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之後。
信巫教三十年大祭。
這一日從早上開始,信眾們就開始忙碌,在神殿門口排起長長的石頭板凳,架着晚上需要的火把架子,往地上撒花瓣和金粉,聖水和聖火敬放在旁邊,一切全是緊張和喜慶的氣氛。
關於信巫教的「神物」早已流傳着種利身專説,有人説是一塊碧玉,有人説是一個人頭.還有人説是一隻蜥蜴,最近有一個新的傳説:説根本就沒什麼東西,純粹是欺騙信眾們的。無論這幾種傳言哪一種是真的,今天晚上就可以見分曉。
師宴是三十年大祭的指揮,雖然她玩世不恭喜歡整人,但當真做起事情來她卻是一把好手。她今日事忙無暇留在降靈身邊,降靈也純粹是闖禍的東西,這種忙千萬不能讓他幫,所以今天一整天降靈和阿鴉都站在一邊看信巫教的眾人搬着許多匪夷所思的東西走來走去,比如説水晶骼骼和兩隻母雞之類的詭異的東西。
少了師宴的笑臉,阿鴉還真有點兒不大習慣,今日的飯菜也變得正常不再有奇奇怪怪的花草和顏色。
降靈是明顯感到寂寞了,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阿鴉。
從前不覺得兩個人有多麼無聊,現在多了一個女人又少了一個女人之後,他們終於明白了女人的重要性──事情的起源。沒有師宴彷彿一整天沒有任何事發生,悶得人連説話都不知該説些什麼,阿鴉暗暗叫苦,長此下去,回到祭神壇他豈非每日都要看這傢伙泫然欲泣彷彿被遺棄的小狗似的可憐眼神?那日子可怎麼過?
「師宴呢?」這已經是降靈第三十五次開口問了,他坐在門口的大石上,樣子似乎很委屈──當然他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
「她在那裏。」阿鴉看了從中午時分就關得嚴嚴實實的神殿一眼,皺眉暗自嘆了口氣,她再不出來他就要被降靈煩死了。那傢伙一副師宴是被他搞丟了的委屈模樣,師宴又不在他手上,老問老問有什麼用?
「到時候就出來了。」
「到什麼時候?」
降靈過了一會兒説:「阿鴉騙我,阿鴉不知道師宴什麼時候出來。」
阿鴉頓時狼狽了五分──這傢伙竟然讀了他的心!「我們去樹林裏散步好不好?」他試圖掉轉話題,不要再談論什麼「師宴在哪裏」之類的話題。
「不要。」降靈説,「我要等師宴出來。」
「你等師宴出來幹什麼?」阿鴉無力,「時候到了她自然會出來,你不等她也會出來。」
「等師宴出來説話。」降靈説。
阿鴉有一股想一拳把降靈打死的衝動,這傢伙完全不懂得適可而止,完全在挑釁他的耐心和定力,「啊!那裏有人在殺豬!」他往西邊一指。
「啊!」降靈站了起來,往他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終於不必再聽那傢伙混混沌沌懵懵懂懂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疑問了。阿鴉長吁了一隻氣,正在降靈往西邊走去快要不見人影的時候,神殿大門「咿呀」
一聲開了,裏面有幾個人走了出來。他微微一怔,不免有些愧疚之心,早知道讓他多等一會兒,師宴就出來了。
那走出來的幾個人是師宴和幾個年老的祭司。換了一身打扮,差點兒讓他認不出來──從頭到腳的銀飾珠翠,長長的細水晶串成的面紗在身前搖晃,衣裳上綴滿了點點璨璨的珠寶。其中,一人戴着偏黃色的黃玉、琥珀,一人戴着偏藍色的寶石、紋石,一人戴着偏綠色的翡翠、祖母綠,一人偏紅色的寶石、珊瑚。四人一道走出來,即使在大白天也珠光寶氣光彩逼人,更難以想象到了晚上的火光之下會是如何的絢麗奪目。從其他三人臃腫矮小的身材來看,只有戴了翡翠和祖母綠的那位身材窈窕動人的人才是師宴,水晶珠串的面紗閃閃爍爍,全然難以辨認面目。
在四人之後出來的是一位黑衣蒙面的高挑女子,想必便是信巫教教主,師宴的姐姐師瑛。阿鴉凝目望去,那女子雖然更加看不見面目,但是持杖而出,自有一股森然威嚴的氣勢。
此時天色已經緩緩變暗,黑衣女子持杖往下一杵。周圍的信眾緩緩聚集,幾處火把連綿着點燃,一簇一簇的火光傳遞着出去,一股森然詭異的氣氛油然而生。
四位衣着奢華的祭司緩步走上早間搭好的神壇,此時,遠處有人擊鼓,,繼而有一種尖鋭的鬼笛聲飄浮在鼓聲之上,鼓聲低緩而深沉,像沉吟着一種遠古的咒語。「呼」的一聲、神壇周圍一圈火焰亮起,深沉的火光自每根火杖上懸空的水晶骸骼頸下射入頭內,從骼骼的雙眼處化為晶光射出,每個骼骼雙眼的晶光匯聚在神壇中間,正在教主師瑛的杖下!
