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我正好督見了公路邊那個沉默的“70”,於是我發現,我開到了100.跟着我就知道,一定是西決打來的。很奇怪,每到我犯諸如此類的小錯時,比如超速,比如隨地丟煙頭,比如看着我兒子乾淨的眼睛詛咒他爸爸出車禍終身殘疾,——在這樣的瞬間,如果電話響了,十有八九是西決。我真不明白這種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又不是老天爺,為什麼他的聲音總能如此準時地駕到,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我就像是個根本沒來得及偷看什麼卻逃不脱“作弊”罪名的倒黴孩子。
“快到了麼?”他語氣裏總是有種叫人妒忌的閒散。
“還早。我已經很趕了,不過還得三個小時才能到。”我刻意強調了我在很努力地趕路,覺得這樣似乎可以給剛剛超速一個很合理的解釋。然後我又在心裏長嘆一聲,嘲笑自己,心虛什麼,弄得好像我真的怕他。果然,他緊接着説:“當心點,別再超速被拍下來,我可不再去替你交罰單。”
“少羅嗦。”我咬咬嘴唇。這時候我聽見手機裏面一聲輕輕的響,我知道他又按下了打火機,於是我説呢:“連我都戒了,你還執迷不悟,抽吧,總有一天得肺癌。”算是報復一下他的料事如神。
他輕輕地笑:“等你接到人再回來天就黑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動身。”
我就知道她會問這個,我説:“我也想早上就出發的。可是今天上午鄭成功那個小傢伙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哭。折騰到快中午——”
他打斷我:“鄭東霓,你少撒一點謊會死啊。”然後我聽見他深呼吸的聲音,“我剛才才放下家裏的電話,三嬸説你一大早就把鄭成功送去了。”
“少揭穿我幾次,你會死啊。我是凡人麼?”我終於忍無可忍了,“我的確是中午才動身的,因為我上午去找江薏了。人家剛剛離婚心情不好,我就多陪她在商場轉了轉,我還順便給北北買了條裙子呢,怎麼樣,不信你就去問江薏——”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死穴在哪裏。
“我不跟你閒扯,就這樣,你專心開車。接到人了以後給我發短信。”他的聲音明顯地悶了下來,沒了興致。每一次在我想要打擊他的時候,提江薏,總是沒錯。“
“等一下。”我欲言又止。
“好。”他簡短地説。
“我有點怕。”我終於坦白承認,“我一路上都在想,我應該讓你陪我來。怎麼辦西決,我越來越緊張。”我輕輕呼吸着,冷笑一聲,“真沒出息。整個上午都在磨蹭,一直拖到非走不可的時候我才逼着自己起程。我——”
“活該。”他打斷我,“我問了你二十遍,是你説你要自己去。”
“那是因為我沒想好,見面了她該怎麼稱呼你,多尷尬。”
“就因為這種小事?”他笑,“女人真是蠢。”
“滾。”
“沒什麼可怕的。”他總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不知道該跟她説什麼,就什麼也別説。等你們熟了,自然就會好。”
“行。就找你説的辦。好了,掛了吧。”
“你先掛。”他聲音很輕。
