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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如何雪月交光夜

    元月十五。

    元宵佳節。

    一位碧衣男子卓然立於板渚夜深的臨郊路上,在他身前五丈便是新釀酒客棧。

    此人面貌秀逸身材挺拔,年約三十五,正是碧落宮下第一人碧漣漪。

    他身後有十二位和他一樣身著碧衣年約三十的年輕人,那是碧落宮“十二雲”掌組,此組與畢秋寒所屬“十二秋”劍組不同,“十二雲”空手而“十二秋”用劍。“十二雲”的武功在“十二秋”之上。

    “十二秋”之畢秋寒行走江湖就能有偌大成就,可見“十二雲”的實力。今日碧漣漪領“十二雲”及“十一秋”,包括“十二獵”刀組、“十二詩”器組一共四十八人圍剿新釀酒,碧落宮稱得上精銳盡出,傾宮一戰了。

    宛鬱月旦並沒有臨陣指揮,他當然關注戰況,但同時他收到消息——與碧落宮交好的“孟城”城主孟子良被殺,孟城現今一片混亂,懇求碧落宮出手相助,查明兇手。這件事宛鬱月旦自不會立刻給予答覆,但正在一觸即發之際發生這種事,他不得不懷疑那是一種預謀。

    無論如何,今夜必有一場絕殺。

    目標不是李陵宴,而是唐天書。

    碧落宮四十八人突然於十五之夜出現在新釀酒,自然誰也不會以為他們是來喝酒攀親的。很快李陵宴迎了出來,一臉謹慎親和的微笑,“元宵之夜,各位大駕光臨,可要進來喝一杯水酒,暖和暖和?”他身後冷琢玉、懷月、悲月、李侍御、杏杏、劉妓都跟了出來,只是不見李夫人和唐天書的蹤跡。

    碧漣漪回答:“尊本宮主令:”不殺李陵宴,何顏對老宮主地下之靈?‘李陵宴,今夜你的死期到了!“他說得利落,雖說字字耳熟,江湖人卻仍為這種耳熟而凜然——此話出口殺伐即到,那是流血之前最後的聲音。隨著那”到了“二字,”十二詩“同時揮手——龐然一聲巨響,一股積雪坍塌的雪末混合不知名的濃煙翻滾沖天而起,剎那新釀酒外目不視物,碧漣漪在景色一昏之間已經縱身掠起,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一掠一擒宛若鷹隼,無聲無息,不愧是碧落宮下第一人!

    聖香在臨街的房後看著,這條街毗鄰郊外而人煙稀少,街上不過幾間房屋,且多為商阜之用,晚上住的都是散客,聽到外面尋仇打架,嚇得全無聲息,只怕都是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無人敢出來探頭。聖香看見碧漣漪先行出手,他無法插手宛鬱月旦與李陵宴之間的勝負,只能看著。

    他阻攔不了,也無權阻攔,他只能看著。

    阿宛與小宴的戰爭,無論誰勝誰負,絕對都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戰爭。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們天生都是霸主,而霸主,沒有如山白骨怎能獨霸天下?

    死亡,永遠是伴隨君王的,無論那君王多麼英明,沒有死,就沒有王。

    今夜月光如雪。

    雪色如月。

    雪月交光。

    碧漣漪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抓過去的時候李陵宴已經不在原地。濃煙雪末散去,熠熠月光之下,在碧漣漪眼前的卻是一個蓬雲霧鬢衣裳華麗的女子,那女子容色之華麗過於畫中仙子。碧漣漪乍得一見,心頭微微一震,華麗女子卻一刀往他頂門砍來,刀勢舒展、急峻、兇險,卻依然很華麗,有一種傾城一層的嫣妍。碧漣漪袖中軟劍“刷”地揮出,夜空中如月色一亮,“當”的一聲架開那一刀直砍,直刺華麗女子雙眉。這一劍“眉間黃”畢秋寒也曾用過,但碧漣漪一劍挑眉卻急、俊、險、逸,充滿了瀟灑倜儻之氣,與畢秋寒那一劍相差甚遠。

