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夫過去,失去了燈火的城邦夜晚彷彿很快降臨。沐浴在娑純潔之力所撐起的聖光之中,大家慢慢恢復了精力,零公主臉上的紅線也漸漸褪去,白天的疲憊在這時候都湧現出來,城門口一百多名奮戰的巫師、武士、獵人和巫女都坐了下來,一個—個睡了過去。
娑在釋放純潔之力的時候,是不視不聽的,零公主也已經睡着。雲墒睜開了眼睛,衣袖一拂,悄悄在零公主面前灑了昏睡藥,飄身一晃,直往泰熙的陣地掠去。
他動作極快,常人看見的很可能是他在這裏突然消失。但娑卻意外地睜開了眼睛,有幾位巫師和巫女並未睡熟,娑眼睛一睜,純潔之力突然收起,大家紛紛受到感應,都坐了起來。
“山。”娑指着雲墒離開的方向,低聲説,“跟着他。”
高大的獸人潛入黑夜中竟輕巧得像團風的影子,穿越陣地沒有引發絲毫的聲音,娑炯炯地看着雲墒離去的方向,那也是日間獸人回來的方向。
泰熙營地的方向。
“城主。”兩位年邁的祭司低沉地説,“我們一直對泰熙國遠道而來的王爺感到困惑,究竟他到達阿迦城的目的是什麼?他居住了這麼久,結交我們的人民,觀看我們的金礦,進入到聖潔的白塔……在他的身邊,每一個人都得了瘟疫,而遠離他的地方……咳咳……就像我和薩維斯,我們到現在都還沒有得病,也許是因為我們並不認識他。”
娑抱着胸,有節奏地下一下點着頭,指着老祭司,“有道理。”
“阿迦城的人民都是善良的,很難對外來人抱有懷疑,我們總是相信善良是人的天性,但有些人天生就是邪惡,不管他在外表偽裝得多麼光輝,惡魔終究是惡魔。”老祭司沙啞地説,“我們可以通過水晶球來看看,他到底去做了什麼?”
娑又點了頭,大家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了水晶球旁邊,老祭司念動咒語,只見水晶球裏產生一陣光的漣漪,隨即隱隱約約浮現了一座營帳。
雲墒越過陣地,直達雲項帳前。
未入營帳,又是琴聲。
又是那一聲一聲,簡單曠達的隱者之聲,不知何故,聽着這琴聲,雲墒心頭一陣無名火起,唰的聲,他將雲項帳前的布簾撕了下來,擲在地上,冷冷地看着營帳內猶自撫琴的雲項。
“果然來了。”雲項神色不變,“六哥等你許久了。”
他一步也不踏入營帳,但身周竟也沒有人出來將他圍住,以他的耳力很清楚地分辨出,周圍十座營帳裏都空空如也,並沒有人。
顯然是雲項故意將人調開了。
“日間你説——疫病並非無藥可救?”雲墒亳不掩飾,雲項既然説給他聽,絕不會只是閒談而已。
雲項眼神抬起,他別無半分逼人之色,典雅從容,“不錯。”
“條件?”雲墒道,“説吧。”
雲項微微一笑,“殺零公主。”
他連眼睛也不眨一下,“藥方呢?”
“沒有藥方。”雲項桑聲道,“藥只有一顆,並且這顆藥絕非對症之藥,只是——”他從袖中緩緩取出一物,搖了兩搖,營帳裏突然充滿了一股淡雅的香氣,雲墒微微一震,“滅鳳丸。”
“不錯,你身上的疫病是無救的,但百年流傳的解毒聖藥滅鳳丸可以救你一命。”雲項緩緩地道“滅鳳丸是百年聖物,價值幾何你很清楚,即使我許以重金,也只得手這一顆。”
“即使我殺了零公主,也只換得一條命。”雲墒低沉地道,“我若是現在殺了你,奪走藥丸,也可換回一條命。”
雲項唇角微勾,他這一抹笑很閒雅,“九弟,無論我怎樣待你,你終不會同樣待我,我會殺你,你卻萬萬不會殺我。”
雲墒也唇角微勾,他也在笑,眼卻不笑,描彩般的眉眼只見了濃重的殺氣,“為什麼?”
