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考,連笑超水平發揮的消息震動一方。
連笑居住在一個雞犬相聞的寧靜小城市,一年之中最大的新聞往往是馬路上立了一個新的紅綠燈。所以,當郵遞員把一張藍白相間的《錄取通知書》投遞到連笑家時,整個城市都瘋狂了。
先是連笑早晨趿拉着拖鞋去買早餐的時候,愕然地發現街上每隔十米就有大紅色的橫幅"熱烈祝賀我市優秀學生連笑考上格蘭高中"。連笑呆了兩秒,怔怔地説:
"這也太妖魔化了。"
然後撒腿就跑,把豆漿灑了一路。
下午,應廣大親戚朋友的強烈要求,連笑被強行押到橫幅下,強顏歡笑地舉着勝利的手勢和一幫親友合影,最後嘴都快咧成烈焰紅唇的麥當勞大叔了。最後,爸爸竟然也摩拳擦掌,靦腆地笑道:
"我也來湊湊熱鬧,留個紀念吧。"
當爸爸用力地摟過連笑的肩膀,她鼻子一酸,知道爸爸是真的自豪了一回,但仍忍不住輕聲説:
"爸爸,為什麼不説實話呢?"
"呃?"
"真實情況是:"祝賀我市平庸學生連笑以吊車尾的成績考上了格蘭高中,家庭即將砸鍋賣鐵一貧如洗。"不是嗎?"
爸爸驚惶錯愕地低頭看着連笑,"咔嚓!"照相機剛好記錄下這尷尬的一刻。
"吊車尾",就是説,在錄取的考生中,連笑是最後一名。
當橫幅終於被撤下,換成"豔陽天酒店熱烈大酬賓108元王八湯喝到飽"的時候,連笑啓程到格蘭高中的日子也到了。
先坐火車再坐汽車,連笑在近乎一天的車程中吐得"肝膽相照"。車停下的時候,連笑一滴感謝上蒼的眼淚滑過嘴角。司機回過頭説:
"今天送孩子上學的車太多了,我們只能走到這裏了哦,剩下的路你們自己走吧。"
這一家只好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車。連笑手上一個巨大的墨綠色帆布包,她連拖帶拽舉步維艱,包裏裝的全是書,重得實在。
那天和錄取通知書一起寄來的,還有兩大張紙,上面列滿了格蘭高中的新生在入學前要讀的書,要預習的課程,要練的字帖。從來沒有聽説還沒有上學就要寫作業的。然而,講義和參考書接二連三地成沓寄來,用羊皮紙包紮得整整齊齊,來勢洶洶。
連笑有時伏在案前,倦怠得想要放棄,就把寄來的那張羊皮紙對着燈光看,透過燈光,可以隱約看到格蘭高中校園的水印,連笑用手指沿着水印的輪廓畫過去,偉大的結構真的像天際雲邊一個近乎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
連笑命裏本沒有這個定數,這張紙是她硬求來的,所以更要加倍珍惜。她長吁一口氣,才有力量繼續寫作業。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神秘的格蘭高中,連笑激動得兩腮不住抖動,忽然健步如飛起來。
實際上,距離格蘭高中還遠得很。面前還有一條長長的車龍,暗無天日長得望不到盡頭。從車上下來的孩子不怎麼起眼——倒是媽媽們很有幾分爭奇鬥豔的意思——他們大多穿着藏青色鐵灰色的羊毛衫,衣服垮垮地看不出形狀;或是穿着舊舊的棒球衫,胸前印着搖滾樂隊的名字,帽子整個罩住腦袋,耳機長長的線從帽子裏流出。
連笑低頭看看自己:天哪,穿着一身雪白粉紅,戳人堆裏還真是傻氣萬分。周圍人看連笑的目光就好像她舉着個大燈泡。連笑偷偷地把自己嶄新的小皮靴在地上使勁磨蹭,讓它不至於鋥亮發光。
媽媽也同時比較着連笑和她周圍的學生,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
"格蘭高中的學生原來也不過如此,還是我兒氣派體面。"
連笑不聲響,心想:氣派的是他們高高的額頭,體面的是他們的表情——那是一種尊嚴和矜持的混合體,它作為傳家本領在他們的血液中流傳了幾代,並打算繼續繁衍不息。
還沒有望見格蘭高中的大門,連笑就學到了在格蘭高中的第一課:永遠,永遠不要把開學看得鄭重其事。
半個小時之後,連笑一行人終於走到了格蘭高中的大門前。在電視上看過,在雜誌上看過,聽人無數遍帶着景仰描述過,但真正走到格蘭高中的大門前,仍然還是震撼。
進門先是一塊巨大的石板,水藍色的大理石石板上寫着墨色大字"格蘭高中",下面是跋扈的英文"Grand
High",像是下馬威一樣。然後就是一馬平川伸展開來的大路,路旁的常青樹像幾何圖案一樣整齊。大路平坦寬闊磊落光明,到了盡頭才看到點建築的影子,都是淡藍碧綠色調的流線型建築,像是一整片天被劃傷留下的痕跡。
學校門口學生和家長一派汗流浹背,越發顯出學校的淡定與驕傲。連笑一家手牽着手站在學校門口,被震懾得半天動不了,也説不出話。好半天,爸爸才哽咽地説:
"天哪,你們學校裏竟然還有一片湖!"
接着父母攜手歡快地跑向校園,留連笑一個人站在格蘭高中的門口。她站在夕陽輝煌的金黃色霧氣中,捏緊了拳頭,鄭重地説:
"我一定要在這所高中裏揚名立萬。"
不想她這句話被埋頭掃地的校工老爺爺聽到了,他抬起頭詫異地看着連笑。連笑羞澀地又重申了一遍:
"我一定要在格蘭高中揚名立萬!"
