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蓮山上無九蓮,唯有荒草半邊天。
山頂的一撮濃綠只是一棵大樹,莫約就叫作冬青,是望墳之樹,長生於沙石黃泥之地。
君知對着樹下一壞黃土上香,那土堆醜醜的,連個牌位都沒有,裏面葬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師父。
盼兒端着剛才從九蓮山下買來的一些烙餅、饃饃,一碟一碟地擺放在黃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後退後幾步,看着君知焚香。
香煙繞鼻而來,她看見君知持香喃喃自語——
「師父,君知多年未曾來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為拜祭,實為避禍。逃避了十三年的事還是找了上來,君知知道此後將災禍連綿,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再不能來拜祭您老人家。
君知立誓做世間觀音濟世,此生此願,終生不改,如違此誓,君知立身化魔,為世人所不齒。
此行即轉京城探母,皇城權力糾結、刀血深藏,額娘念子心切,眾兄弟各有肚腸,君知近來心神不寧,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
君知辜負師父遺願,十三年修為仍未能化解當年悲憤,此行見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
他説到此處,心頭猛然驟跳,胸口燒起一團灼熱。
「十三年前遭蘇佳氏刀砍,十三年後永璋猶不放過君知,此去京城,必入父君兄弟利害之網,君知有志淡泊卻……卻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我不願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
當年傷害他的,都是他至親至愛之人,他不是真的菩薩,可以寬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這樣的利用和傷害,或許他控制不住心裏的苦痛,他會……成妖孽……
蘇盼兒自然不懂君知心裏種種的苦痛,見他突然顫抖起來,她小心地為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頭來,入目是蘇盼兒關懷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頭再度一熱,十三年來,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好過,如此單純,不計代價,只要他肯接受,她就會開心得無以復加了。
然而,他卻莫名的感到害怕,有人對他好,只會更加顯現出年幼時他深深重視的人對他的殘忍——
他曾那樣天真地疼愛過永璋、那樣天真地相信過蘇佳氏、那樣崇拜地愛過皇阿瑪,可是這些相信和愛,帶來的卻是不堪回首的傷害,即使是最疼愛他的皇阿瑪也救不了他……
披着披風,他再度顫抖了起來。蘇盼兒奇怪地看着他,臉上微微一紅,突然用身體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嗎?」
「我不冷。」他勉強抑制住心頭一陣陣灼熱翻湧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種温暖的憐惜,卻又讓他忍不住想要獲得更多……
「你在發抖!」盼兒仍然抱着他,「我等你不發抖了,就放開你。」
「我沒有發抖。」君知輕輕掙開了盼兒的手。
盼兒睜大眼睛看着笑得有些勉強的他,第一次覺得他看來很單薄,不是指他的身形不夠高大,而是他的心——就像九蓮山上的這一棵冬青,在風裏雨裏搖搖欲墜,卻沒有人看見。
她不知道他剛才在説什麼,但是她並不笨,君知不是因為冷才顫抖,她也不是因為怕他冷才抱他,她只是……只是不想看見他顫抖。
她懂君知的感受,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
京城
「盼兒,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棧裏等我,記得不要到處走!如果四更天我還沒有回來,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了。」
「你要去哪裏?」盼兒見君知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得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去……殺人嗎?」
殺人?君知淺笑,已經漸漸習慣她這腦袋裏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像是會殺人的人嗎?我從不願見流血。」
「那你半夜出去……幹什麼?」蘇盼兒吞吞吐吐。
「你就別問那麼多了,總之,我如果回不來,你不要到處找我,只要回品安坊去等,好不好?」
蘇盼兒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會回來了嗎?」
「我……會努力回來。」君知一笑,自窗口翻了出去。
君知的樣子有些奇怪,他不會回來,她有這樣不安的感覺!