    與碧漣漪動手的自是懷月,她側頭險險避過碧漣漪一劍,居然揮刀反砍碧漣漪手臂,一側之間她髮髻散亂,幾縷青絲已被碧漣漪一劍挑落。但她那反砍一刀勁道凌厲兇狠,渾不知這麼一個溫軟嫣麗的女子,如何能揮出此刀。碧漣漪軟劍劍刃一彎急架一刀,而後劍刃彈起,“嚯”的一聲在她手臂下挑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論武功自是碧漣漪勝上兩籌。悲月眼見懷月受傷上前相助,兩月聯手,碧漣漪頓時受到牽制,劍勢大減。

    另一邊李陵宴避走一旁,他手足運勁不靈,不願與人動手,而李侍御仗劍直上,十來招下來碧落宮“十二獵”中已有三人受傷。“十一秋”分開截殺杏杏、冷琢玉二人,這兩個姑娘武功不高,但突然之間客棧裡奔出五名衣裳怪異的蒙面客,頓時抵住“十一秋”的攻擊。

    聖香一邊觀戰,那五名蒙面客衣裳各異武功不同,顯然本非一路,多半是被冷琢玉美色誘惑或者拿住把柄要挾的江湖高人。這五人武功高強經驗老道,“十一秋”受阻,緩緩後退。他心下有些奇怪,這“十一秋”的武功雖說不錯,卻有些參差不齊,莫約有五人與畢秋寒相當,其餘六人卻嫌稚嫩,似乎年歲尚輕。

    “十二詩”以暗器火器追殺李陵宴,宛鬱月旦身上機關了得,碧落宮“十二詩”自然也不在話下。只是碧落宮少用毒藥,所擅暗器又多是輕小之物,李陵宴手足都無知覺,中在手上腿上他毫不在乎,幾個轉身他已經消失在客棧之中。“十二雲”搶入客棧直追,不科第一人搶入後只聽“砰”的一聲震響,隨即“啊”一聲慘叫——一個人帶著一道血線被整個擲了出來,胸口被抓出一個大洞,跌在地上仍在掙扎。

    客棧門口冷冰冰站著個六旬老婦,尼姑模樣,滿手鮮血,目光木然看著門外眾人。眾人被她老眼一望,皆遍體生寒,這老婦武功高得驚人,可怕的是這雙眼睛怎麼看都不像個活人,只是具行屍走肉。

    “十二雲”猝不及防被殺一人,滯了一滯,餘下十一人仍然往客棧裡闖,餘勇可嘉。六人在門口與老婦遊鬥,五人自門窗闖入客棧,搜尋唐天書的下落。

    這“十二雲”號稱碧落宮下最強一組,但十二人中卻有九人年約二十,面貌尚帶稚氣,顯然是新近升任,有些經驗不足。

    聖香看著戰局,碧漣漪與懷月、悲月之戰只怕要打到千招以上才能分勝負,碧落宮不善刀法,“十二獵”要殺李侍御絕非易事,“十一秋”與杏杏、冷琢玉及五名蒙面客也在僵持之中,“十二詩”只是發射暗器火器,本身不擅搏擊。“十二雲”頃刻被殺一人,即使闖入客棧也未必能敵李陵宴與唐天書。宛鬱月旦與李陵宴這一戰勝負難料,即使他插手戰局,也絕不可能左右什麼……他想不通的是——李陵宴守在這裡,冒著被宛鬱月旦圍剿的危險,遲遲沒有動手也不肯退走,是為了什麼?如果他在這裡被阿宛打敗,豈不是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除非——除非李陵宴設下的局是即使他死了也不可能輸的,他本就不怕死。

    他的寶押在哪裡?一定押在姜臣明留下的萬人軍上!聖香眼色空茫地望著眼前不斷濺血的戰局,呼吸微微急促了起來,姜臣明的萬人軍在哪裡?為什麼他一路跟蹤從來沒有看見大批士兵遷徙?這種遷徒除非喬裝宋軍,否則絕不可能為朝廷所容,那麼——一定疏散了。

    如果士兵被疏散,化整為零前往碧落宮,宛鬱月旦就不可能在路上截住李陵宴的主力,截住一個兩個士兵是沒有用的,而截住所有改裝潛行的士兵,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所以——所以李陵宴才守在板渚,他不怕宛鬱月旦圍剿,他在等——等他的人集合反抄宛鬱月旦,他等在板渚是在玩聲東擊西瞞天過海的把戲,如果宛鬱月旦的注意力都在這裡,那麼必然後防空虛!