老爺爺差點丟下掃把衝上來,緊緊地握住連笑的手,熱淚盈眶地説:
"孩子,你得先在這兒成功而堅強地活下去。"
如今半年過去了,連笑成功而堅強地存活了下來……僅此而已。
班上一大半的同學還都叫不出她的名字,每次都只有指着她乾瞪眼:
"這位笑……笑什麼同學,交數學作業了。"
連笑一邊找作業一邊氣鼓鼓地説:"這位同學,我名字很好記的,你要不要試着背誦一下?"
老師點她的名時也總是怯怯的,還偷偷抬眼環顧班級,好像不確定是否有這個人存在:"連笑……這個同學,不是已經轉學了嗎?"
剛上高中時,連笑還是充滿鬥志的——她是那種每買一個新本子,都要在第一頁寫發誓要重新做人的人。一下課,就跟大家一起把老師圍得水泄不通問問題,遠看還以為哪個天王巨星來了;剛吃完午飯,就抱着超厚的《英漢辭典》去找外國老師聊天。
兩個星期之後,連笑的熱情就冷淡了,她也學會享受隱形人的生活,它並不是沒有好處。至少你可以旁若無人地做出種種奇怪的舉動,而大家會因為叫不出你的名字而無法嘲笑你。就比如現在,下午第一節的化學課,連笑被空中興高采烈飄浮的灰塵強烈地吸引住了,目瞪口呆地追隨着它飄落的軌跡。
同桌木欣欣忽然拍拍連笑,小聲説:
"你看冉芊晶終於拋棄她那一套墮落陳腐的生活方式,轉向樸素風格了。我好欣慰啊。"
冉芊晶是格蘭高中裏的典型。格蘭高中只有三個階級:成績巨好的,家裏巨有錢的,成績又好家裏又有錢的。排名不分先後。冉芊晶毫無疑問地屬於第二種。
記得開學第一天,老師讓大家用最簡潔的語言介紹自己的性格。冉芊晶穿着玫瑰紅的裙子,裙身從腰灑開,提一個小小的金色手提包。她走上講台,伸出小指展示卡通圖案的尾戒,説:
"八百五十塊,我身上最便宜的東西。"當時就趴倒了一片人。
今天的冉芊晶果然和平常不一樣。她只穿一件沒有任何圖案的襯衣,黑色燈心絨長褲,標準的學生打扮。
木欣欣得意地説:"看吧。人也是會變的,咱們工人階級又多了一位戰友啊!"
連笑説:"你別高興了,你看看她衣服上的圖案。"她在本子上畫出兩個重疊的半圓。
木欣欣理所當然地説:"心心相印嘛。"
連笑嘆氣道:"是香奈爾啊!冉芊晶啊,就算有一天她穿着麪粉袋子上學,也是因為現在流行乞丐裝,而絕不是因為她向我們平民階級投降。"
在格蘭高中,這兩種階層永遠沒有和解的一天。
木欣欣氣得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師聽到後,驚喜地抬起眼睛,問:"木欣欣,你這麼快就得出答案了。答案是多少?"
木欣欣"咻"地站起來,眯起眼睛看了眼黑板,再思考了一秒鐘,沉着地説:"是十五吧。"
底下的人交換着驚歎的眼神:"太厲害了,眼睛一瞪就直接run(跑)出答案了。"
老師説:"你在黑板上把過程板書出來吧。"
木欣欣飛快地跑上講台。
木欣欣和連笑為什麼會是朋友?連笑自己也不太清楚。沒錯,兩人都是小城市考來的,家境平平,草根人物。但除此之外,兩人再無共同點。
木欣欣是年級第一名,兩千個人之上、無人之下的超級高中生。連笑卻像一塊質量欠佳的木頭,放在哪種溶液中都是不浮不沉的半吊子。成績總在最後幾名徘徊,既不突出,也沒有勇氣把成績差到出名。
木欣欣從來不為自己的不漂亮而感到抱歉,一年四季都穿着格蘭高中四季的校服。頭髮光光地露出全部的、扁扁的、潔淨的臉。只有連笑知道她卸下眼鏡後其實有一雙如寒星一般的眼睛。連笑卻遠沒有木欣欣超脱,每天早上她還是踟躇地站在衣櫃前,尋思着穿哪件衣服不會顯得自己的大腿太粗。
連笑每次側過頭,就看到木欣欣不是在瘋狂地演算,就是如痴如醉地像看情書一樣看什麼熱核聚變等離子體物理學,題目困難程度和她頭髮亂的程度成正比。
連笑望着講台上瀟灑自如的木欣欣,內心裏一聲聲輕輕的嘆息像開水裏的小泡泡一樣挨個爆炸。不是不嫉妒呵,但也有"夫貴妻榮"的自豪啊,誰叫木欣欣是連笑唯一的室友,唯一的朋友。
終於下課了,這個課間有一個小時,是一週裏最長的一次。同學們都趁這個時間到學校的超市——或者説是百貨公司——購物。沒有人在乎自己花了多少錢,因為賬單會直接寄給他們的父母。木欣欣去參加競賽的輔導了。
教室裏竟然只有自己了!連笑小小地興奮地尖叫一聲。她心跳加速,興奮得滿臉通紅,把手伸進書包摸索着。連笑有一個危險的致命的怪癖不敢讓任何同學知道,他們知道後她從此將會身敗名裂,再無立足之地,只有到另一個國家才能逃離這個陰影。
這個恐怖的怪癖就是:她喜歡吃被壓扁的路邊攤漢堡。那被書包推搡排擠過,經歷了千辛萬苦才勉強維持形象,但包裹的內容已經被擠壓得異常柔軟的漢堡,如同鐵漢柔情的形象令連笑萬分迷戀,每咬一口都覺得好吃得像陷阱,忍不住發出誇張的咀嚼聲。她那些同學把吃路邊攤當成一次需要事先寫"生死契結書"的特種演習,又怎會理解連笑的幸福?
