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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你的樣子

    進門的時候,冷杉和雪碧一起並肩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一起用一種稱得上認真的神色打量着我。那種感覺很奇怪,我説不上來原因,就好像在我出門的那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這兩個人就結了盟。冷杉站了起來,走向我,雪碧的眼睛依然毫不猶豫地凝視着我的臉,直到冷杉把她在我的視線內完全擋住,也不肯退讓。冷杉臉上並不常常出現這樣的沉重,這讓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然後我們倆就這樣心照不宣地走進了廚房裏,我沒有忘記順手關上門。

    “剛才,就你進門前幾分鐘。”冷杉看着我説,“我接了個電話,人家説要找你,説你的手機打不通,我就説如果很急的事情就跟我講讓我來轉告吧,他們就……”

    “好了不要這麼多細節,説重點.你別嚇我!”我緊張地打斷他。

    “好,”他像是要鼓足勇氣那樣,用力地説,“雪碧的外婆死了。就在今天中午,養老院的人説,午睡時間,她就這樣睡過去了,沒再醒來。”

    “那麼……”我努力地集中了精神,“雪碧知道了?”

    “我跟她説了。”冷杉有些遲疑,“我覺得應該説。反正她早晚得知道,對了他們要你回電話給他們。”

    門開了,雪碧站在我們面前,表情有點兒茫然,她第一個動作居然是去按牆上電燈的開關。燈光從屋頂溢出來,就好像天花板上那盞燈是個失控的淋浴噴頭——她似乎被兜頭淋了水,臉上愈加困惑了。不過她什麼話也不講,只是把懷裏的可樂抱得更緊。

    “雪碧。”我很不自然地用兩手扶着她的肩膀——其實我特別討厭碰別人的身體,可是眼下似乎必須如此,“你想哭就哭,知道嗎?別不好意思,不要忍。”

    “我不想哭。”她無助地看着我,“姑姑,怎麼辦?”

    我不由自主地一把抱緊了她,我在她耳邊説:“沒關係,知道嗎?不想哭就不哭,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別怕,你沒有任何錯,你懂我的意思,對不對?你知道我在説什麼。”

    她輕輕地掙脱了我,眼神怯生生的,用力點點頭。仔細想想,我從沒在她的眼睛裏看見過怯意,就算是初次見面的時候。

    “雪碧。”冷杉就在此時湊了上來,他的一隻手用力地握緊了雪碧的手,另外一隻手搭在我冷汗直冒的脊背上,“你就這麼想雪碧,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只是現在暫時見不到外婆了而已。”我感覺他的手加重了一點兒力度,“可是,你總有一天會見到她的。你相信我,我們大家都會死,那一天早晚會來的,然後你就能見到外婆了你知道麼?你現在只需要把……”他表情困難地組織着語句,“你只需要好好地把該活的日子都活完,你就一定能再見到她。”我本來想打他一下,罵他胡説八道,可是終究覺得,這是有道理的。

    “那我還要活多久?”她仰起臉,熱切而認真地看着冷杉。

    “這個…”冷杉一愣,但是居然硬着頭皮認真思考了一下,“我想你還要活……至少七十年吧,這是……保守估計。”

    她靜靜地看着冷杉,低聲説:“七十年。我現在十二歲,我已經覺得我活了很久了,還要再等那麼久,才能看見外婆嗎?”她突然間像是害羞那樣笑了笑,其實她的臉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像一個“孩子”。

    “雪碧,”我輕輕地撫摸她的臉,“不會像你想的那麼久的,相信我,開始的時候是很久,人生都是越到後面就會越快,我不騙你。”

    她垂下了眼睛,沒有急着從冷杉的掌心裏把白己的手拿回來。她只是用剩下的一隻胳膊使勁地夾着可樂。小熊漆黑的小豆眼直直地對着她俯視的臉,不知為什麼就有一點兒驚慌失措的神色。她悠長地嘆了口氣,就在那嘆氣的幾秒鐘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姑姑。”她的眼圈兒有點兒泛紅,“我到底該怎麼跟可樂説?”

