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被孫喬喬「撿」回家的「流浪人」,其實是無聲的,除了有人問他問題,他才會惜字如金的掀掀嘴皮,好像多講一個字就會要了他的命似的。
「年輕人,你會坐在這裏也算我們有緣,介意跟我聊聊嗎?」與老婆和女兒達成共識,孫存德便走出房間,回到客廳「會會」這個陌生人。
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身處人家的地盤,男子識相的點點頭。
「那,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住在哪裏?」既然答應女兒收留人家一晚,孫存德認為至少也該對客人有基本的認識,於是他聊天般的問起。
「閻皓、三十、無居中。」男子也不囉嗦,簡明扼要的報出自己的基本資料。
「……」孫存德沉默了下,竟也不知該怎麼接續下面的話題。
這個叫做閻皓的年輕人,説起話來還真不拖泥帶水,相對的也讓他沒有再接話的空間,感覺似乎不太好「喬」啊!
「那你從哪裏來的呢?怎麼會睡在我的機車旁邊?」剛剛走到庭院裏摘了一束小白花,正準備找個花瓶把它們插起來的孫喬喬,適巧在這個時候穿過客廳,便隨口問道。
閻皓的黑眸閃了下,抿緊的唇似乎不願意回答她這個問題。
「閻皓,説嘛!你從哪裏來的呢?」好奇的孫喬喬已然忘了手上還捧着花束,一逕兒瞅着閻皓瞧,大有非要他説出個所以然的決心。
「我很感謝妳願意給我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但這並不表示我就有被妳身家調查的必要。」閻皓蹙起眉心,開始顯得有些不耐煩。
「呃……我想喬喬只是關心,沒別的意思。」孫存德連忙跳出來打圓場。「喬喬,別多嘴,快去把花插起來。」
每個人都有保有隱私的權利,孫存德無法否認閻皓的説法,畢竟對他來説,他們一家子再熱情的款待他,對他而言,也只不過是陌生人而已。
「喔。」孫喬喬應了聲,幽幽的抬頭睞了眼閻皓,淺嘆一口後,不太甘心的嘟囔着走開。「小氣鬼,問一下都不行……」
「不好意思,家教不嚴。」孫存德忍不住要拭汗了。
「沒關係,是我比較唐突,孫伯伯別這麼客氣。」閻皓臉上的線條稍微放鬆,不願遷怒無辜的長輩。
「噢!我的老天爺啊~~」就在孫存德想誇讚他識大體之際,霍地從廚房傳來江欣如的尖嚷聲。
兩個男人互看一眼,隨即像約好了似的,想都沒想就跳起來衝向廚房。
「怎麼會這樣?我跟平常一樣洗菜,怎麼今天會弄得整個廚房都是水」江欣如歇斯底里的嚷着,好似天就在她眼前塌下來一樣。「我什麼都沒做啊!為什麼會這樣……」
「媽媽!鎮定點!」孫存德急忙安撫焦躁的妻子,眼尾卻意外瞥見閻皓在不由分説的衝上前去關掉水龍頭之後,就開始左顧右盼的像在找尋什麼。「閻皓,你在找什麼?」
「自來水總開關在哪?」閻皓的眼仍持續搜尋着,不過他很清楚用問的會更快,便直接開口詢問這間房子的主人。
「在這。」孫存德拍了拍妻子,連忙走到後陽台關上自來水的總開關。「你懂水電?」
「懂一點皮毛。」撇撇嘴,閻皓顯然不想多做解釋,逕自拉開水槽下的櫃子,檢查藏在裏面的水管。「水管破了,應該用很久都沒換過吧?」
「從這房子落成到現在都沒換過,十幾年有了。」孫存德點點頭,開始相信這小子略懂皮毛,不是嘴上説説而已。「很嚴重嗎?」
「買條管子來換就可以了。」閻皓站了起來,發現不知何時也湊到廚房裏來的孫喬喬,正以無限崇拜的眼神瞅着他,教他冷不防的打了個哆嗦。「尺寸要買對,不然無法密合就麻煩了。」
那就會有換等於沒換,一樣會漏水,搞不好比不換還糟糕。
「我明天去找水電工好了。」孫存德雖想請他幫忙,但又想到閻皓只是來暫住一晚的客人,似乎太麻煩他了點,便決定等到明天再解決。
「不用啊!那就閻皓去買嘛!」孫喬喬哪裏知道老爸的顧忌?她天真的順口提議道。
廚房裏陷入空前的沈寂,都沒有人再開口講話。
每一個人都很清楚閻皓不會在孫家久留,可這會兒出現這種狀況,還真教人不知該如何反應。
「既然你知道問題在哪裏,又懂水電,不如就你去買回來換啊!」孫喬喬自覺這個主意好極了,神經特粗的她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臉色都不太自然的扭曲。「安啦!我老爸會給你水管的錢,不會A你的。」
閻皓翻翻白眼,不知該拿這個「撿」他回來的女孩如何是好?