"哈!原來你在這裏!"冉芊晶得意地站在門口。
連笑無處可躲,剛想解釋,卻看到不遠的前排,有一顆腦袋緩緩地升起。
連笑突然被石化了,臉紅得像中了風:
少,少爺萬遂。
每個學校都有一個萬遂,但只有格蘭高中的是最正宗的。
萬遂,全稱"少爺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們家本來穩當地經營着一家老牌的電子產品公司,只是普通的老字號品牌。到了萬遂的爸爸手上,他親自操刀詭譎多變的外匯操作,十幾年的時間裏大廈高樓平地起,萬家家族產業一躍成為業界的行業老大,旗下更有許多分品牌。萬家經營範圍到底多大,一時半會兒還沒人説得清,反正學校裏三分之一同學的父母都受僱於萬家的企業,而他們都已經是百萬富翁。
這樣就罷了,人神共憤的是,萬遂偏偏長得還很帥。
原來,連笑一直認為他只是一個花花公子,直到有一天,她騎自行車從他家門前經過。萬遂剛好出門,他穿一件軟得像霧一樣的T恤,不灰不藍,是雨過天青的顏色。他把厚重的後門往後一踹,帶過的風吹開他額前的頭髮,露出一張好看的臉。
連笑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後沉默着騎走了,沒騎幾步,就連人帶車直通通地摔倒了。
爬起來之後她沙啞着嗓音嘟囔道:"紅顏禍水。"
當然,這樣的萬遂怎麼會是連笑專屬的風景。冉芊晶就是萬遂忠實的擁躉,其用力之猛,目的之明顯,旁人都為她悄然臉紅。
這不,冉芊晶一眼都不看連笑,徑直走到萬遂桌前,拿着新買的手機對準萬遂,説:"你再睡一下,我拍下"美男卧桌"賣給你的後援會。"
萬遂雙手環抱胸站起來,不讓她拍。
連笑憤憤地大口咬下一口漢堡。她最恨萬遂這一點,面對這些明目張膽的追求,他從來都不拒絕——當然,也不主動勾搭——只把手插進口袋笑得無辜。這時,連笑不禁要向上蒼禱告:
趕緊賜給萬遂一個女朋友吧!
與其看他穿越於如狼似虎的脂粉羣還力保自身清白,還不如看他和固定的女生卿卿我我。雖然心痛點,但總不至於像現在這樣驚心動魄。
冉芊晶滿教室追趕着萬遂,雖然嘴上嬌俏地撒着嬌,但連笑相信她笑意中掩藏的咬牙切齒和摩拳擦掌是真情流露。"咔嚓"一聲,萬遂一縮頭,冉芊晶跺腳埋怨道:
"都是你!你看我照到什麼東西了?"
她把手機甩給萬遂,惡狠狠地瞪了連笑一眼。連笑立刻知道自己是那個不小心被照到的小鬼,不好意思地低着頭。
萬遂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停在連笑桌前。他翻開連笑的書,念着上面的名字:
"原來你叫連笑啊,同學,你的名字很好記哦。"
很久很久以後,連笑很後悔在萬遂説完話後她抬起了頭,因為他那時的笑容差點灼瞎了自己的眼睛。
廣播忽然響起:"請各班的同學迅速停止手邊的事情,有緊急狀況要通知,有緊急情況要通知。"
還在上課的老師不情不願地停止了講課,把音量旋到最大,廣播裏傳出來聲音:
"大家好,我是格蘭高中的校長……"
老師都嚇得往後一跳。格蘭高中是古老的私立學校,還保留了世襲制的傳統。現在繼承學校的是上屆校長的獨生女,年紀不輕了,為人極低調,很少親自出面主持大局。學校裏大事小事都是一個副校長出面管理。
連笑只記得自己在開學典禮上見過她。那其實也不算見,連笑在隊伍的最後遠遠眺望着主席台上的校長,隔着一個巨大的足球場什麼都模模糊糊,校長的聲音撞擊了後面的圍牆再折回來時,連笑才能抓到隻字片語。那時的天空是粉灰色的,穿灰紫色套裝的校長像一大塊綢子上濕的一截,連笑覺得主席台上的校長比黃昏的天還要寂寥。
後來聽坐在前排的同學説,那天校長精神很好,梳着端莊的髮髻,渾身放出威嚴的光,前排的觀眾完全被征服,看來連笑的擔憂和同情來得完全沒有道理。
之後,連笑再沒有看過校長親自出席學校裏的活動,她總是用廣播傳話。此時,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她説:"格蘭高中建校一百餘年,現如今,我認為它遇到了歷史上最大的瓶頸,一個需要全校師生共同努力才能渡過的難關……"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同學們議論紛紛:
"財政赤字?學校要倒閉了?"
"是不是每到十二點,一個有頭沒有腳的白衣女鬼出沒?老天開眼,終於證明我不是造謠生事了!"
"炸彈威脅?恐怖分子?"
老師本來超級老成持重,也被嚇得臉色慘白,雙手在空中撲騰,眼淚都快下來了,説:"同學們,不要再説了。"
校長好像聽到了同學們的話,再開口時帶了點笑意:"同學們,你們都猜得不對。這個困難説大也不大,但對一個充滿活力的學校來説卻又是致命的……"
萬遂打了個響指,説:
"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覺得今年學校美少女資源告急!"
校長繼續説:"是缺少新意!每當我環顧校園或微服私訪,我看到的是滿眼古板而缺乏活力的學生。"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説,"同學們埋首於作業,泯然於眾人……"
木欣欣尷尬地把參考書往前一推,放下手中的筆,做沒事人狀。
校長説:"所以,我們校委會決定恢復格蘭高中建校之初的一項傳統:學生校長。也就是讓學生來當校長。負責管理全校學生的日常事務。"
足足五分鐘,整個教室,不,整個學校一點聲音都沒有,連鉛筆在紙上刷刷滑過的聲音也沒有。過了一會兒,隔壁班的班長匆匆忙忙地跑到連笑班級門口,確認兩個班放的是一樣的廣播——而不是線路岔到整人節目——尖叫着跑了回去。
廣播裏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又換成了廣播員的聲音:"下面請同學們打開電視,仔細觀看競選的細則。"
教室裏一片喧雜,連笑還有些恍惚。打斷她的胡思亂想的是木欣欣的抱怨。聽到她的嘀咕,連笑詫異地問:
"你抱怨什麼?"
