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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笑我如今

    通微並沒有看到什麼,但是他感覺到殺氣,一股妖異的殺氣,不祥的氣息,凝聚成團,就在他身前。如果這妖氣不濃烈,距離不接近,也許他還感覺不出來,但是這妖氣太接近了,他是天生靈知的詛咒師,怎麼能毫無感覺?

    反而是千夕這樣單薄的鬼,因為太微弱,通微卻是感覺不出來的。

    食心女看了通微一眼,鮮紅的指甲陡然暴長,抓向千夕的眼睛。但是千夕看見通微已經警覺,她向後一飄,躲開了去,“他已經知道你在這裏了,你還不走!”她知道通微已經發覺了什麼,不由得膽氣大振。

    食心女冷笑:“老孃吃了這麼久的人心,難道還會怕這二十來歲的活人?橫豎老孃都已經死了六百多年了,難道他還能讓老孃再死一次?”她打定主意要吃通微的心,那太誘惑了,六百多年來,她第一次遇見,這樣帶着温柔的、憂傷的,隱泛着神秘和憂鬱的心,而且,這顆心特別地乾淨,血特別地純正。

    千夕與通微有着相同的血脈,雖然並非直系,卻是宗親,都是詛咒師的後世,她很清楚,詛咒師一旦起了靈知,有了警覺,那就不再是平常人,他們傳承的巫師的血脈,有着與蒼天溝通的能力,雖然經過千百年來的傳承,那能力已經削弱,但是靈知畢竟還是在的。

    通微拈起了前襟的梔子,那梔子被他佩戴在胸前,已經憔悴了許多,通微微微在指尖一轉,陡然間,梔子花開,奇蹟般的褪去了憔悴的顏色,像蒙着一團光暈,重開了。卻又就在重開的瞬間化成了粉末!

    那粉末順着通微的袖風往前一送,悠悠揚揚飛灑了滿天,然後墜落,雖然只是微小的粉末,但是就如梔子的幽香不可被人遺忘,那一點一點的粉末,在地上,依然閃着清晰的白色,那是梔子花的顏色。

    地上出現了兩個影子。通微眉頭一揚,他感覺到有一團東西,灑粉現形,卻出現了兩個影子?那就是説,在他身邊,有兩個非人的東西,一直跟隨着他。

    有一團肯定是敵人,他甚至看見了成圈的梔子粉末中,顯出的空白圖案裏,有一隻伸出來的手,帶着長長的指甲。那是敵人,他感覺到的殺氣,也是從這裏而來。

    但是另外一團,看不出是什麼,不規則的形狀,也許是它穿着寬鬆的衣裳,或者它本來就沒有形狀,只有一圈空白,什麼也看不出來。

    那是什麼?他凝視着,依稀記得,似乎去年十月二十八的晚上,他上一次令花開成粉的時候,也似乎看見了飄散的粉末之中,有這樣一團空白的圖案,這個東西,難道長年累月地,跟隨着自己?那是什麼?

    通微碎花成粉,令食心女顯形,令她頗為吃驚,因為鬼本無形,要用粉末令無形的東西顯形,那粉末,必然也要帶着某種非人的能力,通微,果然不是普通人!

    千夕看着地上自己的那一圈空白,扁了嘴,她已經很多次,很多次試圖要在他面前顯形,但是她做不到!做不到!她能盡的最大努力,就是這一圈空白,可是他,他除了微略詫異地看過一眼,始終沒有想到,那一圈模糊的空白會是什麼。

    是我,我是千夕。雖然我連形狀都沒有。“通微永遠都看不見我……”千夕看着地上那一圈空白,縱然她已經習慣了自言自語,但是想到通微永遠無法和她像從前一樣在一起,也忍不住悄悄地嘆了口氣。

    食心女當機立斷,暴長的指甲不抓向千夕,抓向通微!她要一把抓出他的心來!那樣火熱的,抓出來之後依然會跳動的心!

    妖氣拂面,通微一手指天,千夕關切地接近他,卻依稀感覺到通微這五年來精進的修為。他,並沒有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悲傷,而是避開了詛咒的能力,修煉了其他的道術,因為他有着詛咒師的血液,所以他修習道術,要比常人容易得多,成就也高得多。這一指,叫做“驚蟬”!