“為什麼?”雲項還似訝然地反問了一句,“因為你只有我,你不明白嗎?”他柔聲道,“你不明白為什麼從小即使再不願……你都會聽我的話?因為我有泰熙,而你只有我。”
雲墒默然,雲項一語道破,他終是沒有云項看得明白。
“乖九弟,去殺了零公主,一命換命……”雲項慢慢收起那滅鳳丸,“無論你想救的是準……都可以如願。”
雲墒衣袖微動,雲項的手一直按在瓶上,他心知自己一動,雲項就會將藥瓶捏破,毀去藥丸,只得不動。雲項得神色温雅,慢慢從袖中再取出一柄匕首,“這是純金所制的匕首,我查閲過了,擁有武魂之力的人即使身染疫病也不會馬上死去,他們會繼續掙扎……直到……”他聲音變得低沉,“身上的血肉腐敗,腐壞一直深入到腦髓中,他們會先瘋狂,然後成為一堆日骨再死……我不想和擁有強大異能的瘋子作戰,太殘忍了,結束她吧。”
雲墒接過金匕首,“你——不會食言吧?”
雲項雙手按在古琴上,雲墒留意到這是一具新琴,比日間他拍碎的那具更古雅,只聽他道,“我説話一向很小心,你知道我很少説錯,甚至是從不説錯。”
“六哥,”雲墒掉頭就走,走開幾步,突然道,“從前……你是個瘋子,我也是個瘋子。”
“嗯。”雲項聽得很仔細。
“現在我不瘋了。”雲墒低沉地問,“你——什麼時候才夢醒?”
雲項定住,過了好一會兒,他道,“人各有志,我的夢對你來説是醒,你的夢……對我來説何嘗不是醒?”
他本該很瞭解雲項,這句話卻沒有聽崖,但云項話中寥寥的親情卻讓他微微一酸,腳下加勁,轉身離開。
雲項定定地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此行此去,後果……其實他比雲墒更清楚。
阿迦城門。
大家寂靜無聲地看着雲項和雲墒談話,雖然聽不到談話的內容,但云項交給雲墒一把金匕首,人人都瞧見了。
一陣風掠過,山從泰熙營地回來了,娑看着它身上伊藍森林的泥土,突然問,“山,那天伊藍森林裏究竟是誰殺了那些野獸?”
山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咆哮,轉過身子,背對着娑。
娑撩開它身上的長毛,只見在後背上居然還留着半截窄長的兵器,山的傷口癒合恨快,那半截兵器被嵌在血肉裏,娑一下子將它拔了出來。
光影映眉,縱然嵌在血肉裏這麼久也是清亮無暇。
那是半截劍——除了泰熙國的人,沒有人會用這種又窄又長又軟的劍。
巫師和措人們頓時議論紛紛,大家都露出了極端震驚和憤怒的神色,泰熙國的劍,那殺死野獸導致森林異變的就是泰熙國的人!
娑長長了吸了口氣,“是泰熙國的人殺了野獸!也就是説,他們從剛入城的時候就心懷不軌!是我們太天真了,以為他們真的是出於善意。”
“他們可能真的是為了黃金而來的。”老祭司沙啞地説,“為了阿迦城的財富,你看現在他們的軍隊包圍了我們,城裏流行着瘟疫,這場瘟疫一定和泰熙國有關!”
“大家安靜點,我也相信城裏突然流行的瘟疫和泰熙國入侵絕對不是巧合。”娑慢慢地吐出那口氣,“但還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這一切都和九王爺有關。”
大家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顯然誰也沒想到到這種時候,雲墒都持着匕首回來的時候,娑居然會為他説話,居然還以為雲墒有不知情的可能。
娑看着大家都沉默了,露齒一笑,“等九王爺回來再説,大家都休息吧。”
大家紛紛閉上眼睛,卻是誰也睡不着。
娑仰頭望着夜空,站在這裏,夜風吹得再柔和也充滿了腐敗的氣味,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多得彷彿她這一生都無法承受,但地還不能倒,她是娑,不到這城邦死光死絕崩塌殆盡的那天,她就卸不下這城主的重擔。
雲墒,你真的……做過什麼嗎?