木欣欣朝電視屏幕努努嘴:"你看,規則上寫着呢:"參選學生沒有任何限制,但強烈鼓勵每個年級的第一名參加競選。""
連笑咬咬嘴唇,問:"你感興趣嗎?準備參加嗎?"
木欣欣做了個鬼臉,説:"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天二十四小時本來就不夠我學空氣物理學了,我哪有時間花一天時間想"淘汰熊貓形的垃圾桶,添置一批蘑菇形的"這類的鬼問題。這對一個未來的科學怪人來説,是多麼大的恥辱啊。但沒辦法,誰叫第一名必須要參加呢?咦,不如這樣,你也參加吧。我們並肩作戰!"
連笑硬生生地吞掉了一個"好"字。
競選細則上説,每個參選者都必須製作一張簡易的海報,上面寫着對自己高中生活的簡易概括。海報還要貼在體育館門口讓人"品評"——就是"盡情踐踏,歡迎惡搞"婉轉的説法。
自己這一年的高中生活怎麼概括呢?連笑握緊了筆桿,想好了廣告詞:
"嗨!我叫連笑。我的名字原本的意思是"連連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上了格蘭高中之後,我的名字的意思是"就連笑都變得萬分艱難"……投我一票吧,你不會後悔的。"
連笑搖搖頭,對木欣欣説:"不了,讓我做你的親友團吧。"
用腦袋裏的橡皮擦抹掉校門口的誓言,擦掉金黃色霧氣中的決心。在格蘭高中,"擦掉所有夢想"——這是連笑學得最好的一門選修課。連笑用力地對着木欣欣笑了。
木欣欣説:"那我就謝謝你咯!但記住,千萬不要讓我不幸當選。"
"包在我身上了。"
連笑站在體育館前,氣得全身發抖。很明顯地,一片滿滿當當!沒有多餘的位置貼海報了。
比較好笑的是,男生和女生的海報還是分開貼的,中間隔着一指寬的縫隙,好像兩張紙的碰撞會影射身體上的觸摸。女生們的海報要花俏得多,Q體字是糕餅店的櫥窗上的那種。海報的主體則是大幅彩照,每張都向連笑示範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匪夷所思的、搔首弄姿的姿勢。
男生的要樸實得多,很少有人貼出自己的照片(大略有些姿色的男生都沒參加),少數幾張的照片也都是敦厚誠懇的廚子樣。但每人的成就都很驚人,奧賽沒得過一等獎都不好意思寫,圍棋沒打敗過國手的看都沒人看,畫作沒送出過國的誰敢提啊?實在沒有如上成就的人就打温情牌,從坎坷的出生談到含辛茹苦的雙親,接下來就可以直接沿街乞討了。
連笑看看自己手中的勞動成果,不禁覺得沮喪。
看起來,連笑根本不是來助選的,而是來執行"別讓木欣欣當選"的任務。
木欣欣這人不修邊幅到了極點,唯一的照片就是小學畢業照。當她把照片遞給連笑時,連笑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和攝影師有仇啊,表情那麼兇狠?"
木欣欣羞赧地説:"我不會照相嘛。"
晚上回到寢室,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連笑都拿着彩筆幹一件徒勞的事:在海報上畫上花花草草和HELLO
KITTY來弱化木欣欣的表情。木欣欣竟然還對她的用心良苦表示不解:
"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還是去掉吧,不符合我的性格耶!"
眼睛佈滿血絲的連笑咬牙切齒地回頭瞪着她,木欣欣才嚇得噤聲。
連笑重重地嘆了口氣,鬼鬼祟祟地把海報貼到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自言自語道:"木欣欣,相信我,我這是為你好啊。"
她正準備站起身,背後忽然響起男聲:
"咦?怎麼有人把通緝令也貼在這兒?"
聽到這聲音,連笑腿一軟,又蹲下了,虛弱地打着招呼:
"萬遂,你也來了。"
萬遂沒有理會,看着海報,感嘆道:
"真是世風日下啊,犯罪分子的年齡越來越小了。"
連笑説:"這是木欣欣……木欣欣的海報。"
萬遂瞠目結舌,彎下身子仔細打量着海報。萬遂沒有看着自己了,連笑才漸漸找到力氣站立起來。好半天,萬遂爆發出大笑:
"天哪,這真的是木欣欣。"他卻久久地不肯移開視線,再開口時,語氣卻十分認真,"喂!你把這張海報COPY一份送我好嗎?"
看到連笑愣住了,萬遂低下眼睛,不自在地解釋道:"我拿回家驅鬼的。"
連笑從沒見過萬遂這樣窘迫,説:"也好。對了,你也來貼海報,參加競選嗎?"
"當然不是。我爸爸提議送學校一座圖書館,以我的名字命名,我都拒絕了。我的價值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證明。我是陪同學來的。"
連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心一涼,一個苗條的身影正在撕體育館正面的海報,換上自己的巨幅海報。
那是萬遂目前的女朋友,學校搖滾樂隊的主唱,殷悦人。
她穿着綠色針織的寬鬆蝙蝠衫,下身是一條緊緊包裹住小腿的牛仔褲。她固然是漂亮的——聽説是混了什麼爪哇國的血——面孔小小,眉長睫濃,蜜糖色的皮膚,但臉上卻常常出現暴戾的神色,減了不少分。
萬遂少爺選擇女朋友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他只交往風頭最健的女生。鑑於格蘭高中風雲人物此起彼伏的局勢,殷悦人卸任的日子已經差不多了。這樣想着,連笑心情好多了。
殷悦人大功告成,走到萬遂旁邊,鋭利地看了一眼連笑,決定這個人沒有價值打探和結交,立刻移開目光,甜笑着問萬遂:
"我的海報太大,你又不幫我貼。等了很久吧?"