    霹靂聲響,一道閃電直打食心女的眉心!

    食心女大吃一驚,大喝一聲,陡然欺身到通微身前,以進為退,要一下子抓出他的眼睛來!

    他看不見食心女的動作,但是千夕看見了,她陡然穿了過來,攔在通微身前。

    “你這不知死活的小鬼!”食心女陰惻惻地道,她手爪加勁,要把這礙事的小鬼一把捏成不成形狀的幽魂團,讓她死後連形狀都失去!

    千夕當然知道被這百年的老妖一把抓住會是什麼後果,但是,她仍然擔心着通微。不見食心女的動作,他會吃虧的!他説不定以為,食心女已經退去離開了!他怎麼知道,她就在他眼睛前面,她的尖爪,距離他的眼睛不到一寸的距離!千夕閉起眼睛,她寧願放棄這幅好不容易維持的形狀,只要,這尖尖的爪子,從通微的眼睛前面離開!

    她非但沒有退開,反而迎了上去,被食心女帶着冷笑一把抓住!然後她使勁一擰,用力扭曲,千夕痛苦得簌簌發抖,卻咬住牙不叫出聲,狠狠地瞪着食心女。

    食心女冷笑,手爪再扭,千夕的魂魄時閃時滅,已經支持不住,要爆裂成一團團的幽魂團。

    千鈞一髮之際,通微“驚蟬”一指的第二道威力爆發,其實距離第一道閃電只不過眨眼之間,但眨眼之間,就已經發生了這許多他想也不會想到的事情。

    “轟隆”一聲巨響!

    第二道閃電筆直地打在食心女和千夕身上,食心女狂叫一聲,鬆手放開千夕,這閃電筆直地打在她眉心,她顏面出血,鮮紅色的嘴唇和指甲化為黑色如果再有第二次,她可能就要魂飛魄散了!放開千夕,她掩住眉心,一溜煙往樹林深處逃逸,一下子無影無蹤!

    千夕被閃電的餘波打到,她是那樣脆弱的鬼,單薄得就像一片花瓣,如何經得起食心女的一爪和通微這一記霹靂?她在地上翻滾着,她好痛,她要消失了,她的魂魄經歷了太大的創傷。

    我好痛……好痛……我要離開了……

    但是,我實在很高興。通微,你變得這麼強,變得不再需要我保護……你已經不再是需要我為你犧牲的那個十七歲的男孩,五年了,你已經長大,而我,依然是在十五歲那年,死去的女孩。

    “通微……我要消失了,不能再陪着你。我説過……説過要陪你到老……不要……不要怪我……”千夕痛苦地翻滾,卻依然在説話,即使他聽不見,她還是要告訴他:“別傷心,忘記你自己曾經遭遇的、令你遺憾的事,重新找一個,能夠令你快樂的女孩……真的,我不騙你,我不嫉妒的,只要……你能開心起來……”

    千夕在地上翻滾,滾到了通微的腳旁,她掙扎地伸出手,要拉住通微的衣角,要觸摸一下他的面頰。但是她伸出去的手,還是穿過了通微的身體,直到那隻手消失得連她自己都看不見,也依然、抓不住他。

    這就是對於連死去也不放棄的愛的懲罰嗎?千夕淒涼地落下最後一滴眼淚,她始終不能讓他知道,她曾經決定,不只要陪他到老,還要到死,到來生,

    一團光暈,瀰漫了千夕整個魂魄,那光暈飄浮起來,最終,散去了無痕跡……

    而這一段短短的時間對於通微來説,卻只不過是在祭神壇上坐了一陣,感覺到有妖氣撲面,所以招來霹靂,閃了兩道閃電,至於其他,他看不見,也想不到。

    他自然更想不到,他招來的霹靂,不但驅走了惡鬼,也間接消滅了他最牽掛的人,把她從鬼消滅成了無形。

    她為他而死,最終,為他而魂飛魄散。下手的都是他,而他,每一次,在下手的時候,都不知情。因為不知情,所以不會留情,因為不會留情,所以,特別殘忍。

    也許,這就是所謂,婆羅門花的詛咒,詛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因為婆羅門花的血緣,在死亡的時候,總是要比別人更痛苦、更殘酷。

    而這血緣中的瘋狂,是否也來源於——不甘心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痛苦,而指望着世界與我一起陪葬?我不甘願做這世上最不祥之人,所以怨恨着每一個比我快樂的人,希望他們都死得比我痛苦!

