直又長的劍傷,卻只是皮肉輕傷,是真力震動頭腦,方才昏去。

    但那白衣人的內力着實並不如何了得,若是內力深厚的高手,要以劍刃擊人頭,決計不會擊出劍傷和血來,如此説來,這人既不是李相夷、也不是李相夷的鬼魂,那究竟是誰?他一回頭,卻見兩顆腦袋在後門探頭探腦,正是李蓮花和陸劍池。

    “你打昏了金有道?”李蓮花遙遙地悄聲問。

    方多病本能地點了點頭,隨即猛然搖頭:“不不不,剛才那人你瞧見了沒有?那個白衣人,使劍的。”

    李蓮花搖頭:“我到院子外的草垛裏躲起來了,突然這裏頭沒了聲音,我便回來了。”

    陸劍池卻是點了點頭,聲音仍有些發顫:“好劍法,我看見了,好劍法!驚才絕豔的劍!”

    方多病的聲音也在發顫:“他媽的,這人雖然內功練得不好,單憑那一手劍招也可縱橫江湖了,那人究竟是誰?”

    陸劍池搖了搖頭:“我從未見過這種劍招,也不是武林各大門派常見的劍術,多半乃是自創。”

    方多病的聲音慢慢低沉了下來:“我懷疑……那人和李相夷有關,只是想不出究竟怎麼個有關法。”

    陸劍池大吃一驚:“相夷太劍?若是相夷太劍,自然有一劍退敵的本事,不過……”

    方多病嘆氣道:“這事也只有等你回武當山找你師父商量,看究竟如何處理,我們後生晚輩,想出主意也不作數。”

    李蓮花連連點頭,欣然道:“如今‘新四顧門’如日中天,李相夷若是死而復生,自是好極,必定普天同慶、日月生輝、人間萬福、四海太平。”

    方多病“呸”了一聲:“死而復生,妖鬼難辨,有什麼好了?什麼普天同慶……”三人嘴上説話,眼睛卻都看着石壽村民圍着石老,他們也並不理睬什麼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白衣劍客,未過多久,只見眾人圍成的圈子裏漸漸流出鮮血。

    方多病説話越説越小聲,臉色愈來愈駭然,突地眾人都慢慢退開,圈子裏的石老遍體鱗傷,滿地鮮血,一顆頭竟自不見了,不知被誰砍了頭去,死在當場。

    陸劍池目瞪口呆,陸劍池瞠目結舌,李蓮花滿臉茫然,三人面面相覷,渾然不知為何事情會演變到此。

    正在三人茫然之際,石壽村村民有一人對昏死在地的金有道狂奔而來,自腰間拔出一把彎刀,對準金有道的脖子用力砍下,方多病大出意料之外,揮笛架開:“幹什麼?”

    “烏古咿呀路也……”那人咿呀作語,三人再度面面相覷,不想石老言詞流暢,談吐尚稱文雅,石壽村民居然不通中原語言。

    另一位年邁的禿頭老者嘆息一聲,緩步上前:“我來説明吧……這是石壽村的規矩……”

    李蓮花三人靜靜地聽那老人解釋,原來石壽村民久在大山之中,自成一族,很少和外界人士交往,族中會中原語言者不多。

    而族長掌管全族生死拜祭大事,享受全族最好的待遇,手握大權,族裏推選族長的唯一方法,是誰敢保管“人頭神”的腦髓,誰就是族長。

    方才屍橫就地的石老其實不是本族中人,只是他敢於掌管“人頭神”的腦髓,所以村民向他稱臣。“人頭神”的腦髓附有惡靈,十分可怖,一旦附上人身,活人就會變成厲鬼,那是本族的守護靈、也是族裏蒙受的詛咒,世世代代相傳。

    十幾年前,中原人入侵石壽村,“人頭神”幫助他們殺死中原人,但“人頭神”的詛咒並沒有回到石老掌管的陶罐中去,這幾年來不斷有人變成“人頭神”,族人早就懷疑石老是不是褻瀆神靈,沒有按照規矩拜祭,所以石老被迫在“人頭神”出沒的地方掛上鬼牌和符咒,將“人頭神”的屍身放在他頭顱附近。

    今天幸虧方多病一擊打碎陶罐,才讓族人發現那腦髓早已失落,陶罐裏裝的只是清水。

    “如果説—石老掌管‘人頭神’的屍身和腦髓,他是一族之長,那要在客棧裏放人頭自然容易至極,但在那之後,他掌管的那一部分腦髓哪裏去了?為什麼客棧裏會不斷的出現‘人頭神’?”方多病沉吟,“這個死老頭到底想隱瞞什麼?”

    “腦髓失落,族長就要受族人斬首之刑,他必定是在掩飾腦髓遺失這件事。”那白髮老人道,“族人都在懷疑族長把‘人頭神’的腦髓遺失在客棧裏,但誰也找不到它,並且許多踏進客棧的人都無緣無故變成了‘人頭神’,惡靈的詛咒真是可怕得很。”

    “那個……”李蓮花插口道,“在那裏。”

    三人同時一呆,一齊向李蓮花看去,一頓之後,又一齊看向他所指的方向,疑惑、不信、訝異、詭秘,各種感覺充斥心底,李蓮花所指的方向,是庭院中的那一口水井。

    “井……井裏?”方多病張大了嘴巴,“你怎知在井裏?”