萬遂只皺了一下眉表示不滿。
殷悦人説:"你現在就嫌煩,以後我當了校長,你和我吃次飯都要提前一年預約,看到時候你怎麼辦。"
萬遂一點兒表情也沒有,連笑友好殷勤地乾笑了兩聲,殷悦人覺得她不配聽自己的笑話,因而臉上出現陰狠的神色,雙手做出槍的樣子瞄準着連笑。
連笑嚇得扭頭就跑,也顧不得撞到了路人。
殷悦人做出把槍往腰間一別的姿勢,大笑道:"這個人膽子太小,幸虧沒有參加校長競選。"
殷悦人又拉拉雜雜地説了些話,全沒有進萬遂的腦子,只在他的耳廓周圍盤繞。你不要它,它就悄悄地飄散了。
萬遂心想:殷悦人正常説話的時候,嗓子其實是很甜的,不知道為什麼,一唱起搖滾來聲音就像大型農機具開進城一樣。他低下頭凝神看着殷悦人,仔細地研究她的發聲部位。
殷悦人以為這是柔情的注視,心都要融化了,柔聲説:"你不如做我的後援團吧,給我精神上的支持。"
萬遂眯着眼睛笑道:"是精神上的,還是經濟上的?"
殷悦人手裏的動作立刻停下來,她往後退一步,冷笑道:"哪樣你給得起?"
萬遂偏着頭,好像真的在思索。殷悦人有些寒心又有些害怕,上前一步挽住萬遂的胳膊,説:"你不想就算了,不要為此傷了感情。"
他們走了一路,引來眾多女生駐足觀看,擢髮嘆息。殷悦人一掃剛剛的不快,更加靠近萬遂,幾乎把半個身子的力量吊在他身上,張狂恣意地咧嘴笑着,就像食人族的族長和她的戰利品。
木欣欣在三樓實驗室的窗口,正對着太陽光研究玻片,結果正好看到緊緊依偎的兩個人,她撫着胸口,撇撇嘴説:"他們兩個這麼倒人胃口,應該向學校餐飲聯合部門道歉。"
實驗室裏另一位參加生物競賽的女生聞言也跑到窗邊,説:"哦,是萬遂啊,他是你們班的吧?你有沒有他的紐扣或者頭髮,賣給我怎麼樣?"
木欣欣皺眉道:"你怎麼也這樣?"
那女生兩手撐臉,趴在窗口説:"他們都説他只是一個紈絝子弟,但我望向他的時候,我卻覺得他的心中有另一個世界。"
木欣欣不耐煩地説:"是啊,有志青年嘛,內心世界足足有體育用品專賣店那麼大。顯微鏡調好了嗎,我們一起看看這塊玻片……"她"砰"的一聲拉上窗户。
萬遂低聲懇求着殷悦人:"求你把我的胳膊放開好嗎?"
殷悦人佯裝頑皮地説:"這隻啊?我偏不放,除非你給我它的永久使用權。"説完,她猛地把萬遂的胳膊往後一別,做出押解犯人的姿勢。
她是剛吃完菠菜的大力水手嗎?萬遂痛得膽汁眼淚一起往外飆,他説:"永久太久了……你沒有聽過艄公的故事?"
殷悦人憋出平直稚嫩的兒童嗓子,大力地搖晃着萬遂的胳膊,説:"沒有沒有,你快講。"
萬遂放棄抵抗,而是在心裏嚴肅沉痛地懷念那隻曾經完整,並牢靠地懸掛在身體上活動自如的胳膊。末了,大略計算了一下安裝假肢的價錢。
他説道:"有一類人,嗯,男人,他們桃花運特別好,是因為他們前世是艄公,是負責運送人口的,他們的船上裝滿了女孩兒,要把她們送到人世。那些女孩兒被擺渡到對岸之後,就會向他報恩。"
殷悦人搓着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説:"這麼鬼氣森森,這個故事是不是你在午夜的廣播節目"小生怕怕"裏抄襲來的?"
萬遂説:"是我的祖母給我講的。我想,我前世肯定是個失敗的艄公,不知道可持續發展,死命撈財,不僅船嚴重超載,而且服務態度亂差一把,也許還亂收費。總之沒有圓滿地完成任務,導致這一世得到報應,要不斷償還前世的那些女孩子,累得筋疲力盡。你説是不是害人害己?"
殷悦人笑道:"太深刻了,我聽不懂。"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抓住了些模糊的念頭,慢慢撤出挽着萬遂的手,抱着雙臂,眉毛擰成八字抽搐着,像演電視劇一樣哀怨地問道:"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了裂痕?"
萬遂深吸一口氣,説:"我……"
到了週一,篩選出的競選人就要出爐了,連笑的好心情到達極點。她只是單純地喜歡這一刻:在學校的大廣場上,所有人都傻乎乎地盯着廣場中央巨大的電視屏幕。各種階層的人都失散在人羣裏,就近抓過一隻汗浸浸的手就緊緊地握住,隨便是誰都可以訴衷情。這一刻,連笑一點都不無助了,不用懷疑自己的心情和想法是否和其他同學格格不入。
屏幕上終於有畫面出現了,雖然只是選舉細則,但已經普天同慶,萬眾歡騰。
選舉規則如下:
1.選舉時,各班的電視屏幕上將出現各候選人的編號及姓名。
2.每個同學將得到一張機讀卡,對照名字和編號,請同學們在機讀卡上塗上你喜歡的候選人的編號。
3.選票將直接送給機器統計結果。
4.當天召開大會宣佈結果。
屏幕忽然全黑,出現"三,二,一,現在宣佈候選人名單……"
第一個合格的候選人是木欣欣。連笑激動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宣佈:
"是我!是我!她是我罩的!"