    這就是詛咒能力的來源,這世上最不潔、最殘酷的意念,一代又一代,這麼在血液裏,痛苦地傳承着,掙扎着,讓每一個繼承這血液的人,都在這千百年層疊的怨恨中被扭曲成惡鬼。

    是天之過?人之過?是天,詛咒了人?還是人,詛咒了天?

    誰知道呢?

    千夕在通微的足邊消散了,而通微,除了滿山秋色,依然,什麼也看不見——

    ***——

    夜,滿天星星。

    通微召喚降靈。

    今夜沒有月光,只有淡淡的,幽暗的星光,照耀在祭神壇上。

    降靈出來的時候,依舊帶着橫掃一切的鬼氣,一陣陰森的寒意撲面,膽小的人,早就被這一陣陰風嚇昏過去,但若見到降靈,必是誰也不會害怕的。

    因為降靈,是個猶如水晶琉璃一般詭異而漂亮的鬼。

    通微看着升在空中,冉冉成十字的降靈,麻衣在他身上飄拂,他也緩緩地,在祭神壇上空飄浮,就像一個沒有多少重量的形體。

    “又是你。”降靈先開口,言下,有些悶悶的不太開心,因為被通微召喚出來,是沒有血可以吃的。通微身上的殺人之血和千夕臨死給他下的封印,這兩個東西重疊在一起,不能給降靈維持鬼氣的温暖。

    通微寂寞而閒適地看着降靈,有點倦意地淡淡一笑:“我也很希望可以給你鮮血,只不過你自己不願接受。”

    降靈悶悶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血我不能要。”他在祭神壇上漂浮了一圈,轉了回來,樣子很單純,更加是很沒有心機。

    通微淡淡地道:“找你敍敍舊,不可以嗎?整天和你的屍骨在一起,你那屍骨早就成白骨了,也不必那麼寶貝。”他舒然在祭神壇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也有些事要問你。”

    “什麼事?”降靈在通微頭頂不遠處緩緩地飄浮轉動。他從來不想,他這一羣朋友,除了每次遇到事情會來找他詢問之外,是不是沒有帶給他什麼好處。換了是別人,也許是會嘀咕的,但是降靈不會,他的腦子裏只會想一件事,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至於其他的,比如別人什麼想法、以後和未來會怎麼樣,他從來沒有這些概念。

    因為他是這樣的,所以,表面上,聖香、通微他們,時不時就找件事來詢問他,説是有這樣一個鬼朋友,不利用一下太可惜,但是實際上,他們都用他們的方法,在關心着降靈。

    怕他寂寞,所以就經常來打擾,可惜,降靈除了有沒有血吃之外,他也不關心,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心裏沒有這種概念,雖然在這祭神壇上徘徊了千年,可是他依舊是他死的時候,那一個單純的,全然沒有心機的他。

    降靈寂寞,他自己卻不明白,他不懂得他不快樂,也不懂得什麼叫做寂寞;而通微,是懂得寂寞的人,他不但懂得寂寞,而且他享受寂寞,之所以不知不覺喜歡經常來祭神壇,也許是因為,兩個寂寞的靈魂,相互凝視,可以排解一些獨自不能排解的感覺。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通微道。

    “昨天聖香也這麼説。”降靈無可無不可地道。

    通微的思維被他打斷,微微一皺眉:“他問你什麼?”聖香,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嗎?

    “他問我,他會不會長生不老?”降靈依然無可無不可地道。

    什麼?通微只有搖頭,這種問題,除了聖香,也沒幾個人想得出來,他是窮極無聊到了極點,也許,是他實在想不到有什麼事情可以問降靈,所以才故意胡鬧。不過作為聖香,又有什麼時候,是不胡鬧的?“你怎麼回答?”

