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琴海在午後陽光的照拂之下,靜靜地躺着。下午4點,因為陽光太強,工作於是決定暫停,讓工作人員午休,我則回到房裏,啃着早餐留下來的硬麪包。
到希臘已將近一星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非常地想家,好幾次晚上都無法人眼,數着日子。
出發的那天下午,正巧一家航空公司飛機在日本失事,因為我搭同樣公司教班機轉機,又忘了打電話回家,竟惹來家人一場虛驚。等我到了希臘很平安時,話筒傳來家人的聲音:“唉呀,那天我們好擔。動你們星在日本轉機,你又不打電話回家……”這才驚覺,自己忽略了家人的牽掛。平常在台灣工作忙碌時,一星期也才肋回去探望乾爹。姐姐幾次,尤其最近母親身體不好,常從日本回台,我卻總是忙東忙西地無法見她一面,心裏好愧疚。
我們總是認為家人最近、最親,永遠不會失去,所以輕心,尤其是女孩子,把最廣的愛都獻給了倩人。我那結了婚的女朋友就説:‘俄總是先打電話給先生,才想到孃家。”惹來大家一陣笑,但仔細想想,似乎也是如此。
在父親遭受意外過世後,我常常反覆思考“死亡”,覺得人的肉體如此脆弱,好像隨時都會破碎,心裏很恐懼。
我還記得去台大醫院認領父親的屍體時,一點也不害怕,只是傷心欲絕,震懾的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一直到我不停地喚他,他都只是躺在那裏微笑時成才決堤似地崩潰。
在這之前的一段日子,我和母親的關係十分不好,她一直反對我來台灣工作,認為這個環境太複雜,不適合直線條的我,而我卻十分堅持要靠自己的努力來維持生活,於是一句:“你走了,就斷了我們母女關係。”讓倔強的我幾近一年都不肯打電話回去。
失去家人經濟的支援,再加上剛到台灣水土不服,着實病了好一陣子,既不能錄音出唱片,也無法做任何的工作,僅僅靠着唱片公司給的薪水和偶爾上電視的錄影費過日子,有一餐沒一餐的。好幾次想回家,卻又想:“不做出什麼成績前,絕不回去。’破在台灣沒朋友,姐姐又仍留在香港,除了生理上的病痛外,心靈寂寞的啃噬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那段日子捱過了,正想和極少相處的父親聚在一起時,他卻車禍過世了。
從那時起,我第一次體驗到死亡,那就是你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個人,甚至連最簡單的通個電話都不可能。
死亡的離別正是現實中沏底的消失。
我開始擔心母親的身體,害怕她不在身旁,終於決定在過年的時候,透過姐姐,向母親賠了不是,心裏好難過,後悔自己不懂事。
學會珍惜的代價似乎也太大了。
今年才付了一半.我卻來去幾個國家已將近十多次,就像這次來希臘的前一星期,我才匆匆去了日本,行李也幾乎是原封不動地跟到希臘。
在希臘的小島上,處處是一家人來旅遊的遊客。午餐時,看到別桌的父親,把一大盤沙拉分給一羣孩子時,我的心都有被觸動、差一點落淚的感受。
如果,這一輩子,我也能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坐在一張長方形的餐桌旁,點一盞暖黃的燈,姐妹們爭着比較大份的食物,父親看着報紙,母親忙着張羅……如果真能有這樣一次多好?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奢侈了?
當我告訴工作的夥伴們説:“這樣一起吃飯的感覺真好。”這羣可愛的人説:“回台灣也聚在一起,回台灣也不要疏遠。”我聽了好開心、好感動。
常常收到歌友的信,埋怨父母,傻氣地説:“我一定不是他們生的。”又説:“如果他生了我,為什麼不好好養我?”我都將自己的經歷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們,希望十多歲的他們能夠了解,年長的父母也是人,也有情緒,也會犯錯。我們不能在想嘗試誘惑時,辯稱自己已經夠成熟,卻又在被責備時説自己還小。當我們渴望被重視關心時,同樣的,我們的父母也正盼望着將來有一天,當他們不在人世時,我們都能好好地活着。父母用自己的青春交換我們的成長,這樣的愛又豈是生下我們,所以要養我們,如此簡單的想法可解釋。
其實,至今我仍和母親有溝通上的距離,但我知道,愛並不一定是要心靈相通的,我可以愛她而不一定要她瞭解。只因為我來自她的身體,我曾是她的一部分,在她懷我10月時,我的血液和她的心跳是並存的。如果生命的結果都必須是死亡,父母就是用他們的愛來延續精神,生生世世、代代綿延。
陽光斜斜射入,正好照在牆角一方的小茶几上,電話寂寞地躺在那裏,沒人搭理。
再算一算日子,想到還有幾天才能回家,心裏有些沮喪。不過這樣一想,才發現除了抵達雅典那天曾草率地打了電話回家後,似乎就不曾再想起了。
門外聽到導演在喊:“伊能靜可以拍了,陽光不那麼曬了。”我開門,他正好站在門口,做敲門的姿勢,我緩緩地説:“可以給我三分鐘嗎?我想打電話回家。”他有些意外地看看錶説:“現在?”我點頭:“對呀,來這裏一星期只打了一次。”他會意地笑了。“好,去吧,我等你,我和工作人員等你。”我愉快地轉過身,聽到他在屋外對工作人員大喊:“五分鐘以後再集合。沒打電話回家的趕快打電話回家,因為我也要打。”然後我回頭,和他會心地一笑。
窗外陽光依舊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