好厲害的祭典!阿鴉坐在稍遠的石頭上看着,心裏油然而起一股敬畏之情。黑衣的信眾越聚越多,像夜間漫遊的幽魂,只餘下雙眼幽閃的光亮,雖然阿鴉明知他們都是和善樸實的人們,但此情此景,着實令人為之悚然變色。
神壇上的黑衣女子低沉地敍述着咒語,聽她的語調彷彿在訴説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故事中有悲有喜,有人重生有人死去。隨着她低聲訴説,周圍黑壓壓的信眾開始以相同的語調低聲同念起來,開始尚不覺得,但聽得久了就似今夜的星空都和他們的訴説一起顫抖了。
降靈那傢伙去了哪裏?阿鴉眉頭緊蹩,難道又走進樹林裏迷路了?那樹林他已經迷路過那麼多次,難道還會迷路不成?這種祭典──他有種被壓抑住無法透氣的感覺,這種祭典好不祥,就像一定會發生什麼一樣……沒有降靈在身邊,這種氣氛讓人不安。
信眾所念的是信巫教歷史的詩篇,是説信巫教的前輩如何在艱辛的條件下生存,如何有一日神終於同情了他們的痛苦,賜下神物讓他們信奉,應允他們每隔三十年能夠獲得神的賜福,只要他們信奉神物就會得到幸福。當然其中夾雜了前輩許多美麗和悲傷的故事,但最主要的還是歌頌神物究竟如何偉大。
師宴邊念邊覺得奇怪:降靈到哪裏去了?這麼好玩的聚會,他竟然不在?莫非哪裏又在茶毒小動物還是種菜的大爺在田裏除蟲給他看見了?還是妨礙別人打獵被抓去關了起來?邊想邊暗自好笑,又心想假如給姐姐知道她邊念邊笑,説不定要把神杖揮過來了。
待史詩唸完,師瑛神杖一揮所有環繞神壇的火焰熄滅,骷髏眼的晶光緩緩消失,才聽她説:「八蜡開祭,萬物合祀,上極天維,下窮坤紀。時隔三十年開祭,神明賜福保吾安康,開壇!」
四大祭司緩緩推開神壇之後神殿的大門,兩個小童把一個巨大的齊人高的木盒豎着推了出來。那木盒和四大祭司一般嵌滿珠玉,一推出來幾乎燦花了人眼。阿鴉忍不住避開目光,心裏暗罵這些裝飾根本就是存心要人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瞄了那東西幾眼,他心裏微微一寒──這齊人高的木盒──簡直就像一具……棺材……
樹林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人慢慢地自遠方走了回來,但還沒走到空曠之處。此時師宴緩步上去從師瑛手中接過打開木盒的鑰匙,向神物走去。
神壇上下一時萬籟俱靜,千萬顆心都懸在神物究竟是什麼的懸念中。當中也有些老人當年見過神物,但當年也是在這麼珠光閃閃的火焰之下,嘆見神物閃閃發光,全然看不清是什麼。
「咯拉……」
阿鴉聞聲回頭,那是足下部慎踏到小石子讓它滾了出去的聲音,聽這聲音就知道是隆靈回來了,「你到哪裏去了?」他回過頭來看從樹林裏走出來的降靈,愕然看着他手裏抱着一隻小貓一樣的旅西,那小東西花花綠綠,似乎是一隻小豹子。
「我去救它……」降靈目不轉睛地着看眼前盛大的祭典,似乎很是詫異他回來了這裏就變了樣,説到「救它──」他的話音拖着餘韻,卻突然停住了。
怎麼了?阿鴉微覺詫異,回過頭去着神壇。
「咯拉」一聲,師宴當着千萬信眾的面打開了神物的鎖,雙手同時用力,「嘩啦」一下,那木盒裏的東西赫然呈現在千萬人眼前,木盒豎立,裏面的東西一覽無餘。
怎麼會……這樣?!師宴唇齒微張,臉色剎那煞白如死,自那棺材般的木盒前驀然回身,驚恐至極的眼神一下子看着人羣裏的一個人!