在微涼的風中,在身周空曠的黑暗裏,在沒有眾人視線的時候,她無比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期盼他真的什麼都不曾做過,真的是不知情和無辜的。
她還想靠在那温暖的懷中,她還想享受等待他救援的時間,她還想聽他説甜言蜜語,但為什麼——在以為得到的時候,才發覺自己也許一直都只是……陰謀的一部分。
她想她來不及為自己感到憤怒,甚至沒有時間傷心,她只能站在這裏,將一切當作夜風,就這麼讓它吹了過去。
眾人圍着水晶球議論紛紛的時候,被點中穴道的零公主緩緩睜開眼睛,眨了一眨,娑看着她淡淡的睜眼,對着她笑了笑,她也對着零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
幽暗的夜色,兩個少女的笑,是如此寂寥和虛無,淡笑得整個大地都荒蕪起來。
雲墒回到阿迦城門口,目光一掠,一切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大家都在沉睡,只是娑收起了施放能量的姿勢,靜靜地坐在地上,仰望星空的樣子,像個沉思的少女。
零公主還在沉睡,他坐回她身邊,衣袖微飄,灑下了一把解毒藥,卻絲毫沒有驚動她。
她依然在沉睡,年輕的臉頰上淡淡地分佈着些許紅斑,他凝視着她的臉,他想他太污濁和矛盾,所以永遠愛不上這樣簡單的少女,但真的……想寵着她讓她永遠這樣簡單,可惜……可惜他這一輩子,也許做違心的事已經慣了,當真決定要動手的時候,眼裏都充滿了愛憐橫溢的表情。
他不是沒有想過和雲項奮戰到底,也不是沒有想過另外求醫,但云項佈局得太久,而他選擇決裂的時機太晚了,事到如今,早已沒有了迴旋的餘地,與其讓她化為一具白骨瘋狂戰死,不如就此讓她睡吧。
紅斑已經到了臉頰,她今天釋放了巨大的能量用於戰鬥,而病魔距離腦部也已不遠了。
一切……全不是她的錯,可結果……卻要她來承擔。
他承諾她讓她不害怕,承諾不會讓她死,承諾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她不知道他從來都是個騙子,姬九淫亂荒誕,是千人指萬人唾的廢物,早已為泰熙所棄,她……她所愛的那個光鮮亮麗無所不能的男人,從來都是假的。
將她輕輕摟在懷裏,少女的體温略高,病態卻嬌憨,他的手慢慢按到了她的心口,夜風中看來,卻只是繾倦纏綿。
再讓他選擇十次,他都會選擇殺了零,保全娑。
他有過不計其數的女人,但只愛上一個。他從未想積極做過什麼,因為早已崩壞,所以一直任由它繼續崩壞,跌得再深他也漠然,可到達阿迦城以後,他卻想成全娑,想讓她健康、想幫她守城、想讓她吃和睡,想讓她自由。
他對她沒有太多的情慾,只有説不出所以然的真心,真心實意的想成全她的一切,別無所求。
所以——他不想在娑的面前再做一次姬九,他想做雲墒……而他此生一共也只做了一次雲墒,做了一次自己,就反叛了雲項。
他毀了她的城,留下她一個人。
這殘忍得不可思議,但他想是她的話,她能活下來,她也許會重建一個阿迦城,以她千年的壽命向後人細述鄰國的男人如何居心叵測;也許她能就此擺脱一個城的束縛,無拘無束地做她自己,看究竟是要去天涯還是海角,去雲端還是沙漠,自由地走。
他不在乎在日後漫長的時間裏,她是否記得他或者恨他。
他將陪着她的城一起死。
娑的視線慢慢地移了過來,似乎有了什麼感應。雲墒的淚奪眶而出,就在他將要施術爆裂她的心臟,再以袖中匕首刺出一刀的時候,腹中驟然一涼一痛,隨即懷中人揚起了頭顱,睜開了眼睛。
原來她並沒有睡着。
雲墒吃驚地看着揚起頭的零公主,她手裏握着他袖中的那柄金匕首,那匕首本來就在他袖中,她力道剛猛凌厲,在袖外抓住刀柄奮力一刺,就徑直從他袖內倒刺入腹,直沒至柄。
她沒放手,他的鮮血泉湧而出,瞬間染紅她的手,她睜大眼睛看着他,“是你害死了我們大家!我説過——找到城裏的惡魔,我會殺了他。”隨即她的眼睛紅了,“可是你……可是你雖然那麼壞,可是你還是救了我、救了娑很多次,就算是剛才你也對我那麼好……為什麼你是泰熙國的人,為什麼你要替泰熙國的壞人做事?難道我們對你不夠好、不夠讓你覺得阿迦城是好的、不夠讓你想要保護我們嗎?”
