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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面薇羅妮卡

    彷彿“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你來説並沒有意義。

    你總是能讓語言像羽毛般蕩在空中,然後讓它沒有重量地飄下。

    你的一切如此輕巧,卻讓我陷入了一種濃稠的空氣中,感到不能呼吸。

    我們生活在一起後,你總是在道歉。

    愛是一種學習,學習忘了自己某些真的本性,那也許曾令自己自豪的本性,卻可能在戀人心裏沒有一點分量。

    “我”變得越來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雖然道歉的總是你,但驚慌如小鳥的總是我。

    你抱着電視,而我擁着書籍;我渴望安靜書寫,你的音樂聲卻震耳欲聾;看着那些法國電影,你悄悄地睡着,望着你非看不可的,我卻總心不在焉。

    你不讀我的字,不看我的表演,不在乎我的榮耀,你只是愛我,不理會我靈魂的出口。

    為了守着我們的幸福,於是我開始看電視,模仿着你玩遙控器。

    在愛中,我們越平凡越不去思考,其實越容易幸福,但我幾乎是宿命般地要在愛中吃苦。我是如此的自私,渴望保有你的人生藍圖又保有我的獨立存在,於是註定了我漸漸分裂成痛苦的兩半。

    每每我總想對你説,你沾滿土拿手掩埋的不是什麼,而是我微微跳動的心,但我説不出口,因為你埋葬我時的模樣竟然可以如此天真快樂,於是我只能閉上眼流下淚,還帶着微笑讓你改變我。

    薇羅妮卡在大教堂前與一輛車擦身而過,那坐在車上好奇地望着窗外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在愛裏,我們會慢慢習慣青春忤逆的自己漸漸死去,然後生出另一個自我,並且相信這個新的自己能與對方快樂地活下去。

    然後有一天我會忘了另一個死去的自己,並且相信再生出來的我才是原來真正的我。

    但我並不後悔愛上你,我只是胸口緊緊地遺憾着,愛是歡愉,愛是折磨,我用這遺憾的養分供養自己心底的寂寞,然後化成文字。人可以在愛中遷就寬容,卻不是要分裂成兩個自語的自己,但我的的確確感到某一個熟悉的自己在消失,而另一個我正被教育着出現。新生的我對我説:“如果要這幸福,你便應失去這細膩的情感與神經,你要善良、愚蠢且百依百順。”於是天明時,我為你煮茶煮飯,闔家融融。但當黑夜來臨,那從幼時就與我在一起自閉而孤獨的靈魂,便叛動地要逃出這個沒有桌子的房子。

    我們住在人們羨慕的大屋中,但整個大屋中惟一屬於我的卻只有一方小桌。那能書寫閲讀的桌子對你來説,只是堆放雜物的一個高台,對我來説卻是全世界。沒有架子能排列我的書,它們只好散落在牀頭,而牀頭與小桌之間的距離與你堆放雜物的重重阻礙,常讓我驚覺自己是個在房舍裏的遊牧民族。在你給我幸福的房子中,每天我都有好多一次又一次小小的遷移:讀書時走向牀頭,寫字時回到小桌,如此日復一日,我開始相信在這疲累的來回走動中,也許已經重重疊疊地走過一個沙漠。

    可是為什麼我總覺得這裏不屬於我?

    有時你在屋中的不停走動、看電視、吃食物、説話,都讓我纖細的神經感到不安,你覺察出我的不安,於是關上門獨自到大廳,依然看着你的電視。

    我們同在一個屋子裏相處,卻反而有好長的距離,這讓我惶惶不安,感覺我們彼此在失去着。

    因為害怕失去,我漸漸地學會你一回來,我便成為能與你相處的人,把那個愛靜不看電視的自己丟棄。當我感到安全時,我不在乎自己真正的樣子。

    雖然每每我如此演出時,我的靈魂總是心不在焉地飄出肉體,升上半空,帶着哀傷看着你,還有我自己。

    而我偶爾對你説出我的惶恐不安時,你總是很快地道歉,説着:“我會改。”你真的很會道歉,你的道歉隨你的聲音落下時,我總是心碎了一遍又一遍。

    改的不是你,我也不是改變,我是被不屬於自己的一切淹沒。

    我們確實不同,如此不同,但神的旨意永遠是要兩個相反的靈魂學會緊靠,要我們接受緊靠的磨難,並還能感謝。是的,我感謝,感謝因此我的身體生出了另一個我。在腦中總有兩個人在對話,一個屬於你,一個屬於我,隨着歲月流逝,我預感着,這其中有一個會漸漸凋萎,然後漸漸、漸漸被遺忘。

    然而到底是你的那個我,還是我的這個我呢?

    她在自己高唱時躺下閉上眼,彼方的薇羅妮卡並沒有預兆,她只是忽然停下腳步,感覺到一種叫時間的東西經過自己,而後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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