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親不在的夜裏,我總是一個人反覆地睡不好,每當我失眠時,我習慣用閲讀來打發自己,這一夜讀的依然是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我已經讀過這本書好多次,在它的封頁上印着一段文字“引你進入現實的我與潛意識的我不斷糾葛對照的世界中”,每一次當我讀到這段話時,我都會感覺自己彷佛掉進了過去及未來的時間裏。
現實的自己已經成熟,但過往的自己,卻會在照顧你時偶爾閃現,當我擁抱你,我會想着誰曾經擁抱過我?夜晚你害怕得大哭時,我與你父親總毫不遲疑地走到你房間去安慰你,而在我童年面對恐懼時,又是誰來告訴我他會保護我?雖然這一切淡淡的哀愁都已經逝去,現在就算會記起,卻已經不會再讓我傷感,可是潛意識裏,成年的我卻與童年的我相互對照,當我已經學會了冷酷地去面對生命裏的好壞,又怎麼能忽視當時那個不斷想要與世界一起生滅的少年時期?
有了你這個寶貝之後,日子忽然變成了不同的單位,曾經一日一日一月一月都覺得漫長的少女,忽然開始用一年一年的單位來計算未來,我與你父親近來談論的總是你將來的教育,想像你少年時會喜歡的音樂,猜測當你成人時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當你初戀也許正值叛逆,你或許會開始有秘密不願與我們分享,你的一切都讓我們想起自己也曾青春叛逆的過去,我們也將會像我們的父母一般,事事都為你憂心操煩,雖然我們現在如此努力,希望能夠一直活在這個時代的軌道上,但卻也無法擔保十多年後,你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是否能夠接軌。
因為你,時間的計算單位瞬間縮短,八十年的壽命忽然只成了八十元而不是八千萬,我們一下從多餘富有的青春,變成不得不為你慎用的智者,你佔據了我們的話題,你的父親常在我的話語後沉默,一如往常的不願多想未來,因為相信你會有你的福氣。
但生命裏有好多時候,是一分一秒或一時一刻都太過於漫長的。
我還記得與你父親相識,那時我們尚未許諾,更沒有想到嫁娶婚姻,每當我們有了爭吵,我總是會用最傷人的話語來刺傷你父親,努力建構多年的感情,常在我使用的殘暴語言間,一秒就被傾毀推翻。當我傷到你父親的要害,你父親會轉身離去坐在門外,不發一語地等待我怒氣平息,而我強硬地折磨自己坐在牀邊流淚忿忿難息。在那樣的氣氛裏,一秒鐘的時間都嫌太長,有一陣子這樣的爭吵一直不斷進行,最後你的父親終於也失去耐性,他奪門而出,留下後悔卻依然嘴硬的我,心裏擔憂着卻拉不下面子阻止他。我坐在屋子裏等,不明白愛一個人為什麼會為了小小的自尊而互相傷害,雖然後悔卻又總是重蹈覆轍,當聽見他開門回來的聲音,我才發現只是過了幾分鐘,但卻讓我感覺自己瞬間蒼老,你父親站在門邊的暗影裏低聲地説:“如果我們要在一起,就不要再彼此傷害好不好?而如果我們要分手,你更加不要説這些可怕的話好不好?否則我們走到這裏的一切努力都會白費。”
我聽完他的話,感覺自己好軟弱並不堅強,我一直流淚一直點頭,在愛的世界裏,沒有一個人會願意白費自己的真心,沒有一個人是真的想傷害自己所愛的人,更何況當我們在傷害對方的時候,其實最痛的卻是我們自己。
我想到有一天,你也會因為我不懂你而與我發生爭執嗎?你會傷我的心像我傷你父親的心嗎?而當我傷心時是不是會重疊出你父親對我的沉默忍讓?當我看見你小小的身影第一次與我抗爭時,我腦海裏竟然浮現起過往的這一切畫面。