周圍有人親暱地捅捅連笑的肩膀,問:"木欣欣人呢?"
連笑聳聳肩:"她不關心。我騙她説是模擬考的成績放榜了,她才肯來。這個怪胎可能發現我騙她,就逃跑了。"
木欣欣跑到哪兒,連笑一點兒也不關心。她只沉浸在"我是個廣告奇才"這個句子裏,搖頭晃腦,有點忘乎所以,以至於錯過了接下來的幾個候選人,不過從觀眾的反應來看,似乎都是些沒有懸念的人物。
最不可能出現的臉忽然出現在屏幕上,豹紋無袖上衣和超短裙,抱着麥克風嘶吼。男生匆匆看過一眼就不敢再抬頭,只有女生肆無忌憚地對着照片上的人指指點點:
"殷悦人能進,肯定是萬遂的功勞。他肯定賄賂了校長。"
"賄賂不一定,但校長一定是看了萬遂的面子。"
"你們還不知道嗎?我朋友的朋友是殷悦人的朋友,她説萬遂把殷悦人甩了,殷悦人哭得嗓子都啞了,昨天樂隊演唱時,你們沒聽出來嗎?"
"我以為那是她新開發出的唱法呢……原來她被甩了,這全是她虛張聲勢啊!"
"嚇!她真是死要面子。"
一時間,各種懷疑、同情、鄙夷的目光都集中在殷悦人身上。她輕蔑地掃視了一眼眾人,依然大聲地和她搖滾樂隊朋友們擊掌喝彩,笑聲囂張猖狂。連笑對殷悦人竟有了些許的欽佩。
等了許久,最後一個進入決選的競選者出爐了。
沒有簡介,只有三個字"沐垂陽"。連笑臉忽然"轟"地紅了,好像自己和他有什麼特殊關係被曝光了一樣。她緊張地環顧四周,似乎沒有人看出一年前,她曾經把沐垂陽的照片供在牀頭,每天晚上祝他晚安,每逢考試就用圓珠筆把沐垂陽的名字寫在手心的糗事。
屏幕上出現沐垂陽的一張近照,他的氣質仍令人心折,連笑卻不敢細看。
在格蘭高中生活的日子裏,連笑意識到她處於生物鏈的底層,沐垂陽在最高層,遙遙對望只讓自己更加自慚形穢,她再也不敢提沐垂陽曾是她的守護神。
電視大屏幕忽然發出甕聲甕氣的聲音:
"沐垂陽。十七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男嬰呱呱墜地了,誰能想到這個看似普通的孩子受日月之精華,納天地之靈藴,經過一番櫛風沐雨,含辛茹苦,竟然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從七歲……"
伴隨聲音的是照片。照片大多是他在金碧輝煌的禮堂接過從各色人種手中遞過來的獎。他八九歲的時候還會舉着獎盃朝鏡頭笑,之後的照片就沒有一張對着鏡頭了,只有一張皺着眉頭的大側臉,或乾脆是個背影。
照片一張張轉換得很流暢舒展,看着像是在無聲中追憶逝者的似水年華。
連笑忍不住説:"這是不是追悼會現場?沐垂陽無趣的領獎人生真讓我想掬把淚呢。""噓!不許你侮辱我的偶像。"
滿廣場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微笑着看着電視屏幕,臉上帶着無限柔情和依依。所有人都被催眠了,空氣中還飄蕩了催眠的毒未散的口涎香。
第一次地,連笑覺得這次競選無聊極了。
"果然不樂觀呢。"
連笑用指尖彈了桌面上那張"最近24小時選舉戰況"。
這可不是連笑費心收集的,自從選舉進入"最後一週倒計時"階段,所有和選舉有關的人都陷入了熱烈的被偷窺中。校園裏多出了許多軍事官員:軍事觀察員、軍事傳達員、軍事文書、軍事説書的——就是把選舉的情況和預測,變化成簡潔易懂的快板形式傳達給大眾百姓。
教室裏這兒就坐着一個説書的:"當裏個當,聽我慢慢誇,上回説到小張子偽裝成清潔工進了校長辦公室,看到了一份標着"選舉機密"的文件……"
也許是同情,也許是羞辱,每天都有人向連笑和木欣欣派送選舉戰況。
"你看我們又墊底了。再過幾個小時就要正式投票了,拜託你也想想對策好不好?"
連笑把那張紙遞給木欣欣,木欣欣抓過來就當草稿紙。
也許該學習一下殷悦人?根據幾次民意調查,殷悦人竟然是唯一一個對沐垂陽構成一點威脅的候選人。誰也沒想到她花重金買下了學校電視台全部的廣告時段。同學們在電視里正看着彗星的知識,鏡頭會忽然切換到她的臉部特寫:"讓我帶領你們搖滾這個校園……"
在學校的路上走着,如果有黑衣人笑容可掬地攔住你問:"請問同學你支持哪個候選人?"你千萬不要以為那是校報的記者在進行路訪,因為當你回答完問題之後,他們會馬上變臉把你逼到一個黑暗的角落,用拳頭抵着你的胃,説:
"你得支持殷悦人,不然你在這兒躺到選舉結束都不會被發現的。"
想到這兒,連笑不禁打了個寒戰。埋頭做題的木欣欣忽然抬起頭,説:"啊!我知道怎麼讓大家投我的票啦!"
連笑驚喜地説:"你知道啦?"
她説:"誰投我一票,我就為他吞一條水蛭。"
連笑説:"……那是一種蟲子吧。"
木欣欣傻笑了一陣,又埋首於生物題目。
連笑氣得摔筆,説:"你根本一點都不在乎!跑前跑後的全是我,像個白痴一樣到處拉票。我剛剛竟然在考慮要不要把腎賣了,掙錢給你在校報買個廣告……當然,這是個比喻的説法。但這也是你的事耶,用點心好不好?"