    即使李陵宴死於宛鬱月旦之手,他預先安排下的萬人軍足以將元氣大傷的碧落宮夷為平地,掃蕩一空,就如武功天下第一的屈指良那樣的下場。何況李陵宴自然有他不死的把握,他守在板渚更想等的是碧落宮的戰敗,等征服宛鬱月旦的一刻。

    聖香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刀光劍影、鮮血一道一道濺落在雪地上的戰場,碧落宮的戰力要是全部耗在這裡,要是全部耗在這裡——碧落宮危矣!但是李陵宴絕不能死在這裡,他一死不知有多少人跟著他一起死,即使不說玉崔嵬之事無法了結,則寧的虎符無法要回,便是劉妓腹中的孩子也是無辜的。今夜之戰、今夜之戰必須——停止——他的胸口在起伏,眼色寂寥,但手足冰冷胸口的血在沸騰,熱得無法抑止——今夜之戰必須停止!

    正當聖香突然想通李陵宴的大致計劃時,屋裡之戰已經到了塵埃落定的一刻。

    “十二雲”之末關雲一死,“十二雲”之首清雲憤恨異常,闖入客棧之後橫掃所有房間,每個房裡的客人都被這凶神惡煞的年輕人嚇得幾乎昏倒,連闖八間客房,驀地見到了一個凹胸駝背面貌怪異的人。

    但他畢竟是宛鬱月旦麾下“十二雲”之首,一怔之下立刻醒悟:骨骼碎裂如此仍然不死的人除了練有“化骨神功”的唐天書沒有第二人!想也不想,“刷”的一指帶風往他人中點下。

    “啪”的一聲,有人自背後閃來,一把抓起清雲的手腕,清雲那一指落空,大喝一聲回肘撞擊。背後那人不閃不避,只聽“嗡”的一聲,清雲慘叫聲起,來人身上帶有琴絃,清雲一肘撞在來人雙袖繃緊的琴絃上,頓時血流三尺骨裂肉綻。這身帶琴絃的人自是李陵宴,隨著他琴絃一彈,鉤住清雲的頸項,正想把他一下勒死,不料身後掌風測然,有三人合力一招“寒月破東北”自他身後襲來。這一下要是硬受了,饒是李陵宴精通借力之術也要變成一團肉泥。倉促之間,他一個轉身把手中清雲往三人掌中一推,抓起床上癱瘓不動的唐天書往大門逃去。只聽背後驚呼聲起,“砰”的一聲,那一掌不知打在哪裡,剎那間屋宇搖晃,彷彿晴天捱了個霹靂。

    李陵宴抓起唐天書往門口走,堪堪掠到窗口,乍然眼前一亮,一記寒若冰明似玉的劍光急刺他眼睛,這一劍來得流星追月一般,先見了劍光才感覺那微風兩分,在冰雕雪鑄的元宵夜,竟像一瓢月光直直往李陵宴雙眼潑來。他驀地閉目,心頭微跳,這是——這是——“輕生”!

    “輕生劍”!玉崔嵬名震江湖的生死一劍!只聽那劍刃“嗡”地一振,在他本能閉目的時候鋒刃的寒意已經堪堪到了他耳下肩上,睜眼一眼,眼前人睡袍披風長髮流散,一臉含笑如蓮似玉,不是玉崔嵬是誰?但看他右手持劍,劍刃架在李陵宴頸上,朱唇微微一哂,“殺了你——”他可是說殺就殺,那一劍摞在李陵宴頸上,手腕一擰轉鋒,竟用“砍”字決持劍如刀猛地往李陵宴頸上砍下。這一下莫說是李陵宴的脖子,就算是一頭母豬也給玉崔嵬一砍之力砍成兩段。

    李陵宴被他劍光所奪,失了先機,玉崔嵬伺機多時只為這一劍,豈容他逃脫,剎那之間李陵宴頸上血光驟起,濺上玉崔嵬的衣裳。他臨危之際,雙手一鬆,把唐天書當做屏障,飛起一腳,“砰”的一聲悶響,踢向玉崔嵬持劍的手腕。

    這麼大一團東西近在咫尺飛來,玉崔嵬持劍的右肩受傷初愈,否則他眼不眨一下,不管是唐天書還是李陵宴他都是一劍劈了。但右肩無力,玉崔嵬“刷”的一劍往李陵宴咽喉擲去,同時一撩衣裳一腳把唐天書踢了回去。