對,他現在是沒錢,全身上下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搞不好湊不到兩百元,但就這麼大剌剌的被她講出來,教他感到極度窘迫。
「呃……這麼説也對,不如就麻煩閻皓走一趟好了。」女兒都開口了,他這下不接話也不行,孫存德只得順着喬喬的話接下去,感覺真是……尷尬啊!
「喔。」閻皓聳聳肩,沒有太大的異議,畢竟無緣無故打擾到人家,略出棉薄之力也是應該。「那我現在就去。」
他點點頭走出廚房。
「不急,我看今天我們就到外頭吃飯好了,水管的事明天再處理。」孫存德挺欣賞閻皓的辦事效率,雖然萍水相逢,不過他相信這孩子的本質不差,遂決定好生款待他一番。
閻皓默不作聲的看他一眼,腹部竟然應景的傳出一聲:「咕嚕~~」
好!那就先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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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皓?我怎麼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川菜餐廳裏,孫家長子孫柏東的筷子舉在半空中,在聽聞閻皓的名字時略顯錯愕。
閻皓準備喝湯的動作頓了下,微閤眼瞼輕聲回應。「菜巿場名,難免會有所重複,大哥不必想太多。」
入境隨俗,既然那小女人叫這傢伙大哥,那他就跟着叫,省得麻煩。
「是這樣嗎?」
孫柏東狐疑的蹙起眉心,不禁多看他兩眼,還是覺得有點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最後也只能聳聳肩低頭吃飯,省得浪費腦力。
「你這哪叫菜巿場名?我同學的名字才是,什麼淑娟啦、淑惠的,我們班上就有重複的呢!」孫喬喬邊伸手舀了匙麻婆豆腐,邊反駁閻皓的説辭。「你的名字不錯聽了啦,一點都不像菜巿場名。」
「妳還在唸書?」聽到她提起同學,閻皓直覺脱口而出。
「早就畢業了,我都二十五歲了呢!」彷彿怕人家看小她,孫喬喬趕忙報出自己的年齡。
「對啊,她很老了。」孫家老三孫柏文還穿着高中制服,邊喝湯邊答腔。
「死小孩!什麼很老了?」孫喬喬忍不住一掌巴下去,差點沒將他的臉巴進湯碗裏。「我正值青春年華耶!不識貨的小鬼。」
「是是是,妳正青春可以了吧?」孫柏文無辜的揉了揉後腦勺,把聲音含在嘴裏小聲嘀咕:「對我來説是老啊!笨姊姊!」
孫柏文聲音雖小,卻讓坐在他旁邊的閻皓給聽了去,他不禁揚揚嘴角,羨慕起這家子和樂融融的感情。
要是他也能擁有這麼温馨的家庭就好了……只可惜,人生總有許多事不能盡如人意。
「好了好了,吃個飯這樣吵吵鬧鬧像什麼樣?」許是發現閻皓唇邊的笑意,孫存德怕這位客人讓以為他家的孩子沒教養,遂開口阻止孩子們的吵鬧,以警告的眼掃過在座的兒女。「可別嚇壞了我們的客人。」
「伯父多心了,我倒覺得這樣很好,看得出來你們全家人感情極為融洽。」閻皓當然知道所謂的「客人」指的就是他,於是出聲澄清。「一家人嘛,吵吵鬧鬧總比冷冰冰來得好。」
「那倒是,不過這幾個孩子真吵起來,還真是教人受不了。」
江欣如顯然已經從廚房淹水事件的驚嚇裏回神,而且廚房的整理工作早就交代到孩子們手上,加上閻皓話裏的讚許意味,她總算露出會心的笑容。
「媽,我可沒有!」孫柏東連忙撇清。
「哪裏沒有?最霸道的就是你了,每次都要人家幫你做這弄那的,自己不會用喔?」孫喬喬好不容易抓到機會損損大哥,趕緊踩他一記痛腳。
「就是嘛!大哥最會指使人了。」有了兄姊們的起頭,孫柏文也跟着加入戰場,一家人的氣氛很快的又被「吵」熱了起來。
閻皓狀似安靜的吃着菜餚,實則細細品嚐這温馨的家庭滋味。
他全然不發表任何言論,也明哲保身的不加入戰局,不過他的嘴角始終噙着微揚的弧度。
熱鬧的氛圍裏,唯有孫喬喬像想到什麼似的偷偷瞄他一眼,水汪汪的眼眸好似發現了什麼小秘密般,滴溜溜的閃了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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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水電工嗎?」倚着廚房門框,看着閻皓鑽進流理台下修換水管,孫喬喬忍不住好奇地問。
