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農曆年來得特別早,聖誕還沒過去多久,轉眼就是春節。
自然是要回Y市過年。Y市離A城不遠,平時開車只要三個多鐘頭,過年路上擁擠,以琛和默笙早上出發,到Y市竟然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
察覺到身邊的人安靜了很久,以琛不由轉過頭,她從昨天就開始瞎緊張,怎麼到了Y市反而好了?
默笙正怔怔的望着車窗外,連以琛長時間停留在她身上的視線都沒有感覺到。
以琛眸中閃過莫名的情緒,頓了下突然開口叫她。“默笙。”
“呃……”默笙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回頭問他:“什麼?”
“你會不會打麻將?”
打麻將?默笙懷疑自己聽錯了。
“阿姨最喜歡打麻將,你要是不會,她大概會很掃興。”以琛雲淡風輕的口氣,卻刻意把話説得嚴重。
默笙一愣,剛剛在腦子裏盤旋不去的思緒都飛走了,只剩“麻將”兩個字在轉。“怎麼辦?我不太會。”默笙懊惱極了,“你為什麼不早點説,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現在準備也來得及。”以琛嘴角揚起淺淺的笑,停車。
“默笙,我們到了。”
這樣熱鬧的新年她有多久沒過了?
窗外漫天的飛雪,爆竹聲不停的傳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着年夜飯,聽老人嘮嘮叨叨。
“你們兩個孩子越大越不孝順,一個交了男朋友也不告訴媽,一個乾脆連結婚都不説……”
以玫朝以琛做個鬼臉,“媽,你都説了一下午了。”
“難得孩子回來,你就讓他們好好吃頓飯,不要一直羅嗦個不停。”何爸説。
“我看是你厭我煩吧……”何媽轉而説起何爸來,怕老婆怕了一輩子的何爸立刻苦了一張臉。
那頭張續聽不懂方言,一直吵着要以玫翻譯,以玫嫌煩,一個大男人居然開始耍賴。
默笙笑着聽着,習慣了在國外冷冷清清的過年,在這樣的温暖氣氛裏,竟然有不敢開口的感覺。
飯後何媽果然組織一家人打麻將。以琛早就躲進書房,以玫則主動要求洗碗,於是只有不敢反抗的何爸,默笙和準女婿上台。
何媽是打了幾十年的老手,功力深厚,何爸做了幾十年的陪練自然也不弱,以玫的男友從商,算計乃天性。只可憐了默笙在國外待了那幺多年,對國粹一知半解,臨時上陣,輸得一塌糊塗。
以琛從書房出來簡直不敢相信,“一個鐘頭不到,你居然能輸成這樣?”
默笙羞愧極了,訥訥的説:“運氣不好……”
以琛拍拍她的肩膀叫她站起來,“我來。”
這才叫勢均力敵,默笙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有意思,到了一點還不肯去睡覺。以琛趕了兩次沒用,最後乾脆臉一板,默笙只好去睡覺了。
夜裏默笙睡的迷迷糊糊,聽到開門聲,扭開台燈。“完了嗎?贏了還是輸了?”
以琛掀開被子躺進去,一臉疲倦。“阿姨一個人輸。”
默笙瞪他:“你們三個大男人怎麼好意思的!”
“何氏家訓,賭場無父子。而且阿姨不輸光了是不肯歇的。”以琛拉她入懷,“快睡,累死了,都怪你不爭氣。”
默笙立刻慚愧得不得了,平時他工作就忙得要死,回家過年還要受這種折磨,真是可憐。於是乖乖的靠在他懷裏睡覺,不再吵他。
半晌,卻感到他温熱的唇在她頸後遊移,默笙微喘,“你不是很累嗎?”
“唔!”以琛的聲音模模糊糊的,“我還可以更累一點。”
年初一早上七點多默笙就醒了,坐起來穿衣服,又被以琛拖進了被子。
“這麼早起來幹什麼?”以琛睏倦的説。
“做早飯……你鬆手啦。”默笙使勁掰他扣在她腰上的大手,以琛卻連手指都沒動一下,默笙懊惱的放棄。“以琛!”
“再陪我睡一會。”
真是!默笙咕噥。“以琛,你今天有點怪。”
以琛身軀一僵,沉默幾秒,聲音有點不自然。“哪裏怪?”