    李陵宴僥倖避過頸上一砍,瞬間一劍往咽喉射來,唐天書砰然落地,他往旁踉蹌急閃,“啪啦!”好像碎了什麼東西,那一劍再次掠頸而過,帶起了另一道血痕,依然相差毫釐只是皮肉之傷。此時玉崔嵬一腳踏中唐天書胸口,提起劍鞘手肘一沉往他人中一撞,李陵宴往旁急閃,堪堪站穩,見狀臉色大變,只聽唐天書大叫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小,殺人般看著玉崔嵬——他毀容殘廢全都是因為這個人妖!他若是下了地獄只怕死也不會放過玉崔嵬!但玉崔嵬一劍鞘敲到唐天書散功殘廢,他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是騙你的。”這四個字與方才“殺了你——”三個字連在一起彷彿中間幾乎毫無停頓,玉崔嵬剎那之間傷李陵宴、唐天書,背後那碧落宮三人眼前只一花,血濺三尺,屋內已情形大變。

    殺了你是騙你的。

    玉崔嵬顯然早巳潛伏在“新釀酒”附近,在碧落宮與李陵宴動手的時候他耐心等待機會,等到李陵宴抓到唐天書掠窗的瞬間才一劍發難。他說完“殺了你是騙你的”,嘴角微挑,笑得風流倜儻,“我的劍是有毒的。”

    李陵宴看著他,看著他兔起鶻落連傷兩人,猶自含情自賞的樣子,突然大笑起來,“你想幫聖香擒我嗎?”

    玉崔嵬柔聲道:“我想幫我自己擒你。”

    李陵宴頸項邊兩道傷口迅速變成詭異的紫紅色,顏色豔麗得不可思議。玉崔嵬把劍鞘搭在李陵宴肩上,“這毒叫做‘呆若木雞’,你不想變成不能言、不能動、不能活、不能死的東西,把劉妓交給我。”

    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挑眼看他的劍鞘,整了整衣裳,突然對玉崔嵬微微一笑,舉起了一樣東西。

    他頸上的鑽石般的鏈子,上面少了一顆。

    玉崔嵬目不轉晴地看著那顆缺失的“鑽石”,臉色變得嚴肅,甚至興起一股詭譎的殺氣。然後他低頭——他的右手鬥指指尖稍稍沾了一點藍光,雖然只有一點點,但在李陵宴眼中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想和我一起死嗎?”李陵宴柔聲問。

    玉崔嵬立刻笑了一下,笑得風情萬種珠玉生暈,“不想。”

    “那麼你把解藥給我,我把解藥給你。”李陵宴越發柔聲說,“我們誰也不要擒誰好不好?”

    “不好。”玉崔嵬越發笑得豔麗動人。

    李陵宴凝視了他一陣,這人豔麗如昔,因為內傷未愈,膚色微微有些蒼白,但白得並不難看。微微起了一聲低嘆,他說:“你我都是不怕死的人……用死來威脅,的確很可笑……”說著他突然攤開手掌,掌心裡一顆硃紅的藥丸,拈起來遞到玉崔嵬手上,“給你吧。”

    玉崔嵬一怔,“這是?”

    “解藥。”李陵宴顯得有些索然,“若是李陵宴只能到此為止,那也是命……‘執手偕老’的解藥只此一顆,我沒有第二顆,你拿好了。”說到此處,他似乎已經準備接受玉崔嵬給他安排的變成殭屍的命運,居然沒有掙扎反抗的意思。

    玉崔嵬拿瞭解藥,古怪地看著李陵宴,“你信命?”言下很詫異。

    李陵宴點頭,玉崔嵬含笑道:“我不信。”說著一個東西突然從他衣袍裡彈出直飛李陵宴面前,李陵宴伸手接住。玉崔嵬衣袂紛飛一轉身,回頭一笑,“解藥,你我下次再分勝負。”

    言罷他一身黑蛾白底的睡袍雪夜裡飄拂,真如一隻夜下飛蛾從窗口冉冉而去,消失於雪月之間。

    李陵宴看著手裡的解藥,嘴角微微一揚,這個人啊……見不得別人對他好。

    無怪聖香要為他正名,這個人……怎能算是梟雄?怎能……算是……梟——雄——呢?