    “我説,‘不會。’”降靈回答,一點也沒有覺得,他和聖香在聯手製造一個笑話。

    通微的眼神微微變得深沉:“我想問的,不是這些,”他悠悠地問,“我想問,如果是沒有道行的鬼,生人能不能與之相見?”

    降靈在考慮:“見一個沒有道行的鬼?”

    “對,見一個沒有道行的鬼。”通微突然覺得語音有些顫抖,他這麼多年從未緊張過的心,突然之間,緊張起來了,隱約有一種恐懼的感覺,就生怕,降靈説出“不能”兩個字!他從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毫不懷疑,是可以和她相見的,所以他才會如此平靜,但是一旦問題問出了口,突然之間就成了懸念,成了一個,由降靈判斷生死的懸念,恐懼,隨着不確定而來。

    “見一個沒有道行的鬼,”降靈想事情想得很慢,“你確定,它變成鬼了?沒有投胎去了?”只有帶着強烈的未了的心願的魂魄,才會成為厲鬼,而壽終正寢死亡的,坦然死亡的,願意死亡的,都會迴歸地府,尋求投胎轉世。

    “當然,她,怎麼可能,留下我一個人?我一直在等,等着她回來,等着她入夢,但是她這麼多年來,連夢也沒有給我留下一個。”通微的目光穿過降靈,看着冥冥之中的神秘和不可知的什麼事物,有些自言自語,依然,不失閒適風雅。

    “哦,”降靈漫不經心地回答,“可以見的。”

    通微的心陡然提到了咽喉,剛才是緊張,現在是興奮!“要怎麼見?”

    “她的屍骨在哪裏?”降靈問。

    “她的屍骨?”通微茫然,五年前,千夕死去的那天下午,他把她葬在哪裏了?葬在那一天他殺死她的那個地方,那個他和她原本的家,一起長大的家,“在翠眉鎮,有個地方,叫做小園。”他説得有些出神,怔怔地,不知道是與誰説話,“她在小園裏面,周圍都是櫻花樹……”櫻花,他每次一想到櫻花,就感覺到它們像雨一樣正在不停地下,一點點,一點點的紅,就像千夕濺出來的鮮血。櫻花,飄過她的面頰,她閉着眼睛,無限地安靜而且平靜,那櫻花就不停地飄過她的眉睫,她的臉頰,

    “啊,那你就去小園,夜裏三更,對着她的墳墓念屬於她的咒語,就可以了。”降靈一點感覺不到通微的悽惻,依然漫不經心地道。

    “屬於她的咒語?”通微不解,“什麼咒語?”

    “每一個鬼,都有它自己的受召喚的咒語,就好像,我的咒語是迎神曲一樣。”降靈回答。

    “她的咒語是什麼?”通微問。

    降靈聳聳肩,“我不知道。”每個鬼有每個鬼的咒語,而鬼魂之間,卻是不相流通的。

    他要到何處去找屬於千夕的咒語?通微低頭望自己的鞋子,聖香能知道屬於降靈的咒語純屬偶然,難道他就要去尋找一個也許他這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偶然嗎?“沒有別的方法?”

    “有的。”降靈漫不經心地回答。

    “什麼?”

    “只要你也死了,不就看到她了?”降靈説這話絕對不是故意諷刺或者挖苦,他只不過是盡職盡責地替通微想一個可以見到鬼魂的辦法。

    “我也死?”這也是一個辦法。通微望天,“她不會希望我死的,我如果死了,豈不是讓她失望了?”

    “還有一個辦法,”降靈加了一句,“我可以幫你。”

    他可以幫忙到現在才説出來?通微苦笑,他知道降靈不是不幫忙,而是他剛剛才想到,“要怎麼做?”