降靈!她牢牢盯着降靈,即使滿面水晶簾幕也看得出她臉色慘白。
「啪」的一聲震響,信巫教教主神杖一下觸地,她是第一次見到降靈。
認得降靈的信眾都面露驚駭之色,回頭看着他。
降靈自己也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木盒裏面。
阿鴉看着那木盒,此時比木盒未開之前還靜!他到抽一口冷氣,那木盒裏面的東西……那木盒裏面的東西……滿頭珠翠,一身綴滿了水晶和珍珠的衣服,不過那烏眉靈目、那畫般的雙唇、那長髮那耳下扎的鈴鐺,全然和降靈一模一樣!
信巫教的神物竟然是……和降靈一模一樣的……
傀儡!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師瑛跨出一步擋擺師宴前面,橫杖在前,伸手指着降靈,「你是什麼東西?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為什麼會有和降靈一模一樣的傀儡?阿鴉心中迷惑之極,他以為像降靈這樣的傀儡只有一個,為什麼竟然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降靈?
此刻神壇之下的信眾一陣譁然,不少人駭然奔逃,許多喧譁的聲音散去之後,神壇上下剩餘的人不過百人,都是些好奇心大過於恐懼之心的年輕人。
師宴看看木盒裏閉目的傀儡,再看看壇下目不轉睛的降靈,這其中必然有天大的隱秘!姐姐……她驚恐地看着師瑛啓動神杖之火,要往降靈燒去!「姐姐不要!」她撲過來抱住師瑛,「他是好人!」
師瑛驀然回身,「你説你在外面找到了你想要的人就是他嗎?」她以神杖指着降靈。
師宴攔在她和降靈之間,「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神物是這個樣子,可是他絕對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你不要用神杖之火,他……他……經受不起的。」
「他也是傀儡嗎?」師瑛鐵青着臉問。
師宴低下了頭,「是。
「你在外面兩年就找到了一個不是人的東西!」
師瑛冷笑,「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他們是什麼東西?」
「降靈不是什麼東西!」師宴額前的水晶面紗激盪,她抬起了頭,「我只知道他是什麼都不懂的傻瓜,至於他原來是什麼、應該是什麼我管不着!我也不想聽!」
「他們是神之玩偶,是不能相見的……」師瑛抓住師宴搖晃,「就像下棋一樣,主帥不能和主帥相遇,否則──只有一個能存在啊!教中的這一個、教中的這一個和你的傻瓜完全相反!他是比狐狸還狡猾的怪物、你為什麼要把你的傻瓜帶來?你知不知道這兩個一模一樣的怪物遇見了會發生什麼事?!他們會打起來然後把一切都毀掉!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師宴喊得比師瑛更大聲,「降靈不是怪物!」
「他們是!是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怪物!妖孽!」
「降靈──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笨蛋──不許你説他是怪物!」
「他們都是違背常理天理不容的怪物!」
阿鴉瞳目結舌地看着這突如其來越發詭異的局面──另一個降靈!