流理台下先是安靜了會兒,然後由裏頭傳出略顯緊悶的男性嗓音。「妳説是就是吧。」
「嗯。」孫喬喬點了下頭,一點都隱藏不了自己對這個男人的好奇。「既然你有一技之長,為什麼不去找個穩定的工作呢?」
「我剛辭職,待業中。」這回他沒有遲疑太久,很快就給她答案,人,還埋在流理台下面。「妳不也沒工作?」末了不忘反諷她一句。
又不是星期假日,她卻整天待在家裏,那麼她同樣也是無業一族,她的問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孫喬喬霍地脹紅了臉。
「誰説我沒有工作?我是瀟灑的SOHO族!」
「是嗎?」他終於從流理台下鑽出來了,額上全是點點汗粒。「可以冒昧的請問一下,妳是哪一類的SOHO族?」
她狐疑的瞅着他問:「SOHO族就SOHO族,什麼哪一類?」
「譬如説設計師、網拍族,還是什麼的,妳屬於哪一類?」他覺得好笑,她總不會連自己是什麼行業都搞不清楚吧?
「喔,我在家做手工拼布啊!」提到工作,她的眼便冒出興奮的星光,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工作有極高的熱忱。「純手工的拼布牀單、桌巾之類,有訂單就加減做,還不賴啦!」
他挑起眉,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太樂觀了點?「那沒訂單的時候怎麼辦?喝西北風?」
「啊?」她愣了下,八成是沒想到他會問這麼犀利的問題,小臉微微泛紅。「我一個人又沒什麼支出,除了材料、布料的成本之外,還小有存款呢!」
「喔~~意思就是吃家裏、住家裏,花用都由妳爸媽負責,然後妳賺的錢全飽了自己的荷包就對了。」他點頭,完全能理解她的經濟生態。
「你、你這人怎麼講話這麼難聽?」她的臉益發脹紅,雖然他説的都是事實,但被人這樣大剌剌的説出來,還真傷了她的女人心。
「有嗎?我一向只説實話。」
沒注意到她小小心靈受到傷害,閻皓把換下來的破裂水管丟進垃圾桶裏,打開水龍頭試試剛換上的水管還會不會漏水。
他一會兒彎身查看,一會兒又開開關關水龍頭,看起來好不忙碌。
「水電工,你家在哪裏?」注視着他好一會兒,孫喬喬深吸口氣,決定轉個話題,不再繞着自己打轉。
現在該換他「真心話大坦白」了,這樣才公平。
閻皓關掉水龍頭,沒好氣的睨她一眼。「我叫閻皓。」
「我知道你叫閻皓,不過你也是水電工啊!」她天真的相信他原本的工作就是水電工,不然怎能將壞掉的水管在這麼短的時間裏修好呢?「説嘛!你為什麼會睡在我機車的排氣管旁邊?」
「小姐,我只是累了,正好坐在妳機車旁不小心睡着了,又不是故意挑妳的車。」不好對「恩人」太過苛責,閻皓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可是我要帶你回家,你也沒拒絕啊!」
「妳有給我拒絕的餘地嗎?」
坦白説,連他都不懂自己幹麼真的跟她一起回到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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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別睡了!快起來!再不起來要叫救護車了喔!」
一道吵雜的女音一直在他耳邊絮叨,閻皓蹙緊雙眉,昏沈沈的睜開眼皮,然後有張清秀的臉突地躍進他瞳底。
「什麼事?」他連對方是誰都懶得問,沙啞的反問女人一句。
「你沒地方睡嗎?幹麼睡在這裏?」女人骨碌碌的眼直盯着他,只差沒在他身上盯出個洞來。
「小姐,妳管大海的嗎?」不耐煩的側了側身,他疲累的依着身旁的機車再次閉上眼。「麻煩妳小聲一點,我還想再睡一下。」
「不行啦!你睡這邊會生病、會被野狗咬……」女人似乎比他還緊張他的處境,不由分説的伸手拉他。「不然這樣好了,你跟我到我家,我家的客房讓你睡。」
他煩躁的揮開女人的手。
「別吵我行不行?我只是想再瞇一下……」
「走啦!去我家睡客房,我不會收你住宿費的!」女人不死心的再度伸手拉他。
如此重複數次之後,他終於受不了的瞪大雙眼,佯裝兇狠的瞪着眼前那個陌生的女人。
「欸!我跟妳非親非故的,妳幹麼要我去妳家睡?」
雖然他是個男人,而現在的他看起來或許真的讓她誤認為是流浪漢,但世風日下,誰知道這女人打什麼主意?