手機屏幕上面那道小小的藍光微弱地滅掉了。我把車窗按下來一部分,晃了晃面前白色的萬寶路的盒子,還剩下不多的幾支。是我兩個月前下決心戒掉的那天生下來的。就像求籤那樣,隨着晃動,發出悶悶的類似拍打的聲音。有一支漸漸伸長了出來,我俯下臉,銜住它,輕輕地,害怕它弄亂我的口紅。不怪我,上天要我點燃它的。不由自主地,悄悄微笑一下,就好像小的時候,自己和自己玩遊戲那樣。其實我是沒有什麼資格嘲笑西決會得肺癌的。不過還好,這一幕他沒有看見。
我要去的地方名字叫做陽城。也是個古城,有很長的歷史,很少的人,位於一個緊挨着龍城的省份。這樣長久地在高速公路上面走,人是很容易犯困的,前面是路,後面也是路,就在這種無所謂起點和終點的路上打個盹太太自然了,反正打盹兒的那一瞬間的睡夢和這條漫長的路比起來,無非是滄海一粟。很多車禍當然也就這麼釀成,滄海一粟的恍惚中,生命就結束在神明的俯視下。其實要是自己可以選擇的話,我寧願這麼死。挺好的。
可惜我眼下還不能死。我去陽城有很重要的事情。
收費站離我越來越近。鮮紅的條幅上面説,陽城的人民提醒我要注意安全行車。我索性不去想過一會兒到底要怎麼應付了。反正,再怎麼難捱都還是會過去的。就像那個時候考大學,心裏再怕,再恐怖,也還不就是應付那麼兩個小時,鈴聲一響,考卷一交,無論如何,兩個小時而已,天反正不會塌下來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非常想給鄭南音打個電話。我想聽聽她的聲音,好像任何事情到了她那裏都可以被説笑着解決,一切都是元氣十足的,都是光明磊落的。
可是她的手機沒有人接聽。想來她很忙——她和她的同學們此刻正忙着在家樂福門口扯大橫幅,説是要集齊抵制法貨的萬人簽名,一定熱鬧得很,聽不見手機也屬正常。昨天我告訴她,我要到陽城去接我表哥的女兒。她大惑不解地問:“你的什麼?”我重複了一遍:“我的表哥的女兒。”“誰是你表哥?我怎麼不知道。”她又拿出了那副招牌式的無辜表情。“我表哥就是我舅舅的兒子。”我非常耐心地解釋,像是在掃盲。“我不認識你舅舅。”鄭南音理直氣壯地説。“你當然不認識我舅舅。”我無奈地翻了翻白眼,“我舅舅、我表哥都是我媽媽那邊的親戚,你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那他們到底算不算是我的親戚呢——”她非常困惑。“這個——”我其實也被問住了,猶豫了一下,“我覺得應該算。”
“那麼,那個小姑娘為什麼要到龍城來呀?”她問我。這個時候我們的身後有同學叫她:“鄭南音,你快點來看看這裏的顏色,用哪個好——”“來了!”她答應着,衝我擠了擠眼睛,“你等會兒再給我講她的故事兒,我現在忙着呢。”
是這樣,昨天下午,鄭南音大小姐帶着她的七八個同學,浩浩蕩蕩地殺進我家。因為他們看中了我家空曠的客廳——足夠他們把那幾條將會不滿簽名們的橫幅從地板的這頭平鋪到那頭。顏料、馬克筆也丟得到處都是。爭論這裏那裏該畫什麼的聲音不絕於耳。我家鄭成功倒是對眼前的場景頗為興奮。原本坐在地板上,一點點努力地蹭到橫幅的邊緣,一臉深思熟慮的表情。一個女孩子就勢抱他起來,把她的小手放在了顏料碟裏:“來,小弟弟,也算你一個簽名——”説話間,鄭成功綠色的小手印就按在了潔白的布條上。於是他就興奮了,在我一眼沒看見的時候,果斷地把這隻顏料未乾的綠色小手拍到了牆壁上。
我一邊給鄭成功洗手,一邊盯了鄭南音一眼:“你至少先打個電話給我吧?”我壓低了嗓門問她。
“不打電話又怎麼樣啊——”她嫣然一笑:“這可是愛國行動,你能不支持麼?”
“我當然支持。”我靈光乍現,“那麼上個禮拜你要我買給你的Kenzo香水怎麼辦,不買了,我們也一起抵制了吧。”
“香水——”鄭南音眨了眨眼睛,毫不猶豫地説,“Kenzo失意大利的牌子,為什麼要抵制啊?”
