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
寶篆門後丞相府。
綠葛紫藤都已乾枯,大明山還炎熱,而開封已是秋深了。聖香坐在他常坐的紫藤架下,懷裏抱着已經瘦了一圈的大胖兔小灰,還是那琉璃似的眼神,靜靜地看着不遠處同樣乾枯的荷塘。
“有事放心不下?”容隱站在他身前,手裏端着小云敬上的茶。
聖香回過神來淡淡揚了揚嘴角,算是淡淡笑了一下,“嗯,李陵宴、劉妓、姜臣明、屈指良……還有宛鬱月旦……”他呵出一口氣承認,“我放心不下。”
“他們不管是興兵作亂,還是殺人放火,都不再關你相國公子的事。”容隱淡淡地道。
聖香笑了起來,淺呷了自己手裏捧着的熱茶一口,喝完後挑起眉角繼續笑,“就算我能不管,你能嗎?”
容隱不答。
聖香靜了一會兒,“一入江湖深似海……”
容隱負手看花廊外的天空,“人生哪得幾回身?”
聖香笑了起來,“我回來了就回來了,你想那麼多幹什麼?李陵宴和姜臣明的確兩敗俱傷,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至於造反,那不好嗎?你皺着眉頭幹什麼?”他從身邊拔下一片秋天轉紅的葉子,側了側眼睛看準院中清理乾淨的荷塘射了出去,葉片如同頑童手中的瓦片,落在最後一片未死的荷葉上。聖香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傑作,興致盎然起來,那層沾染了江湖寥落的眼色褪去,他彷彿從來不曾經歷人世滄桑,永遠帶笑。
容隱凝視了他一眼,是否從前的從前,曾經的曾經,那眾人以為永遠不會長大的聖香,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浴火重生?“你瘦了。”容隱簡單地道。
聖香一本正經地説:“那是因為你自己胖了。”
容隱一怔,也沒多大詫異,反倒是淡淡一笑,“則寧那邊的消息傳來了,聽説他封了那個莫去山莊,只是他去的時候沒見到劉妓,也沒見着李陵宴,劉氏留下了一個空莊。”
“嗯,我們逃了,蒲世東死了,對於劉妓來説,撤離那個地方是最安全的辦法。”
容隱不答,過了一會兒才説:“明天眉娘請你到百桃堂喝甜湯,聿修有話和你説。”
聖香還沒有回答,庭院另一頭走過一位形貌威武的男子。容隱退了一步隱於廊柱之後,他詐死罷官而去,不能讓同朝為官的朋友看見他還在人世。遙遙看見聖香在花廊裏,趙祥只當看不見,大步走過。
聖香凝視着趙祥走過,眼神一片寂然。容隱淡淡地道:“你不追上去?”
“追上去了,要説什麼呢……”聖香轉過頭來對容隱做鬼臉,若無其事地笑眯眯地説,“二哥像頭牛一樣,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天,他才會原諒我。”
“他還在恨你?”容隱知道趙普溺愛聖香,導致長子、次子與家中失和,憤而離家。
聖吞吐了吐舌頭更正:“他是‘當然’還在恨我——恨本少爺三歲他七歲那年,爹把他屋裏那隻小狗送給本少爺玩——此仇不共戴天,你永遠不知道那是多嚴重多可怕多深刻的仇恨。”言罷他滿臉笑嘻嘻,也不知道説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容隱不再插口這件事,默然站了一會兒,淡淡地又説了一句:“最近江湖上發生不少事,沸騰得很,聽説十一户門派的名宿元老突然出現,復出江湖,同時盛讚一位姓玉的少年英雄。”
他語氣淡淡,聖香頻頻點頭,“像這種做好事只留姓不留名的少年英雄的確不同凡響,我建議這些江湖元老按照江湖傳説弄一個‘武林令’之類可以號令羣雄的寶貝送給這位大俠,以表示敬意。”
容隱沒什麼表情,“昨天他們在君山大會故地鑄了一口菩陽刀,上書‘君子大義’四個篆書,打算贈與這位姓玉的少俠。這位姓玉的大俠如有需要,確可憑刀號令十一派全部弟子。”他凝視聖香的眼神絲毫未變,“這是真的。”
“噗——咳咳……不會吧?”聖香被這句話嗆到,“真的有?”