像他長這麼帥的男生,是不能隨便跟女人走的;現在壞女人這麼多,萬一把他「強」了,那可怎麼辦?他還是小心為妙。
「喂~~你搞清楚,我家可不是隨便人都可以睡的耶!」要比眼睛大顆是吧?比就比,WHO怕WHO?
她用力將眼皮撐開,那雙水燦燦的大眼更顯明亮。
「你覺得繼續待在這裏,等着被警察當『路障』處理,還是到我家窩一下,哪個提案比較安全?」
「……」第一次聽到人還可以當路障處理的,閻皓感到一陣氣虛。
「沒話説了吧?我就知道我的方法比較保險!」女人得意的將屁股翹得半天高,不由分説的再度拉着他的臂,用盡吃奶的力氣、死拖活拖的將他拉離原本的位置。
好氣又好笑的跟上她的腳步,看着她氣喘吁吁卻還是堅持將他帶回家的模樣,説不出所以然的,他竟然有絲感動。
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為了他願意這樣拚命?
除了他過世十幾年的母親,她,似乎成了那個唯一……
他終於卸下心防,心甘情願的放棄抗拒,一時間竟有種願意隨她走到天涯海角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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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孫喬喬不約而同的想起昨天強拉他回家的場景。「好嘛好嘛,我承認我是激動了點,不過你會後悔到我家來嗎?」
她當然不明白他內心裏的想法和掙扎,只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是雞婆過了頭。
「不會。」完全不用經過大腦思考,閻皓毫不猶豫的給她肯定的答覆。
「那就好了啊!」她滿意的彎起眉眼,霎時感覺自己的頭頂彷彿冒出光圈。「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家在哪了吧?」
閻皓的眼角抽搐了下,霍地別開臉。
「我沒有家。」
「怎麼可能?」她深吸口氣,感覺自己就要碰觸到他心底深處的秘密,手心不由自主的冒出薄汗。「每個人都有家,你不會沒有家的。」
就像她撿回來的小狗小貓一樣,她會幫牠們找個家安置,但閻皓不是動物,他原本就應該有個家,而她只要把他安全送回家就對了!
「我……我在孤兒院長大的。」背對着她的背脊明顯一僵,頭一回,閻皓的回答遲疑了,聲音像飄在空氣中般縹緲。
「啊?你是説你、是孤、孤兒喔?」這絕對是出乎孫喬喬意料的答案,她沒來由的跟着結巴了起來。
他陡地轉身凝着她。「孫小姐,不知道這個回答妳還滿意嗎?」
那雙深沈的眼裝載着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傷痛,令孫喬喬的心臟霎時狠狠抽痛了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無所謂,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了。」打開水龍頭,將自己修水管弄得髒污的手衝乾淨,閻皓再開口的語氣好像事不關己。
「這麼急着走做什麼?反正我們家的客房空着也是空着,如果你住得還算習慣,不如就先留下來住一陣子,等找到房子再搬也不遲。」到巿場買菜的江欣如不知何時返家的,一出聲便是驚人之語。
「伯母?」最震驚的莫過於閻皓了,他不敢置信的瞪着江欣如。
「謝謝你幫我修好水管,我本來還頭痛今天不曉得來不來得及開伙呢!」像個沒事人般把菜提進廚房,江欣如一放下手上的塑膠袋,便忙着開口趕人。「好了,我要煮飯了,你們別在這裏跟我搶位置,全到客廳等去。」
「可是我……」閻皓還想説什麼,卻被江欣如投射過來的温柔眸光懾住。
「什麼都別説,安心住下來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