降靈目不轉睛地看那木盒裏的「降靈」一會兒,慢慢地説:「真珠。」
「喀噠!」輕薇的聲響,那木盒裏的東西輕輕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睫毛好長、眼瞳好黑,那是一雙煽情的眼睛,和降靈懵懂的眼睛一樣,但這雙眼睛充滿了挑逗的魅力,一種多情自戀的纏綿,還有一股偏邪的妖氣,豔豔的妖氣。
師宴猛地抬頭,「他也是-活的?」
師瑛臉色煞白地看着真珠睜開眼睛,惡狠狠地説:「當然!」
「你……你把他關在盒子裏三十年?」師宴咬着嘴唇。」
「他是怪物!」師瑛説,「師父説他會禍亂天下──他是被神遺棄的玩偶,充滿怨氣的邪靈!」
「可是我們的教不是信奉他……」
「那都是騙人的!」師瑛大喊升聲,「都是騙人的!誰會相信這種東西能給人賜福?這種妖孽……收藏這種妖孽讓人覺得從頭到腳都噁心!」
師宴倒抽一口氣,「姐……你怎麼能這樣説……」
他和降靈是一對兒的傀儡啊!為什麼一個能那麼純善而一個變成這樣?那難道不是因為──際遇而已嗎?
為什麼要這樣説他:教中千百年傳下來的成是這種恐懼嗎?如此被「信奉」的東西怎着不充滿怨念?
真珠緩緩地從那棺材一樣的盒矛裏走了出來,他手裏有一把銀質的長刀,那是傀儡的裝飾,「降靈?
真是幸運,我還以為永遠都看不見你了,」
「真珠……」降靈遲鈍的腦子一句話還未説完,「嚓」,的一聲,他懷裏的小豹子猛地濺起一片血光,慘叫一聲被劈為兩半!
相隔二十丈!真珠手裏的長刀似乎能隔空殺人!
剎那間師宴和師瑛都震住了,看着降靈半身鮮血,那血線甚至筆直地濺到了阿鴉身上。
太快了!不要説遲鈍的降靈無法反應,連阿鴉在旁都措手不及。人人都被震懾住,真珠渾身的水晶和珍珠都在火光下流動着瑰麗的光輝,輕輕露出一點兒粉紅色的舌尖,他並不是在舔,而是豔豔地輕輕咬了一下舌尖,「來吧,看你和我哪一個能夠繼續‘活’下去,下一刀我就不手下留情了。」
這就是被世代封印的怨恨?還是他天生的妖氣?
師宴全身都冷了──降靈、降靈和他根本不能比較!
何況降靈還把他神之靈魂分了一半給她!他根本不可能擊敗這個從珠寶棺材裏出來的兄弟。怎麼辦……饒是她向來聰明多變,也一時全身冷汗,渾身都僵了。
阿鴉及時奔過來擋在降靈身前,拔出短劍。
降靈還在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小豹子,真珠那一下把他弄懵了,簡直像根本搞不清楚目前究竟在發生什麼事?
「讓開。」真珠緩緩舉起銀刀,他的刀絕對不是利器,但在他揮舞之下卻似乎無堅不摧,他説「讓開」二字絕無客套的意思,也不會再説第二遍。
「那傢伙不會懂你的意思,要説和我説好了。」
阿鴉説,「殺人還是活着那些事他都不懂,他只知道讓老鼠和貓在一個碗裏吃飯而已。」
珠光一閃,阿鴉身前又多了一個人。那人把滿身的珠翠往地上一扔,發出好大的聲響,「雖然你長得也不錯,不過姑娘我比較喜歡小狗一樣的類型。」來人青衣長髮,搶奪了師瑛的神杖,正是師宴。
真珠側頭一笑,降靈從來不這樣輕佻地笑,但真珠笑得很讓人心動,「那麼──你們就和他一起死吧。」話音一落,銀刀劃面而來。
「當」的一聲,短劍和神杖同時和銀刀接觸,亦在同時「叮」的一聲後短劍斷去千截,神杖暴出裂痕,阿鴉和師宴雙雙落在降靈身側,一縷頭髮自天空飄落,是師宴的頭髮。
好可怕的傀儡!充滿了怨毒的真珠……手持長刀的模樣就如死神……師瑛遙遙地站在神壇上看着,她雙手空空神杖被師宴奪走,為何她總有勇氣面對不該發生的事?為何她自己始終沒有──為何她在不能贏的怪物面前還有那麼倔強驕傲的眼睛?簡直就好像她一定會贏一樣!