她緊緊抓着刀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為什麼你要這樣……我好傷心好難過……”
他反而笑了,上天……終是不忍讓她遭遇最終的殘忍,她還來不及感覺到他的殺機,她還覺得方才他很温柔,這讓他欣慰,“你——不是一直都不信?怎會突然知道了?”他笑着問,眼神清朗,沒有一絲毫芥蒂。
“因為泰熙國的劍殺死了森林裏的動物。”她低聲説,即使血染雙手,她還是那樣簡單,“那天你帶着我在森林裏玩,我記得我們沒有遇到任何猛獸,你一點也不害怕,是你帶着我到處走——而你本該不認識路的。”雲墒的手仍然摟在她的腰上,並沒有離開,聽着她認真地分析,覺得很有趣,即使她是如此簡單,卻並不糊塗,倒是他看輕了這個認真的傻丫頭,只聽她繼續道,“那天晚上你闖進了白塔、你救了娑,因為你救了娑,所以沒有人問你為什麼要闖進白塔,但闖進白塔是天大的罪,你闖了兩次,為什麼?”她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問,“你……永遠都能預知娑會暈倒在那裏面嗎?因為娑原諒你,所以我們都原諒你,可是你為什麼耍闖進去呢?後來白塔里長出了尼草,那種草只有伊藍森林才有,娑平時是不能去森林的,我是不進白塔的,去過森林又進了白塔,有可能帶進種子的人只有你。我想至了是你,大家都想到是你,可是你在白塔裏幫娑和索妮拔掉了摩尼草,又讓大家不敢懷疑你。”
他笑笑,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天為什麼會出手救人,何況大家呢?
“但後來你趕走了你的侍衞,娑説你讓他們去找金礦,但那個方向沒有金礦。”零公主的眼淚一顆一顆掉了下來,“接着城裏的人就開始生病,一個傳一個一個一個傳一個,大家部長了紅斑,誰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可是也會有很少的人沒有生病,他們都住在遠離城邦的地方,從來不喝城裏的水,不和城裏的人來往,所以問題一定在城裏。”她從口袋裏翻出一個小小的瓷片,“在城裏的井裏找到這個,這是你喝茶的杯子。”
“我讓張友賈去井水裏放血,不想他竟然連茶杯都留下了。”雲墒搖了搖頭,“枉費他一向行事謹慎,竟會留下這樣的證據。”
“呵就算這樣我還是相信你,還是不相信你就是那個惡魔!你要是那麼壞,為什麼要救我和救娑啊?你真的好奇怪!既然你是惡魔,你就不要救人!你為什麼又要殺人、又要救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壞人?”她終是哭了,撲人他的懷裏,“不會是你的,我絕不相信。可是……可是白塔倒了,娑生病了,娑是個女人……-你為她留下巫女戒,你其實是會騙我的,其實真的會有很多事我不知道,我想我不能不知道這個。白塔倒了,那麼多人痛苦地死掉,我好害怕,而你……而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害怕呢?”
他微微一怔,他想……他終是忘了做出眷戀人世的姿態。
“然後泰熙國的大軍來了,”她在他懷裏擦掉了眼淚,“他們説來抓你,那只是一個藉口是不是?
他們想要阿迦城的黃金,對不對?我們在作戰的時候你不參加,你根本不害怕被抓走,你什麼也沒有阻止,就那樣看着。姬九,有太多太多人死了,一路走來路的屍體,他們做錯過什麼呢?他們甚至連泰熙國在哪裏都不知道,他們既不認識你也不認識我,可是為什麼他們會死?太多人死了,我必須保護阿迦城,成千上萬的人命,姬九……那麼多人死,看在你眼裏,你不傷心嗎?你不害怕嗎?這種時候,我的相信和不相信無關緊要——”她含着眼淚,“事實——就是事實——我一點也不想相信你就是惡魔,但我的相信推不倒真相。老祭司為你打開水晶球,你去了敵人的營帳,你和敵人的首領是朋友,你接受了他的金匕首——我不能——不能讓你再危害娑的城邦!”