“簡直像小孩子一樣。”默笙抱怨。
以琛手指微微放鬆。“別鬧,睡覺。”
外面好象沒人走動的聲音,默笙妥協了,反正她也掙不開他。“那我再睡一會。”
可是……這樣的睡姿很不舒服哎!
閉上眼睛不到一分鐘,默笙又開始不安分,想把以琛橫在她腦袋下的手臂推開。
怎麼一個女孩子睡覺會皮成這樣?以琛睜開眼睛,“你能不能不要動來動去?”
默笙愁眉苦臉的,想睡枕頭,枕頭比較軟比較舒服。
“……以琛,這樣睡你的手臂會很酸的。”
她還真會“替他着想”,放她自己睡覺的結果大概是兩個人一起感冒,還是把她抓好睡得安心些。以琛乾脆當做沒聽到,閉上眼睛自己睡自己的。
默笙瞪了他半天,還是沒轍,又睡不着覺,眼睛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停在眼前的俊顏上。
以琛……真的很好看哎。
悄悄的親他一下,默笙終於有點睡意了,腦子裏朦朧的想着待會還是要早點起來……
結果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居然已經十點多了,以琛不在牀上。默笙趕緊起來,穿好衣服走出房間,以琛和何爸正在客廳裏下棋。
默笙不太好意思的叫了聲“叔叔”,何爸笑眯眯的朝她點頭。
默笙走到以琛旁邊,小聲的埋怨他。“你怎麼不叫我?”
“嗯、嗯。”以琛手執棋子,心思都在棋盤上,落子後才抬頭説:“去廚房幫下阿姨。”
“哦。”默笙探頭看廚房,就何媽一個人忙來忙去的。“好。”
何媽看到默笙進來也是笑眯眯的。“小笙起來了?晚上睡得習慣嗎?”
默笙連忙點頭,她大概是最晚起牀的了,還會不習慣?“阿姨,這個我來弄。”取過何媽手中的菜刀,細細的切起肉絲。
何媽拿起一旁的青菜洗,一邊和默笙聊起天來,東一句西一句的扯些家常,説了幾句話突然“哎呀”了一聲,想起一個早該問的問題。“看我糊塗的,小笙,親家公親家母也在本市吧?什麼時候大家吃個飯見見面。”
默笙一愣,差點切到手指,咬下唇,該不該説呢?抬頭看見何媽和藹善良的笑臉,默笙實在不想欺騙,還是決定説實話。
“我爸爸……”
“默笙。”
欲出的話被打斷,以琛出現在廚房門口,臉色有點蒼白,下顎繃得緊緊的。
“這孩子!突然冒出來嚇人啊。”何媽拍拍胸。
以琛表情緩和了些,眼神卻沒有絲毫放鬆。“默笙,我的外套你放哪裏了?我找不到。”
“……哦。”默笙怔了怔,洗手去房間。
外套就在牀邊的架子上掛着,很顯眼的地方,一進房間就能看見。默笙在架子前怔怔的站着,心中翻轉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以琛從她身後取下外套。
“不要胡思亂想。我只是不希望他們對你有什麼想法。”他低嘆着説:“默笙,你要對我有信心一點。”
話語中若有似無的苦澀讓默笙一陣酸楚,她又多想了。
“以琛……”
“我寧願你馬虎糊塗一點,別想那麼多。”
默笙仰望着他。“可是那樣你又會嫌我麻煩。”
“你總算還有自知之明。”以琛揉揉她的頭髮,“是很麻煩。”
可是不會心疼。
“出去吃飯,阿姨應該做好飯了。”
吃飯的時候何媽又問起默笙的父母,默笙只説父親已故,母親在國外。何媽嘆息了兩聲就沒多問,一心想着説服大家飯後打三圈,有益身心。可惜大家都不捧場,何爸要睡午覺,以玫要帶張續去Y市的著名景點玩,何媽也只好悻悻然作罷了。
以琛昨晚沒睡到什麼覺,下午用來補眠。默笙早上起的晚,了無睡意,便在他睡覺的時候翻他以前的東西玩。
一張舊的考卷也能讓默笙津津有味的研究半天,看看他那時候的字怎麼樣,看看他會錯什麼題。還有以琛以前的作文本,默笙一篇一篇作文看下去。以琛議論文寫得極好,基本上都在九十分左右,默笙想想自己那時候議論文每次都只有六十多,不禁嫉妒不已。幸好他抒情文寫得不怎麼樣,找回一點安慰。
以琛醒來的時候就看到默笙坐在木地板上翻他以前的雜物,咳了一聲提醒她。“何太太,你在侵犯我的個人隱私。”
“以琛,你醒了?”默笙抬起頭,眸子亮亮的,興致盎然。“還有什麼好玩的?”