“武當、少林、峨嵋沒跟着那麼胡鬧,其餘奇門雜派一共十一派。”容隱又淡淡地道,“不過這位玉大俠並沒有出現在授刀大會上,這件事將如何了結還不清楚。”
聖香笑吟吟地説:“那是因為偉大的玉大俠回家收拾‘江湖魔頭’們去了,這次李陵宴的青竹紅牆被一把火燒掉,他本人失蹤,雖然不知道具體是怎麼燒的,但大玉去了大明山,然後青竹紅牆被燒了,這件事就足夠大玉重掌秉燭寺大權了。”他吊起眉梢看容隱,企圖從他臉上看到一些驚訝的表情。
但是他嚴重地失望了,容隱果然沒有半點詫異,冷冷地道:“玉崔嵬此人,為敵大敵,為友摯友。”
聖香瞪了他半天,終於承認這個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怎麼知道傳説中的‘玉大俠’就是玉崔嵬?”
“我不知道。”容隱淡淡地道,“但既然姓玉,又掌秉燭寺大權,難道你説的不是‘鬼麪人妖’玉崔嵬?”
聖香差點從花廊欄杆跳下荷塘,“玉崔嵬變成玉大俠你不覺得奇怪?”他瞪着容隱的目光簡直像見了鬼。
容隱終於微微皺起了眉,目光冷厲,“人各有面,我怎知‘鬼麪人妖’必不能行俠仗義?”頓了一頓,他淡淡道:“何況在你身邊,甚少有人能按常理行事,做出什麼事都不足為奇。”
聖香扯着袖子勒自己脖子要上吊,叫了起來:“怎麼在本少爺身邊就不能按常理行事?本少爺明明一本正經寬容大度善良體貼温柔無雙,怎麼在本少爺身邊就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他正一迭聲地怪叫,容隱低聲喝道:“噤聲!”
隨即他閃身避開,聖香“啪”的摺扇一開,嘴角上揚帶笑地給自己扇了幾扇。
過了好一會兒,小云從對面花園匆匆奔來,“少爺,泰伯説後門倒着一個人,身上有血,老爺不在,我們怎麼辦?要不要報官?”小云言下滿臉驚恐,她活到十五歲沒見過這種事。
聖香“啊”了一聲,“畢總管怎麼説?”
“總管説人還沒死,給拖進院子裏了,否則怕門,口看的人多,對家裏影響不好。”小云説,“總管還説那個人身上帶着一封信,好像是……好像是給少爺的。”
聖香又“啊”了一聲,“我去看,我去看。”他跟着小云一溜煙往後門訪燈院奔去,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就像突然發現了新遊戲。
容隱等他們離開不見蹤影之後才從花廊側了一步出來,緩緩抬頭看秋天起風的天空,那落葉橫飄、顏色蕭索的樹梢。有人帶信給聖香?無論如何,聖香這一趟下江湖,帶來的後患難以估量……絕難善了。
聖香很快就看見了傳説中身上有血還有信的人,那人正躺在訪燈院柴房門口。丞相府總管畢九一皺眉站在一邊,看見聖香興致勃勃地奔出來,畢九一的眉頭皺得更深,“少爺……”
“信呢?信呢?”聖香大感興趣,“這是本少爺第一次收到奇怪的信。老畢,信呢?”
畢九一指了指那人背後,聖香仔細一看,那人一身白衣,背後簡單幾行血書:字付府上公子,日落梁園見客。
畢九一沉聲説:“少爺絕不能去,這件事必要報官。”
聖香一看那人的臉,“哇,這不就是隔壁的江公子嗎?”