    我只好用力地揉揉她的頭髮,就像西決常常對南音做的那樣。然後我又閃電般地想起西訣無動於衷的眼睛和南音近乎殘酷的語氣,於是我一鼓作氣地摟緊了雪碧,把她那張無助的小臉貼在我的胸口,她不掙扎,也不躲閃我,她只是有點兒不知所措,似乎是不懂得被人擁抱的時候眼光到底應該落在什麼地方比較合適。

    冷杉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幾乎是淘氣的。跟着他從雪碧懷裏抽出可樂,把他拿在手上,像木偶戲那樣,讓可樂的臉正對着雪碧。也不知道為什麼,冷杉只不過是輕鬆地在那隻熊的脖子上稍微捏了幾把,可樂頓時就像是被吹了口仙氣那樣,手舞足蹈了起來,這個時候就連它臉上那道被粉紅色的線縫出來的微笑都成了真的表情。

    “姐姐……”冷杉沉下了嗓子,惟妙惟肖地學着蠟筆小新説話的語調,真沒看出來他還有這點兒本事。我突然想起雪碧那篇作文,“弟弟説話總是慢慢的,會説的詞也很少,語調有點兒像蠟筆小新,可愛極了……”也不知道冷杉是什麼時候記住了這個。

    “姐姐,”冷杉,不對,是可樂,可樂的小腦袋歪向了一旁,冷杉騰出一根手指在他頭項那裏擺弄了一下,它的一隻小耳朵就跟着輕微地聳動幾下,一看就知道他是很認真地在思考,“姐姐,我知道外婆出門了,我和你一起等她,我不哭,我會聽話——”

    雪碧驚愕地看着眼前這神奇的場景,可樂説完這句懂事的話以後,又把大腦袋偏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就在這細微的小動作之間,我似乎真的看到它的眼睛靈動地眨了一下。也許雪碧是對的,可樂是個有生命的小傢伙。雪碧用力地把可樂從冷杉手上搶回來,輕輕地凝視了半晌,然後就緊緊抱住了那個毛茸茸的小身軀。

    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全體被可樂的小臉吸了進去。她一邊流眼淚,一邊説:“可樂,外婆不在了也沒有關係,姐姐會保護你。”

    我擁抱了他們倆,這兩個懂事的孩子。因為剛剛,可樂那幾聲真摯的“姐姐”又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西決。冷杉也慢慢地靠近了我們,很自然地,我們抱在了一起。我對冷杉説:“今晚你留在這兒,不要走了好不好?”他説:“當然。”

    他們就是我的家了。我知道這看上去是個有點兒奇怪的組合。可是,我不管,這就是我僅剩下的家,不相干的人們,你們盡情地審判我吧。

    幾天之後,我們幾個上路到陽城去,去把雪碧的外婆裝在小盒子裏帶回來。

    其實在這幾天之內,還發生了一件事情,簡單點兒説——本來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兒,西決走了。

    他報名去做地震災區的志願者。新聞裏面總是説,那裏很多村鎮的學校都塌了,孩子們都在帳篷裏上課。西決現在就要去那些荒涼的帳篷裏,給一些劫後餘生的孩子們教書了。從他作決定,到申請通過可以起程,居然只用了那麼短的時間——西決説,那是因為那些地方現在真的很缺老師。有很多的志願者選擇的都是短期的工作,他要去一年。他還説,新的學期已經開學了,他得馬上過去才能幫孩子們趕上進度。

    當然,我説“西決説”的意思是,這些都是他在某天的晚餐桌上,神色平和地告訴大家的。他不會再單獨和我説任何話,他甚至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三叔三嬸都沒有任何反對——那是因為他們完全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三嬸第一時間想到的永遠都是那些最折磨人的小細節——帶什麼樣的衣服,準備什麼樣的行裝,到了那邊怎麼定期跟家裏聯絡……然後飯桌上的氣氛又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爭論變得熱鬧起來,陳嫣也在很熱心地發表一切意見,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減輕心裏荒謬的負罪感。

    他收拾揹包的時候,我站在他身後。我鼓足了勇氣,在他臨行前夜推開了他的門。其實我想要敲門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敲門的話,他一定鬱不會應答,不會説一聲“進來吧。”——他能從敲門的聲響裏認出那是我,我知道他可以。他的牀上那隻巨大的登山揹包寂靜地張着大嘴,等着他不緊不慢地把所有的東西丟進去,餵飽它。

    我想要走上去幫他疊衣服,但是我不敢。

    牆壁真涼,可是如果我不把整個後背都頂在上面,我不知道該把這個沉默寡言的身體放在哪裏。我只能這樣,靜靜地注視着他,看着他轉過身來開我身邊的櫃子,眼光視而不見地從我的身上掃過去,就好像我只不過是那白牆的一部分。就這樣吧,我在心裏輕輕地嘆息,由着你。壁櫃的半扇滑動的門撞到了我的手臂,再也推不動。但是我不會讓開的,我要看他怎麼辦。果然如我所料,他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把那推不動的門再推同原位。櫃子裏的東西他也不拿了,他開始轉身打開抽屜,去收拾一些別的東西。

    “西決,”我説話的聲音就像一縷搖搖晃晃、馬上就要熄滅的燭火,“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對我?”