「霍」的一聲刀刃破空,那把觸目驚心的銀刀堪堪揮來劃到了師宴額頭──剛才是她接住了阿鴉沒有接住的一刀,讓真珠不能一刀將降靈劈為兩半!
「不要!」突然一個人「譁」的一聲雙袖像打開的翅膀一樣突然攔在師宴面前,「不要殺死師宴。」
這人比真珠的銀刀還快。真珠的銀刀毫不容情,冷冷的冷光簡直就是在宣誓:不是你死聲就是我亡!
「神杖之火!」師宴等的就是這麼一剎那的機會,清吼一聲,按動神杖上的按鈕,一股烈火直噴向真珠面前,左手抱起降靈,飄退三丈和阿鴉並肩而立。她神志清明,反應敏捷,恰到好處,雖然是倉促之間,卻也顯得井井有條、氣定神閒。
真珠顯然出乎意料之外,這女人不好對付。收起銀刀,他微略有些詫異地看着師宴,「為什麼明明知道會死還要保護他?」
師宴的頭髮被他的銀刀削去了一縷,半邊頭髮披落了下來,她伸手挽了挽頭髮,嫣然一笑,「幹嗎要告訴你?」夜色之中,她依然温柔俏麗。
「師宴。」降靈推了她一下。
「怎麼?」她面上雖是在笑,心裏警戒得很,被降靈推了一下有些詫異。
「你站在我後面,我要和真珠説話。」降靈站到了師宴和阿鴉的前面,緩緩張開雙手把他們攔在後面,「真珠,你把我吃掉吧。」
「什麼?」師宴和阿鴉大駭,「降靈你瘋了,你説什麼?」
降靈展開的雙袖就如蝴蝶的雙翼,垂頭閉目微微一振,那振袖奇異的力量讓兩人止步,他和真珠之間緩緩地激起了層潛湧的煙塵,「真珠有的是鬼之靈魂,沒有把我吃掉的話遇到太陽他會死掉的。」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所以真珠一定要殺了降靈。可是所謂兩個相同的傀儡相遇在一起只能留下一個──那並不是隨機的嗎?神早已選定了降靈,真珠──如果不殺死降靈的話連活着的機會都很小。
不公平的戰鬥。
神偏心於降靈,人們也是,真珠為自己的生存而戰,卻似乎分外沒有道理。
「把你吃掉吧──」真珠學着降靈的口氣,「你想要施捨什麼東西給我?你不要以為你是什麼聖人什麼神物,你只不過和我一樣是個怪物,不管是你活下來還是我活下來,都是會讓他們害怕得發抖的怪物!」
師宴眉頭一揚正要開口駁回去,卻聽降靈慢慢地説:「就算是怪物……也會有很幸福的時候……」
「我先把你們劈成兩半,然後再吃。」真珠滿身的珠翠和他的銀刀一起在火焰之旁拖曳着流彩,「降靈你不要以為是你施捨──我會先打敗你再吃了你!」
「好。」降靈依然舉着雙袖,猶如十字,「你先打敗我再吃了我。」
真珠和降靈是同一個主人所制,猶如同胞兄弟,降靈在想什麼他多少有些感應,剎那間真珠感覺到一陣逐漸冷卻般的感受──那是什麼心精?為什麼降靈會有這種感覺?有什麼陰謀嗎?不對,降靈不可能聰明到會有「陰謀」,那是什麼感覺?