地上的傷者痛苦呻吟,點了點頭。
“你怎麼會被人砍傷,變成了一封信?”聖香奇怪地問,隨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因為你穿的是白衣服,砍傷你是為了沾血寫字。”
地上的江公子有氣無力地繼續點頭,“我……我不知道是誰……他在我背後……”
聖香無限同情地看着他,喃喃自語:“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是大俠不要穿着白衣服到處晃,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封血書。”
“少爺,梁園之約絕不可去。”畢九一見剛才説的話聖香好像都沒聽見,忍不住再説一次。
“我不去。”聖香乖的樣子比誰都乖,“我怕死。”
畢九一稍微放了點心,“此事須靜候老爺回來……”
“總管,前門……前門又有一個人被砍傷……”
泰伯慌慌張張地從訪燈院大門;中了進來,差點跌了一跤,“前門又有一個白衣人被砍傷,背後還是這幾個字,怎麼辦?”
畢九一一怔,泰伯身後跟着兩個家丁,扛着另一個白衣人。這個白衣人聖香可就不認識了,純屬路人甲,和江公子一模一樣,背後被寫了十二個字。
“這……這是誰在相府外做這種事?”畢九一大怒,“給我派二十個家丁把前後門看緊了,再有誰在門口傷人,立刻抓住了報官!”
聖香縮了縮脖子,心下有大事不妙的感覺。
果然那天到快日落的時候,丞相府一共收到了四封“血書”,除了前後門的兩“封”,還有兩個是直接從牆外扔進來的,都是身着白衣、路過丞相府的路人,背後都寫了那十二個字。以字體來看,寫這四封“血書”的是同一個人。
這人究竟是誰?
畢九一把這件事作為四件傷人案上報了最近的軍巡鋪,但軍巡鋪出動百人在附近嚴密搜查,卻毫無發現。接着發生的事讓畢九一更加頭痛緊張——日落時分,他發現聖香不在府裏,不知道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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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梁園。
梁園又名梁苑,也名兔園。相傳是西漢初年,梁文帝之子梁孝王劉武所建,位於開封禹王台一帶。
“梁園雪霽”為汴京八景之一,據《西京雜記》記載:“梁孝王好營宮室園囿之樂,作曜華之宮,築兔園,園中有百靈山,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又有雁池,池間有鶴洲、鳧渚,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十里。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因此是十分著名的地方。
日落時分,梁園已經軍巡鋪搜查數次,一無所獲,此時僅留下幾十人看守梁園各處入口,大隊人馬已經退去。
兩個人影悄然越牆而入梁園,幾個起落已經到了百靈山上。百靈山山勢怪異秀拔,兩個人影入山之後全無蹤影。
片刻之後兩人攀上百靈山最高處,在山頂可以縱覽整個梁園景緻,其中一人森然道:“來了。”
另一個人猛然抬頭,他本在看地上螞蟻搬家,聞言東張西望,“在哪裏?”
第一個説話的當然是容隱,看螞蟻搬家的當然是聖香。容隱不答,只見一支短箭自棲龍岫射出,“咄”的一聲插在聖香背後的大樹上。秋天樹葉乾枯,這麼一震,滿樹落葉紛紛飄落,像下了一陣落葉雨。聖香把箭拔了出來,那箭上果然扎有書信,打開一看,裏面的字體秀拔整齊,寫道:“劉家院落滿庭芳,姜花水圃映畫梁。聯雁秋風南行早,姻緣終是深洞房。屈指低眉端琴坐,去年尤羞賀新郎。殺人春風桃花面,玉靨攜香共枕涼。”
這分明是首豔詩,但容隱和聖香一眼看到的都是“劉、姜、聯、姻、屈、去、殺、玉”。抬起頭來兩人互視一眼,這是誰在通風報信?如非與劉、姜一路,絕難知情,既然這人能通風報信,為什麼不直説劉妓和姜臣明聯姻,屈指良奉命殺玉崔嵬,卻要寫豔詩?此人的意思當是要聖香救玉崔嵬,但他卻連傷無辜路人四名以傳信,這難道是有求於人的表現?相視一眼之後,容隱沉聲道:“李陵宴!”
