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琥珀神胎》在線閲讀 > 捌

    烏雲盡消,夜空爽朗,皓雲高懸,繁星璀璨。湖水猶若明鏡,又將明月繁星攬映在粼粼微波之中。夏靜緣張開四肢,正仰面躺在一片葉舟上,隨波而流,彷彿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

    方才她一氣之下,劃舟回了水貂島,隨即閉門不出,任憑後來華玄如何敲門也不應,後來聽他和甄裕回屋去了,自己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乾脆又偷偷跑出屋子,泛舟湖上。如此將水做牀,以天當被,終於胸懷愜意,心情也由委屈氣憤,慢慢消減平復,又轉變為了惆悵內疚。

    仔細算起來,夏靜緣跟隨在華玄身邊,已將近一年,兩人共度的驚險危難,同享的歡笑悲傷,數也數不清。她豈能不瞭解這個鈎賾派弟子的為人:他雖然聰明絕頂,卻只限於探秘索隱,對於男女之情,可算是個不折不扣的榆木腦袋,哪裏會是什麼情場浪子。那個不明不白的吻痕,定然不會是他主動受用。

    她剛才發了那通脾氣,自己都不知源頭在哪兒,此刻回想起來,才發現自己是在那一剎那想到了華玄在南京祭奠的情形。正因為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自己始終耿耿於懷,卻又無處發泄,突然出現的這個吻痕,自然而然成了心頭嫉**薄而出的決堤口。

    想通了這些,夏靜緣更加難安,只盼立刻去和華玄講和,卻又想到這般忽陰忽晴,反顯得自己任性胡為,一時躊躇不決,倦怠叢生,不留神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一股熱氣噴在面上,柔柔暖暖地好不舒服。夏靜緣迷迷糊糊地説:你你終於肯來找我啦,算啦,本小姐寬宏大量,瞧你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原諒你了。

    耳畔頓時響起一陣笑聲,爽利豁朗,絕非華玄那個冷麪木頭所能發出。夏靜緣遽然一驚,猛地睜開眼來,卻是索隱門弟子屈揚樂悠悠地坐在自己身邊。

    怎麼,怎麼是你呢?夏靜緣急忙坐起來,想到自己毫不矜持的酣睡模樣給他瞧在眼裏,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潮,同時又注意到東方已現魚肚白,自己競已睡了兩三個時辰,左手邊的湖面上生着一大簇荷花,花瓣粉紅嬌嫩,晶瑩透亮的露珠在葉片上不住滾動。

    你膽子可真不小啊,竟然一個人跑到湖上來呼呼大睡,就不怕和那個童雲愁一樣中了胎咒啊。屈揚調侃道。才不呢。夏靜緣心中着實有些後怕,嘴上卻不服軟,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屈揚哈哈一笑,搖起紙扇:好一個半夜不怕鬼敲門。今早閒來無事,本來想乘舟四處逛逛,忽然瞧見這邊湖面上漂着一個黑影,還以為遇到水鬼了呢,沒想到是你個小丫頭片子。

    你才是水鬼呢。夏靜緣啐了一口,不和你胡扯了,我要回水貂島去。

    她拿起竹棹,正要划水,忽見屈揚神色一凜,收起紙扇,指着東南方向道:快伏下身子,好像有什麼人來了!不由一陣驚慌,急忙俯身趴在葉舟上。屈揚用手輕輕划動湖水,將兩人的葉舟蕩進荷花叢中。

    過不多時,果然只見東南方向緩緩蕩來一艘小船,船上一人身材纖瘦,灰色袈衣,竟然是無悔,她手握木槳,船頭擱置着一個簡陋的大木匣子,不知大清早駕船出寺所為何事。

    夏靜緣見是熟識之人,慌亂頓消,正要起身。屈揚忙低聲道:別輕舉妄動。夏靜緣撇着嘴,一肚子不解。

    慢慢地無悔駛得更近了,為免暴露行跡,夏靜緣和屈揚都把腦袋壓得低低地,這麼一來,視線被荷花遮擋,他們便難以見到無悔的身影。耳中卻聽得無悔輕輕唱道:風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兒輕輕搖,小寶寶啊要睡覺;風不吹,樹不搖,小鳥不飛也不叫,小寶寶啊快睡覺;風不吹,雲不飄,藍藍的天空靜悄悄,小寶寶啊好好睡一覺。