他突然感到有一股視線!降靈垂頭閉目,背對着那視線──他不想看着來人的眼睛。
真珠驀然抬頭──遙遙的大樹之上站着天使無害──神的使者,是來取回靈魂的吧?無論是神之靈魂還是鬼之靈魂,像這樣依附在傀儡身上天理不容…
…在神的使者面前還想妄自爭鬥活下去很可笑、很可憐吧?但是他──他是真珠!即使奪來的生機也不能保證他繼續活下去,但是在神的使者面前他要──先殺降靈,取得神之靈魂,然後即使為使者所奪,他也證明他要比神的抉擇正確──他比降靈強!
先殺降靈,吃了他,然後再説。這是真珠的想法。
你先打敗我,再吃了我。這是降靈説的。
被降靈擋在身後的師宴心裏突然冒起了一股寒意──她好像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場爭鬥的詭異──那似乎並不單純是你死我活而已……關鍵在降靈,降靈在想什麼?
風吹着兩個傀儡的衣袖,他們之間一股強烈的殺氣振盪得那些煙塵翻滾不停,真珠的殺氣對準了降靈,而降靈──那不是殺氣……是對什麼東西下了決心的堅定──下了決心的降靈,那決心是什麼?又為了什麼?
降靈寶寶竟然也會讓人有猜不透的時刻。站在遠處樹梢上的無害摸着下巴,感興趣地看着兩個傀儡的對決,雖然他這回的確是來取回降靈身上的神之靈魂,但事先看一場好戲更讓他有不虛此行的好感覺。
「降靈他……」阿鴉凝視着降靈,喃喃自語,
「想幹什麼?」
師宴的心跳聲敲擊着耳鼓,那是一種……非常不祥的感覺。她從未看不透降靈,就此一次她竟然無法窺探到降靈究竟在想些什麼,過於關心降靈,她忽略了一些也許本來可以猜測到的事情。
「叮」,的一聲脆響,真珠向降靈砍出一刀,降靈側頭避開,耳下的無聲鈴被銀刀一刀劈開跌落在地上,但是他手裏握着一個東西,在真珠和他錯身而過的時候反手一挑,一聲輕微的聲響,繼而是一陣下雨般的聲音──真珠身上那件串滿了珍珠和水晶的衣衫鏈繩斷裂珠玉跌了滿地,真珠毫不在乎,「呼」的一聲第二刀回手砍向降靈的腦袋。隨着滿身珍珠水晶跌落,真珠身上露出了和降靈一模一樣的陰陽師袍子,兩人一交錯,若非真珠頭上還戴着綴滿水晶的冠子.根本認不出誰是誰。
激戰之中,降靈突然對真珠説了一句話,真珠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但畢竟兩人正在激戰,降靈手裏握着師宴的「妄念之葉」,不知為何竟然能和真珠的銀刀短兵相接。眾人擔心之極,只看那些刀刃有沒有往自己所愛的人身上招呼,全然沒有注意他們細微的表情差別。
又過了一陣,真珠答了一句。
降靈又説了一句。
真珠又答了一句、
他們就如此在激戰中神秘地交談,突然之間真珠大喝一聲:「銀刀弒神!」那銀刀旋轉成一個光球對降靈當頭紮下,地上煙塵四起,降靈似乎躲閃不及被捲進了真珠閃閃的刀光之中!