    他連個壞人都算不上。

    轉過身來,身後三名碧落宮的弟子頓時僵硬,方才被玉崔嵬一劍震得呆住,眼睜睜看著李陵宴服下解藥,才醒悟應該聯手殺敵。正當三名弟子準備再次擊出“寒月破東北”之時,只聽客棧外驀然響起一聲尚自帶著稚氣的大喝:“碧落宮的人聽著!”

    聖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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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陵宴“咿呀”一聲推開窗戶,一股寒風撲面而來,只見人影此起彼伏的戰場之中一個人闖入碧漣漪和懷月、悲月的戰局,一陣金鐵交嗚之聲,兩道鮮血直飛上天,成十字濺在瑩亮異常的雪地上!“啪”的一聲,懷月跌坐於地,碧漣漪的軟劍在聖香手上,劍刃架在懷月頸上,而碧漣漪的人卻在聖香手裡。聖香右手劍架懷月,左手勒住了碧漣漪頸項,他雖是一手製住兩人,但他背上肋下兩道血痕剎那間血如泉湧,浸溼了衣裳。

    那一道是刀傷,一道是劍傷。

    碧落宮本已稍微佔了上風,如果再堅持一個時辰,極有可能將李、陵宴一夥趕盡殺絕。但碧漣漪驟然被制,碧落宮緊急住手變色退後,李侍御幾人趁機喘息也退後住手。

    聖香是如何闖入戰局制住兩人的,大家都看得清楚。

    這位扮作乞丐的大少爺仗著絕世輕功驀地撲入碧漣漪和悲月的交手之中。碧漣漪軟劍功夫如何了得!

    乍見有人撲來,尚未看得清楚已一劍“三絃”兩劍刺悲月、懷月,一劍刺向聖香。悲月替自己和懷月擋下兩劍,聖香卻硬受一劍,欺近碧漣漪身邊,以肋骨鎖劍之力硬奪碧漣漪的軟劍。碧漣漪此時認出他是聖香,大駭之下不知為何他要捨命奪劍,不得不脫手放劍。聖香奪劍之時懷月已然撲進一刀砍在他背上,聖香不閃不避再受一刀,左手驀然扣住正要後退的碧漣漪頸項,右手劍帶血反掃,“刷”的一記架在不及收刀的懷月頸上!

    他以硬受兩道重創制住兩人,必有大事!

    碧落宮及李陵宴雙方瞬間寂靜,雙雙眼睛炯炯看著聖香,只聽他大喝一聲:“碧落宮的人聽著!”之後突起制住兩人,急喘了一口氣,口鼻中呵出的氣息化作一團白霧,幾乎觸手可知那呼吸的灼熱,“今夜給本少爺住手!”

    李陵宴臨窗眼眸一動,這位少爺……

    “碧落宮的人立刻退走,回去告訴宛鬱月旦,說本少爺不許他殺李陵宴……”聖香手腕一緊,勒得碧漣漪臉色發紫,“你們立刻走,你們撤走後半炷香……本少爺放人……”他肋下劍傷穿肋而過,僥倖沒有傷到內臟,卻已是血浸半身。背後刀傷因懷月防著他變招,刀勢不敢用老,倒不是甚重,但皮開肉綻,也是血如泉湧。頃刻之間失血量驟升,聖香說到“半炷香”已然臉色慘白,呼吸急促,右手的劍在懷月頸上壓出一道血痕來。

    碧漣漪對這位聖香少爺倒是沒有敵意,見他如此必有大事,當下喝令撤退,片刻之間碧落宮眾往鎮中撤走,雪地裡餘下衣物血跡,還有亡者數人。

    聖香換了一口氣,突地鎮定下來,“小宴,多等幾天對你有利無害,我想你不會一意孤行……”他提一口氣繼續說:“你答應……答應我……退走……”

    李陵宴笑了,看他勉強支持的樣子,似乎看得很愉快,“你想救碧落宮?”

    聖香身子一下搖晃,他已經持不住架在懷月頸上的劍,軟劍“噹啷”落地,聖香扶住碧漣漪的肩頭,嘴角卻掛著一絲淡笑,“你說呢?”