    他的身體略微挺直了一下,僵在我眼前,只是那麼短短的一瞬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打開了另一隻小一些的旅行袋,拉鍊鈍重的聲音把我和他之間的空氣一下子就撕成了兩半。但是我不會再像那天一樣落荒而逃了。我不會走,我就在這兒,我豁出去了,你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在這裏看着你,你要睡覺的時候我也在這裏看着你,有種你就真的若無其事地上牀去,然後把我和你滿屋的燈光一起關在黑暗裏——真是那樣的話,我也奉陪到底,我和所有的傢俱一起等着窗外的曙色,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睡着。

    就像你熟知我敲門的聲音那樣,我也熟知你裝睡時候的呼吸聲——沒辦法,我和你太熟了.熟到連仇恨都是拖泥帶水,泛不出來寒光的。

    良久,他終於説:“你回去吧,很晚了。”

    這時候南音進來了,抱着一大堆吃的東西,手忙腳亂地説:“媽媽要你帶上你就帶上嘛,你到了那邊以後説不定又沒電視看,又不能上網,你每天晚上做什麼啊?還不如多吃點兒東西打發一下時間……”眼光一不小心撞到我,臉上瞬間冷冰冰的,把懷裏那幾個大食品袋一起丟在牀上,淡淡地説了句:“外面還有,我再去給你拿。”我要從那間房裏出去的時候,不小心和也在往外走的她碰撞了一下,“不好意思,讓一下行麼?”她清晰地説,卻不看我。

    聽説,西決是在次日清晨起程的,南音叫囂着要去送行,結果她自己的鬧鐘吵醒了全家人,卻吵不醒她。西決拿起行李出門的時候,是三嬸叫住他,強迫他吃下去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圓。

    我們到陽城郊外的老人院去領外婆的遺物時,是在下午兩三點,豔陽高照的時候。我們四個一起去的,我、雪碧、冷杉,還有可樂。

    讓我意外的是,整間老人院的人,都在笑着迎接我們。似乎我們只不過是來喝茶的。他們把雪碧外婆的遺物整齊地打了包,遞到我手上的時候簡直像在拜託我轉贈什麼重要的禮物。院長、護士,還有一些和外婆熟識的老人,他們反覆強調着一件事,“她真有福氣啊,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

    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這話聽上去真是滿足,略微的一絲遺憾都是恰到好處的。似乎被這個人在睡夢中錯過的,不過是一場電影而已。或者,真的是這麼回事吧,死去的人從一場長長的大夢裏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劇終了。靈魂眼睜睜地瞪着活着的人們熙熙攘攘地站起來,大屏幕上的字幕緩慢地挪動着——那就是自己的墓誌銘。陽光灑滿庭院,温暖地照耀着這些蒼老的臉龐。這麼老,我再過幾十年,是不是也會是這樣的?讓幾十年的陽光成功地蒸發掉我幾乎所有的水分,讓我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必須要從一堆溝壑紋路里面掙迸出來?變得非常老之後,要怎麼哭?眼淚沒辦法自由無阻地滑行了吧?——但是有一件事是絕妙的,就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可以把死亡看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我會覺得生命無非是一場在睡眠中錯過了的電影。

    那個老人一直坐在輪椅裏面,他乾枯消瘦得簡直像一棵生了病的樹。眼珠發黃,臉龐無意識地跟着陽光慢慢地抖動,突然佝僂起了身子,咳嗽得就像是身體裏在刮一場龍捲風。咳嗽完了他仰起臉,突然單純地對雪碧笑了。雪碧把可樂小心地捧在懷裏,也對他笑。我想,他一定也是一個羨慕雪碧外婆的人,不過,也難説,或許他還是願意忍愛咳嗽的時候,體內那一陣陣的狂風——死亡倒是會帶來萬里無雲的睛空的,好是好,可是永恆未免無聊。

