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崗醫院,本市唯一的精神病醫院。
星期天早晨九點。
楊誠燕提着一袋水果站在東崗醫院門口,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裙子,裙角在風裏輕輕地飄。八點半的時候,她已經問過能不能進去,但醫院回答不能進去,只能送錢和東西,人不能見。她自然沒什麼錢,又沒有身份證,而她也不知道彩在那一牀、什麼號碼,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什麼類型的精神病,水果也送不進去。
她只能站在門口,抬頭看東崗醫院高高的圍牆。
圍牆上幾隻八哥在散步,天空依舊很藍,圍牆裏面傳不出絲毫聲音,這地方不像醫院,像個生人止入的禁地,像監獄。
停車的聲音驚跑了那幾只八哥,她回頭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在醫院門口停了一下,兩個人從車上下來,一個滿臉淚痕的中年婦女,另一個年輕男子扶着她。聽他們和門衞的對話,是來看女兒和女朋友的,她輕輕嘆了口氣,多好的男朋友啊,心裏有些羨慕。目光一轉,突然注意到那輛黑色轎車轉到醫院停車場去停車,而正從停車場開出來一輛白色的車,她認得是輛白色本田,那是蘇白的車。
蘇白來看過彩了嗎?她看着那輛車揚長而去,蘇白對彩來説,是如此強大,像予生予死的神。蘇白真的有間歇性謀殺癖嗎?在他身邊,又有誰可能被謀殺?突然理解為什麼明鏡需要假扮戀人接近蘇白,因為蘇白謀殺的,都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
彩……不管他是不是精神有些問題,他也正在被蘇白……以異樣的方式,一點一點的謀殺着。
而明鏡何嘗不是?優雅絕倫的明鏡,冷靜從容的明鏡,聰明細心的明鏡,已經被蘇白殺死了一大半,或者,仍然在逐漸死亡中。
“誠燕。”
她驀然回頭,只見明鏡米色外套墨藍棉質長褲,穿着一雙球鞋站在她身後,很少看見明鏡這樣打扮,他一向喜歡精緻的衣着。“明鏡?”
明鏡提着一個粉色的大盒子,她看到上面蛋糕的圖樣,“誰生日?”
“蘇白。”明鏡淡淡地説。
“今天?”她訝然,隨後跟着笑了起來,“明鏡還真是……知難而上,不給自己退路呢。”她沒有想到明鏡受到如此大的打擊以後,仍然能夠以戀人的身份,繼續留在蘇白身邊——面對着殘忍的心愛的人,仍然要編制愛慕的謊言,只為求得接近蘇白的機會,明鏡就如蘇白掌握中的老鼠,苦苦周旋着貓捉老鼠的遊戲。
“很重嗎?我來提。”明鏡沒有回答,看了一眼她提的水果。
雖然只是大了兩歲,十八歲的明鏡卻比同齡的同學要更有紳士風度,她欣然把袋子交到明鏡手裏,心情突然變得很好。“本來要給彩的,不過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知道。”明鏡提着那袋水果去報牀位,不知為什麼門衞堅持不肯放他們兩個進去探望,只收了水果。
“今天蘇白生日,現在買蛋糕也太早了吧?怎麼不晚上買?”她看着他提的蛋糕,那分量應該也不輕,十寸的一個大蛋糕。
“我帶去他公司,他加班,晚上……應該不會和我在一起。”明鏡説,“本來以為他會來這裏。”
“蘇白來過了,不過又走了,可能是看見我在門口,所以提前走了。”
他看見明鏡臉上有極細微的變化,説不上是什麼表情,突然説:“你要回學校吧?我送你回去。”
“過會兒我想去一趟青山公園,下午我在那裏打工,你不是還帶着蛋糕嗎?要去國際銀行就去吧。”楊誠燕説,“不用送我了。”
“青山公園?”明鏡説,“你在青山公園打什麼工?”
“清潔工,本來是隔壁婆婆在做,後來我頂替了,主任也沒有發現我不到年紀。”她微笑。
明鏡看了一下手錶,“現在過去?中午你吃什麼?”
“公園外面有很多小吃店,隨便吃點。”
“我送你過去。”他突然很堅持,“走吧。”
不明白明鏡為什麼突然堅持要送自己,難道是和蘇白提前走了有關?她覺得很奇怪——也許明鏡,一直以為自己是猜得透蘇白的人吧?