    “告訴我她的樣子,我替你去找她,然後她可以藉着我的魂魄和你説話,你是看得見我的,所以,就可以看見她了。”降靈回答。

    “她的樣子?”通微沉思,“她很小,很蒼白,有一雙很大的眼睛,那眼睛很漂亮,像這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映到那眼睛裏去。她不算漂亮,但是很吸引人。”

    降靈茫然地看着他,然後回答:“這世界上眼睛大大的鬼很多。”

    通微無語地看着降靈,他眼裏的千夕是這樣的,而在降靈眼中,就是沒有特點的女孩。“你過來,侵入我的身體,你就可以感覺到,我心裏的她的樣子。”他閉上眼睛,等着降靈附體,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好啊。”降靈依然無可無不可,緩緩地,向着他飄了過來。

    給厲鬼附身,是很危險的事情,降靈是千年厲鬼,陰氣、煞氣更重,被厲鬼侵入身體,生人要喪失大部分的陽氣,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死於非命。

    但是不但通微毫不在乎,降靈也絲毫不覺得他在做一件危險的事情。

    陡然之間,陰冷徹骨,通微用力抓住了祭神壇上的荒草,才忍住了不打寒戰,他就像一下子被人浸入冰水,但可以感覺到一個形體在他身體裏面浮動。那感覺,實在太詭異,太讓人難以忍受,但是通微忍住了。過了一陣子,陰寒離開,他的嘴唇在這一剎那之間就凍出了一層白霜,蒼白如死,“你看到了嗎?”

    降靈在他身後浮動,他從通微的前面進去,從他的背後透了出來,卻聽見他在自言自語:“奇怪,怎麼會這樣。”

    “什麼樣?”通微忍住寒冷回過身來。

    “你身上,到處都是魂魄的碎片,”降靈自言自語:“一共有十三個,一個女孩的魂魄的碎片,她在你身邊魂飛魄散了,你卻不知道。”

    一個女孩的魂魄?通微本來身上就冷,這一下登時猶如身入冰窖,冷得他一時説不出話來,“是誰的?”

    “啊,”降靈依然自言自語:“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小小的,很微弱的鬼氣,白白的。”他也不看通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補了一句,“眼睛大大的。”

    通微臉色蒼白,“我要你看她的模樣,你到底看見了沒有?”

    “啊,”降靈這才回過神來,“看見了,一樣的。”

    “什麼一樣的?”通微開始忍不住寒冷,開始打戰,“你不要隨便亂看,看錯了,”

    “一樣的,和你身上這個女孩的魂魄的碎片一樣,白白的,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降靈不會看人的臉色,還很仔細地説了一遍,“她如果已經魂飛魄散,我就沒有辦法幫你看到她了,她已經不見了,消失了。”

    “你胡説!她,她無緣無故,怎麼會魂飛魄散?她如果一早魂飛魄散了,魂魄怎麼會拈在我身上?她既然已經消失了,你怎麼還能看見她?你胡説!我不信!”通微陡然忘記了身上的冷,忘形地一拍,他身下的石塊應聲而裂,嚇了降靈一跳。

    “對哦,她如果已經消失了,為什麼我還可以看見她的碎片?”降靈自言自語,“也可能,雖然她的魂魄已經散開,但是一時半刻,還沒有完全消失,”他想了想,雖然降靈想事情想得很慢,但是這個道理實在很簡單,“她魂飛魄散的時間應該不太久。”

    她,魂飛魄散的時間應該不太久?通微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有多久?一個時辰以前?”

    他幹什麼這麼兇?降靈這時候才覺得通微有些不太正常,平時通微是閒適而風雅的,什麼時候有這樣近乎瘋狂的眼神?看了通微一眼,降靈才有些不太情願地道:“是啊。”

    一個時辰以前?一個時辰以前,他招了那兩道閃電!他做了“驚蟬”!地上有兩團空白,一個是敵人,另外一個,是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跟隨在自己身邊的一個不成形狀的東西,它一直在的,只不過他從來不曾留心,從來不曾留心……

    他的“驚蟬”,到底打在什麼東西上面?他……他到底……剛才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通微倒抽一口冷氣,他腦子裏一剎那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空白,然後,他眼前看見的,不是降靈,不是祭神壇,不是黑夜,而是五年前那一天。

    ……

    那一天是春天,小園的櫻花開得很好。

    “通微?通微?你在哪裏啊?我自己做了新的衣服,你看好不好看?”千夕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她像小時候那樣,到處東張西望地找通微。穿着一身新做的、白色櫻花的衣裙,頭上扎着兩個圓圓的少女髻,髻子上同樣的白色櫻花的髮帶在飄,顯得她嬌憨可愛,喜氣洋洋。“通微啊,你看我新做的……”她推開了通微的房門,突然睜大了眼睛,“你在幹什麼?”