“傻丫頭。”他摸了摸她的頭,“如果有很長的以後,你會……變得很了不起。”
零公主握着那金匕首,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呆呆地坐在雲墒身前,淚流滿面。
雲墒抬目望去,身邊百多人的巫師、巫女和獵人等都慢慢地站了起來,原來誰也沒有睡,一百多人的曰光都充滿了憤怒和仇恨,那驚詫、失望、憤怒、仇恨和恐懼交結在—起,宛若森林中狩獵的羣狼,每一雙眼睛都閃爍着異類的光。
再停留片刻,他就會被這些人的仇恨撕碎,雲墒飛快地看了娑一眼,她還坐在那裏,目光平靜地看着他,一切早已揭破,她的眼裏沒有恨,也沒有歡喜或温柔,只餘一抹淡淡的無奈。
一瞬間心頭痛了,他毀了她的城,愛不了她所愛,守不了她所守,只交付了死亡和無奈。
她知道他是真誠的,無奈的是……再真誠的愛戀,也橫跨不了毀城滅池的罪,橫跨不了這一地無辜的白骨。
她坐在那裏,離他很遠、很遠。
但無論離得有多遠,無論他是不是即將死去或被碎屍萬段,他都記得還要為她的未來繼續掙扎。
“啪”的一聲,鮮血飛濺,雲墒按着零公主的手,直接拔出了那柄匕首。形成了包圍圈子的巫師們呆了一呆,只見他出手如風,嚷的一聲悶響,那柄帶血的金匕首離體尚未冷卻,驀然刺人了零公主的胸娑整個人跳了起來,臉色剎那慘白,“你——”她沒想過雲墒竟會動手傷害零!純潔之力剎那爆發,撞向雲墒。
但云墒行事何等快捷,一刀得手,提起零公主的身體,一手掩腹,往泰熙營帳的方向狂奔而去。
巫師的包圍圈竟留不住他,他的動作太快,誰也沒有看清楚就讓他和零這麼消失了。
只剩一地狼藉的鮮血,點點滴滴,像條蜿蜒的絕路,從夜色中鋪開到死——那個字去。
娑緊緊地握着拳頭,眼裏終於泛起了強烈的憤怒之色,她可以不恨雲墒騙她,可以不恨雲墒為泰熙賣命,但她不能不恨他竟會對零下手——他竟然真的下得了手!
這是個處心積慮已毀了整個阿迦城的男人。
她從未如此刻這麼清醒地認識到,他是個毀滅了阿迦城的男人!
她該在自己病發之前,徹底毀滅這個毀了阿迦城、殺了零的男人!
“春秋幾人管,黃沙漫。旗當撤,殘色消磨欄杆……”
雲項的營帳裏,他依然在撫琴,甚至正在譜曲,指法細膩。
遠遠地傳來一陣喧譁,有兵刃相交之聲,他提筆寫了一道軍令,發令下去之後,喧譁聲果然少了。
再過片刻,一陣熟悉的微風吹入帳中,夾帶着濃郁的血腥味。
雲項微徽抬眼,琴台前站着雲墒,雲墒手裏橫抱着一個陌生卻年輕的小姑娘。
金匕首就插在她胸口,小姑娘臉色慘白,奄奄一息。
“你留情了。”雲項道,金匕首雖然插入零公主胸口,卻未中要害。
雲墒手按腹部傷口,沙啞地道,“耍死耍活,任你做主。”
雲項看着他血流不止的傷口,表情微微震,“你——”
“滅鳳丸。”雲墒打斷他的話,伸出手來,“我的時間不多了,無用的話不説也罷。”
雲項探手人懷,一言不發,交過了滅鳳丸的藥瓶。
雲墒將零公主徑直丟在雲項的琴台上,握着藥瓶隨轉身就走,那披亂的長袍長髮在夜風裏翻飛,點滴的鮮血從始至終沒有停過。
雲項的眼裏充滿了哀傷,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裏,他清澈的眼角甚至佈滿了血絲。
但他始終沒有走出去扶他。
也沒説過任何一句話。
雲墒飄然而去,今夜夜色奇黑,而月明如玉。
再回到阿迦城城門的時候,雲墒的視線已經不大清楚了,恍恍惚惚的看見城門左近站了許多人。
娑……在哪裏呢?