兩人乘車從東崗醫院門口,很快到了青山公園。
青山公園很大,面積六十畝,楊誠燕清掃的是公園裏供人泡茶的水上茶亭。這裏雖然地方不大,但垃圾不少,尤其是各種零食包裝紙和茶漬更是難以清潔。明鏡居然沒走,站在不遠處看着下午她要打掃的茶亭,這時還有許多遊客在茶亭裏喝茶,食物的殘渣不斷地被丟在地上,也有些人比較文明,把果皮丟進垃圾箱。
“人真的很奇怪,其實把果皮丟在地上的人未必是壞人,把果皮丟進垃圾箱的也未必是好人,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她説,“我打賭蘇白就會把果皮丟進垃圾箱。”
明鏡難以察覺的微微一笑,“嗯。”
“好啦,我已經到了,你可以回去啦。”楊誠燕伸了個懶腰,“天氣還很熱呢。”
“嚓”的一聲,明淨把蛋糕放在了身邊草地的石頭上,“你不知道哪裏有賣飲料?”
“飲料?”她有些意外,伸手指了指茶亭外的小賣鋪,“那裏就有,你渴了?”
明鏡往小賣鋪走去,很快買了兩瓶茶飲回來,遞給她一瓶,右手“啪”的一聲扯斷了蛋糕的包裝線,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啊?”她吃了一驚,“你幹什麼?”
“午餐。”明鏡打開了蛋糕,“晚上我再買個送過去。”他臉上不算有太多表情,光潔優雅的臉龐,在午時的陽光下,顯得温暖而平靜。
“啊……”她笑了起來,跟着坐了下來,“這樣我會很慚愧的,不過既然你都已經打開了,我就不客氣了。”她低頭看着那蛋糕,那是一個白色奶油為底色的蛋糕,上面用綠茶粉畫了幾隻四葉草,四野草下用巧克力醬寫了句“生日快樂”,簡潔而高雅,“很少看見這樣的蛋糕,一朵花也沒有,你在哪裏買到的?”
“做的。”
“自己做的?”她又吃了一驚。
明鏡“嗯”了一聲,她中心崇拜起來,“你會做蛋糕?好厲害。不過晚上的蛋糕呢?過一會你還回家做蛋糕?不回學校?”
“晚上?蛋糕店到處都是,隨便買一個就是了。”他説。
“欸?楊誠燕本來舉起了蛋糕刀,又放了下來,“明鏡現在對蘇白怎麼想呢?”
“怎麼想……”明鏡説,“找到他殺人的證據,把他關進東崗醫院。”
“看見蘇白的時候,難道不會難過?”她問,蛋糕刀切了下去,她端起一塊蛋糕吃了起來,凝視着明鏡。
那蛋糕在一瞬間四分五裂,精緻優雅也不復存在。明鏡看着那被切開的蛋糕,沒有回答。
“你一直在蘇白身邊,你們的關係一直都很好,直到知道彩沒有死,你才發現蘇白騙了你。”她説,“為什麼彩沒有死這件事,對你來説這麼重要?只是因為蘇白在這件事上騙了你?我一直不明白。”
“蘇白很迷戀彩,彩長得非常漂亮。”明鏡説,“崔老師也很迷戀彩,兩年前誰都知道他們經常為了彩吵架。後來彩不知道為什麼被人襲擊,受了重傷,退學以後,崔老師和蘇白都説他死了。”
他一字一字地説:“沒有人知道彩還活着,親近他的人都説他已經死了,但彩其實還沒有死,他被蘇白藏了起來,他説崔老師打了他——説明什麼?説明崔老師和蘇白在這件事上有合謀,否則他們不會口徑一致,而彩知道他們一起做過什麼,所以他們製造了彩被襲擊發瘋,最後死亡的假象,把他關了起來。”他突然抬起頭看着她的眼睛,“他們能在學校裏合謀什麼呢?”
“那……問彩也許就會知道。”
明鏡淡淡一笑,眼神仍然很倦,以至那一笑笑得有些灰敗,“嗯。”
“但彩已經在東崗醫院裏了,蘇白做得比你和我都快。”她突然問,“我得罪了蘇白和崔老師,他們會殺我嗎?”
明鏡側過頭看她,彷彿看着一顆琉璃珠子,看得很透徹,又充滿讓人迷惑的光彩。他慢慢地説:“我做了蘇白最親密的朋友,你做了他最討厭的敵人,他可能殺你,也可能殺我。”
“很危險呢。”她説,“你能不能買台能攝像的手機給我?”她開玩笑地説,“要是蘇白來殺我,我也要有個工具錄下來給警察看啊。”
明鏡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純白卵形的手機,手機上吊着一隻亮晶晶的小熊,“給你。”
楊誠燕又吃了一驚,接過來看,“好漂亮的手機,很貴的吧?新的?”