    “你倒是忙得很,什麼人都想救。”李陵宴微笑,“淫蕩好色的人妖也救,宛鬱月旦這樣野心勃勃道貌岸然的梟雄你也想救……聖香啊聖香,你真的很有意思。”

    聖香臉色慘白之中居然還能做出一張鬼臉,“你要害大玉和阿宛,難道不是想逼本少爺來救?”

    李陵宴搖了搖頭,柔聲道:“聖香,現在我絕對可以殺了你。”

    此言一出,碧漣漪臉色微變。

    “但我答應過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上,我會留你一命。”李陵宴柔聲繼續說,“還記得嗎?”他微笑著,“今夜你壞了我的事,我先原諒你,然後下次——我要你以十倍賠我。”他柔聲說完,轉身揮了揮手,“我們走。”

    李陵宴帶著李侍御、懷月、悲月幾人施施然離去,留下聖香與碧漣漪。

    望著李陵宴瀟灑離開的背影,早先聖香身上湧出的鮮血已在夜裡結成了冰,他慢慢鬆開勒住碧漣漪頸項的手指,抬眼看了他一眼,露出一臉笑意,“對不起……”

    碧漣漪回想他以肋骨相抵逞強奪劍的瞬間,仍覺悚然,突地道:“我要是不肯舍劍,你當如何?”

    聖香看了一眼自己肋下血流不止的傷口,“你……哪有……不肯舍劍?”

    碧漣漪微微變色,“我要是一劍殺了你呢?”

    聖香拉起自己的臉皮做鬼臉,“你明明……沒有一劍殺死我。”說著他突然板起臉,“看在我為阿宛受重傷流血的分上,帶我去見他……本少爺……有重要的事和他說……”這人變臉比翻書更快,碧漣漪正在苦笑,聞言點了點頭,帶他往鎮中飛掠。

    宛鬱月旦今夜依然獨自在房裡,左邊伴著一盆仙草,右邊伴著一具女屍。

    他卻似坐得很閒適舒服,一身清雅雪白的綢袍夾祆,只看左邊的話正襯托出他溫和柔弱纖細如雲的氣質,就像個孩子。

    “宮主、宮主,我等圍殲李陵宴一夥為聖香所阻,他挾持了碧護法,強迫我們撤回。”第一批撤回的“十二雲”先行稟報宛鬱月旦,“現在碧護法還在他手裡,宮主,我等可要整陣救出碧護法,不知他是何居心!”

    宛鬱月旦眼眸一張,“聖香?”

    “正是,他不惜受碧護法一劍懷月使一刀,強令我等撤退,挾持碧護法。”

    宛鬱月旦眼角的褶皺微微斂了起來,這一下讓他眼角有些犀利狹長,“是嗎……請聞人叔叔過來,說過會有傷者到。”

    “是。”來稟報的清雲雖然覺得奇怪,但宛鬱月旦說的便是宮主令,他領命退下。

    不消片刻,碧漣漪回到碧落宮在板渚的暫住之地,他雙手抱著一個人。

    聖香滿身浴血,身上兩道重創即使經碧漣漪點穴,依然止不住血往外流。只是稍微一站,宛鬱月旦面前的地上便濺上點點血花。

    聖香卻還很清醒,見到宛鬱月旦揚起嘴角笑,“阿宛……好久不見……還是……老樣子……”他掙扎著從碧漣漪懷裡站起來,踉蹌了兩步走到宛鬱月旦面前,毫不客氣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那血便隨著他的衣袖動作染得到處都是。

    宛鬱月旦雖是看不清楚聖香的慘狀,卻看到滿眼血紅,那顏色讓他渾身打了一個冷顫,“聖香?”

    “阿宛,我想問你,你能不能不殺李陵宴……”

    聖香坐在宛鬱月旦對面,那呼吸幾乎可以直撲到宛鬱月旦臉頰上,熱得難以想象。

    “不能。”宛鬱月旦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現在不殺,以後便殺不了。”他說的話很決裂,但語氣卻很溫柔,甚至很和煦。

    “李陵宴在好多人……好多好多人身上下了‘執手偕老’,你要殺了他,會有很多很多人陪他一起死……”聖香說。

    “包括劉妓?”宛鬱月旦含笑。

    聖香睜大眼睛,“李陵宴只能輸,不能殺……”