    雪碧捧着那個盒子,問我:“可不可以打開看看?”我説:“隨便你。”她説:“我有點兒怕。”我説“那就算了吧”,因為,其實我也怕。

    回去龍城的路上,天氣莫名其妙地轉陰了。我們幾乎都沒怎麼説話,突然之同,冷杉開口道:“掌櫃的,跟你説件事情行麼?”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説啊。”

    他掉轉臉,看着窗外,“昨天我的導師找到我,要我準備申請美國的獎學金,他説,我們去年一起做的項目在英國得了一個不算小的獎頊,剛剛公佈,我拿着這個資歷去申請美國那邊的Ph.D,我年初的GRE成績正好還能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現在開始準備材料,在十一月以前遞出去,差不多到了明年春天的時候,就有結果了。”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聽見的事情,“你是説,你要走?”

    “不是。”他用力地搖頭,“我只是説我現在可能有機會,我只是想問你的意思。你不願意我去,我就不去。”

    “你哄鬼呢。美國。”我慌亂地冷笑道,“美國,就不知道那個鬼地方好在哪裏,你們都一個個地像賤貨那樣奔過去……先是方靖暉,然後就是你……”有個不知名的地方的收費站漸漸靠近了我們,“開過去停下。”我簡短地對他説。

    “雪碧,一會兒還要開很久……”我竭力控制着聲音裏面那種要飄起來的東西,儘量維持着正常的浯氣。

    她非常配合地打開了車門,“我知道,所以我去一下廁所。”可樂困惑的小臉軟綿綿地伏在她的肩膀上,略微低垂着,似乎這隻熊為了什麼事情有點兒不開心。

    他們倆的身影消失的時候,冷杉悶悶地開口道:“你別這樣。我不過是在徵求你的意見而已。徵求意見,你懂嗎?”

    我吃驚地看着他,這是冷杉麼?這是那個小男孩嗎?這還是那個會讓可樂説話,會在半夜裏沿着高速公路長途跋涉,會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一次的小男孩嗎?我難以置信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凝視着他沉默的側臉,是,就是你,是我讓你的眼神里多了一種複雜的東西,是我讓你説話的語氣變得淡然和毋庸置疑,是我把你變成了一個男人——現在,你要使用只有男人才會用的方式,來對付我了。

    “玩膩了,對不對?”我短短地一笑,“我早就跟你説過,新鮮勁兒總有一天會過去的。好啊,現在過去了,想起來還有其他事兒要做了,想起來還有前程了——”我甩了甩頭髮,“也對,沒什麼不好,那你就滾吧,有多遠滾多遠。”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轉過臉來衝我吼,“我都跟你説了我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情太大了,所以我是在和你商量的!你能不能相信我啊!”

    “別對我吼。”我用力地用襯衣上一根細細的帶子纏緊了手指,隱隱覺得那根手指開始膨脹和喪失知覺,“別對我吼,我警告你,”我咬緊了牙,“我不想弄得那麼難看,冷杉,我和你説過,如果我們兩個人成了仇人會很可怕,你還記不記得?所以別逼我,我真被逼急了的話,你不是對手的。”

    他的右手發狠地攥緊了方向盤,“不用你警告我——’然後奇怪地笑了笑,“我見識過了。我信你。”

    我突然間對他笑了,是貨真價實的笑,我甚至覺得我的眼睛裏都在盪漾着最初的温柔,“你不會是以為,我嫁過一個有綠卡的男人,所以我能幫你吧?你不會一開始就打這個主意的吧?小傢伙,你想得太簡單了,我沒有綠卡,美國的移民局不像你那麼傻,我什麼都沒有,我現在告訴你了你指望不上我的……”

    我説話的時候,他那隻攥着方向盤的手一絲一絲地抽搐着,他輕輕地鬆開了,仔細地凝視了一會兒他發白的掌心,然後又緊緊地攥了回去。

    “你這樣有什麼意思啊?”他憤怒地打斷了我,他這次沒有衝我吼,説話時聲音全體都憋在了喉嚨裏面,“有什麼意思?你明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自己去想那些最壞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把別人都想得那麼壞?這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嗎?”他的右手又開始緊緊地抽動了,連接手指和手掌的那幾個凸起的關節在微妙地聳動,就像是擋也擋不住的植物,就要破土而出。

    我再也受不了了,拿起我的手機對着那隻手扔了過去。我聽見手機落在那些關節上的一聲清脆的響,然後冷杉猝不及防地一拳搗在了方向盤上,“你他媽有毛病啊!”