    通微的房裏一片混亂,桌翻椅倒,書籍花瓶、字畫古玩,統統被推倒在地上,像剛剛經過了一場地震!千夕從來沒有看過通微的房間亂成這樣!通微是那麼喜歡乾淨的人,整齊得連要拿去洗的衣服都會疊得整整齊齊,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睜大眼睛,走了進去,“通微?你在換房間嗎?怎麼把東西都砸了?我來幫你啊,一個人搬很辛苦……哇,”千夕陡然尖叫起來,她被房裏一種東西嚇壞了,血!殷紅的鮮血,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下面,匯成一道小河,慢慢地流了出來,沾到了她的鞋子上。

    好恐怖!千夕只覺得全身一陣發寒,一股詭異的氣息瀰漫了整間房間,如果這不是通微的房間,她可能都會嚇昏過去,怎麼會這樣?“通微……”她嚇得臉色蒼白地僵直在那裏,“通微,你快出來,這裏好可怕,你快出來啊!”

    “你快走……”通微的聲音,赫然從地上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堆裏傳出來,他咬牙切齒,説得很痛苦。

    千夕呆了一呆,這是通微的血?她突然間不怕了,衝過去,撥開雜物,把被壓在下面的通微拔了出來,看見他只是被砸傷了額頭,流了很多血。“你受傷了?我去拿藥給你擦,你等一等啊。”她看見通微沒事,鬆了一口大氣,立刻笑起來。

    “去了就別回來!你快走!快走!”通微使盡力氣,一把把她推了出去,“別過來!”

    千夕被他突然一把推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了門框上,哎喲一聲,頭上撞起了一個包。她不解而且不滿意地轉過頭來:“怎麼了?你生氣了?”

    通微的眼睛發紅,他喘着氣:“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殺了你!”他支持着自己慢慢站起來,一手壓在背後的桌子上,一用力,“啪啦”一聲,桌子上所有的東西又倒了一地!

    千夕被他嚇住,慢慢用手肘支持自己往門口退了一點,通微的樣子好嚇人!他怎麼了?“通微,你不舒服嗎?我去叫嬤嬤來看你,好不好?”她放低聲音,特別體貼地説。

    “不要!你出去!你快出去!”通微坐倒在書桌旁的椅子上,緊緊地抓住桌子,“你去找人,把我鎖起來!快去!否則,我會殺了你!我立刻殺了你!”

    千夕呆了一呆,吸了吸鼻子,她到現在才發現,屋裏有好濃的婆羅門花的香氣,突然蒼白了臉,低聲問:“是,婆羅門花的力量發作了嗎?你想殺人,是不是?”她爬起來,向通微走過去。

    “我要瘋了!”通微突然“砰”的一聲推倒了桌子,“你別過來,我不想殺人!但是……”他顫聲説,“我管不住自己……”

    千夕臉色慘白地看着通微,通微的血發作了!怎麼辦?姑姑説,只要發作,就只能瘋狂殺人到死!她看到通微慢慢地拈起手指,已經開始在做一個殺人的符咒,陡然大叫一聲:“通微不要!不要!”她撲過去,抓住他的手,“你一開始,就停不了手了!你會瘋掉的!不要!忍耐一下,好不好?我們一起想辦法……”

    通微全身都在顫抖,他把嘴唇咬出了血,反手緊緊抓住千夕:“你還不走!我會殺了你的!你快走!”他嘴裏叫她走,但是手已經下意識地牢牢抓住了她!

    “不要做!不要殺人!”千夕明知道徒勞無功,但是她怎麼忍心,看着他就這樣瘋狂而死?

    “你走開!”通微心中殺人嗜血的慾望空前地膨脹,看着千夕的臉在面前晃動,他實在不想殺她啊!