    “他害死我爹,火燒我洛上宮殿,為什麼不能殺?”宛鬱月旦溫言問,“他已經害死了好多好多人,他繼續活著會有更多人死。”他微微動了下眼眸,“既然他下了‘執手偕老’,殺了李陵宴能殲滅祭血會一黨,比起勞師動眾逼他認敗降服,也許傷亡的人會更少。”

    “他帶著毒母,凡沾上都會中毒,這一路不論好歹婦孺,已不知多少人中了他的‘執手偕老’……”

    聖香喘息喘得厲害,“阿宛你怎麼忍心殺一人而殃及無辜……何況李陵宴手下萬人軍不見蹤影,碧落宮要是先與祭血會兩敗俱傷,只怕……”

    聽到“兩敗俱傷”四字,宛鬱月旦眉頭一震,倏地眼睛一張,“他的兵力已經入洛?”

    “我不知道……但是你要知道李陵宴從來不是身先士卒……甘當先鋒的人……他既然在板渚喝酒,那麼他手下的人又在哪裡……阿宛你又不是白痴,你為什麼要問我……”聖香的喘息越喘越急促,“板渚是你的地盤,只怕你自負是地頭蛇,才看不清楚……”

    宛鬱月旦拍案而起,沉聲喝令碧漣漪回洛水舊地探查情況,聖香跟著他扶椅背站起,“要是查明他的兵力正在集結反抄,阿宛你……”

    “我必殺李陵宴!”宛鬱月旦打斷聖香的話,驀地回首,“若是他重兵在後,我此時不殺,難道留等他包抄合圍大局在握才殺?要是查明瞭真有伏兵,若不能殺李陵宴以除伏兵之首,難道你要碧落宮就此稱臣等死不成?”他素來溫和纖弱,此時揚眉一喝,卻有凌厲茹血之威!

    “我逼你今夜住手,便是絕不容你殺李陵宴……”聖香與他直眸相對,那一股劇烈的喘息就像一隻瀕死掙扎的獸,“你一旦殺了李陵宴,那北漢軍立刻無人能控,一則碧落宮元氣大傷,不能抵擋萬人亂軍;二則即使北漢軍在李陵宴死後能不與你碧落宮為難,這萬人軍絕對成為洛陽流民,此後佔山為王或是流為盜賊,此地將永無安寧……”

    “絕不容我殺——”宛鬱月旦溫柔纖細的眉眼掠過一絲冷冷的流光,“你是為了劉妓、為了玉崔嵬,還是真為了洛陽此地、為了我碧落宮?”

    聖香猛地一掌拍在他剛才坐的椅背上,“喀啦”一聲,那椅背被他一掌震出裂縫,“你堅持要殺李陵宴,究竟是為了與他一分勝負獨霸江湖,還是為了你爹、為了碧落宮?”

    昔日好友拍案相對,碧落宮眾人從未見過宛鬱月旦動怒的神色,更未見他臉色如此蒼白,聞聲奔來的聞人暖,和眾人一樣呆若木雞地看著怒目相向的兩人。

    “為了大玉我絕不會不敢說——”聖香身上創口的鮮血仍在流著,他站的地方流滿了鮮血,聞人暖從未見過這麼多的血……只見他依然雙眼大睜瞪著宛鬱月旦,“救大玉是因為我不想看見他死不暝目,不許你殺李陵宴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攪在一起……胡說八道……”

    宛鬱月旦笑了,“胡說八道?”

    “阿宛……”聖香的語調暗啞中終於帶了絲淒涼,“殺了李陵宴等於殺人盈百,此後無論是碧落宮遭劫還是洛陽遭劫,無論你究竟是勝是負,即使你就此獨霸江湖,卻是一定要後悔的!”

    宛鬱月旦手掌一握,猛的一拳砸在桌上,“砰”的一聲。

    “要無堅不摧戰無不勝,必先殺己再殺人……阿宛啊阿宛,這是小宴二十多年來的真心話!你知道嗎?你寧願捨棄無辜人命、捨棄家鄉安危以求這一戰得勝,可是——難道你非要走到小宴那一步才知道什麼是‘不能回頭’嗎?”聖香說到最後“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血,血色微黑,竟是鬱結多時的心血。

    宛鬱月旦臉色蒼白得近乎發紫,“嘩啦”一聲,他猛地一抽衣袖,覆在桌上的衣袖一抽掃起了茶杯書本,“噹啷”跌了滿地。碧落宮眾人從不知道宛鬱月旦的情緒也能起伏得如此劇烈,只聽他一字一字地說:“我要是非殺李陵宴不可呢?”

