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它轉述給正要面對愛的孩子,告訴他無論大小,這一米星光都是你的父母曾經相愛的見證。
翻出好久沒開的保險箱整理,才發現那一顆存放已久、小小的蒂芬妮六爪戒指。也許是真的太小了,因此在那一堆寶石珍珠裏顯得毫不起眼,我幾次取用時都沒有看見。
只有幾分的大小,已經迷你得談不上切割或色澤,但它靜靜地待在那裏,比任何一樣我擁有的鑽石都更沉靜安穩,即使現在我已經擁有兩克拉的全美鑽石,但這一小米的星星卻依然會讓我的心裏泛起一絲感情。我想到那一年我們走在紐約街頭,下過雪的街道堆滿了雪跡,我將自己的雙手塞在你的外套裏,奇形怪狀地走着,咖啡色的麂皮靴子靴頭被前一晚的雨雪打濕。你一直問我冷不冷要我去買一雙新鞋子,但我們走着走着卻來到了最昂貴的第五街,而那時我們兩個人不但不富有,還各自有着生活裏的負擔。
這一小米的星光,我永遠都無法忘記,是你買給我的第一個鑽石戒指。
我還記得那一天,你的朋友帶我們去七十二街吃早餐,我們一羣人嘻嘻哈哈越過中央公園,一邊餓得要命一邊期待他口中好吃的窩芙餅,那間小店乾乾淨淨,一點也不造作華麗。我們坐下來後打開餐單,各式各樣的窩芙餅搭配,讓嗜甜食的你忍不住嘀嘀咕咕,説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為了禦寒,我快速地要了一杯熱巧克力,待送來時卻真的傻眼,大大的巧克力杯彷佛一個古典的小洗手盆,中央堆放了一大灘的鮮奶油,幸福而輕盈地在漂浮旋轉,我低頭喝幾口後,口中便吐出了白白的暖氣,高熱量的奶油伴着巧克力滑進胃裏,時差與飢餓頓時融化成一股暖意,包圍了胃、包圍了心、也包圍了在異地相依的我和你。
你點來的香蕉草莓藍莓醬窩芙餅,送上來後又惹得我們陣陣驚呼,層層疊疊的雞蛋餅和上藍莓醬,再加上巨無霸般的草莓和香蕉片,香蕉片上灑着白糖細細如窗外的白雪綿綿,草莓上的楓漿糖蜜晶瑩流淌,手打的鮮奶油純稚地混置其中。我們一邊吃一邊讚歎滿足,你的朋友好得意地説,所以我才説三個人可以分一客嘛,何必多點!吃完後我們飽足得無法言語,向來不愛吃甜食的我,此刻只有一種一輩子別讓我看到窩芙餅的痛苦甜蜜,如今回想起來那何嘗不是我和你當時的愛情處境。那一次短短的假期,是多少眼淚才堆積出我們同行的勇氣,也是這一次遠行,才讓你和我更確定無論多難,我們都要堅定地在一起。
也許是因為過於飽足,飯後你朋友説要開車送我們,我們卻異口同聲地説要走走,那也許就是一種命定。當我們順着中央公園走,胡亂地轉了幾個彎後,才發現身邊的路人,穿着得越來越悍練,日本人的觀光遊客開始變多。當我們駐足在五星級的大型旅館前,看見連領門的服務員雙腳套着的皮鞋都比我們高級。我們兩個人,一個穿着黑色假毛的短大衣,配印地安花紋的裙子,腳上的靴子還濕漉漉的變色;另一個人則穿着前一天,在二手衣店買來的黃色滑雪用外套,還略略沾着污漬,軟軟的淺藍褲子搭着分不出乾淨或骯髒的黑色球鞋,唯一一個看起來嶄新可愛的,是我手上的紫色安娜蘇小錢包,那也是前一兩天我們剛到紐約時在蘇活區買的;那一天我在那家黑色及深紫的華裔設計師安娜蘇的店裏,仔仔細細地逛了三小時,只有數坪大的店,卻讓我愛不釋手地跨不出大門,而你好有耐性地坐在一旁陪我,最後終於呼呼大睡,憨呆的樣子連店員在我付錢時,都忍不住説你真是遇到一個好男人。
正當我打開地圖時,你抬頭忽然看見水藍色門面的“蒂芬妮”——紐約的總店,無數小女人夢想的朝聖地,更是永遠聖潔的奧黛麗赫本主演的電影《第凡內早餐》中永恆的場景。你開心地大叫一聲説要去看看,但我卻卻步,那對我們來説是多麼奢侈的消費。眼望着那些為進出的貴婦們開門的俊男,心中頓時縮得小小的,當時並不知道蒂芬妮裏有賣銀飾,消費其實也可以很便宜。我一直拉着你不願前行,你卻不顧一切地拉着我的手,走向那棟在第五街有百年曆史的建築前。高聳的玻璃大門,被嚴寒般表情的店員打開,他沒有瞥眼看我的鞋子,也沒有看他沾污的黃色外衣,只是不動聲色地開門後又關上,我當時恍如在一場愛麗絲的夢裏,感覺自己變得好微小,被你緊緊地牽着,目眩神迷地就要撞上擺滿鑽石的玻璃牆壁。
一個白髮的男店員低沉着嗓音説,我能幫助你們嗎?然後我聽見你説,我們要買一個戒指,男店員便接着問,是銀飾或白金類嗎?我便又聽見你很鎮定地説,不,是有鑽石的。
我多希望那一天我們會記得拍照,或拿起錄像機把這一天記錄下來。但我們卻什麼也沒有做,我只是伸出手指,讓那位長得冷漠卻其實熱情的白髮男店員,為我套上幾顆大大小小不同模樣的鑽石戒指,經典的六爪戒指鑲在一圈白金上,雖然是微小的星光卻還是發出了七彩的燦亮,讓我對這一切睜不開眼睛。
最後在你要付錢時,我卻忽然清醒,我很小聲地堅持對你説不要,你也很小聲卻肯定地對我説要,我們僵持了好一會兒,你手上的簽帳卡一直付不出去,終於白髮男店員説:“不論大小,蒂芬妮都是愛的見證喔。”我才忽然心酸酸地讓你把那小小的一米星光,帶在我太粗又不漂亮的手上。
晚上回到旅店後,你翻轉着電視,我們一起坐在深紅的破沙發上,兩個人還不時地看一看那枚戒指,然後我忍不住對你説,我願意為你做牛做馬一輩子喔,你馬上笑了説我要寵你我要你做牛做馬乾什麼,最後還搞笑地説我又不開農場。
現在回首望去,當時的好男人和迷惑的愛麗絲的故事終於有了結局,在婚禮時,你買了一條蒂芬妮的鑽石珍珠項鍊送給我,價值驚人。當我擁有新生命時,你又買了一枚兩克拉多、全美無瑕的蒂芬妮方形鑽露西達給我。而我也漸漸學會了在每一個艱苦的工作後,替自己存一個寶石給自己一個獎勵,還會對你笑説這些將來都要留給我們的孩子,讓他能回憶我們。而如果有一天當我把擁有的一切都交給我們的孩子時,孩子也許會問,為什麼有一顆這麼小的鑽石呢?我相信無論那時我們有多老多遲鈍,我也一定會毫不遲疑地憶起那一天,在那個愛麗絲的仙境裏,那個白髮男人説過的話,而我也會將它轉述給正要面對愛的孩子,告訴他無論大小,這一米星光都是你的父母曾經相愛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