    “不要!”千夕陡然合手做了一個怪異的手勢,“如果我被通微殺死,那麼,我詛咒他失去殺人的能力,並且永遠不會瘋狂!”

    “千夕,”通微熱淚盈眶,他明白她的心意,她寧願犧牲自己,換回他一生!就在眼淚潤濕了通微的眼睛的時候,千夕的話音剛落,就看見通微的眼神完全失去了焦點!隨着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啊,”一聲悲呼……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倒在他懷裏,還微微帶着笑,手指依然扣着符咒,像就算死去,也不放心這麼倉促的詛咒是否有效,而要努力地加以證明一樣。

    櫻花……依然在下着……一片一片……飄過她的臉頰……不停下不停下……像千千萬萬只粉紅的蝴蝶,千千萬萬片葉子,要把她和她的微笑,埋葬了起來……

    ……

    “千夕,”通微陡然喊了出來:“你騙我、你騙我!你説,你説要一輩子陪我到老,你説過要嫁給我做妻子,你説過的,你騙我!你甘願被我打死,來挽救我,死後,你又甘願魂飛魄散,來再一次挽救我嗎?我,不需要你挽救!我不要你救!如果到最後都要你犧牲,我寧願當初……當初就變成殺人魔……”他以手撐地,跪倒在地上,“你騙我,你説過要陪我到老,結果你在五年前死掉,我原本希望,在修煉道術之後可以和你重逢!我原本希望我愛不成人,我還可以愛鬼!可是你,你居然連魂魄也不曾留給我!”

    他仰天閉起眼睛,“你太過分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降靈不解地看着他,緩緩地飄落在他面前:“你為什麼哭了?”他直白地問,他看見了通微閉起的眼睫之間,晶瑩晶瑩的眼淚。

    通微睜開眼睛,在一層眼淚之中看降靈,降靈的影子朦朦朧朧若有若無,他沙啞地道:“她,生前被我殺死,死後,仍然被我殺死,”

    降靈想了很久才知道他在説什麼:“你別哭,不是你的錯。”他想出來安慰別人的話,就只有這一句。

    “我也不想哭,”通微的眼淚漸漸成冰,他的身體越來越冷,“我只想一切重來,一切重新開始,我不要這個血液,她也不要,我們,誰也不要瘋狂,誰也不要死,好不好?好不好?”

    降靈悶悶地看着他,不知道説什麼好,最後説:“你再哭,我就要回去了。”他所謂的“哭”,就是通微傷慟欲絕的模樣。

    “你回去吧,我算得了別人的禍福,算不了自己的,”通微喃喃自語:“我可以參悟天地,卻預言不了自己會是這樣一個結局。通微啊通微,你自負天機,結果你卻是個被天戲弄的可笑的小丑!”

    降靈應了一聲,本就要走了,突然“咦”了一聲,他看見,因為通微的身體越來越冷,他的衣裳都結了一層霜,而那些粘附在他身上的魂魄的碎片,居然就像結冰一樣,化成了冰晶一樣的東西,掉了下來。

    那是什麼?通微攤開手掌,一片小小的冰晶落入掌心,沁涼沁涼的,閃爍着碧幽幽的光華。

    “那裏還有。”降靈幫他拾起來,“一共十三片。”

    突然間,身上暖和了起來,不冷了。通微茫然看着掌心十三片碧幽幽的冰晶,這就是千夕的碎片,像鏡子一樣,碎掉的鏡子,

    “我明白了,”降靈突然道:“剛才我侵入了你的身體,她的魂魄還沒有消散,我的鬼氣從你身上散發出來,被她的魂魄的碎片吸收了。”他想通了,不免有些得意,“這樣,她就變成了十三個略有鬼氣的冰塊,你把她加在一起,也許她就會變回來了。”

    真的?破碎的千夕,還能夠從我身上,變回來?通微握住那十三片尖鋭的碎片,也不怕尖鋭的稜角劃傷了手,就那麼,像握着稀世珍寶一樣,緊緊地抓住,再也不放手。

    降靈卻還在想着,怎麼把十三塊冰晶加在一起變成一個完整的鬼魂?這種事情,他一千年來,還沒有遇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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