那白色手機裏的背景圖案是兩個正在親吻的粉紅色包包子,非常可愛,這顯然是個女式手機。
“新的。”明鏡説,“昨天買的。”
“買的?買給我的?”楊誠燕真的大吃了一驚,“你昨天就想到今天會在醫院門口遇見我?”
明鏡淡淡的勾了勾嘴角,“你很關心彩,你的行動,不怎麼難猜。”
“你也想到我會向你要手機?”她覺得不可思議。
“沒有,只是覺得你該有個手機。”
“謝謝,這個很漂亮,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
“吃蛋糕吧。”她端起一塊蛋糕遞給明鏡,“昨天沒睡嗎?”
“有。”
“臉色不太好。”
“是嗎?”明鏡吃了一口蛋糕,突然問:“你喜歡彩,是不是?”
她愣了一下,垂下了視線,過了一會,“怎麼説?”
“作為一個陌生人,你為彩做了很多,也關心很多。”明鏡説,“喜歡彩的話會很辛苦,他有一點……像長不大的小孩子,沒辦法理解你為他付出了什麼。”
“我……”她微微一笑,停住了沒把那句話説完,改了話題,“蘇白……蘇白曾經這樣感慨過?”
“蘇白一哥哥的感情迷戀彩,我分不清出那是不是愛情,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把彩看作情人。”他説,“彩的精神在某些方面有嚴重的缺陷,很多是他都不懂,愛上彩會很痛苦。”頓了一頓,明鏡説,“但彩是一個好孩子。”
“是嗎……愛上彩會很痛苦的,要是愛上你呢?”她微笑,“要是我愛上你呢?”
“我?”明鏡閉上眼睛,“愛上我會更痛苦。”
“呵呵,明淨師兄那麼優秀,不知道是多少女生的夢中情人,不要對自己評價太低。”楊誠燕説,“我真的很喜歡明鏡,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就很喜歡。”
“初一?”明鏡顯然很意外,“我們是初中同學?”
“當然。”她微笑,“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全校大掃除,你是初三年級的值日生,我還問過你水龍頭在哪裏,不過你肯定不記得了。”
“啊,記得,有個奇怪的小女生,明明打過水渾身都濕透了,還騙人説找不到水龍頭,原來就是你。”明鏡笑了起來,“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的樣子,還矮。”
“啊——呵呵,本來不想告訴你我只是為了和你説句話,假裝不知道水龍頭在哪裏。”她也笑了起來,“真的從初一就很喜歡明鏡。”她又吃了一口蛋糕,眼睛含笑看着明鏡,“有沒有交往的可能?”
明鏡一愣,“交往?”他剛才聽她説“喜歡”,以為裏面並沒有暗戀的意思。
“試試看和女生交往,是誰都好,也許,不是你不能從蘇白那裏走出來,只是你沒有走出來。”她説。
“和別人交往,不如和我交往,是不是?”他很優雅的抿唇,“楊誠燕是個很狡猾的女生,長着一張文靜的臉。”
她大笑起來,“哎呀呀,被你發現了!”
“吃完蛋糕以後,坐摩天輪?”他説,“還是去吃冰淇淋?看電影?”
明鏡伸出手,第一次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頰,她的臉頰很柔潤,“以後想要什麼東西就告訴我,我會買給你。”説這句話的時候,明鏡的聲音很温柔。
“我什麼都不缺。”她含笑回答。
“你喜歡什麼?”明鏡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白皙透亮,從她的角度看來,是個很美的側臉。
“明鏡喜歡什麼?”她微笑反問。
“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他淡淡地答,“你喜歡什麼?喜歡什麼顏色?什麼水果?什麼風格的衣服?喜歡吃什麼東西?”
那天太陽很大,他們都不覺得熱,楊誠燕很少那樣介紹並剖白自己,“我喜歡白色,喜歡蘋果,喜歡蕾絲,喜歡吃辣的……”
“啊!我喜歡甜的。”
“呵呵呵……初中放學的時候,明鏡和他們打牌,輸了的人買冰淇淋請客,我知道你喜歡甜的。”她微笑。
明鏡有些意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尤其認真,“你還知道一些什麼?”
