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醒來,非常的餓。
弄不清楚幾點,什麼時間,只覺得只剩下了胃。
但我沒有起身,還是維持着蜷曲的身體狀態。窗簾拉了下來,不知道夜裏的雨是不是已經停了。我一動也不動,在黑暗中張着眼睛。
才想起他遠行了,要幾天後才會又在我身邊。我緩緩地移了一下,雖然只有我一個人,又是在黑夜裏,但我並不害怕。
窗外傳來摩托車聲,彷彿重疊出你的背影。
你離去很久了,有一段時間,我沒有與母親聯絡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我是一個真正孤獨的人。人們問我來自何處的時候,我總是立時空洞,無法回答:“我……我不知道……”
我總是認為你小時候就不要我了,你總是疼愛比較美麗的姐姐,因為知道自己的單薄,所以只能光着腳玩着手指,斜着小腦袋用憂傷的眼神仰望你。
“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到我開始讀書識字,我的日記裏寫滿的全是我的飢渴。每當有人愛我時,我便着急地想這份愛不能失去,便着急地攀扶,像在懸崖峭壁,一步一步都是驚險和難安。
我是如此不會愛人,以至於被我愛的人都承擔着超出正常範圍的需索。
我與他相遇了,雖然暗暗地相信這是你的保佑,但我依然非常的恐懼。他沉默寡言,總是不明白為何每次他深夜要走,我就會驚得一臉淚,無法相信他説的明天還會來看我。
是你讓我相信明天可能是一個永遠的明天,眼前的記憶會忽然被玩笑般地操弄、定格。
你怎麼會選擇這樣離開我們?神怎麼會選擇那一刻?那時這個地方只有我。我還記得我一通電話一通電話地打給每一個人,沒有哭也沒有叫,因為我對你還真的很陌生,我和你重遇不過幾個日子,難道我見到你就只是為了送你走?
幾年過去,我和母親處得很不好,無法溝通。見的時間本已經不多,可見了以後也不知道該説什麼。她是我不親的親人,但她和我其實是相愛的,只是我忘了我的不會愛一定是遺傳了某人,那肯定不是愛熱鬧的你,而是內向的她。當我不告而別回到這個兒時的地方,讓她一個人在那裏時,那些夜裏,我們各自在暗裏的牀上仰望月光,誰知道我們想的是不是一樣?關於寂寞,我學會了書寫,而她呢?
我覺得餓,非常的餓。
我們爭吵時,母親曾經氣得撕毀我的照片,我非常不懂事,認為她阻撓着我的青春。
然後我搬離,她換了鎖,意味着她的心對我不再展開。
那時我已經認識了他,但這一切都超出他的想像。我的胡思亂想讓樸素的他懷疑不安無法負擔,我們一直愛着卻又離着,他沒有説累,但他的眼神惶惑。
有好幾次,我以為我會隨你而去了,我曾經幻想那個世界應該潔白明朗,也許有微風,而且每個人都好愛我。
每次宿醉後,我無數次地割傷了手,圓圓鮮紅的血滴在牀單上,我從來不覺得痛,他氣得無法説話,找來紗布藥水,但從來不責罵我。我沒有説出口,我想你想她而且很愛他,我是一個得了愛無能症的病人,找不到藥,無法治療。
而我的自殘總是為他要走,走,不過是走回坐車才三十多元的距離,但天知道我有多害怕。那時你摸摸我的頭,我才十七歲,你笑着轉頭,單眼皮的眼睛閃亮,讓我相信你的風流都是那些人的錯。你是一個孩子,只是太愛笑,對人太熱忱,以致她們自己無法抽身。
你轉過身騎上了車,從此離開了我們。
所以我怕,怕他走了怕自己消失。
愛人怎麼會這麼辛苦?不會愛的人又為何對愛苦求?
一個人工作時總是在夜裏會餓,有時餓了就讓胃酸磨着自己,又或起來大吃,吃得血糖上升腦子變得遲鈍。
許久以後,姐姐找到我,給了我熟悉的地址。在年夜我回到家,打開那扇門,母親如常地煮食,我們坐下來,一年多的日子卻彷彿才數天,一切如昔。我仍不會言語,我只是希望我不要再後悔,就像我沒有及時好好看清你是我的父親,因為那時我並不懂得愛,可是此時我知道我從你們身上得到的遺傳如此相像,包括脆弱與倔強,而且我也知道他對我的好,是因為我從你們身上也得到了好和善。我雖然還是自卑,但我好希望能學着強壯。那一夜我吃完飯後獨自趕夜車下南部,天氣那麼冷,我坐在車上聽着收音機裏傳來處處的道喜聲,覺得生活緊實和暖,淡淡的悲喜交合。我一直緊握自己的雙手,要自己記住生命裏得到與失去的每一刻。
如今多年過去,我們同修天上十載百年人間。今年清明,我與姐姐、姐夫領着他一同上山探你,我上香擲紅問你:“他會對我好一世嗎?我會幸福嗎?”你都一一地説:“是。”我靜靜地看着他洗蓮霧,淚留在心底卻歡喜。
他出門遠行時,我也終於不再害怕,從無法入眠到現在我能關上房裏的燈安然入睡,這過程如此漫長,卻也只是瞬間。
因為餓,我在夜裏醒來。
從牀上起身,摸黑走出房門,走到廚房,這裏一切如此熟悉,因此即使我不開燈,也可以走得心安理得。走進廚房,我打開冰箱,小小的黃燈和電機發電的聲音都在夜裏顯得穩定和清晰。我拿出豆漿配上面包,打開餐桌的燈,一口一口地進食。想到他還沒有打電話回來,算一算還有六小時才會降落,我吃完後又爬回牀上,身體有些回暖,食物讓身體得到滿足,靈魂感到安穩,雖然沒有完全填滿,但我覺得夠了。
我不再害怕失去,因為我不會失去,就好像你不在了,但我卻從來沒有停止想你。
我知道我不會失去他,我知道我們相遇就是因為我們要相守。
而且我們將會有自己的孩子,我發誓我要給他最完整的愛,當他渴望被擁抱時,我與他的父親會毫不遲疑。
而此刻寂寞森森的夜晚,躺在牀上,身體裏殘餘的這一點點餓的感覺,就好像記憶着我沒有的我失去的我得到的與我擁有的學會的不再飢餓害怕的——
愛與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