她還真的看上癮了。以琛失笑,拉她起來,“別坐地板上。”
彎腰翻了翻地上散亂的東西,“阿姨怎麼還把這些東西收着。”
“這張照片你幾歲?”默笙遞了張舊照片給他。照片上的以琛尚年少,清俊挺拔,穿着Y市一中的校服,捧着獎盃。
“大概是高一參加全國物理競賽。”
“物理?你不是學法律嗎?”
“嗯,不過高中是讀理科。”
“早知道你在一中,我也去一中唸了。”默笙説着無限懊悔,“我本來可以去唸的,後來想想離家太遠了,早上我肯定爬不起來。”
“幸好你懶。”以琛的語氣絕對是慶幸,“讓我有個清淨的高中。”
默笙兇兇地瞪了他一眼。“還有照片嗎?”
以琛從上面的櫃子拿出相冊,“不多,我們家的人都不愛拍照。”
相冊是很老式的那種,看得出有些年代了。翻開首頁是一張嬰兒照,上面寫着——“以琛一百天”。
照片上的嬰兒白白嫩嫩,眉間微蹙,非常有氣魄。默笙愣愣的看了半天,不可思議的説:“以琛,原來你生下來就這麼嚴肅。”
“嬰兒哪有什麼表情。”以琛蹙眉。
“有啊!”默笙爭辯説,“我爸爸説我小時候一看到相機就笑眯眯的。”
後面大部分是合照,年輕的女子手裏抱着孩子,依偎在年輕的丈夫身邊,幸福的對着鏡頭。即使那時候照相技術拙劣,仍然把女子的秀妍無暇和男子的高大英俊展現得淋漓盡致。以琛外貌上則像父親多一些。
默笙沒再出聲,沉默的翻完僅有一本的相冊,抬頭默默的看着以琛。
“我沒事。”以琛抽走她手裏的相冊,“那麼久了,再多的情緒也淡了。”
默笙仔細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放心。“我們去看看他們好不好?”
“等到清明節。”以琛輕撫她小狗啃過似的頭髮,“等你頭髮長整齊,不然真成了醜媳婦了。”
春假並不長,默笙大部分時間被何媽拉在麻將桌上小賭怡情,可惜幾天密集培訓下來沒見一點長進,還是看了台上的牌就忘了自己手裏有什麼,看着自己的牌就不知道別人打了什麼。
以琛只有搖頭嘆息,不知道要羞愧自己的老婆天資了了,還是慶幸她將來起碼不會在麻將桌上敗家。
明天就要回A城,這晚默笙輾轉難眠,以琛在她第三次翻身的時候把她定在自己的懷裏。
“在想什麼?”
“以琛。”黑暗中默笙靜了一會,低聲説:“我有沒有和你説過我媽媽?”
以琛把手放在她背上,沉沉的。“沒有。”
“爸爸和媽媽很奇怪……”停頓回憶了一下,默笙説下去,“小時候就感覺媽媽似乎不喜歡我,好像是因為爸爸的緣故,可是也沒想太多。後來爸爸事發,我在美國,媽媽和我斷了聯繫,爸爸的老同學才告訴我,媽媽和爸爸在事發前一個月就離婚了,爸爸會在監獄裏自殺,其實是因為媽媽也被牽扯在裏面,他不想連累她,所以才一死承擔了所有的罪名。”
現在雖然已經沒有初聞時的不可置信,默笙的聲音仍然很壓抑。“我雖然知道他們之間有問題,可是從來沒想到嚴重到這個地步。”
感覺到她身軀微顫,以琛攬緊她:“過去了就別想了。”他口才雖好,對安慰人卻不在行,只是輕輕地拍着她,倒像在哄騙小寶寶。
默笙想象一下以琛哄小孩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沉重一下子卸掉許多。“我沒有難過了,只是剛剛想到,我現在已經很開心了,她還是一個人過年,不知道怎麼樣。”
以琛望着天花板,黑夜中他的眼神淡漠,語氣卻像夜色一樣的柔和。“你要是不放心,明天早上去看看。”
“嗯。”默笙有點困了,靠在他胸前,聲音倦倦地説,“起碼告訴她一聲,我很好。”
次日早晨以琛和默笙告別了依依不捨的何爸何媽踏上歸途,以玫和張續上班時間比他們早,已經在前天就走了。
離開Y市之前他們去了趟清河新村,不過這次好像又撲了個空,默笙敲了好幾分鐘的門都沒人來應。
“要不要等一會?”