“你等一會兒自己去百度好了。”我忍無可忍。
“不要百度,”她揮揮手,“Kenzo不是法國的牌子,不可能,一定是意大利的,必須是意大利的。所以你答應了的事情就要算數,你還是得給我買。”
“鄭南音,你面對現實好不好——”
她突然尖叫了一聲:“哎呀糟糕了,剛才沒聽見,是我老公的短信,我去回電話了——姐,人結了婚果然就是不自由,你説對不對?”
“我會去找你老公來給我重新刷客廳的牆。”我對着她的背影惡狠狠地補了一句,只可惜,她沒聽到。
不過無論如何,想起她來我總是可以微笑。雖然這種轉瞬即逝的微笑沒有辦法阻止我胸腔那裏越來越近的感覺,我的心臟像面鼓那樣樂此不疲地敲打着。這個名叫陽城的地方看上去真是令人恍惚。又熟悉,又陌生。因為那裏陳舊的感覺就像是我童年時候的龍城,沒有很多高層的建築,樓房的式樣看上去有點老,街邊上的店面都那麼小,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我自己置身於一個很多年前的場景。我的車前忽地跑過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我趕緊踩了急剎車,輪胎在地面上擦出一聲尖鋭的響聲。那個小女好絲毫不知道剛剛和她擦肩而過的就是危險,她張着兩隻手,兩個小辮子在耳朵邊上甩着,她快樂地往前跑,似乎所有的危險都會因為她的輕盈而退避三舍。她這麼急切,是因為前面有個支着黑色的、手搖的那種爐子賣爆米花的小販。在龍城,這種古老的爆米花的爐子早就消失了,我有那麼多年都沒再見過,原來它在這兒。她的模樣分明就是五歲時候的我,心急地捏着奶奶給的兩角錢,穿過灰暗的樓羣,去買爆米花——當然了,那時候我的身後有時候會跟着一個兩歲的小弟弟,他跑得太慢了,我總是會不耐煩地把他甩在很遠,他總是一聲不吭非常努力的追着我,緊緊抿着小嘴。往往這個時候奶奶就會從二樓探出頭,無奈地跟我喊一聲:“東霓——當姐姐的沒有個姐姐的樣子,要帶好毛毛呀——”沒錯,“毛毛”就是西決,只不過自從奶奶走了之後,就沒有人這樣叫他了。
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氣急敗壞地在後面追她,亂七八糟的髮髻上還插着一根織毛衣的竹針,她還不忘惡狠狠地拍一下我的車蓋:“會不會開車,要撞人了!”若是在平時,我一定會打開車門跳出來,和這種惡女人理論一下。但是今天,算了,因為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因為我重新看見了小時候的爆米花。
我要去的那個地址,應該就是這一帶。鼓樓街15巷。眼前延伸着真麼多的箱子,曲折,狹窄,我弄不清楚。寫着地址的便箋紙在我的手心裏微微發潮了。下午的明朗陽光就在我眼前的地面上徑直潑灑着,毫不猶豫,毫不做作。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她。
她站在離我不遠的一條巷口,背上揹着一個碩大的雙肩包。她很瘦,真個身子都是細細的,雖然我不知道像她這樣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到底怎麼樣算是標準,我還是覺得她太瘦了。我的車慢慢地靠近她,她就在我的眼前越來越清晰。她不是那種漂亮的,或者精緻的小女孩。可是她的眼睛非常大。大到讓我猛然間看到那張瘦小的臉的時候,只記住了這對眼睛。她鼻樑很低,所以看上去並沒有什東西把那兩隻眼睛分開,感覺不那麼像個真人,更像畫。她也在環顧左右,尋找着來接她的人。她碎碎的劉海跟着她的臉左後晃動,一起晃動的還有她很隨便地搭在肩膀上的辮子——我真不明白她的頭髮怎麼會那麼少,全體紮起來了還只是細細的一束,可是,很適合她,讓她看上去更像一隻很沉默,對周遭一切喧囂都很無所謂的小松鼠。我把頭探出車窗的時候,她也正好轉過臉來看見了我。於是,她對我粲然一笑。露出兩顆很顯眼的虎牙。
“雪碧。”我叫她。
她不説話,只是用力地點點頭。有些遲疑地靠近我,右手緊緊地攥着她書包的帶子。我這才看清楚,她那件説不上是灰色還是粉色的襯衣袖口有一些短。她只要一用力,那袖子就會緊緊吸住她細得危險的手腕。我下了車,打開後座的們:“把你的包放在這兒好了,你所有的東西就是這些麼?”