    現在好了,我怔怔地凝視着他被怒氣點亮的臉,在心裏悲哀地告訴自己説:‘現在好了。”他這一拳總算是揮了出去,總算是沒有揮給我——其實我知道我自己太誇張了,我知道也許他不會那麼做的,我都知道,但是我沒辦法,我受不了看見那隻顫抖的手,受不了看見那隻手上表達出來的帶着怨氣的力量。我該怎麼讓他明白這個?這種事,別人真的能夠明白嗎?

    “我有毛病?”我低聲重複了一次他的話,“冷杉,我是有毛病。”我終於不顧一切地對着他的臉喊了出來,“我他媽就是有毛病!我為了你,不再去和方靖暉爭,我為了你,不想再去為了錢和誰鬥和誰搶,我是為了能幹乾淨淨地和你在一起,才把鄭成功交給了方靖暉!我都是為了你!你現在來問我你該不該去美國,你還徵求狗屎的意見!滾你媽的吧,我就當我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他的表情頓時變得很陌生。我的意思是,他的表情讓我覺得他是在注視着一個陌生人。

    “你説什麼?”他直直地看着我,“你什麼意思?”

    我不理會他,胡亂地把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去。神志渙散地聽着自己重重的呼吸聲。

    “你是説,因為我,你不要鄭成功了?”他的語氣像是在問醫生自己是不是得了絕症。

    我不回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轉過臉去,看着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到達的黃昏。

    “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你不願意要他了?你原來跟我説,你説是因為鄭成功的爺爺奶奶太想念他,他爸爸才會來把他接走的……你撒謊了,你為什麼要撒謊?”那一瞬間他又變回了那個最初時候的冷杉。

    “我並沒有撒謊,”我費力地説,“我説的不完全是真話,但是,也不全是撒謊。”

    “沒説真話就是撒謊。”

    “你太幼稚。”

    “我發現我其實一點兒都不認識你了。”他的表情裏有種我從沒見過的憂傷,我們一起沉默了一會兒,他終於説:“我只知道,我小的時候,我媽媽在所有人的眼裏都是個不靠譜的女人,她被一個又一個的男人騙也還是不長記性,她甚至因為自己貪玩兒把我綁在舞廳的椅子上面——但就算是這樣,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丟下我,她從來沒有。”

    雪碧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我的眼角看到車窗的一角映出她鮮綠色的球鞋,然後她靜悄悄地打開了車門,先把可樂端正地放在裏面——那個原本是另一個人類的位置上,然後再自己坐進來。

    剩下的路程中,我們誰都沒有説話。到達龍城,冷杉先下車的時候,他其實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猶豫了片刻,他説:“你們回去的時候,當心些。”我沒有理會他,看到雪碧遲疑地對他輕輕揮揮手。

    他也對雪碧揮手,然後笑了一下。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的那個笑容。也許在下個月,明年,在雪碧的婚禮上……多久以後都有可能,這個笑容會在某個突如其來的瞬間,在我眼前閃一下,不管那時候我在一個多麼熱鬧的場合,不管那時候我是不是在很開心地和人談笑風生,在我心裏面的那片黑暗裏,這個笑容會像一盞瓦數不夠的路燈,蒼白地、勉強地閃爍那麼十分之一秒,再熄滅。我所有的好興致、所有的喜悦就會跟着黯然——最可怕的就是這個,要是完全沒有了也就罷了,怕就怕它們都在,只是沒有了光澤。當我滿心都盛着沒有了光澤的好興致和喜悦,我就要不由自主地開始懷念了。

    不是懷念他,是懷念我愛過他。

    所有的好時光,都是在海棠灣那個黎明過去的。所有的好時光,都揮霍在了日出時候滿天的朝霞裏面。那個時候多奢侈啊,我甚至都可以用霞光去點煙。但是,我應該知道那其實是留不住的,我知道的,但是我還是沒逃過那個幻象,我以為只要我摒棄了所有舊日的恥辱,就可以永遠活在那個海棠灣的黎明裏。我很蠢,太蠢了。可是人生那麼苦,我只是想要一點兒好風景。