默笙搖了搖頭説:“算了,我們走吧。”
老式樓房的樓梯狹窄深長,下樓的時候默笙很有經驗的説:“這種樓梯要走慢點,不然會在拐彎那撞到人。”
以琛看了她一眼。“你撞了幾次?”
“……”默笙訥訥,“還好吧,沒幾次。”
那就是很多次了,走路不看人也是她的毛病之一。以琛伸手板過她的臉頰,左看右看,輕籲一口氣。“還好沒有撞歪。”
默笙朝他做了個鬼臉。
坐在車上默笙回望舊樓,心中有些淡淡的悵然。這次仍然沒見到她,她和母親雖然是母女,可能緣分還是太淺了。
車快開出小區門口,默笙隨意的看向車窗外,卻在一瞥之下連忙叫道:“以琛停車。”
以琛踩下剎車,性能優良的轎車在最短的時間裏停住,默笙打開車門向後追去。以琛沒有下車,從觀後鏡裏看到她在幾十米遠處追上了一個身形清瘦的中年婦女。
心裏忽然就生出一股煩躁,他下意識的伸進衣袋摸煙,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最近打算把本來就不大的煙癮完全戒掉,根本沒放煙在身上。閉目嘆氣靠向椅背,打開車內的音箱,輕柔的音樂輕瀉而出,安撫人心。
同一首鋼琴曲聽到不知道第幾遍時,耳邊響起敲窗的聲音,以琛睜眼看到默笙,搖下車窗。
“我剛剛和媽媽説我結婚了,你們要不要打個照面?”默笙問他。
以琛沉默的頷首。
遠處默笙的母親裴方梅遠遠的看着女兒和一個高大挺拔的年輕人向她走來,她視力不佳,尚看不清楚他的長相,卻隱隱感覺到他氣質出眾,小笙看來眼光不錯。
只是……裴方梅皺起眉頭,剛剛小笙説,他叫何以琛?
何以琛,這個名字為什麼總給她一股熟悉感?
轉眼人已經到眼前,裴方梅看清他的樣子,果然是一表人才。
默笙給他們互相介紹。
“我媽媽。”
“他就是我説的何以琛。”
“您好。”以琛淡淡的問候了一聲。
裴方梅深思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濃。她頗矜持的笑了下説:“你就是何以琛?小笙眼光不錯。”
“嗯。”默笙有絲尷尬。
他們都不説話,默笙也沒什麼好説。想問的都是禁忌不敢問,問候的話就那麼幾句説完就沒有了。
“以琛,你帶名片了嗎?”默笙想起來問。
以琛點頭説,“車上有,我去拿。”
在以琛拿來的名片反面匆匆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默笙遞給母親,“這是我的聯繫方式,你要找我可以打這個電話。”
裴方梅接過,看了一眼説:“既然你們急着要走,我就不留你們了。”
“嗯。”默笙應了一聲,遲疑了下説:“那我們走了。”
匆匆告別母親坐回車上,默笙神色頓時比剛剛自然了許多。“能這樣就很好了。”畢竟已經闊別八年,這樣有些客氣的見面反而讓她感到輕鬆。
以琛一時沒注意她説什麼,他想起裴方梅方才那個深思打量的眼神,心中疑慮叢生——她是不是回想起了什麼?
默笙看他久久不開車,不知在凝神思考什麼,忍不住推了推他的手。“以琛司機,回到地球沒有?”