聖香點頭,這種事除了李陵宴誰也做不出來,“他果然和劉妓在一起。”
容隱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劉妓和姜臣明聯姻,這一股勢力越發壯大,如不能早早遏止,必是一場腥風血雨。只是李陵宴卻為何能忍姜臣明——姜臣明手下屈指良是他殺父仇人,李陵宴二十多年來想做的不就是為父報仇嗎?為何他竟然能和屈指良共處——他屈居劉、姜之下有何企圖?
兩人正在詫異之際,棲龍岫有人掠出,對着山頂兩人遙遙行禮,轉身離去。她竟不隱藏身影,容隱一眼認出這是李陵宴“四裂月”之懷月,不想傷人留字的竟是一位容顏華麗的女子,難怪門外軍巡鋪抓不到犯人。
聖香感興趣地看着李陵宴寫給他的豔詩,半晌一本正經地道:“小宴寫詩的本事極差,這詩平仄不齊,沒有對仗,根本就是一首打油詩。”
容隱臉色慎重,“屈指良要殺玉崔嵬,嘿!又是俠士殺淫魔的一樁義舉,以屈指良名望地位和那一身武功,誰敢阻攔?誰又能阻攔?”他難得冷笑,那譏諷之意一掠而過,“何況以玉崔嵬昔日作為死有餘辜,為何要救?”
“容容。”聖香嘆了口氣,“你忘了大玉有菩陽刀,可以號令十一門派為他做事,如果屈指良真要殺他,你説是誰會先死?”
容隱默然,雖説被玉崔嵬所救的名宿們尚不知道玉大俠竟是一代魔頭,但君子一言既出絕難悔改,何況是十一門派共同立誓鑄刀,怎能抵賴?若是守信為玉崔嵬驅使,難免和屈指良正面衝突;若是斷然反悔,這十一門派不免威名掃地,這件事當真兩難。何況屈指良早巳不是當年正義凜然的俠士,連畢秋寒他都能下手,無論是十一門派的無辜弟子還是聖香,在屈指良劍下又算什麼?“你打算怎麼辦?”容隱問。
“我打算找一個打鐵師傅,”聖香笑嘻嘻地看着容隱,“然後介紹給你。”
容隱深沉的眼眸裏泛起一層淡淡的笑意,“好。”
兩人從百靈山上下來,半路容隱回姑射那裏,聖香回丞相府。
容隱明日啓程前往君山,他要奪走這把礙事的菩陽刀,然後聖香會找一個便宜的打鐵師傅把那把刀熔掉,這就是聖香的打算。
一腳踩進丞相府,聖香猛地看見趙祥站在門口一臉陰沉地看着他,“那個……我出去……散步……”
聖香乾笑,盤算怎麼繞過趙祥身邊溜進府裏逃之天天。
趙祥冷冷地看着他,“你去哪裏了?”
“我去——散步——”聖香無比認真誠摯地説,“天氣涼了螞蟻在搬家,過幾天可能會下雨,所以我趁天氣好出去散步。”他絕對不是在説謊,他的確出去散步了,還看到了螞蟻在搬家。
趙祥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一遍,確認他的確毫髮無傷,才又冷冷地道:“爹在等你,有話對你説。”
聖香哀號:“他怎麼每天都有話對我説?前天説終於看到我回來了,昨天説健康的重要性,今天還有什麼可以説?”
趙祥不理他,轉身往他自己房裏走,這次如果不是聖香失蹤,趙普心急如焚把他招回來,他是絕不會回家的。就算回家了,他也不進趙普和聖香住的園子。
“喂,二哥!”聖香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趙祥猛然甩開他的手,厲聲喝道:“什麼事?”
聖香笑顏燦爛地對着他,“陪我去見爹!”
趙祥“嘿”了一聲,“打從十八年前離開家門,我就沒打算見他。”
“陪我去見爹啦——”聖香立刻垮下臉,可憐兮兮地看着趙祥,“你不知道爹最近年紀大了,一句話都要説三遍以上,一次教誨都要説半個時辰以上,二哥陪我去!”