    這首歌謠夏靜緣小時候聽母親鄔倩娘唱過多遍,回憶往昔,雖不禁黯然悲傷,但此刻歌謠從一個唸經誦咒的尼姑口中唱出來,卻覺詭異。

    但是在無悔的歌聲中,似乎還有一種陰鬱孤獨的感傷。夏靜緣不由地納罕非常,聽得歌聲越來越輕,稍稍仰頭,只見無悔划動小船向北方去了。

    快走,瞧瞧她要做什麼!屈揚將她一把拉到自己的葉舟上,輕劃湖水,悄然跟在無悔後邊,他划水的技巧十分高超,葉舟既穩且快,沒有發出一點異響。

    如此三人一前一後,在千島湖上靜悄悄地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露出陸地,竟然來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島嶼上。兩人小心掩蹤,偷偷查視無悔舉動。

    那島土壤為棕色,林木繁盛,比之漣漪島和水貂島多了幾分荒涼灰寂。無悔將小船靠岸,然後吃力地將那隻大木匣子搬上陸地,她也不往深處走,徑直將木匣子的上蓋打開,驟見術匣中躥出無數個黑綠交雜的影子,頃刻間沒入草叢灌木之中。

    那是什麼怪東西呀!夏靜緣險些驚呼出聲,好在屈揚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無悔倒空木匣,隨即又坐上小船,駛離小島。夏靜緣本想去那島上瞧個究竟,唯恐跟丟了無悔,兩人只得又緩劃葉舟,悄然跟隨在她身後。

    這次無悔駛向的是西北,沒有過多久,便見到前方一個箭鏃般的塔尖若隱若現,竟是到了漣漪島!

    無悔將小船停在岸邊,跳上岸後徑直朝骨塔而去。屈揚和夏靜緣隨後悄悄上了岸,來到骨塔底,只見塔門微微開出了一條縫,並未上鎖。

    屈揚伸手欲拉門,夏靜緣攔住他説:會不會是她們愚諦寺的什麼秘密儀式,我們貿然闖進去,不要犯了佛家的忌諱。屈揚道:不打緊,就説是無意中闖進去的。將塔門推開,走了進去!

    骨塔內結構簡單,只有一條螺旋狀的木梯盤繞而上。然而除此之外,再無他物,無悔的身影竟然完全消失不見!

    夏靜緣和屈揚面面相覷,一時都説不出話來。好一會兒,夏靜緣才不解道:剛才剛才明明見她屈揚點點頭:真是活見鬼了。夏靜緣心中微懼,低聲道,要不要回去把華大哥和阿裕叫過來。屈揚卻仰望塔頂,我去瞧瞧上頭有什麼古怪,你到外邊等我。

    他身子一縱,躍上木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夏靜緣心中害怕,不敢久留,轉身走出骨塔,倚靠着塔門坐下。這一坐下,她心中更隱隱生出一絲不祥之兆,不由地取出隨身帶的眉筆,在自己裙子邊角上劃出一條條長短不一的橫線。

    你在這做什麼!突然間,背後發出一個森森然的聲音。

    夏靜緣扭頭瞧去,手一抖,眉筆落地。無悔就站在她背後不遠處。

    你,你怎麼會在這!她張大了嘴,雙眸中滿是懼意。

    我為何不能在這呢?無悔仍用她那種陰冷的口氣回答着,徑自在夏靜緣身邊坐下。

    夏靜緣避了避身子。無悔怪異地一笑:你又為什麼在這裏呢?

    我我夏靜緣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我猜,無悔凝視着她雙目,你喜歡那位華先生吧,你生他的氣,才跑到這裏來的,對不對?夏靜緣一愣:你不是出家人嗎,怎麼怎麼能説這些?

    無悔臉上的血色陡然一淡,幽幽道:出家人又如何,心便化成石頭了嗎?她也會歡笑,也會流淚,她也有情思,雖然她的身子早就純潔不再,但她的心從來都是忠貞不二。

    夏靜緣只聽得一肚子霧水,站起身來,只想早點逃離這個地方。無悔卻似痴了,喃喃地唱道:風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兒輕輕搖,小寶寶啊要睡覺;風不吹,樹不搖,小鳥不飛也不叫。小寶寶啊快睡覺;風不吹,雲不飄,藍藍的天空靜悄悄,小寶寶啊好好睡一覺。

    你,你為什麼要唱這首歌謠!夏靜緣只覺毛骨悚然,顫聲問,這歌謠和和琥珀神胎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無悔似乎在自言自語,她的小寶寶被人奪走了,所以她就要把所有人都變成自己的小寶寶。

    她是誰?夏靜緣脱口驚叫。

    她?無悔詭然一笑,仰頭向上,她就在那兒。

    夏靜緣猛地抬頭,登時倒吸了一日涼氣,只見一個肉色物體從骨塔頂緩緩降下來,圓圓的腦袋,雙目緊閉,大拇指吮吸在嘴巴中,手腳蜷縮着,肚子上還纏繞着一根臍帶,竟然是一個碩大的胎兒!