晶亮的眼睛笑眯眯的看着他,以琛疑慮未消,又開始頭痛,怎麼最近越來越覺得某個人某些曾經令他頭痛不已的個性在死灰復燃?
難道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事實證明古人的話很有道理而他的預感也很正確。
二十七歲趙默笙當然比十八九歲的時候要懂事得多,可是某些以琛曾經很熟悉的小毛病顯然並沒有隨着年齡的增長而離開,比如説講道理講不過他就耍無賴,比如説越來越喜歡粘他,比如説把不喜歡吃的菜都挑給他,比如説……
好吧,何律師暗暗承認,他其實很享受。而且,把她這些小脾氣養回來,也真的很不容易。
喜宴定在一個半月後,以琛打算在喜宴結束後休息一段時間,所以這段日子忙着把手中的工作能結的結掉,能扔給別人的扔給別人,“法律時間”的特邀嘉賓主持是早已經推掉的了。至於喜宴的準備工作,擬名單、定酒店等等,煩人的事情基本上都由以琛一手包辦了,相比之下默笙實在輕鬆得有些過分。
其實這些事情都可以交給專門的婚禮公司打理,不過以琛顯然更喜歡自己親手來做。
當然,默笙也有頭痛的事,她找不到伴娘。
以玫不行,人家一過年就飛快的領了結婚證。
小紅更加不行,默笙已經被她以諸如“隱瞞善良純潔的人民羣眾真實的婚姻情況”之類的理由敲了好幾頓大餐,跟她提了一次,小紅慘叫:“不行,再當伴娘我就永遠嫁不出去了!”
驚恐的表情讓默笙覺得自己實在是罪孽深重。
還有蕭筱,她從以琛那得到消息後曾打電話給默笙,語氣比上次見面要和緩許多,還説自己要當媒人。
總之,都不當伴娘。
最後的人選有些意外。
這天晚上以琛在卧室看一些比較費神的資料,明令默笙不許出聲吵他。
默笙趴在牀上寫請貼,名單是以琛早擬好的,她只要工整地抄上去就好。不過這個字是什麼字啊?以琛寫得這麼草。
默笙拎着紙橫着豎着看了半天。
不認識。
咬咬筆頭,要不要問以琛?抬頭看看他聚精會神的樣子……
他好像説過不準吵他……
算了,還是不要問了,先跳過好了。
默笙當然不是這麼聽話的人,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最拿手的就是陽奉陰違。不過那時候的以琛最多擺個臭臉,然後訓個兩句。現在結婚了就不同了,以琛某些“懲罰”方式簡直是百無禁忌,説實話,默笙真是怕了他。
默笙想着有點臉紅,這樣的以琛她以前是怎麼也想象不出來的。
可是好悶……抄着抄着默笙還是忍不住了,拿了一張白紙,刷刷刷寫字。
——“以琛,你害我和同事不和。”
寫好遞給他。
這不算説話吵他吧。
以琛本來不打算理她,抬眉掃到了紙條上的字,好像比較嚴重,提筆在下面寫了句——“怎麼?”
——“陶憶靜啊,你知道吧,她現在知道我和你以前就認識了,她很生氣,以為我故意瞞她呢,可是我們那時候那個樣子我怎麼説嘛。”
以琛揉了揉眉心,在小紙條上寫——“很嚴重?”