「姑娘,送熱水來了。」客棧的小二開門送進漱洗的熱水,卻發現房裏似菩薩的姑娘不見了,只剩一個丫頭對着窗口發呆,一雙眼睛迷迷茫茫的。
「姑娘,送熱水來了。」小二放大聲音再叫了一聲,嚇得盼兒整個人跳了起來,手中的茶盤應聲而落。
小二的目光從被她打翻的茶盤上收回來,想要裝出笑臉,卻免不了僵硬之色,「姑娘,給你送熱水來了。還有,這茶盤要一吊錢。」
「胡説!這明明是假的紫砂,怎麼要一吊錢?何況它用了這麼久,已經舊了……」
紫禁城
元宵之夜,皇城裏滿是花燈,路旁宮女太監假扮的市民吆喝着花燈,努力地製造着節日的氣氛,皇親貴族們就在這燈火流離、星月交輝的靡靡粉香倩影裏漫步,笑聲鬧聲隱隱可聞。
君知飄然攀上乾清宮的屋頂,屋瓦下傳來一絲絲藥香,幾陣丫鬟的腳步聲,如果不是他耳朵靈敏,還未必聽得出來。
「主子請起身,吃藥了。」丫鬟輕柔的喚着。
君知悄然翻下屋檐,房內檀香繚繞,牀上人似乎病得很重,並沒有回答。
那是他的額娘。
額娘——是一個温柔的詞,但他從小不是額娘帶大的,對她並沒有特別刻骨銘心的感情,只知道她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一生就圍繞着皇阿瑪轉,為他付出一切、為他生兒育女,卻連一個兒子都留不住。
丫鬟等了許久不見皇后回答,先行退了下去,想必是打算過一陣子再來請起。
好機會!
君知雙手輕輕地托起了屋檐下的一扇窗,咯的一聲輕響,他把窗户打開,從空隙間穿了進去。
他落地輕悄無聲,走三步,到了皇后的牀前,一股藥香撲鼻而來,牀上人兒全無生息,似乎病得很重。
一股莫名的震撼傳上心頭,他壓低聲音,輕輕地問:「皇額娘嗎?」
牀上的人發出了一聲掙扎的嘆息。
「永璉……給額娘請安。」吐出十三年不曾使用過的字眼,自己也深深地震撼了。
牀上的人淺聲呻吟着。
君知陡然發覺不對,一把撩開了牀幔,牀上容顏端麗的人正是他的額娘!她臉色青白、唇角帶血,一個字都説不出來,分明已是危在旦夕!
他一驚。
這……這不是病啊!額孃的臉色白中帶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狀。而且,她紫氣漫上雙目,眼看已經毒入膏盲,無藥可救了,怎麼會這樣呢?她……她是當朝皇后,是皇阿瑪最愛的人啊!
「額娘!」他失態地撲上前,緊緊抓住她的雙肩,「額娘你醒醒!我是永璉,我還沒有死,你怎麼能死?我是永璉啊!」
皇后説不出話,望着來得那麼湊巧,卻又那麼不湊巧的孩子,她落下了兩串淚。她真的很高興,很高興在臨死的時候,看到這個……本以為已經死去的孩子……
「額娘!」君知大叫一聲,呆若木雞地看着她含淚斷了氣!
他心裏隱隱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猛然轉過頭來,門外正站着一人。那人對着他怡然一笑,朝服官頂,正是永璋!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皇上駕到——」
終於,他明白了,這是一場陰謀,他和寶福都被利用了,而兇手,正是他的這些兄弟們!他知道參與計謀的不止永璋一個人,永璋不夠才氣,不可能設出這樣的局。
望着那愈來愈近的鸞駕,他明白,他的存在讓太多的人膽顫心驚,親兄弟怕他奪權、蘇佳氏怕他報復、宮內人怕他回來、當年活埋他的人怕他追究。
他還活着這事……遲早皇阿瑪都會知道的,而與其讓他驚喜,不如讓他驚怒,那麼,「端慧」就永遠只是個謐號,而不是年號……
一瞬間,君知明白了許多事。額孃的病是局起,先傳送假消息給寶福,利用他對額孃的感情,逼迫自己上京探母。永璋在朔平府一知道自己離開了,就立即回京,料準今夜元宵是探宮佳日,他一定會來,於是毒死額娘,嫁禍給他,讓皇阿瑪親眼見到當年的愛子化為妖孽,縱然活着,也已是人世的妖患了!
即使,皇阿瑪不殺他,他也必然會落到知會皇阿瑪這件事的功臣手裏,看情形,這功臣就是永璋了!