    聖香眼睛微閉,似在留一口底氣,聞言驀地睜開,“如果你非殺李陵宴不可,我當然攔你不住……”他抓住椅背撐住自己的身子,“我再問一次,你能不能不殺李陵宴……與我配合,顧全大局……先敗他一仗?”

    宛鬱月旦目不轉睛地看著聖香,好像他真能看到一般,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說:“那是你的大局,不是我的。”

    聖香已經近乎喘不過氣來,左手握著胸口的衣襟握得死緊,“難道你除了此時殺他,就沒有自信以後再殺他……”

    “聖香啊聖香,你還不明白……李陵宴傷我碧落宮五十六人,累我爹身死,碧落宮數經大劫再作強勢,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宛鬱月旦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否則碧落宮盯梢屈指良數月之久,為何不能聚眾殺之?不是我不要,而是我不能!”他胸口起伏,“在汴京城外我無能救你……碧落宮此時聲勢顯赫卻危如累卵,如不能稱霸江湖便是露出馬腳,被人看破,橫死此地!”

    此言一出,碧落宮上下紛紛變色,宛鬱月旦鎮靜如恆,似事事在意料之中,卻不知宮中實力實已不足支撐偌大名聲。只聽宛鬱月旦驀地說了下去:“此時若能殺李陵宴,碧落宮揚名立威,單憑此時稱霸江湖之聲勢,便足以讓碧落一脈得安寧數十年……”他握拳握得指節喀喀作響,“此時若不能借勢一戰得勝,我憑什麼保滿宮老弱婦孺太清遺物?我若不能在這裡稱霸江湖,日後再無機會!更不必說你先敗李陵宴,李陵宴若是敗於你手,我殺他何用?”

    “你就不怕與李陵宴兩敗俱傷,到時他伏兵突出,碧落宮一脈死傷殆盡?”聖香咳嗽了幾聲,緩緩地說。

    “單憑此時實力,我、絕、對、能、殺、李、陵、宴!”宛鬱月旦一字一字地道,“唐天書已殘,碧落宮再殺李陵宴不過一個時辰的事,絕無可能兩敗俱傷。”他深吸一口氣,字字句句說得清晰,“只要李陵宴一死,碧落宮便算贏了。此後縱有伏兵,碧落宮難道不能避走天涯?”

    聖香的眸色變得深沉蒼茫,“為碧落宮一戰立威,你非殺李陵宴不可,此時不殺,再無機會威震江湖……”他緩緩重複了一遍宛鬱月旦的大局,“可是你即使殺了李陵宴也沒有贏,碧落宮避走天涯當然可以,你如此做只是逃了,而不是贏了……阿宛……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的……但是我呢……我……非贏不可……絕不能輸……”他呆呆地看著宛鬱月旦,“你可以逃,我不能逃,你可以假贏,我不能……”

    宛鬱月旦胸口的起伏沒有趨緩只是更加劇烈,只聽聖香緩緩地說:“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今晚見你,是我的錯……對不起……”他肋下、背後的傷口已經漸漸停止流血,但他用力握緊的是胸口的衣裳,推開一直撐著的椅背,他轉過身去,那椅子“砰”的一聲倒地。宛鬱月旦渾身一震,聞人暖從頭到尾都僵硬猶如木石,眾人都看見重傷如此的聖香筆直地走了出去,他居然沒有昏倒也沒有踉蹌,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那月下的背影觸目驚心,並非是因為他走得孤單,卻是那一身的血、一身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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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李陵宴,求威震江湖獨霸天下,留碧落宮之餘地。

    不殺李陵宴,求朋友不死、冤屈得白,留無辜人命,保洛陽安泰,甚至江山太平。

    李陵宴必殺之而不必敗之。

    李陵宴只能敗之不能殺之。

    碧落宮有碧落宮的大局,但看著聖香離開的背影,大家均感惻然:宛鬱月旦不能幫他先敗李陵宴,他要如何不殺李陵宴,而能救他想救的劉妓、玉崔嵬,能平叛軍,能解“執手偕老”,能消洛陽之亂?

    流血並不能解決什麼,哭也不能,死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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