“嗯,很嚴重,我和她找了個機會仔細解釋了下,還請她做伴娘,她答應了^^不過她説她不送紅包了-”後面畫了個很可憐的哭臉。
果然很嚴重。
以琛把小紙條扔在垃圾桶,把她拉起來:“我看你是太無聊了。”
她陷在他懷裏,被他扣住了腰,笑嘻嘻地想爬起來,手撐在他胸膛上,沐浴後的清香盈滿他鼻間……
以琛有剎那間的沉迷。
這一切都是他的渴求,從今以後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手。
喜宴前幾天,事務所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以琛剛從檢察院回來,美婷看到他立刻説:“何律師,有位女士已經等你很久了。”
以琛順着她的指的方向看去。來客看到他已經站起來,舉止優雅的向他點頭致意,正是默笙的母親裴方梅。
“請慢用。”美婷把茶放在裴方梅面前的茶几上。
“謝謝。”裴方梅微微欠身。作為前市長夫人,她無疑是得體大方的。
美婷輕輕帶上門,辦公室立刻陷入一種異樣的安靜中。
裴方梅打量着坐在辦公桌後沉默的年輕人,首先開口説:“上次我們匆匆見過一面,你應該還記得我是誰。”
“當然。”以琛淡淡的回答。“趙夫人。”
冷淡的稱呼讓裴方梅心中的懷疑更多了幾分,她表情愈發温和的説:“你也不用太見外了,既然你已經和小笙結婚,那麼稱呼我一聲岳母也是應該的。”
以琛微微一笑,未置一語。
裴方梅微笑着説:“你若一時不習慣,也可稱我裴女士。”
“裴女士。”這次以琛從善如流,“我很好奇你的來意是什麼。”
裴方梅輕啜一口茶,神態安然。“上次短短幾句話,小笙便對你頗多讚美,我現在不過是過來看看,多瞭解一下,何律師不用草木皆兵。”
“默笙若聽到你這麼關心她,應該會非常高興。”
裴方梅望着這個眼神犀利的晚輩,親切的笑着説:“你在為小笙委屈?”
以琛面無表情。“默笙從來沒覺得委屈,我何必多此一舉。”
“的確。”裴方梅輕簇眉頭,嘆息着説:“小笙從小到大,我從未盡到母親的責任,一方面是忙於事業,另一方面我和她父親感情並不是很好,難免疏忽了她。幸好這孩子沒有那麼敏感,總算是健健康康長大。”
她停了下,似乎頗有感慨,接着又説:“其實我現在有意彌補,只是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面對她的一番言詞懇切以琛無動於衷,“裴女士若想表達母愛,何必捨近求遠,我想你去找默笙更直接一些。”
裴方梅仔細打量着他的神色:“你似乎對我頗有敵意?”
“大概是你的錯覺。”
冷場。
裴方梅再次端起茶杯,輕吹茶葉,半晌説:“不知道何律師父母從事什麼職業,有機會的話,不如約出來雙方正式見個面。”
“這大概不太可能,我父母早已亡故。”以琛淡然的説。
“哦?那我十分抱歉。”裴方梅語氣歉然,眼中卻沒有流露出一點驚訝,彷彿早已經知道。她沉吟了一下問:“他們是因病去世?”
一股厭倦的情緒在此時襲上以琛心頭。
其實説到現在,裴方梅的來意是什麼以琛已經十分清楚。她多半已經認出他是誰,卻不知道他對當年的事是否清楚,所以迂迴曲折的刺探他。以琛當然可以假做不知,然而現在他卻突然厭煩這樣沒完沒了的兜圈子。
“裴女士。”他語調平平的説,“何必繞這麼大圈子,何不直接問我,我知不知道我父親的死與趙市長有關。”
此言一出,裴方梅温和慈祥的面具瞬間脱落,她霍的站起來,色厲內荏的説:“你果然清楚!你和小笙結婚是什麼目的?為了報復我們?”
“我想我沒必要告訴你我為什麼結婚。”面對她的質問,以琛冷冷的説:“另外,我也沒那麼多耐心去編織這麼長一個報復。”
裴方梅狐疑的審視他的表情,良久道:“我不相信你。”
以琛毫不客氣的説:“你信任與否對我無關緊要。”
裴方梅噎住,怔了一會説:“小笙知道這件事嗎?”