木欣欣停止演算,看着前方空氣,慢慢地説:
"老實説,我對能否當選真的不在乎。我已經認準了一條路,這條路我走了一小半,不想停下來。老實説,我知道其他同學是怎樣看我的,但那只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學會走得目不斜視。學生校長,只是路上一個混淆視聽的路標。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使我改變方向,也不允許我改變……"
連笑怯怯地問:"那你快樂嗎?"
木欣欣説:"只要走的是一條正確的路,開不開心,其實無所謂吧?對我來説,快樂是一種結果,不是過程。連笑,我們應該是一種人啊!難道不是嗎?"
連笑無言以對,淚水湧出眼眶,逃出了教室。在心裏喊着:"不是的,不是的……"
每天走在學校的路上,連笑都擔心在擦身而過的陌生人眼裏,自己是穿錯了校服的外來者。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連笑都祈禱自己第二天看起來像個"格蘭人"。
於是,她吃力地模仿着周圍的同學,和她們一起大聲嘲笑校服像抹布——其實那淡淡的藕荷色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顏色;假裝自己葡萄牙話學得頗有心得;假裝自己的衣服也是從法國空運的,摸着涼涼的是因為一路都放在保鮮箱裏;最後發展到同學們犯的錯誤也要模仿,受懲罰不要緊,能和大家一樣的下場就樂不可支。
她正在逐漸抹掉自己的面孔而渾然不覺。當高中畢業之後,她終於也有了倨傲的神情和高高的額頭,他們鬆開她的手:"同學三年,終有一別,我送到這兒,剩下的你自己玩吧。"她可以玩什麼?自己已經是個無常鬼了,跑哪兒去嚇人?
連笑哭得更兇了,眼淚像落在車窗上的雨水擋住了視線,又是跑着,淚水一律往後跑,把臉淋得濡濕。
連笑跑過操場時絆倒了一個盆栽,從裏面掉出一個被手帕包得四四方方的小包,她以為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揣到自己口袋裏繼續哭着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連笑停了下來,一邊哭一邊打嗝。終於,她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老校區的教室裏。
格蘭高中的老校區在學校的另一端,和新校區由一片湖隔開。一律赭紅色低矮建築,磚石表面裹着一層常春藤,綠油油黏答答的。這些校舍還保留着原來的桌椅,但早已廢棄不用。這裏僻靜幽雅本應是情侶必爭之地,但你知道的,高中本是個無事生非的地方,同學都傳説老校區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傳説",所以基本上沒有什麼人到這裏來。
連笑在這間教室站了一會兒,只覺得一股綠氣伴着股尖鋭的香氣幽怨地透過磚牆滲過來,又彷彿聽到藤條生長髮出吐舌頭一樣的聲音,連笑不禁覺得害怕。
她掏出那個小布包,卻發現它不是自己的。連笑不敢貿然打開,摸着裏面軟乎乎的像紙更像錢,才把手帕攤開。裏面是一堆競選校長的選票,少説也有幾百張。還有幾個小時就要競選了,不知道誰惡作劇把它藏起來。
連笑剛準備把選票再包起來交到選舉辦公室。突然,她聽到了一聲槍響,有人在連笑腦袋裏朝她見到的最大的腦細胞結結實實地轟了一槍。
選票不是空白的,而是已經被填好的!答題卡式的選票都用粗黑的鉛筆在一號的地方劃傷了一塊。用這批選票換掉同學們投的那一批,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個神秘的"一號候選人"就可以順利當選校長了。
連笑對着殘廢的腦細胞大聲喊:"一號,一號候選人是誰?快點給我想啊!"腦細胞委屈兮兮地艱難運動着,叫隔壁管記憶那片兒也活動活動,幫忙想想。然後遲疑地把答案告訴連笑:
"一號是木欣欣啊。"
連笑忽地笑了,説:"木欣欣又不想當選,怎麼可能來作弊呢……應該不可能吧。"
腦細胞聳聳肩。
連笑自言自語道:"再説,她也沒有作案時間啊。"
等一等,那天全校都集中在操場等待候選人名單公佈時,惟獨木欣欣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直到上課,她才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因為那是木欣欣唯一一次上課遲到,所以連笑記得格外清楚。
腦細胞輕鬆地説:"太好了,推理全部成立了。我警告你哦,以後可不要輕易動腦子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啊。"説完就消失在畫面裏了。
連笑面無表情輕緩謹慎地收拾好手帕包,放進隨身的書包裏。她熟練地做完,才明白自己的目的:當務之急,就是不能讓第二個人發現木欣欣選舉作弊,向學校告發。
門口傳來一聲響動,然後就聽到一個人跑開的腳步聲,由近及遠。
連笑慌忙追出去,到了走廊,連笑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多麼錯誤的決定。這個走廊的燈早就被一羣號稱"敢死隊"的調皮學生砸爛了。他們原本是為了嚇人,結果相互一嚇,都尖叫着跑出來,不再踏進這裏半步。這裏一片冰涼的漆黑中,只有玻璃燈泡碎在地上發出點不歡迎的冷光。
別説追那個腳步聲了,連笑動都不敢動。
當她發現不遠處有間教室有亮光時,就像見到親人一樣撲過去。進了教室才發現,發光的竟然是電腦屏幕——謝天謝地不是吸血鬼留下的累累白骨發的光——連笑從未見過那樣大的電腦,三個巨大的電腦液晶屏幕相連,拼成屏風的形狀,足足有穿衣鏡那麼大。
連笑困惑地走上前,坐在電腦椅上,卻發現屏幕上的字跳躍得太快,自己什麼都抓不住,不禁重重地嘆口氣:
"就算我現在在小説裏,也該有人告訴我,這個小説寫的是時光倒流,還是寫的2300年的事。"
連笑的手剛搭上鼠標,就聽到身後的門一扣,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有人進來了。
連笑立刻把手撤回來,直起身子卻不敢回身。心想:慘了!我現在身處的故事根本就不是小説,而是晚報駭人聽聞的"社會新聞"版。
那人一直走到連笑身後才停住,説:
"不要碰電腦。"
竟然是個少年的聲音。連笑這才敢回頭:
"上人!"