他握着那個藥瓶。
“阿莫周那異乎嗚薩那那……”人羣中響起了低沉豪邁的咒語聲,他彷彿看到有一片光向着他蔓延而來,隨即全身上下都不能動了。
他就像個石雕般停住,無法再前進。
如果他還有一絲力氣,也許使用瞬行術掙脱巫術的控制也不是難事。但他拖着致命的傷勢來往十幾裏地,又與左千秋動了手,實在已無能為力。
娑……究竟想將他怎麼樣。
人羣向他走來,娑就站在人羣的最前面,他對着她微笑,她卻面無表情。
“零公主呢?”唸咒語的老者住着枴杖,聲音很洪亮。
他搖了搖頭,努力調息,嘗試了數次之後,終於能緩緩舉起右手,“娑……”
娑看着他緊握的瓷瓶,微微揚眉。
“你過來,我就……告訴你……零在哪裏……”他柔聲説。
娑往前邁了一步,又一步,身後老祭司將她拉住,“城主!千萬不要受泰熙國的妖人蠱惑,他定另有陰謀!”
“你過來。”他説。
她抱胸看着他,終是慢慢的走了過來。
他就在她靠近的那瞬間捏碎了藥瓶,帶血的手指抓住藥丸,一瞬間塞入了她嘴裏。
滅鳳丸八口即化,娑顯然大吃一驚,純潔之力驟然發出!
她身後那些巫師與祭司幾乎在同時對着雲墒發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巫術。
火焰、雪花、狐狸與蛇型的光斑、烏鴉、刀、劍、斧子……包括娑無形無跡的純潔之力,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光華漫天,血泉飛濺——等光華過去,雲墒原先站的地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既沒有殘屍、也沒有白骨,甚至也沒有灰燼。
只餘幾塊衣袍的碎片在風裏輕輕地瓢動。
他一生酷愛紫袍,誰也料想不到,身死以後所留下來的,卻是些許白色的碎布。
在夜風裏飛得就像蝴蝶一樣。
一個月後。
泰熙雲帝退位,寫下詔書將帝位傳與六王爺雲項。雲項剛剛從阿迦城得勝歸來,聽説阿迦城在這一戰中死傷殆盡,連戰十三日後,最後竟是無一生還,泰熙先入城的前鋒隊也是傷亡慘重,但比起阿迦城萬餘戰死之數,仍可見泰熙軍隊是何等驍勇善戰,萬夫莫敵。這一戰中,雲項不但殲滅了叛臣賊子云墒,只帶了一萬兵馬就滅了富庶的阿迦城,並從阿迦城的金礦和寶庫中取得了無數財富。
那些錢財在招納流民、購買賑災糧草、包括犒賞軍隊、提高俸祿等等方面都發揮了極大作用,百姓接受了朝廷的饋贈,有了安居樂業的信心,各地又陸續下了幾場小雨,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變化。
這一切讓雲項極大擁有了民心,繼位之後,他將先前衙門的官員清退了三分之一,制定詳細的規章嚴懲貪官污吏,繼而造橋鋪路,做了許多百姓期待官府做的事。
泰熙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振作起來,欣欣向榮,與雲帝在位之時境況截然不同。
敬慕這位年輕皇帝的人很多。
但似乎很難從雲項身上看出,登基之後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似乎並沒有太大變化,不上朝的時候,依然一身簡衫。
接近這位皇帝的人都知道,皇帝喜歡撫琴。
尤其喜歡一首曲子。
“春秋幾人管,黃沙漫。
旗當撤,殘色消磨欄杆。
血字三,染蝶飛秋玉蘭。
書縱已成海,此生不見也枉然。
撫琴縱橫彈,聲聲慢。
奏今古,激揚能幾分膽。
指江山,誰袖中決冷暖。
劍既已成血,揮刃斬酒有何堪。
冰霜炭,虎狼怒騰霄漢。
幾重關,天月一照血滿。
鼓簫亂,棄女捧骨一半。
千里荒草岸,魂歸何處尚可安。
三泉可濯,三願可見,生死人而肉白骨,戰同途而魂不孤,綠酒未冷,新雪猶化滿壺。
哭笑是,許三巡三杯酒,復三巡三杯酒,墳無骨。
山河貫,千里天暮雪滿。
雁飛還,銜百年海門寒。
雙鬢染,迷腸結芳草斷。
江山盡春色,聽夜雨落花,幾更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