“她不適合知道這些,也永遠不會知道。”以琛淡淡的説。早就決定,就算他們最後沒有在一起,他也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她。這些東西,他一個人來揹負足夠。所以默笙上次問他她父親對他説了什麼的時候,他故意誤導了她。
“其實當年那件事總歸是意外,誰也沒料到最後會這樣。”裴方梅語氣軟了下來。畢竟最後弄出了人命,所以當年裴方梅對何家印象深刻。十幾年後默笙一説起何以琛這個名字,裴方梅就覺得似曾相識,看到他的長相後更加懷疑,不安之下一番調查,果然他就是當年何家那個十歲的兒子。但是她卻不知道當時年幼的他是否知道那段往事,所以才有了今天這一番刺探。
她説話底氣如此不足,以琛已經不屑辯駁。起身打開窗户,外面清新的空氣一下子湧了進來,從十樓的窗户向外看去,天高雲淡,視野空曠,以琛煩悶稍減。
父親死時以琛不過十歲,年幼的他雖然聰明,卻不足以瞭解成人世界的複雜。只記得有一天放學回來,早上還好好的父親渾身是血的躺在醫院,已經沒有了呼吸,緊接着本來就孱弱的母親病故,他頓時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幸好父親的鄰居兼戰友收養了他,所有的緣由也是長大後他才漸漸清楚。
以琛的父親在八十年代末向銀行貸款投資房產,然而樓房造到一半時,銀行由於信貸政策的改變,要提早收回款項。彼時的趙清源正是Y市的銀行行長,地方的銀行行長有權批示是否要提前收回貸款,何父多方活動,趙清源終於同意給他續期,然而轉眼這筆款子卻沒了下文,何父活動的經費打了水漂,造了一半的樓頓時變成了爛尾樓。這時建築隊和材料商上門要債,何父在躲避中不慎從未造好的樓上摔了下去,當場死亡。
而那時只吃不吐的趙行長後來卻平步青雲,一直官至市長。他雖然沒有直接導致以琛父親死亡,但無疑是一連串悲劇的源頭,阿姨經常看着電視裏講話的趙清源對他説:“以琛啊,等着,壞人會有壞報的。”
以琛無法忘記當得知默笙竟然是趙清源的女兒時自己萬般複雜的心情,荒謬、憤怒、可笑,無數洶湧的負面情緒在看到默笙時再也控制不住的朝她發泄出來。也許這其中還夾雜着對自己的自厭,因為就算那個時候,他竟然還是不想分手。
那些一時激烈的話自己説出來也覺得心痛如絞,默笙呢?
而且自己幾乎……是立刻後悔了吧。
以琛眉間微攏,往事不堪回首。那時候他還年少,再少年老成也只有二十歲,尚不懂得怎麼控制隱藏自己的情緒,現在的他再也不會重蹈覆轍。
主人身上散發着明顯的逐客信息。裴方梅發現自己來這裏完全是錯了,如果他無意報復,她的出現只是多此一舉,若他真的要報復,如今的她又能阻止什麼?
可是畢竟不甘心就這麼無功而返,她放低聲音柔和的説:“我希望你能給我個承諾,我雖然和小笙不親,可畢竟還是她的母親。”
良久沒有迴音。
裴方梅素來心高氣傲,為默笙低頭至此已是極限,這時站起來説:“既然這樣,那我走了。”
她起身走向門口,手快握上門把時,卻聽到那個一直咄咄逼人的年輕人平淡如水的陳述。
“他們給我十年,我要默笙一輩子。”聲音中充斥着一種説不出的疲憊,他頓了頓説,“我屈從於現實的温暖。”
裴方梅先是怔住,然後才明白這就是她要的承諾,她回過頭。那個站在落地窗前的年輕人籠罩在一層淡金色的陽光下,只給了她一個蕭索的側影。裴方梅來不及説什麼,耳邊又聽到他淡淡的請求。
“默笙愛胡思亂想,這些事情,請不要讓她察覺。”
辦公室內已經恢復了平靜,以琛卻一時無法投入工作。看看時間也差不多快下班,索性合上卷宗留待明天處理。
衣袋裏的手機滴滴響起來,是短信的鈴聲。
肯定是默笙。
打開手機果然是她。
——“以琛,今天我發獎金,請你吃飯,馬上就到你樓下。”
以琛微微一笑,某人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就在眼前。正準備回給她,電話響起來,等他接完電話,手機裏的短信又多了兩條。
——“不回我,你不會不在吧……”
——“可憐的手機,以琛又把你扔在哪啦?”
這麼沒耐心。
以琛不禁搖頭,他一個電話也不過接了十幾分鍾而已,快速的回給她——“不用上來了,在樓下等我。”
以琛站在窗前,等着默笙出現在他視線中。
好像以玫曾經問過他為什麼能這麼耐心地等下去。
其實等待與時間無關,它是一種習慣,它自由生長,而他無力抵抗。
默笙已經揹着相機晃啊晃的出現在他視野中,她站在對面的樹蔭下,低頭按着手機。
一會兒就有新的短消息出現在以琛的手機上。
“以琛,我到了,快點下來,老規矩哦,我數到一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