“知道很多啊,明鏡喜歡白色,喜歡甜食,不吃芥末,很會打球,游泳遊得很好,家裏條件很優越,會彈鋼琴,但是……”她沉吟了一下,“你好像不怎麼喜歡彈鋼琴。”
“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白色,”明鏡説,“我真的不喜歡彈鋼琴,為什麼會知道?”
“為什麼……不知道啊,”她抬起頭看着公園藍色天空上小小的風箏,“就是上學的時候看見明鏡的時候會看一眼,看看你在幹什麼,看久了……感覺……就是這樣而已。”
“我不喜歡彈琴,我三歲學琴,學了十幾年,老師説我彈得不好,我沒有彈琴的心。”明鏡説,“小時候,我爸爸希望我學會彈琴、繪畫和書法,我每樣都學了,但都沒學好。”
“呵呵……沒學好啊……不必每樣都做到世界第一才叫做好啊,至少在我們平常人眼裏,你已經彈得很好,畫得很好就很好啦。”她笑説,“我什麼都不會,字也寫得很難看。”
明鏡不易察覺的淡淡一笑,“你很會讀書。”
楊誠燕舀了一口蛋糕上的奶油,舔了舔嘴角,“讀書嘛……不代表什麼……”她打開茶飲喝了一口,有時候,不知道除了讀書,還能做什麼,好像除了‘我應該做的事’“,就沒有‘我想要做的事’。”
“世界上能做的事很多啊,比如打打遊戲什麼的,也很能打發時間。”明鏡説,“要不要我送你一台電腦?再送你一寫最新款的遊戲?”
她大笑起來,“我知道你家很有錢,但有錢也不是這麼花的,何況那是你爸媽的錢又不是你的錢。”托腮看着不遠處,她悠悠嘆了口氣,“遊戲我也玩過,不過老打不贏,就很懶得玩,叫我看什麼攻略什麼的,我又不愛看。”
“你在網吧玩?”明鏡問。
“是啊。”她微微一笑,“不像?我不像去網吧打網遊的人?”
明鏡的嘴角勾起一絲淡笑,“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網吧。”
“什麼時候帶你去?”她玩笑説,“在裏面打遊戲很有氣氛,明鏡玩‘魔獸’嗎?技術怎麼樣?”
明鏡的眼睛在笑,看了一眼地下一片狼藉的蛋糕,突然伸出手把她拉了起來。
“哎呀……”她嚇了一跳,“幹什麼?”
明鏡拉着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説:“我們去坐摩天輪。”
“那蛋糕怎麼辦?”
“讓掃草地的人去掃。”
青山公園林頂上擁有一座七十五米高的摩天輪,當摩天輪登上最高處的時候,可以看見整座城市的每個角落,聽説夜裏有很多戀人喜歡到這裏坐摩天輪看星星,據説會離天空更近一些。
明鏡和楊誠燕坐上摩天輪的時候,陽光很強烈,整座城市在明朗的陽光下纖毫畢現。每條公路上穿梭的車輛,忙忙碌碌的螞蟻似的人羣,顏色陳舊的房屋,生活似乎很有意義有很沒意義,似乎每個人都有追求而那些追求都很荒謬,似乎自己突然超出了生活之外。
明鏡靜靜看着地面上無聲的嘈雜,那些喧囂在這裏都聽不見,卻看得見。她帶着微笑,她在看天空和雲彩,天一直很藍,摩天輪漸漸高過樹梢,高過最高的屋頂,漸漸窗外只剩下陽光。
“明鏡。”她説,“風箏。”
明鏡悚然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剛才他們在草地上看見的那隻風箏就在眼前,風變小了,風箏飛得不高,那時一直小學勞技課上製作的彩色三角形的風箏,風箏黏貼得並不好,形狀很古怪,看得出出於孩子的手,它卻仍舊飛起來了。
兩個人凝視了一眼窗外的風箏,沒過多久,風箏又高飛,離開了他們的視線。明鏡的視線移到她身上,她的臉頰上有陽光,表情很愜意,突然他聽到摩天輪裏放着音樂,而她一直在哼歌,不知道為什麼剛才他沒有聽見。
摩天輪裏在放梁靜茹的《可樂戒指》,她望着窗外哼歌:“……你把平凡的日子,變成紀念日,永恆變成未來史,男孩變王子,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大寶石……”突然看見他在看她,對他燦爛一笑。
“現在我們像不像戀人?”他問。
她説:“不像。”
“為什麼?”