她還是不説話,只是點頭。我真高興我可以幫她安置這個包,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我到底該不該擁抱她一下。“你笑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還記得麼?”我問。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搖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後來,直到很久以後的今天,我都覺得,雪碧最可愛的表情就是有點羞澀地皺眉的時候,不自覺地,一個眉毛高,一個眉毛低,臉上洋溢着一種説不出的甜美。
“繫好安全帶,我們上路了。你要是中間想去廁所,或者想買飲料就告訴我。”
她依然只是點頭而已。把她懷裏那隻很舊的絨毛小熊也一起扣在安全帶裏面。那隻小熊看上去很有年頭了,説不上是咖啡色還是棕色,腳上還有個補丁,只不過,可能真的是因為年代太久的關係,兩隻漆黑的眼睛被磨得有了些温潤的活氣。
“這麼大了,還玩小熊呀。”我笑笑。
她突然非常嚴肅地拍拍小熊的腦袋:“他是我弟弟。他叫可樂。”她的聲音有點特別,有一絲絲的啥呀,可是有又很清澈。
我笑着問她:“那你知道你該叫我什麼嗎?”
她靜靜地説:“姑姑。”然後她低下頭去,非常認真地指着小熊,説:“可樂也要叫你姑姑。”然後,又是燦爛地一笑,有點羞澀,“你別看她不會説話,他什麼都懂得的。”
“好的,歡迎你喝可樂來我們家。”
這個時候手機又開始唱歌了,自然是西決。我告訴他雪碧現在在我車上,簡短説了幾句,就收了線。我發現雪碧專注地凝視着我。她全神貫注地看人的樣子真的非常奇異,聚精會神的時候就好像眼睛裏面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蓄勢待發地燃燒一樣。
“你男朋友吧?”她又是有點羞澀地一笑,是她們那個年齡的小女孩特有的,談起男生時候的羞澀,掩飾不住的好奇和興趣。
“亂講。”我無奈地笑,“是我弟弟。你到底該管我弟弟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辦吧,想叫他什麼就什麼。”真要命,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樣拿出長輩的語氣和小孩子説話。
“你明天就能見到他,我弟弟,”我接着説,似乎是為了避免尷尬的沉默,“不止我弟弟,還有一大家子人,我三叔的一家三口,還有小叔的一家三口。三叔的女兒就是我妹妹,她在上大學,我覺得説不定你們倆會聊得來:三叔的女兒很小,才剛剛出生幾個月,使我們大家的寶貝兒。當然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發現她在全神貫注地伸着可樂的耳朵,似乎是要那隻熊和她一起記住,他們將要面對的家庭。
“當然了,”停頓之後,我繼續説,“別擔心,你用不着每天和這一大羣人生活在一起。你會住在我家,我家人很少,地方足夠大,你會有自己單獨的房間,家裏只有我和我兒子,我兒子只比小叔的女兒大一點點,也是個小傢伙——”我對她一笑,“他就快要過一歲生日了。其實你也馬上就要過十三歲生日了,你的生日是5月,5月6號對麼?是你爸爸電話裏告訴我的。”
她驚愕地抬起眼睛:“我還以為我爸爸根本不記得我的生日。”
“明天我帶你去逛街,給你買新衣服,”我換了個話題,“你這件襯衫的袖子都短了,人在你這個年齡,就是長得特別快。”
