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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聽到連笑均勻的鼾聲,沐垂陽像是忽然掌握了什麼念頭。咧嘴無聲地笑了:

    兩小時啊,足夠幹很多事情了。

    "三,二,一,開始。"

    學校電視台的導播室裏,鏡頭剛剛切到小禮堂舞台上的橫幅"第一屆學生校長評選結果揭曉大會"。

    學校的大型活動通常在另一個大禮堂舉行,容納全校師生共同觀禮。但這次大會卻意外地選在只能容納三百人的小禮堂舉行。是這檔事不夠嚴重嗎?恰恰相反,是太嚴重了。從選舉前一週的形勢看來,羣情激昂全民皆兵,一點點形勢變化都能讓大家殺紅了眼。所以學校決定低調行事,只有三百多人蔘加,其他人都在教室裏通過電視看現場直播。最後,校委會索性只提供場地,把一切大小事都交給學生會打點。

    主持大會的也是學生會的一個小幹部,天降大任的斯人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不免緊張,扮威嚴扮得自己都心虛,沒説兩句就用袖口擦擦汗,神經質地抽下嘴角,也不知道是在給誰賠笑。

    主持人這樣不好意思是有原因的,這次大會真夠不倫不類。學生會幹部的家屬朋友都紛紛走後門,把自己社團的節目報上去表演,街舞后面是京劇臉譜,還有人在台上表演摩托車特技——把前排的領導嚇得臉都黑了,拂袖離去。

    幸虧來親臨現場的這幾百個人都是學生裏的精英,一個二個都像假人一樣,面不改色耳清鼻膩,每個節目後不多不少地拍二十五秒掌,但被水晶燈烤久了,也不免焦躁,交頭接耳:

    "我覺得還是剛才那個現代舞好看,那些姑娘光着大腿怪冷的吧。"

    "傷風敗俗!要不是等着看沐垂陽的真人,我早就走人了。"

    "咦,按照流程,半個小時之前計票結果就應該出來了,現在應該是各派支持者大鬧會場的時間了呀!"

    "不會出了什麼差錯吧?難道選票有問題?還是校長忽然清醒了,取消了學生校長的制度?或者最糟的是,殷悦人當了校長?"

    小聲的討論演變成了滿會場嘈雜,還有女生想象到殷悦人當選的畫面,輕聲啜泣起來。

    主持人急得搔首弄耳,正當局面無法收拾之際,終於有一個穿着校服裙的女生拿着托盤笑盈盈地走向主席台,背景音樂是"受苦人盼望好光景"。主持人如釋重負,興奮得面孔放紅光,聲嘶力竭地錯喊道:

    "現在開獎!"

    主持人把信封從紅色托盤裏取出,又取來剪刀,輕輕把信封剪開。所有人都向前傾了傾身子盯着他的動作。

    "我宣佈:格蘭高中第一屆學生校長當選者是……連笑?"

    他扭過頭問禮儀小姐:

    "連笑是誰啊?"

    禮儀小姐也搖搖頭。於是他就對着廣大觀眾聳聳肩,表示自己和這個結果無關,不負責任地徑自走下主席台。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導播室,那裏慌得人仰馬翻,導播暴跳如雷,説:

    "連笑是他媽的誰?"

    有人説:"是選舉前一個小時硬拗進來的候選人,這個人大家都沒聽説過,而且所有人都忙着做選舉前最後的準備,都沒有過多注意。再説那個候選人沒有任何資料,只有個名字。老實説,我看到選票的一剎那,還以為"連笑"那兩個字是個印刷錯誤。"

    導播急着撥電話:"趕緊把她的資料拿來。我們得趕緊做出她當選的畫面,向大家介紹這個人……該死!我們只准備了沐垂陽當選的畫面,哪想到會捅出烏龍?"

    一片鴉雀無聲。導播説:

    "那照片總該有吧?"

    仍然是面面相覷。這時候,一直坐在角落玩手機的冉芊晶怯怯地舉起手,説:"我好像認識這個人,我有她的照片。"

    禮堂的大屏幕上、各個班的電視上出現了同一張照片:一個女孩兒張大了嘴吃漢堡。

    所有的詫異都匯成鋪天蓋地一片烏雲壓頂樣的聲音:

    "黑幕!黑幕!"

    連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被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發現是沐垂陽敲打鍵盤的聲音。不知道自己這樣蜷縮着雙腿睡了多久,稍微變化姿勢便覺得全身萬分痠痛。好在還有沐垂陽的背影以供心曠神怡。

    "你當校長了。"

    連笑微笑着,眨巴眨巴眼睛準備繼續睡。再眨巴眨巴眼睛,發現剛剛説話的不是自己,而是沐垂陽。

    連笑問:"你在對誰説話?你是説我,還是你自己人格分裂了?"