趙祥還沒想清楚這是什麼邏輯,聖香已經再次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拖進了趙普院子的大門,進門還笑眯眯地給老胡打招呼:“老胡啊?最近身體不錯?哈哈哈哈……”
“咿呀”一聲,聖香一手拖着趙祥,一手推開趙普的房門,趙普一見他兄弟二人一同進來,愣了愣,頓時老眼有些發紅,“祥兒,這幾年來爹真是對不起你……”
“是啊,是啊。”聖香笑吟吟地點頭,得意地看着已經三十六歲的趙祥面對着老父老懷傷感的模樣,突然僵住的表情。
“爹知道你恨爹偏愛幼子,但你三弟自幼身體虛弱……”趙普看着多年不見的兒子,“你大哥有消息嗎?這幾年聽説立了不少功勞,過得好嗎……”
趙祥慣了戍守生涯,面對着趙普的這般感傷,竟然不知如何回答,眉頭深蹙,“還好。”
“是啊,是啊,爹很想你們,每當教訓我的時候都會説‘看你大哥、二哥當年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如何如何’……”聖香拿着摺扇一邊扇風一邊添油加醋。
“祥兒……”
“是啊,是啊,你和大哥的消息爹都是知道的,我都會背啦。從乾德元年到開寶二年,一共八年,二哥你在武威……”
“祥兒……”
“是啊,是啊……”
如此半個時辰之後,趙祥和聖香一同走出趙普的房間,趙祥仍舊錶情僵硬,沒有和聖香道別,徑直走向他的舊居。
聖香望着他的背影,停下腳步,半晌幽幽呵了口氣,抬頭看星空熠熠,浩淼如海。人世蒼茫如此星海,各人都懷着各人的心事,各人都有着各人的悲哀,對對錯錯恩恩怨怨、清清楚楚糊糊塗塗,也都還各自閃爍各自的光色,並不需要太多人哀憐。
繁華如死,寂寞如雪,喧鬧如冰,江山如夢。
人人都以自己的理由,走着自己的路,不管是悲是喜、是對是錯、是傷人還是傷己,都説不後悔……
他不會也不能愛護所有人的情感,但當懷着心傷的人從他身邊走過,他都會產生憐憫……無論是李陵宴,還是玉崔嵬。
心傷的氣息,對於聖香而言,是熟悉的味道。
那是花死之香,刻骨銘心,沁底冰涼。
很久以前,容容説他“達觀知命,隨所遇而能樂,不求己不愛世”。其實容容並不瞭解,他只是“假裝”達觀知命……經歷過很多悲傷的往事,雖然他早巳能用完美無瑕的笑容笑出來,但那並不表示傷口就不存在……而看破……看破之後未免覺得這人世越來越寂寞、越來越索然無味。他其實不想看破世情,其實想要變得能哭泣,只不過發生了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的事——這些事和那些事攪在一起,國家的事、江湖的事、家裏的事……糾纏在他身上,那些事裏有那麼多無可奈何……如果不能看破,糾纏在其中會很痛苦的。
遙望今夜浩淼的星海,聖香難得靜靜地站着看星星,這一夜他笑看趙祥依然含恨的背影,突然驚覺如果他再笑下去……也許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流淚……
曾經説過“我不會讓自己難過”。
那句話究竟是一種豁達,還是一種詛咒?
“少爺,夜涼了,你站在這裏幹什麼?”小云換了一身衣服出來,搓着手奇怪地看聖香,“好不容易好端端回來了,可不要把自己凍病了,老爺要打我的。”
“我在這裏數星星。”聖香説,星光下笑意盎然,沒有半分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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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
聖香在睡覺。
房外有人輕輕敲了敲窗户,聖香睜眼,悄聲説:“窗户沒關。”
有人推開窗板,一晃身已在房內,一開口嚇了聖香一跳:“貧道金丹。”
聖香被自己口水嗆到,一般來説,半夜摸進美少年房間的多半是風華正茂的小美人,怎麼鑽進他房裏的竟然是快要年過半百的老道長?“金丹道長?”