“不是。”她打斷我,腦袋一歪,細細的辮子在脖子周圍打着轉,“我外婆跟我説,來接我的姑姑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連外國都去過了,人也很漂亮很會打扮,所以我外婆特別從養老院裏打電話給我,要我見你的第一天穿得漂亮一點,穿上我最貴的衣服,不可以被你笑話——我找來找去,最好的一套衣服就是這個了,可惜襯衫是五年級的時候買的——沒辦法只好穿上。”
“你倒真是聽你外婆的話。”我又一次成功地被她逗笑了,“你最親的人是外婆對不對?要不是因為她身體不好了只能去養老院,你也不會被送到龍城。”
“不對,”她再一次堅定地晃晃那根生動的辮子,抱緊了可樂,“我最親的人是外婆和弟弟。不一樣的,外婆是大人,外婆什麼都教我,可是弟弟不同,弟弟是熊,很多人類的事情怎麼解釋他都不明白,所以我得照顧他。”
“非常好。”我笑得差點握不住方向盤。車窗外面,黃昏無聲無息地來了。一點預兆都沒有,都把我們這些在夕陽的陰影下面營營役役的人變成了舞台上面帶些莊嚴意味的佈景。雪碧的臉轉向了車窗外,輕輕地把面頰貼在玻璃上面,痴迷地盯着外面被晚霞染紅的公路。其實確切地説,不是晚霞染紅了公路,是公路變成了晚霞的一部分。
“好漂亮。”雪碧像是自言自語,然後她用左手捏捏那隻小熊的臉,右手晃了晃他的身體,很奇怪,那隻絨布玩具就在這微妙的一捏一晃中有了點信息的神態,至少是手舞足蹈的感覺,於是我知道,他們倆這是在對話了,可樂也認為眼前的景色的確不錯。
“喂,雪碧,你外婆,或者你爸爸,或者你們陽城的所有這些親戚,有沒有跟你説過,姑姑是個壞女人呢?”我突然間沒頭沒腦地問。
“我外婆只説過,漂亮的女人大多數都是壞女人,所以我不漂亮,是好事。”她眨眨眼睛。
“你是在誇我麼——”
因為有了雪碧和可樂,這趟回程遠遠不像來的時候那麼漫長。
抵達龍城的時候,已經入夜了。我把車停在三叔的家的樓下,叫雪碧等着,自己上樓敲門,去接鄭成功。三叔出差去了,鄭南音在學校,客廳裏只有三嬸一個人在看電視,越發顯得空蕩蕩的。
“三嬸,就你一個人啊?西決呢?”我承認,看不到西決我有點失望,因為每當我心情有些複雜的時候,不知道怎麼搞的,就迫切地想和西決説説話,哪怕是最無關緊要的話也行。
“他今天晚上得看着學生上晚自習。”三嬸站起來,從屋裏面把鄭成功抱出來,放進客廳的嬰兒推車裏面,“你接到那個小姑娘了?”
“嗯。她在下面,今天晚了,明天帶她來。”説話間鄭成功睡眼惺忪地揮舞了一會兒它的小拳頭。
“她到底會在龍城住多久啊?”三嬸一邊問,一邊在搖籃上方蓋上一條小被子。
“我也不知道。我表哥從她出生那年就在鬧離婚。家裏常年都是雞飛狗跳,根本沒有人能找看這個孩子,後來我表哥又去了外地,她一直都是在她外婆家裏長大的,現在外婆也癱瘓了,只能去養老院——我們家所有這些親戚,互相都在踢皮球,要是我現在不管她,一轉眼就要學壞了……”
三嬸搖了搖頭:“造孽。”
“對了東霓,”她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今天我發現,你寶貝兒右手的手掌心和指頭上起了好多小紅疹子。不大像濕疹,有點像過敏或是被什麼東西刺激了,我記得南音小時候也起過類似的東西——”
“沒事的三嬸,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還用説,自然是那些綠色的顏料。
“反正我已經給他抹過藥膏了,好一些,明天你一定要記得再給他抹。”
“行,我走了。”
“對了東霓,你要看着他,抹完藥膏以後一定不能讓他去吃手,或者拿手去碰眼睛。
“知道,三嬸,你總是操這麼多心。”雪碧看着我拎着小搖籃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眼睛頓時亮了,“像提着一籃子菜。”她“咯咯”地笑。
“現在帶你去吃晚飯——”我打開車窗,點上了一支煙,“必勝客怎麼樣,你吃過必勝客麼?