在那些已經消逝無解的夜裏,我曾在街上疾走,在同一個社區裏繞個不停,深夜的街道上,我奮力地走着頭也不回,你的父親則憂傷地跟在我身後,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好讓盛怒的我不再被刺激,我感覺雙腳逐漸失去知覺,卻沒有辦法停止,我不知道我該去哪裏?哪裏才是我安定的所在?偶爾有夜行的人走過也毫不關心,當我終於投降地停在街角,你的父親也跟着停止,直到確定我不會再逃離,他才緩緩靠近我擁抱我。
而那一個夜晚在我的記憶裏早已化成了一個恆久的印記。
有時我會想,假如我們的愛情不夠堅定,我相信就算你純善的父親,最後也一定會無法忍受,但他始終還是忍了下來,等待我有一天會明白,他的愛從來都有增無減,無論我給予的是甜蜜的擁抱或者是語言的傷害,他都沒有更改。
現在我才知道,親愛的孩子;這世界真的有這樣無私的愛,因為我也是這樣地對待你,無論你青春叛逆或乖巧聽話,我們的愛都會守護着你,一如你父親給我的包容。
當我在擁有你後,開始回憶起這一切時,總是會忍不住想,時間的長短在人生的歲月裏到底該用什麼單位來計算?前些日子我攬鏡凝望,悄然地發現一根半黑半銀的白髮,柔軟地躺在自己的黑色髮髻,我沒有急急拔去,卻傻傻地痴憨起來,我赫然發現鏡中人不再是少女,我不但隨着歲月增長,並且也成了母親,我不怕歲月消長,卻怕你會拒絕我們的愛,因為將來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在不同的時間單位裏,而彼時在你身後沉默不語,苦苦追逐的是不是就變成了我?
我想到我的叛逆,對我母親若即若離,繼父的存在像一個符號,那符號裏寫着一個正常的家庭,我們在這個家庭的組織里,與任何人都沒有不同,一個父親一個母親幾個孩子,我們在靜好的歲月裏相敬如賓,可是除去這個符號,我們每個人卻從來沒有共同的話語,我説的沒有人聽,別人説的對我來説也沒有意義,在每天一起吃飯的餐桌裏,我們埋藏了各自的心情,盡力地維持好一個幸福的表面,那時我唯一的退路就是不停地寫、不停地讀,把一切盛餘的力氣寫在一本本筆記裏,試圖藉書寫消耗青春過剩的精力。
我真的好想知道,到底你會繼承你乖巧的父親?還是你乖逆的母親?
人們見到你的可愛温馴,總是會一邊撫摸你一邊勸慰我,該再多擁有一個孩子,但我的心裏總有遲疑,害怕若出世的女兒刁鑽敏感一如我自己,彼時已因年老而漸敦厚的我,是不是也會如同我的母親,為我受盡辛苦?
因為你而縮短的時間,不僅僅是迅速地奔向未來,也猛烈地燃燒着過去,我有時看到你便會疊影自己,那個沒有擁抱沒有常規的童年,那個因為自由而快樂,也因為缺少而老成的小孩,這一切已經消失的及未來尚未發生的時間單位裏,全因你的出現而瞬間地連結起來。此刻我緊握著書,那書中的言語也讓我明白,是你對照了我旺盛又缺乏的童年,帶着我看見活在現在安好的自己,也替我喚醒在我潛意識裏僅存的一絲恐懼,這麼多年來我漸漸安穩,但心裏還是有着片片斷斷的糾葛,一直沉澱在灰暗不見光影的角落裏,當你憨稚地睡在我懷裏時,這些來不及擁有的及將會過去的,會悄悄泛起細小的漣漪,但卻也因為我的日漸成熟而又靜退下去。
在生命長長短短的記憶裏,每一次我擁抱你,就彷佛也擁抱了在我心中曾經停止成長的孩子,而當我愛你時,我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有能力給予,時間因你的存在而有了不同的意義,那個停止成長的女孩終於要真正的成熟,並且學會遺忘過去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