潛入他房間的人一身夜行服,黑巾蒙面,但從身形口音辨認,的確是金丹。聖香坐起來愕然地説:“本少爺府裏清正廉潔沒啥銀子可以劫富濟貧,老道長你要盤纏請去金水河邊慕容府……”
金丹道長低聲道:“聖香公子,貧道先前不知你是相國公子,多有得罪。”
“啊?‘’聖香詫異,”你什麼時候得罪我了?我怎麼不知道?“
金丹道長輕咳一聲,“貧道有事相求。”
“什麼事?”聖香説,“本少爺只解決兩種事,一種是打牌三缺一,另一種是打牌一缺三。”
金丹道長又咳嗽了一聲,只當沒有聽見他胡扯,“貧道想請問,聖香公子的那位玉姓朋友,可是姓玉名崔嵬?”
聖香眼珠子轉了兩轉,“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金丹道長肅然道:“救人涉險是實,無論是或不是,貧道一樣感激。”
聖香斜瞅着他,“道長你真是個老實人。”
“是不是?”金丹道長問。
聖香嘆了口氣,“道長啊,當人家説‘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的時候,就等於説是了,這是常識……”他從被窩裏爬出來找衣服穿上,想了想笑眯眯地提了兩個暖爐過來,一個抱自己懷裏,一個塞到金丹道長懷裏。
“果然如此……”金丹道長喃喃地道,“聖香公子,你可知君山菩陽刀一事真相?”
聖香睜大眼睛,“不是聽説大家感激得很,鑄了一把刀要給大玉?”
金丹道長臉色鄭重,“當然不是!”
“啊?”聖香大出意料之外,“那是什麼?”
“諸葛智一回蜀地,稍一打聽就知道玉姓朋友正是‘鬼麪人妖’玉崔嵬,傳言開去,那日獲救的眾人都覺得十分憤怒……”金丹道長沉聲道,“於是君山鑄刀之會,本是殺人之會。”
“憤怒?”聖香皺眉,“被人救還要憤怒什麼?”
“大家都是各門派名宿元老,被淫魔人妖所救,還將他當英雄少年,如此恥辱勝於讓他們死在莫去山莊古井之中。所以鑄刀會上多是對玉崔嵬恨之入骨的人……”金丹道長道,“大家裝作不知玉姓朋友就是玉崔嵬,打算在君山殺人滅口,這件醜事就此終結,大家都會當做真給一位玉姓少年所救,而那人自然和‘鬼麪人妖’沒有半分關係。只是玉崔嵬沒有如期到會。”
聖香搖頭嘆氣,“不知道你們這些老頭在想什麼……聽説你們是名門正派?很善良的那種?”
“貧道認為,雖説玉崔嵬的確死有餘辜,但貧道等人身受救命之恩,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死在他曾救過的這一羣江湖元老手中。何況此人善舉,比之俠客善舉更應傳揚於江湖之上,如此江湖奸邪也才有改邪歸正之心,所以貧道想保玉崔嵬不死。”金丹道長沉聲繼續道,“更要讓某些人殺人滅口、沽名釣譽之舉在江湖現形。”
聖香縮了縮脖子,嘀咕:“偉大的理想……然後?”
“貧道一人主力無法對抗十一門派,所以想請聖香公子告知玉崔嵬實情,如有可能,也請聖香公子助貧道一臂主力。”
聖香又嘆了口氣,“原來是這麼回事……道長,我告訴你,屈指良屈大俠也正在找玉崔嵬麻煩,你真要保他?”
金丹道長一怔,“屈大俠?”
聖香點頭,“你還敢保嗎?”
金丹道長凜然道:“為何不敢?如果玉崔嵬確是改邪歸正,貧道還要告知屈大俠,玉崔嵬罪不致死,惡念之中一點善,比之什麼都可貴!”