「皇上駕到——」
太監尖鋭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君知抬頭,十三年不見的英武步履踏進門來,容顏雖然蒼老了許多,但帝王尊貴之氣卻更濃郁了些,那是大清高宗皇帝,他的皇阿瑪!一別十三年,那人英武依舊,而自己卻一身流衣,成了最不可能成為的……假女人……
乾隆顯然驚愕與憤怒交集,他正在遊園,永璋卻急急忙忙前來通知他,病重的皇后已死,還説什麼當年的永璉自墳墓裏爬出來,已成妖孽,殺害了親生母親,而下一步,就是殺害他這個親生父親!
死而復生的永璉已經泯滅了人性,而且男不男、女不女的,若讓世人看見了,必然要丟盡皇家的臉面,若不殺此妖孽,紫禁城將要大亂了!
他自然不相信什麼死而復生的妖孽,但踏進門的那一剎那,他就看見這個黑衣人。他慈眉端目,容顏宛若年輕時的皇后,不是永璉,是誰?
「大家別過去!端慧太子弄死了皇后,皇后已經西去了……」不知道誰在外面嚷嚷着。
永璉……他唯一封為「太子」的阿哥。
乾隆驚怒過頭,反而沒有發作,只是牢牢地盯着這個十三年不見的兒子。
他似乎十三年來不曾剃髮,一頭長髮如水,雖然一身夜行服,卻洗不去他渾身那種刻到骨子裏的靜與柔!那的確是……女人的味道!
乾隆倒抽一口涼氣,指着他,「你……」
黑衣人微微一笑,笑得苦極了,「皇阿瑪。」
「你……」乾隆望着牀上人的淚與血,驚憤過頭的震怒終於發作,「害死親孃,你是人是妖?」
害死親孃?
君知的眼剎那間轉為無邊無際的空茫,皇阿瑪……甚至不曾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他不是菩薩,他可以忍受別人來殺他,他可以寬恕那些猥瑣的小人,但是把他逼上絕境——君知就不存在了!
他將會變成永璉,君知不願流血,而永璉卻和眼前這些殘忍好殺、惡毒卑鄙的人,流着相同的血液!
「額娘不是我害死的。」他低低地説。
「給我拿下端慧太子!」乾隆充耳不聞,這死而復生的妖孽讓他恐懼了,連連倒退,一直退到重重侍衞背後,厲聲指揮,「拿下這逆子!」
誰也不曾相信過他,誰也不希望他活着,即使是曾經愛過他的人……
君知……不!永璉突然悽絕地冷冷一笑——
「我從不願傷害任何人,即使……別人曾經想盡辦法致我於死。」他掃了永璋一眼,那一眼,居然讓永璋不安了起來。
「我也從不願回到這個地方,因為知道這裏不會有人歡迎我。」他的眼染上了血色,一滴眼淚劃過眼眶,「是你們逼我回來!是你們逼我……流血。」
他緩緩地從牀榻旁站起來,「讓開!」他語氣平緩地説,直視着乾隆和永璋,「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死在這裏,老天也會覺得對我不公!」
永璉的聲音輕而冷,在屋裏繚繞,震懾得誰也不敢動手。他筆直地向前走了一步,上百枝長槍對準了他的胸口,他每走一步,那些槍便退一步。
「拿下這妖孽!重重有賞!」乾隆震怒揮袖。
他怎麼能明白呢?他永遠不能明白永璉的苦痛!正如他永遠不能明白為什麼某些花會有毒——那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自衞啊!不需掙扎求生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師父,對不起……」永璉陡然一聲厲笑,一手握住了擋住他的三枝槍頭,一震手,三名侍衞被他的過脈針心法震傷,飛跌出去。
乾清宮,登時陷入了一片殺伐之中……
元宵的月很大很圓,但看起來似乎不怎麼吉利。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盼兒心裏隱隱覺得,君知似乎是不會回來了。
外邊突然喧譁了起來,她這客棧和紫禁城離得很近,聽起來,是皇城裏傳出的聲音。
「紫禁城裏來了妖怪!你看那道紅光!那就是妖怪駕的雲……」
「胡扯!那是宮裏的火把!笨蛋!你看東邊的牆頭,那個黑黑的一團才是妖怪,瞧他一頭長髮,是男還是女?」
一頭長髮?是男是女?