師宴和阿鴉大驚失色!兩人救人心切,忘了原來被降靈結界所擋,同時大喝一聲,神杖和短劍齊揮,一同躍入了戰區中心
「神杖之火──」
「絕殺──斷刃斬──」
兩人一杖一劍、還有降靈一把「妄念之葉」都刺人了頭戴水晶冠的真珠的胸口!剎那間真珠胸口騰起一團火球,神杖之火威力發作,頓時把他化為飛灰。
竟然成功了?師宴和阿鴉一怔,同時抓住降靈,
「你沒事吧?」
「我當然沒事。」那「降靈」笑了笑,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喀噠」一聲,師宴的心陡然像不跳了,牢牢地抓住「降靈」,「你──」她足下踩到一個堅硬的東西,目光一掠,那是一顆烈火燒過變得蒼白的珍珠。
她用以塞住降靈胸前裂口的珍珠。
阿鴉一把提起了那「降靈」,他渾身都涼了,
「你──」
「你們殺錯人了。」那「降靈」殷紅的唇舌吐出極端殘忍的字眼,然後仰天而笑。
方才發生了什麼事無害是看得很清楚的──銀刀弒神之中,滿天塵土刀光閃爍,真珠抓住了自己的水晶冠戴到了降靈頭上,然後奪過降靈手裏的「妄念之葉’,,把銀刀塞入降靈手中──隨即一刀往降靈胸口插去。煙塵散去,師宴和阿鴉怎能分辨誰是降靈誰是真珠?情急之下鑄成大錯,殺死了降靈。
他聳聳肩,攤了攤手,「死了?別説我不夠朋友,只是他死了我要到哪裏去找消失的靈魂?我可是很夠朋友的……」他逐漸從樹梢上消失。
無害這一次來的確是來取神之靈魂,祀珈私分靈魂給自己的傀儡,此事已然曝光,如果不能快點兒找回靈魂不免祀珈要受天雷之刑。可惜祀珈的靈魂完全沒有氣息可查,知道在降靈身上,但必須在降靈身體還在的時候取出靈魂,那神之靈魂才不會消失。這麼一下給燒成灰了,祀珈的靈魂也就隨着降靈一起消失了。
他走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突然想通這件事真正的意義。
「你這要下地獄的混蛋!」阿鴉一拳往真珠的胸口揍過去,目呲欲裂,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我要殺了你!」
師宴全身都軟了,「啪」的一聲跌坐在地上,太殘忍了!太殘忍太殘忍了!親手殺死降靈……她看着自己的手,不久前她才把他從烈火中救出,今夜她卻一把火把他燒成了灰燼……太殘忍了!
真珠擋住阿鴉瘋狂的攻擊,「我不想殺你們,不要再和我糾纏不清,否則我一樣殺了你們。」他突然稍微改變了態度,很微妙的。
「我要──殺了你!」師宴握起跌在地上的「妄念之葉」,那手用力得整個手心在流血,她一躍而起一刀殺向真珠胸口,「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真珠閃過了師宴的攻擊,冷笑道:「殺死他的是你吧,別再和我糾纏,走吧。」
他話中有話!師宴雖然已經瀕臨崩潰,卻還有一絲清醒,「你這話什麼意思?」她厲聲説。
「他事為了你死的。」真珠冷冷地説,然後豔豔地笑了,「再見!」他竟然只説了這麼一句就打算掉頭走人。黔
「等一下!」師宴胸口氣息起伏,攔在真珠面前,神杖橫在胸前,「你不説清楚我一樣燒了你……」
「笨女人。」真珠一把抓住師宴的神杖,「剛才有天使在看你知道嗎?」
「天使?」師宴呆了一呆。
「神的使者,降靈身上的神之靈魂和我身上的鬼之靈魂都是天理不容的東西,使者是要收回的。」真珠冷冷地説,「不過按照情況來看那位天使只對降靈的神之靈魂感興趣,女人,你身上也有祀珈的神之靈魂吧:」
「我身上……」師宴怔住了,她早已忘記自己曾經死過一次,因為活得太快活……她根本忘記了自己曾經死過一次……
「如果使者決定收回神之靈魂,降靈,還有你這些依靠神之靈魂活着的怪物──」真珠很惡意地使用了「怪物」這個詞,「你以為會怎麼樣?」
一時間有一種聲音刺穿了她的耳朵。
她剎那間聾了,又像徹徹底底地死過了一次──如果説、降靈是為了讓她活着而自己決定帶着殘缺不全的靈魂毀屍滅跡──那麼她──那麼被留下來的她要怎麼辦?