“沒有,”她把嘴抿成了一條線,順便捏着可樂的後腦勺,於是那隻熊也做了個搖頭的動作,“只是看過廣告。”跟着她好奇地問我:“你抽煙?”
“都看見了還問。”
“Cool——”她像是牙疼那般吸了口氣。
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撥通了我媽的電話。她第一句話就是:“接到了麼?”
“早就接到了。”我説。
她説:“那就好。”
一向都是如此。她接我電話的時候從來都不叫我的名字,我也從來不叫“媽”。從很久以前起,我們就不再稱呼對方。弄得我在三嬸面前説出“我媽”這個詞的時候,舌頭都會打結。至於像是“你最近好不好”、“注意身體”之類的話,就更是沒有了。其實這樣也好,我簡直不能想象,我若是跟她説出“保重身體這虛偽的四個詞,她自己會不會被嚇一大跳。
我爸爸去世以後,我其實只和她見過一次面。剛剛過完春節不久的時候,三嬸硬逼着我去一趟她那裏。那段時間,正逢我親愛的三嬸被南音私定終身的壯舉氣得頭昏,所以我不想再火上澆油,沒有辦法,只好裝了一個信封的錢帶去,算是為了給她點東西才去見面的。總得有個理由和名目我才能心安理得。
但是她幾乎沒有正眼看我。一直在擺弄我爸的骨灰盒前面的那個香爐。擺過來,再挪過去,知道香爐裏面有一支香因為她的折騰而折斷了,她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臉來,宣告勝利似的説:“你看到了沒有,你爸也不想看見你。這支香斷了就是説明他看見你就心煩。”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瘋子。”這兩個字似乎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然後我把信封放在茶几上,“這裏面是兩萬,花完了你就告訴三嬸,我再託她給你送來。夠你買成捆成捆的香把房子點了。”
她突然從懷裏摸出另外一個皺巴巴的信封給我,那信封觸摸上去是温熱的,她啞着嗓子説:“不用打開看了,裏面是你爸的一撮頭髮。他臨走前幾天我剪下來的。你拿去吧,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別再煩我了,我現在要趕緊再上柱香給你爸,把那件事兒告訴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一聽到我偷剪他的頭髮又得炸鍋,我得慢慢跟他説。”
“行,你們倆好好聊吧,你也該慶幸反正他不會再揍你。我就不打擾了。”我站起身的時候,發現自己腿是軟的。
在雪碧懷裏的鄭成功完全清醒了,開始很有精神地講外星語言。倦意就是在那一瞬間從我身體一個很深的地方洶湧而來,甚至侵襲到了從我嘴裏突出去的煙。“雪碧,”我低聲説,“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看着他一點,他的手上有藥膏,不要讓他去啃自己的拳頭。”
“好。”她愉快地答應我。
也不知道在我的嬰兒時代,類似情況下,我媽她任憑我吃進去了多少有毒有害的東西。想到這裏我苦笑了一下。還好,我總算活着。
手機又開始不知疲倦地唱歌,伴隨着的震動的聲音像轟炸機一樣在我的腦袋裏肆虐。我長長地嘆氣,還是接起來,是江薏打來的。
“鄭東霓。”她開門見山,“我的那個在醫院上班的朋友今天下午通知我,你和你爸的DNA的鑑定結果出來了。他先告訴了我,然後正式的報告你大概兩三天之內就能收到。”
“是麼,謝謝。”我強忍着太陽穴那裏撞擊般的疼痛。
“你——想知道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了。”
“不想。”我簡短地回答,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為什麼不呢,反正是早死早超生。可是在我剛剛想要改口説“好”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