她想了想,笑得很燦爛,“因為你不愛我啊。”
明鏡靜靜地看着她,想在思考什麼。
“但是有沒有覺得感覺比較好?”她説,“有沒有覺得其實離開蘇白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笑了,笑得耐人尋味,“也許。”
摩天輪轉到最高的位置,她站到窗口深呼吸,“啊——”地大叫了一聲,他站在她身後看着她叫,嘴邊帶着微笑,其實這個時候如果説心情不好,是騙人的。
摩天輪裏的歌還在放:“……我不要你解釋,我不要你發誓,我只要你記得此刻,你眼裏我的樣子……”
“啊——我是楊——誠——燕——”她在窗口喊。
天空湛藍,微風徐來,除了站在她身邊的人,誰也沒有聽見。
那天晚上。
國際商務酒店。
“啪——”的一聲響,怡和雪白香甜的蛋糕摔在地上濺出點點奶油,酒店大堂久經世面的小姐都被這一聲嚇得渾身微微一震,只聽有人冷冷地説:“你來這裏幹什麼?”
一位身穿校服,長的十分典雅清秀的學生靜靜地站在那人面前,他帶着眼睛,背脊挺直,“今天你生日。”
“你知道我不吃這種貨色。”那人説,“彩不喜歡你,我警告過你不要再纏着我,在鬧下去這件事被你爸知道了,難道你會有好日子過?明鏡,你不該是這麼笨的人!”
穿着校服的學生自然是明鏡,砸爛蛋糕的西裝男子是蘇白,聞言明鏡低下頭,悄悄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默默無言。
“我今天晚上還有事,你自己回去吧。”蘇白不耐煩地説,看了一下手機,大步往酒店裏走去。
明鏡抬起頭,安靜地看着他走開……如果是昨天……昨天聽到這些話,或者心情會很糟,但和楊誠燕分開以後再聽到這些,他並沒有什麼特別悲傷的感覺,不知是麻木了,還是因為預計到了。剛才演戲自己是不是演得很好?酒店裏那位一頭長髮穿着墨綠色連衣裙的女人,約摸就是蘇白的新歡——很可能,也是他下一個目標。他舉起手機,對着酒店裏蘇白的背景和迎向蘇白的女人迅速照了張相,轉身出了酒店。
他並沒有走,在國際商務酒店附近的街道徘徊,像在等待着什麼,等着無聊的時候他逛了逛音像店,從架子上抽起一張碟片。店裏有個人看見剛才蘇白在酒店門口砸了他的蛋糕,很熱心的拍了拍他的肩,“剛才沒有怎麼樣吧?那個人是誰?根本不講道理……”
明鏡淡淡一笑,“沒關係。”
“他是你什麼人啊?”
“戀人。”
“啊……”那人突然露出極其震驚和嫌惡的表情,匆匆轉身走了。
明鏡舉起那張碟片,那是梁靜茹的專輯,想起中午摩天輪裏的那首歌,他打算買者張碟,無論是什麼原因,中午那首歌聽起來讓人心靜平和。和蘇白是什麼關係?其實他不知道,無論是仇人還是戀人,蘇白都是他這幾年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吧?
過了大概兩個小時,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起來,是媽媽問週日是不是要住學校不回家?他很簡單地説朋友過生日,在慶祝,早的話就回家,媽媽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高興。收線以後,他走到音像店門口,沒過多久蘇白和那位女子一起出來,登上他那輛白色本田離開。他招了的士跟上去,跟到蘇白住的公寓樓下,再看着兩人上樓。
他其實已經這樣跟蹤過很多次了,這個女子是蘇白公司裏的翻譯,長得很漂亮,叫楊曉倩。經常很厭倦,經常感到痛苦,經常覺得活着很累,有時候他不知道蘇白想謀害的是楊曉倩,還是明鏡他自己……其實他常常有想死的念頭。等候了半個小時,他從口袋裏拿出蘇白公寓的鑰匙,按了電梯上去,“叮咚”一聲,電梯到了七樓,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楊曉倩就站在門口。
她還活着,蘇白並沒有向她下手。
她也不認識明鏡,但似乎對姿態優雅的明鏡很有好感,不住打量他。
他走了出去,楊曉倩走進電梯,電梯門關了,燈熄滅了,指示層數往下閃爍。
既然她還活着,説明時機已經消失。明鏡在電梯燈旁靠了一會兒,再度按亮了下樓的燈。
一雙手慢慢地摸索到了他的頸項,在黑暗之中,明鏡全身微微一震,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説道:“……鏡……何苦呢……我都那麼努力要做一個正常人,我都對你那麼殘忍了……我罵了你、打了你、趕你走……你為什麼還不走?”