    伴隨着一陣淒厲的啼哭聲,那胎兒愈來愈接近,愈來愈可怕。

    夏靜緣忍不住要惶恐地嘶喊出來,可喊聲還卡在喉嚨裏,剎那間眼前一片漆黑,彷彿混沌侵入腦子,失去了全部意識。

    華玄一晚都沒睡好,不是因為返老還童的謎團未解,不是因為琥珀神胎遭竊,不是因為再見紀天瑜,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捶着脹痛的腦袋,他從榻上翻身坐起,只見甄裕早已起牀,他蹲在門邊,肩頭上停着一頭紋有他們濯門標記的飛奴,手中似乎拿着一封短箋正在查看,彷彿石雕一般。

    華玄向他走近:怎麼了,師門來信了?甄裕身子一震,扭頭看向他,臉上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將短箋向袖口一塞,擠出笑容來:你你起來啦。華玄見他神色有異,略感納罕,卻也不便追問,只點了點頭,繞過甄裕,徑直走向隔壁夏靜緣所在的那間茅屋,他伸出手去,卻停頓在門前,心頭着實猶豫。

    甄裕左手一揚,飛奴撲稜稜地飛上了高空。他走到另一間茅屋前,忽然詫異地叫了一聲:這小子去哪了?華玄扭頭看去,認出那茅屋是屈揚所住,此刻屋門半開,一塊赤紅色毫不惹人注目的泥塊落在地上,想必便是甄裕之前提到的諜封了。

    甄裕將諜封拾起來仔細審視,然後舒了口氣:這小子還算老實,昨晚並沒出過屋子,他是今日黎明時分出去的。

    華玄對屈揚的去向毫不關心,淡然一笑,將目光移回到夏靜緣的門前,伸手敲了敲門,口中喊道:靜緣,該起榻了。屋內毫無回應。

    甄裕走到他身邊道:你就不能好好道個歉嗎?靜緣,該起榻了算是什麼,換我也不會理你。華玄不解:我又沒做錯什麼,何必道歉。

    就是你這種漠不相關的神情最惹人厭了!甄裕做出一副打抱不平的姿態,你真不知道小妮子為什麼生氣?華玄皺眉:她確實有些莫名其妙。

    甄裕苦笑一聲:鑰鈎子啊鑰鈎子,你查案子是絕頂高手,感情上卻是個十足的呆子。我問你,先前在千島湖上,你見到小妮子和那姓屈的小子有説有笑,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這是為什麼?

    華玄困惑地搖搖頭:當時彷彿有一股流水淌過胸口,又酸又苦,我也不知為何。甄裕簡直哭笑不得,大聲道:傻小子,你那是吃醋啦!

    吃醋?華玄不禁愣了一下。

    昨天小妮子生那麼大的氣,她不也是吃醋了嗎!,,甄裕兀自喋喋不休,你們兩個,可夠喝一罈子醋了,明明兩情相悦,為什麼不把心跡攤開來説。你再對小妮子這麼冷漠,就不怕她真的和別人跑了嗎,那時後悔了,十駕馬車也拉不回來。

    華玄絞動雙眉,他的腦袋也不知破解過多少匪夷所思的謎團,可在這當口兒,卻成了一團漿糊,怎麼也不能抽絲破繭,找出正確的解答之法。難受之下,不由地大喊一聲,雙手同時用力,將眼前的屋門一把推開。

    屋子裏冷冷清清,牀榻上的單被整齊地疊在榻尾,哪裏還有夏靜緣的身影。

    華玄一陣心慌,在屋子裏來回踱着步。甄裕走過來道:別急,你瞧,包袱什麼都還在,小妮子可能只是去散散心

    話音未畢,突聽屋外有人大喊。華玄一個箭步衝出去,遠遠只見湖面上疾速駛來一艘葉舟,舟上立着一個灰白色的人影。

    大清早地瞎嚷嚷什麼,還讓不讓人睡了!龐橫從另一間茅屋中走出,他打着哈欠,睡眼蒙嚨,無意中瞥見那艘葉舟上的情形,驟然瞪大雙眼,驚懼地大叫:不不!

    葉舟上所立之人,正是屈揚,但此刻的索隱門弟子全沒了平常的瀟灑如意,他髮髻散亂,滿臉愁苦,慣拿紙扇的雙手竟然抱着一個女童。那女童被裹在一套不合身的成人衣裳內,這衣裳華玄再也熟悉不過:那正是夏靜緣之前一直穿着的碧綠翠煙衫和散花水霧粉色百褶裙!

    只聽屈揚在舟上嘶啞地喊:夏夏姑娘她,她也中了琥珀神胎的胎咒了!

    華玄胸口如遭重擊,雙腿癱軟,一下子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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