聖香苦笑,“道長你真偉大。”他眼珠子轉了兩轉嘆了口氣,“大玉那人古怪得很,他不會要你救他的。”
金丹道長嘆息了一聲,“這也是貧道等人擔憂的地方。”
“過來一下。”聖香神秘兮兮地説,“如果有一天你保不住自己或者大玉的命,本少爺告訴你一個逃命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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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聖香換了身新衣服直奔百桃堂,喝甜湯這種事他來者不拒,就算是鴻門宴他也笑嘻嘻照去不誤。
百桃堂三樓,施試眉的房間裏。
施試眉柳眉淡掃,一身鵝黃衣裳,長髮綰着烏髻,並無裝飾。聿修與她對坐,桌上一壺兩杯,是女兒紅,他們都只是淺呷了一口。聖香一身碧色雜錦的衣袍,腰上掛了串新的穗子,眉開眼笑地推開門走進房裏,“眉娘好。”
施試眉嫣然一笑,對身後的姑娘説:“送燕窩蓮子芙蓉羹上來吧。”
聖香斜眼瞄聿修,悄悄問施試眉:“這木頭和你洞房花燭沒有?”
施試眉姿勢優雅地舉杯,眉目不動地含笑,“沒有。”
“你確定他知道怎麼樣洞房花燭?”聖香越發眉開眼笑,“説不定聿木頭清心寡慾,律法經書看多了,老婆要來幹什麼他其實並不知道……”他説了一半,施試眉舉杯大笑,聿修淡淡地道:“住嘴!”
聖香整了整嶄新的衣袖,“容容呢?”
聿修説:“客棧。”頓了一頓,他繼續簡短地道:“我讀一份信件給你聽。‘丐幫報八九月江湖形勢:第一,前北漢軍縮於川貴之間,兵力在兩萬左右。南漢劉妓殘部無實力,劉、姜已經聯姻,如要起兵,姜臣明必舉劉妓之旗。三年五載之內尚無起兵之力。第二,李陵宴在劉、姜軍中,已和青竹紅牆舊部會合,此人甘居人下必有所圖。第三,屈指良重現江湖。第四,宛鬱月旦碧落宮聲名鵲起,數月之間為江湖數大勢力之一。此人才智出眾鋭氣逼人,當避其鋒芒。第五……’”聿修凝視聖香,一字一字道,“‘少年聖香,與李陵宴、玉崔嵬、宛鬱月旦、劉姜勢力都有關係,且與”白髮“、”天眼“皆為密友,當密切關注。’”
聖香喝了一口百桃堂廚房剛送上來的燕窩蓮子芙蓉羹。“哇!”他指着聿修看施試眉,“聿木頭居然説了這麼長一段話!證明本少爺真的很有名了。”説完,得意洋洋地繼續喝湯,這燕窩蓮子芙蓉羹味道甜香清雅,是他最愛喝的那種。
“你不怕?”聿修問。
“怕什麼?”聖香邊喝湯邊挑眼看他。
“死。”聿修説。
聖香嗆了一口,差點把甜湯倒進鼻子裏嗆死自己,“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死?”
聿修眉目不動地看着他,風不驚水不起,“江湖兇險,你已深在局中,難以脱身。”
“我如果死了,你一定記着給我上墳哭喪,我什麼也不要,只要你每年到我墳上掉兩滴眼淚就好。”
聖香強調,“是‘每年’啊!你不要忘記了,你記得我會很感動,你忘記了我會很哀怨的,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一定會去你家顯靈的……”
“將來相府發生的事情一定會很多,聖香,如有需要,定要開口。”施試眉緩緩放下方才用來梳頭的梳子,“你要小心了。”
聖香眼珠子轉了兩轉,“嗯,本少爺現在要去找容容告訴他一些好事,下次需要本少爺喝甜湯,我一定、絕對、肯定、必然不會客氣。”“譁”的一聲,他甩了甩袖子,放下吃完的碗,擦擦嘴巴出門去了。
施試眉與聿修相視一眼,聿修站起在房裏緩緩踱步,走了一個來回,又走了一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