    雪碧打開客廳裏的燈的叫候,我在突然雪亮的牆壁上,看到了鄭成功那個小小的、綠色的手印。像一片幼嫩的葉子。那時候我氣急敗壞地跟南音説,我會要蘇遠智來替我重新粉刷這面牆——還好,我沒有那麼做。當我意識到雪碧在靜靜地凝視着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居然對着那個綠色的手印,微笑了很久。我甩甩頭,對她説:“去洗澡吧,趕緊睡覺,明天還要上課呢。”

    她點頭道:“電話留言的燈亮着,我看了號碼,應該是……應該是小弟弟的爸爸。”

    “不管他,明天再説,今天我們都累了。”我衝她笑了一下,“夜裏你會不會想念外婆?”

    她也對我笑笑,“夜裏你會不會想念小弟弟?”

    於是我説:“那麼你過來和我一起睡?”

    她説:“好的。”

    她的身體散發着一種只有小女孩才會有的,水果的氣息。一片漆黑之中,她翻身的時候把被子弄得“沙沙”響,那種像睡在落葉堆或者稻草堆上的感覺更是在提醒我,秋天到了。“姑姑。”我看不見她的臉的時候,她的聲音更是清澈動人,“你和冷杉哥哥吵架了吧?”

    “是,”我簡單地回答,是因為我沒什麼力氣再撒謊了。

    “你們倆,將來會結婚嗎?”她的語氣充滿了興奮。

    “怎麼可能?”我淡淡地笑。雖然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不可能,但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些事情不用説出來,大家心裏都明白的,“你呢雪碧,”我試着轉移話題,“你有喜歡的男孩子嗎?”

    “我……”她在很認真地思考,“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喜歡過我們班一個坐我後面的男生。可是後來放暑假了,再開學上四年級的時候,我們的座位換開了,我就不怎麼喜歡他了。”

    黑夜裏我的笑聲聽上去格外由衷,“真遺憾。”

    “不過,”她繼續一本正經,“我現在倒是想好了,我以後要找什麼樣的男朋友。”

    “説來聽聽。”

    “我……”我能從那個語氣微妙地變化了的聲音裏,替她感覺出來臉上那一陣羞澀,“我想要一個西決叔叔那樣的男朋友……”聽到片刻的沉寂,小姑娘頓時緊張了起來,“我不是説我喜歡西決叔叔哦,不是,我就是説,我想要他那樣的人,我覺得,我覺得他好。”

    我非常認真地説:“好眼光。”

    我知道她把臉埋在了枕頭裏面,因為悄悄的笑聲是從棉布裏面傳出來的。可是突然之間,她自己轉換了話題,聲音聽上去平靜無比,完全聽不出剛剛才笑過。

    “姑姑,我想外婆了,就在剛才,突然一下子。就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

    我對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臂,“過來。”她像只小動物那樣鑽了過來,温熱的呼吸暖暖地吹拂着我胳膊下面那塊柔軟的皮膚,很癢。“我知道這很難熬。”我一邊摸着她柔軟的、長長的頭髮,—邊對她説,“忍一忍,最後都會習慣的。”

    “其實我剛剛來龍城的時候,”她的語氣裏有種迷茫,“晚上一個人睡覺,也會有點兒想念外婆,可是吧,那個時候,我想念外婆的時候就可以跟自己説,外婆很好,住在養老院裏面。我確切地知道外婆在什麼地方,想她的時候就不會那麼難過。但是現在,我想她,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裏。”

    明白,就是因為這樣,想念才變成了惶恐。

    “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的。”我摟緊她,湊在她耳邊説,“我告訴你一件事算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外婆的骨灰盒現在不是放在那個小房間裏麼?其實,我的奶奶也在那裏面。她和你的外婆一樣,是個非常、非常善良的人。雪碧,這真的是秘密,你不能説的——因為在這個家裏,除了我就沒人知道這件事了。他們都以為我奶奶的骨灰埋在墓地裏面,可其實在下葬那天,我偷偷把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換了。我不是故意要做壞事,因為我知道奶奶她不願意葬在那個地方,我以後要找機會把她葬回她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可是我沒辦法讓這個家裏的人相信我。你懂嗎?”

    “Cool……”她讚歎着。

    “所以,現在,雪碧,你就這麼想吧,你的外婆和我的奶奶在一起。這樣想,是不是你就能好受一點兒,外婆似乎是有了個去處,對不對?”