為什麼你能堅定不移地去死,完全不考慮活着的人的心情?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那麼簡單地活着,我是那麼普通的女人,普通到了我會因為這樣的事想死,你知道嗎?為什麼以為留下我一個人活着就是……她的腦子裏剎那劃過一道火花──那天……那天……「大概是我……活得太快活了吧?因為太幸福了,所以很怕死。」
渾身突然涼了,那是她想愛的吃語,卻變成了他的催命符。那個遲鈍的笨蛋不知道,她所謂的「幸福」是因為和他在一起,是因為遇見了……從來不曾以為會遇見的……戀人啊,你也曾經説過──「我不想和師宴分死,不想和阿鴉分開,不想和所有人分開永遠都不能見面……因為我也很幸福,所以很怕死。」你説過的怎能不為你的心願拼命努力?你死掉了就算我們大家都活着又能怎麼樣?又能怎麼樣?
「那個笨蛋,」真珠喃喃自語,「害怕你難過,拜託我代替他留在你身邊,真是笨蛋、我怎麼可能會代替一個笨蛋留在另一個笨蛋身邊?他以為誰都可以像他那樣蠢?為了讓一個女人繼續活着安排她親手殺死自己?切──」
阿鴉猛地抓住真珠的手腕,「交換身份的事是降靈……説的?」
「是。」真珠挑釁地挑眉,「安排讓自己重視的人殺死自己,戴着不完整的靈魂消失,欺騙神詆讓那個笨女人繼續活着,然後要求我代替他留在你們身邊──他替我死。我不知道他是聰明還是笨,總之代替他這件事做不至──」
「世上──只有一個降靈!」師宴一字一字地説,「就算他燒成了灰,變得什麼也沒有,也只有一個降靈!你給我滾!」她指着真珠,「誰要你代替他?他是……他是誰也不可能代替得了的!他是我的!」
「我管不着他是誰的,總之你們別纏着我。」真珠一下摔開師宴的手,往樹林走去,消失在黑夜的林海之中。
阿鴉緊握雙手看着地上燒盡的一片灰燼,平生第一次眼淚純粹地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降靈……其實很聰明的。」師宴跪在代表降靈的那堆灰燼上,閉着眼睛五指牢牢抓住那些餘燼,「他知道交換身份瞞不過神,只能瞞我們這些俗人。
可是他也很笨,以為長得一模一樣就能夠互相代替,以為他和真珠……沒有什麼不同……」她的嗓子哽咽,開始斷斷續續地抽泣,聲音變了調,「以為我愛的──只是活在人間的會動的傀儡嗎?」
為了隱瞞她身上四分之一的神之靈魂,他寧願化為飛灰也要欺騙神抵。
那算是他對她的愛嗎?
一個笨蛋對另一個笨蛋的愛?
她實在太蠢了,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她最想實現的心願不是長命百歲,她最想要的是他對她的重視、珍惜,還有關懷……她想要成為降靈所愛的女人,那是她最想要的事、最浪漫的事。
為什麼沒有告訴他?為什麼沒有告訴他我想要你愛我?
還有──究竟你這樣死了是不是表示你曾經愛過我?是不是曾經愛過我……
滿地的灰燼隨着風緩緩地移動,她驚慌失措地以衣服把它們壓在地上,撲在地上的時候眼圈很熱,終於……哭了。
另一件衣服和她的一起壓在了地上,另一個人也在流淚,雖然他們流淚的理由不同,但都在做同一件事──讓降靈回家。
我們回家吧,畢竟祭神壇才是你喜歡待的、熟悉的地方。
師瑛坐倒在神壇上看着眼前發生的慘劇,那些不知為何而存在的怪物……也像人一樣有生、有死,會為所愛的人化為灰燼……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望着不遠處以衣裳緊緊壓住地上灰燼的兩人,滿腔的眼淚像替別人在哭,像冥冥中有人要她這樣哭
那夜星光滿天,那夜其實很美,除了風很涼。
那已經是一千多年前的夜,一千多年前發生的故事,一千多年前流的淚,還有一千多年前的愛。
時光流轉、斗轉星移──
轉眼過了一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