她喃喃地説。那人穿純白色上衣,周身籠罩着一圈從明亮的地方帶來的氣體,那氣,像硯池中介乎濃淡之間的水,模糊了白晝和黑夜的交戰。連笑無法言語,用了很大的氣力才控制住自己向他磕頭叩拜的慾望。
在他們對視的那幾秒鐘時間裏,連笑懷疑眼前的人只是和照片裏的沐垂陽相像而已,不是同一個人。首先,她從不認為沐垂陽真正存在過,他是個完美,是個傳奇,是幾千個孩子投考格蘭高中的目的。但在格蘭高中,只有少數人聲稱自己見過沐垂陽,沒有人真正和他説過話。據資料室的同學説,整個學校沒有沐垂陽留下的任何筆跡,試卷啊,作業啊,甚至連一個手寫的名字都沒有。所以,有謠言説沐垂陽只是電腦合成的人物,頂多有個聯想功能,能用機器電子聲背誦白菜的四十七種吃法。
其次,眼前的人比照片更像仙,或者説,照片上的沐垂陽比他真人還要有人氣兒一些。他比連笑想象的高,也許是因為瘦的關係。但穿着寬鬆的亞麻質地的上衣,也還不致蹩手蹩腳的,只是不像他穿衣服,而像衣服穿他。連笑忍不住大着膽子打量着他的臉,也是因為瘦,讓他的五官格外立體突出,高眉深眼薄唇,非常俊俏。
他對連笑的打量,唯一的反應是挑起左邊的眉毛。
連笑嬌聲道:"你幹什麼嗎?"半晌,才反應過來他並不是在調戲自己,而是索要一個"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裏"的理由,便窘得吭吭哇哇説不出一句話來。
沐垂陽疲憊地説:"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是誰派來的。你回去轉告他,不用再努力了,這都是徒勞。"
説完,拉過電腦椅坐下,再不回頭。
連笑點頭哈腰,剛想答應,卻發現不對:
"咦,沒有人派我啊。我是無償自覺雷鋒式地串門訪友,從我做起,讓"手拉手心連心"在格蘭高中的校園裏蔚然成風,為和諧的社會風氣的構建奉獻自己的力量……"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腦子,忍不住多説了兩句,"我來是特地通知你,校長的加冕儀式馬上就開始了,你快去準備一下服裝。"
沐垂陽回頭,問:"是讓我去當禮儀生端盤子嗎?"
連笑大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道:"你玩失憶啊?是讓你去當校長啊。雖然正式投票結果還沒有揭曉,但大局已定啦,你當選校長是沒有懸念的事情啦。哎哎,如果我搶在所有人之前拍你的馬屁——比如現在——你上任後會不會提拔我?我叫連笑,是高一(23)班的學生。"
沐垂陽的表情更迷茫了。連笑感嘆道:"原來天才用裝白痴來調劑生活啊。我從頭給你講好了,學校要選舉學生校長,你報名參選了,還做了海報,拍了參選廣告。"
沐垂陽聽完後,點點頭,又把頭轉向電腦屏幕,輕描淡寫地説:"你説的這些我一樣都沒幹。"
連笑心中一動:對啊,海報可以是別人畫的,競選廣告中所有的照片看上去都像是偷拍的,沐垂陽也沒有像其他候選人一樣拉過票。這一切宣傳活動,都可以在沐垂陽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
連笑覺得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都被動搖了,站在那裏暈眩不已。
那廂聽連笑半天沒動靜,問道:"終於想通了?"
連笑悶聲説:"沒有,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是哪個比我還活的活雷鋒,吃力不討好地為你做了這一系列拉票活動?憑他顯示出來的能耐,他自己完全可以當校長啊。"
沐垂陽道:"我不知道。"
連笑知道他不會透露什麼,但他肯定知道神秘的人是誰。
連笑拍拍腦門,挨着牆角坐下,她不想離開這裏了。不是這兒有多好,只是外面太壞太複雜。
恍惚回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她和一家人躺在陽台的躺椅上,父母都微醺,興致盎然地辯論着"連笑參加工作後會不會拋爸棄媽","連笑面臨的最嚴重的問題是吃得過飽,長時間內維持躺卧的姿勢不能坐立"等問題。昨天的這個時候,她還躺在宿舍的牀上編着給木欣欣的友誼手鐲,面臨的最大的打擊是有一顆萊茵石掉到牀底下找不到了。
這都是觸手可及的美麗日子啊!哪想到自己的命運已經被悄悄地裝進一個碩大的鐵皮箱子裏,直到今天,鐵皮箱子的蓋子才"啪"地關上,整個世界黑了下來,始覺光景黯淡。連笑前後摸索出路,但只有一堆得不到解答的問題。連笑越是想得到答案,越是急得全身虛飄睏乏。
但至少有一個問題她要得到答案,連笑問沐垂陽的背影:"所以,你不打算當校長啦?"
沐垂陽反問她:"還有多長時間投票開始?"
連笑迷迷糊糊地説:"兩個小時。"
她的眼睛困得眼皮漸漸耷拉下來,她最後一個念頭是:
沐垂陽的那雙眉毛長得真好看。
兩個小時啊。
想讓沐垂陽當選的那個人為了達到目的,真是不肯罷休呢。屏幕上的綠字越跳越快,形成一些人工的陰晴在沐垂陽臉上飛快變化着,襯得他的神情難解。沐垂陽眉毛凝蹙,有溪水從中間流過,帶着許多細碎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