    她點頭,髮絲蹭着我的身體,後來,她就睡着了。我想,我也應該是睡着了。

    奶奶彌留的時候,爺爺拄着一根枴杖,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裏。他召集他的兒子們一起開會,我記得那天,守在奶奶牀邊的,是三嬸和當時讀中學的我。關於墓地的討論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爺爺説,老家的墳地終於派上了用場——就是按照兩個人的大小準備的,現在是奶奶,過幾年,就是他,一切都非常合理。他們已經開始商討細節了。這個時候,點滴快要打完,三嬸起來去叫護士,非常自然地,病房裏就只剩下了我們倆。

    我想那一定是上天安排好的。奶奶就在那時睜開了眼睛,眼神里全都是期盼。我彎下身子在她耳邊問她要什麼,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她已經使喚不動她的嗓子,只好用一口蒼老的、殘存的氣息和我説話,她説:“我,要,回,家。”“回家?”我很困惑。她肯定地閉了一下眼睛,表示我沒有聽錯。“奶奶,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我以為這樣膚淺的謊話可以欺騙一個就要歸於永恆的生命。

    這個時候,走廊上的討論像神祗那樣傳了進來。爺爺在和我爸統計鄉下老家那些姓鄭的男丁們,有誰比較適合幫着扶靈。奶奶深深地看着我,“東霓,我,我不想去。”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握緊了她乾枯的手,我説:“我明白了,我送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我懂的。”她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很快又陷入了沉睡中,直到次日正午。

    其實我至今不知道為什麼,奶奶會不願意和爺爺葬在一起。後來的日子,我仔細地回想着記憶中的他們,覺得他們無非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爺爺和奶奶。午後的豔陽下,他眼神漠然地坐在院子裏,偶爾吸煙,身後傳來奶奶洗碗的水聲,奶奶洗完了碗,會替他泡一杯茶,有時候茶來得慢了些,他有些不滿地朝屋裏張望一下。只有看到西決的時候,他的眼睛才是柔軟的。

    我只能想起來這些了。誰知道他們在年輕的時候經歷過什麼?誰知道他們有沒有真正相愛過?説不定奶奶總是在想象之中完成着離開這個男人的冒險,但是歲月的力量太過強大,最終她也不再想了。她生育,變老,含辛茹苦,後來站在午後的陽光下,把不知道第幾百幾千杯熱茶遞給那個男人,也許就是在某個這樣的午後,她驚覺自己的一生快要結束了,她膽戰心驚地對自己説,她希望她和這個男人可以到此為止,她希望自己可以睡在她童年的村莊裏,不為別的,因為在那裏,她可以錯覺自己就算已經死了,生命還是嶄新的。

    這些,我都沒有機會知道了。我其實完全不瞭解那個我最親的人。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耍一點幾花招,遵守我的承諾。

    我睡着了吧?今晚的睡眠真冷啊。冷得我全身僵硬了,我想要把自己的身子蜷縮起來,可是稍微挪動一下,全身的皮膚和骨頭就針剌一般地疼。下雪了嗎?我覺得雪花像針一樣刺穿了我,想要把我從裏到外地埋起來。喉嚨和腦袋那裏要燒着了。我的胸口其實一直都燃着一團火。我沒有辦法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受那些胸口沒有火的人,比如方靖暉,他們會憋死我,和胸門沒有火的人在一起的日子會憋死我。可是我也沒辦法和胸口燃着火的人待在一起,只要在一起,我們就一定會闖禍,誰能來幫我把這團火澆滅啊?西決,我知道你一直都想這樣做。可是不行的,真的澆滅了,我就再也不是我。西決你就是這片白茫茫的雪地,我就是雪地中央點起來的一堆篝火。我們身後那片黑夜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人間。所以西決,我不能沒有你,其實你也不能沒有我,你原諒我,好不好?這個地方太冷了,對不對,鄭成功?別哭,乖乖你別哭,媽媽抱。我嫌棄你就是嫌棄我自己,我想離開你是因為我想離開我自己,寶貝,恨我吧,往死裏恨我吧,媽媽求你了。

    我聽見牀頭燈被打開的聲音。有一雙手在輕輕地推着我,在摸我的額頭,接着我覺得她彎下了身子,她的呼吸吹着我滾燙的臉,“小弟弟走了,你還有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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