    李蓮花微微一笑:“我一直在想……就算許多年前是石老把那人頭放在了客棧裏,導致有人得病,或者是有人在客棧中敲爛了‘斑點妖怪’的腦袋,又導致了更多的人得病,但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為什麼金有道也會得病?”

    他指了指二樓第三個房間:“他和同路的朋友住在三房之中,結果他得了怪病殺了他的朋友,而他朋友的屍身又被石壽村民吃了—既然是吃了,説明他的同路朋友並沒有得病,否則也不會有人去吃他—所以會不會得病變成斑點妖怪,和房間無關,既然發生在客棧之中,起因又與房間無關,那隻能與水源有關了……進入客棧裏的人,有些用了客棧裏的水,有些卻沒有用。”

    那白髮老人十分激動,雙手顫抖:“天……這很有道理,它就在水井之中!”

    他突地轉身對方才要砍金有道頭的那人説了一番言語,那人奔回村民之中,指手畫腳,咿咿嗚嗚不斷説話,料想正在轉達李蓮花方才的説辭。

    四人一起往井邊走去,只見陽光恰好直射井底,清朗的井水中,一個碎裂的陶罐清晰可見,除了碎裂的陶罐,井底的枯枝和沉泥之中,隱隱約約有兩截短短的白骨,此外陶罐底下尚有一塊黑黝黝的凸起,不知是什麼事物。

    陸劍池突道:“石老手上少了兩根指頭……”

    李蓮花慢慢地道:“不錯……不過裏面還有件東西……那該是個劍柄。”

    他指着井底那個黑黝黝的凸起:“有人揮劍搶了石老的陶罐,擲在水井之中,石老既死,我們永遠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也許就是當年染病的中原保鏢,也許不是。”

    “碎在井裏的陶罐,這麼多年為什麼還能讓人得怪病?”方多病盯着那井底,“這水看起來很清。”

    李蓮花探手入井口:“這水寒氣很盛,比之山頂的湖水更勝三分,我想不管什麼東西墜入這井中,必定很不容易變壞……”

    方多病恍然:“這是一口寒泉井,甚至是冷泉井。”

    李蓮花點頭:“這不就是石壽村最出名的東西麼?”

    至此,陸劍池長長地呼出口氣,石壽村“斑點妖怪”之謎已解,但壓在心頭窒悶的沉重之感未去,莽莽荒山,燦爛的野菊花盛開,景色宜人的恬靜村莊,質樸單純的村民,所隱藏的竟是這樣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縱然謎團已解,卻不令人感到欣慰愉快。

    方多病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武當山的陸大俠,雖然你劍法練得很好,對這江湖來説,你還差得遠了。”

    身邊石壽村的村民已圍聚過來,議論一番之後,突地拾起井邊的石塊往井裏擲去。白髮老人解釋道他們要填了這口井,李蓮花連連點頭,但金有道卻不能留下讓村民砍頭取腦髓,正當不知如何是好,陸劍池開口道要將他帶上武當山去給白木道長醫治,李蓮花欣然同意。

    方多病點頭之餘,暗暗擔心,若是陸劍池看管不利,整座武當山都變成了斑點妖怪,個個死不瞑目要出江湖來懲奸除惡,豈非生靈塗炭、日月無光?不妙,日後路過武當山必要繞道,見武當弟子避退三舍,走為上計。

    正在盤算,突見李蓮花皺眉沉思,方多病眨了眨眼睛,李蓮花連連點頭,方多病心中大笑,抱拳對陸劍池道:“如此此間事了,在下和李樓主尚有要事,這就告辭了。”

    陸劍池奇道:“什麼事如此着急?”

    李蓮花已經倒退遙遙走出去了三四丈:“呃……我和一文山莊的二錢老闆約好了三日後在四嶺比武……”

    陸劍池拱手道別,心中仍是不解:一文山莊的二錢老闆,江湖上為何從未聽説有這號人物?

    方多病溜得也不比李蓮花慢,兩人一溜煙奔回蓮花樓,他瞪眼道:“不妙不妙,武當道士日後和斑點妖怪糾纏不清,惹不起、惹不起,快逃快逃!”

    李蓮花嘆氣道:“我寫信給你叫你帶來的山羊呢?”

    方多病怒道:“是你自己迷路無端端把那破樓搬到這種鬼地方來,自己又捨不得那幾頭牛在山上吃苦,是你把牛放跑了,問我要什麼山羊?”

    李蓮花喃喃地道:“沒有山羊,你來幹什麼?”

    方多病勃然大怒:“本公子救了你的命,難道還比不上兩三頭山羊?”

    李蓮花嘆了口氣:“你又不能幫我把房子從這鬼地方拉出去……”

    方多病怒道:“誰説我不能?”

    李蓮花欣然道:“你若能、那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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