蘇盼兒猛地轉過頭來,紫禁城的牆頭與她的窗口只隔着一條朱雀大道,她的眼力素好,那牆頭上一身黑衣的人長髮披泄,似男似女的身段,不是君知是誰?
他……為什麼變成了皇宮裏的妖怪?她看見一把刀砍在君知的身上,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身子就自己動起來——
單手一揮,她把油燈揮到了牀上,一把火頓時燒了起來,房間裏易燃的被褥錦帛,立刻助長了火勢。盼兒拆散頭髮,披上一件君知的月色外衣,接着搬起凳子,砸下一條木腿,浸了燈油後燃起火把,低頭往外奔了出去。
「起火了!起火了啊!」客棧裏突然有人驚聲叫嚷了起來,各個客人夥計紛紛起來撲火。
有人眼尖地看見盼兒奔了出去,急忙大叫:「攔住那丫頭!她放的火!」
紫禁城牆頭激戰的人,只見對面有棟房屋突然起火燃燒,隨即人聲鼎沸。元宵節大家都賞花燈去了,街上黑漆漆的,卻有一個披着月色長衣,散着頭髮的幽靈自街頭奔過,手舉火把,在夜裏分外顯眼。
她直奔向遠遠的城外,客棧裏的老闆、夥計和客人們大聲呼喝,成羣地追了出來,聲勢反而比牆頭上的還要浩大。
牆頭上的激戰,因這突來的插曲而頓了頓。侍衞們看不見眼前傷痕累累的人眼裏突然亮起的恨——
她在引走他們的注意力、引走他們的人!他已經看見有一部分禁軍,循着蘇盼兒的方向追了過去。
永璉輕叱一聲,突然刀光驟亮,侍衞們不知這瀕死的人還能反擊,倉皇接了兩下,定睛再看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牆頭!
盼兒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舉着火把跑出去,跑了很久之後,她才感覺到夜風很涼、腿很酸,才感覺到流下來的燈油,已燙傷了她的手。
後方追趕的人離她愈來愈近,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追她,一直跑到了城門口,她才知道她放火燒了客棧,而且夜裏城門封閉,她跑不掉了!
一隊官兵模樣的人帶着兵器把她團團圍住,客棧的人紛紛怒罵着把東西往她身上丟。
咚的一聲,一塊石頭砸到了她的額角,一陣暈眩後,她睜大眼睛一瞧,卻是一個看熱鬧的小乞丐,躲在人羣背後往她身上丟東西,「女瘋子、女瘋子!」
血自額角流了下來,很痛!但她沒怎麼在意,只惦念着君知不知道脱險了沒有?她看見一把刀砍在他身上,不知道痛不痛?
突然,腿上傳來一陣劇痛,她驚跳,卻發現把她團團圍住的官兵,紛紛舉槍向她刺來,上百枝槍頭,第一枝刺穿了她的右腿。火把啪的一聲落地,她不知道該怎麼抵擋這些亮閃閃的東西,只有用雙手矇住了眼睛。
她就要死了嗎?就要被這些長槍刺死了?
她蒙着眼睛的手,在刀槍刺下的那一瞬卻又突然放了下來。她要看君知是不是真的平安了?
在上百枝利器反射的鋭光中,她眯起眼睛看向城牆,彷彿那裏吊着她的心、她的魂,旁觀的人羣也不禁隨着她的目光,望了過去——
牆頭上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眾人回過頭來,那瘋瘋癲癲的女子已被十來枝長槍刺中,倒在血泊裏,應該是不能活了,但她卻仍盡力睜着眼,在人羣裏搜尋着什麼,沒有找到,卻面露喜色,過了片刻,終於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女瘋子!放火的女瘋子!
看完了一場血腥的屠戮,人羣漸漸散去了,那些禁軍們忙着搜索妖孽,也沒空來理她。
人羣散盡,她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裏。
直至黑夜瑟瑟寒風中,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悄悄地帶離了那個遍地鮮血的地方。
那天眼見那場屠戮的人,後來想起來都覺得很奇怪,想了許久才發覺,當那些槍向她刺去的時候,那女瘋子居然連叫也沒有叫一聲,而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的時候,她卻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