他為什麼在走廊裏?為什麼不開燈?他突然不房間裏。明鏡一動不動,蘇白的手指慢慢扣到了他的喉結那裏,“因為我愛你。”他説,語氣很平靜。
“我也愛你……我也愛你……”他喃喃地説,“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麼幾年前,明衡也是你最重要的人嗎?明鏡一直想問,一直都沒問,只是勾起嘴角淡淡地笑笑。
“到我房間裏來,今天我生日,你來了我很高興。”蘇白繼續喃喃地説,彷彿剛才在國際商務酒店裏大喊大叫的人不是他。
明鏡仍然沒有説話。
蘇白扣住他咽喉的手滑到他的肩頭,牢牢抓住他的肩頭,明鏡和他一起進了他的房間。
出乎明鏡意料之外,桌上放着一個蛋糕盒子,那形狀顏色,以及端放在桌上的那團不成形狀的東西,竟然是剛才被蘇白摔爛在地上的那盒蛋糕,他竟然把它撿回來了。
“吃不吃蛋糕?”蘇白就如從來沒有把那蛋糕打爛過,很殷勤地切了一塊遞給明鏡,“很好吃的。”
也許……真的很好吃吧?那蛋糕已經空了一塊,明鏡搖了搖頭,他什麼也不想吃。
蘇白打開了音響,“要喝點酒嗎?”
他本來想搖頭的,不知道為什麼點了點頭,也許是感覺太累了,心裏很空,需要什麼東西填補。
蘇白開了一瓶新的紅酒,音樂隱隱約約響了起來,雖然音量很小,卻仍然很清晰,是信樂團的《死了都要愛》。聽音響裏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唱着“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他不知不覺端起那杯酒喝了一口,冰涼的紅酒入喉,突然想起來剛才打算要買的那張碟忘了買,幽幽嘆了口氣。
“你臉色很差,吃了晚飯了嗎?”蘇白仔細看着明鏡的臉色,明淨的眼神很倦,臉色很灰白。
晚飯?“沒有。”他淡淡地答,突然看了蘇白一眼,“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蘇白的眼神像很痛苦。
他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和玻璃桌子相碰發出清脆冰冷的一聲響,“我們能和好嗎?”
“只要你不要再提彩。”蘇白的回答很商業。
“可以。”他説,“我們永遠不再提他。”
“我們本就從來沒有分開過。”蘇白揉了揉他的頭髮,動作很是寵溺。
“你剛才説……你想做個正常人,我妨礙你了嗎?”他淡淡地説。
“男人總是需要女人的,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蘇白嘆了口氣。
明鏡的目光在他房間裏移動,彷彿在沉默,在沉思,過了一會,他説,“我想吃點東西。”
蘇白站起身來,“不愛吃蛋糕?我給你做點熱湯。”他轉身走進廚房。
明鏡的目光突然變得稍微明亮犀利起來,目不轉睛的看着桌下另一瓶紅酒——那紅酒也是新開的,還剩一半——為什麼蘇白另開了一瓶新酒?廚房裏很快響起熱湯的聲音,明鏡突然無聲無息的伸出手,隔着沙發墊抓住那瓶紅酒,微微一晃,倒了一攤在自己校服的長褲上,那深藍色的褲子,倒上紅酒半點也看不出來。倒完以後,他輕輕把沙發墊放回原處,把自己杯裏的紅酒喝掉一大半,再撒了一些在身上和桌上。
蘇白很快端了一碗紫菜蛋花湯出來,放在桌子上,很關切地看着他,“怎麼了?”
明鏡閉上眼睛,低聲説:“沒什麼。”
“酒都灑了,還説沒什麼,頭暈了?”雖然校服是深色的,蘇白還是一眼看出明鏡灑了酒,“很難受嗎?”
“不,我要回去了。”明鏡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答應了我媽要回家,湯我喝不下了,你自己喝吧。”他扶住沙發扶手,“我要回去了。”
蘇白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我送你。”
明鏡點了點頭。
蘇白扶着他下樓,開車把他送回了家,坐在車裏一直看到他走進家門才離開。
回到公寓的時候,蘇白走進房間,沒過多久,抱着一大堆東西走了出來,他沒有開樓道燈,一直都到走廊最後的垃圾箱那裏,那裏面本來有大半個蛋糕,現在又多了剩下的那些蛋糕和一瓶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