    沐垂陽不答話。

    連笑跑上前,一把扳過沐垂陽的椅子,使他的臉對着自己。剛準備嚴酷拷打逼供,看到沐垂陽滿是倦意的臉,不禁驚呆了:那是種根深蒂固的憔悴,不僅厭惡當下,好像對未來的酒色財氣和羅愁綺恨都充滿了厭倦。他只是個少年,怎麼會露出一副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神情?

    連笑無端覺得心酸,換了輕柔的口氣問:

    "大家在外討生活靠的都是朋友,你也不要這麼不賞臉,這位朋友,説句話嘛。"

    沐垂陽説:"你已經是學生校長了,副校長要你現在到他的辦公室去。"

    連笑覺得十分震盪,手抓着椅背卻像是抓着一團波浪,沒抓緊,人一個趔趄。但震盪的同時又木木的,綿綿的,心裏還有不明的微温喜悦。她知道自己一腦袋的問題無法從眼前的男孩口中得到答案,眼下還是先到副校長的辦公室去。

    副校長望着眼前的女孩。

    她穿着鵝黃色的長T恤,底下是校服的藍色齊膝裙。可能是因為嫌不夠正式,外面又罩了一件咖啡色荷葉邊背心。

    女孩兒有張單純而平淡的臉,像一塊平整的沁着微紅的暖玉,一雙誠惶誠恐的黑色眼睛,但只是清秀並不很美。粗黑的頭髮簡直失去控制,好像下一刻就會自動彈散。

    副校長望着她狼狽的碎髮,內心裏下了評語:

    "不夠突出,不夠自信,不夠漂亮……"

    女孩忽然對着他咧嘴一笑,笑得五官俱動,極其沒心沒肺,卻讓副校長忍不住照着她也用嘴角畫出長度相等的弧度,他及時在內心喝止住自己,繼續下了一連串評語:

    "不夠鎮定,不夠狡詐,不夠聲色不動。"

    下了這樣的判斷之後,副校長再開口時就不免帶了一分輕蔑:

    "原來你就是連笑,哼,校長?"

    副校長是個可怕的男人,不苟言笑,有深深的抬頭紋。他不是那種會突然跳上房梁吊下一根毛尾巴的嚇人的傢伙。只是,被他的眼睛隨意一瞄,就讓人想抱住他的腳涕淚縱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連笑硬着頭皮點點頭。

    副校長接着問:"你知道你是用了什麼手段當上校長的嗎?"

    怎麼是我?連笑在心中哀嚎道:分明是有人欺負我傻,那人走到街上殺了個人,回來把刀放到我手裏,還笑嘻嘻地説:"你剛殺了人,警察叔叔叫你走一趟。"那人用了什麼作弊的方法不得而知,明確的是,選舉作弊的事情一經曝光,連笑將被永遠地驅逐出校。

    連笑試探着問副校長:"請問,你知道嗎?"

    副校長一聲冷笑,然後用他那雙陷在層層的皺紋裏的眼睛凝視着連笑,似乎等待着她精神崩潰。他悠悠地剛準備開口,電話鈴忽然響起。鈴聲凌厲果斷地割斷了連笑腦袋裏的那根被催眠的弦,她才發覺自己憋出了一身冷汗。

    話筒那頭是低啞的女聲:"副校長,我們剛剛查完,您估計錯了。選票沒有大規模纂改過的痕跡,一切都很正常。"

    副校長背心一震,沉默了許久,才説:"那就詳細地調查連笑這個人,她的過去和現在。對了,尤其要重點查選舉前的幾個小時,她待在什麼地方。"

    "知道了。"電話掛上了。

    不管你是誰,用了什麼方法。我一定要找到你。

    連笑和副校長同時像個小孩一樣捏緊拳頭,把下巴繃得緊緊的。

    "連笑……這個同學,不是已經轉學了嗎?"

    "老師,拜託你與時代接下軌好不好?她是莫名其妙當上校長的那個人啊。"

    "哦。那我可要見見,連笑同學在嗎?"

    走到教室門口,連笑剛好聽到這一出。但已經走到教室門口了,只好進去。

    當她走進教室,覺得自己的到來瞬間冷凍了整間教室,每個人盯着連笑,眼睛亮得像小獸一樣。連笑本來刻意放輕了腳步,但在異常安靜的教室,她衣服簌簌的聲音直鋸進耳朵裏去,刺耳得很。

    老師看到同學們的神情,心裏也明白了幾分,目送着她回到座位,忽然冷不丁地發問:"請問你對給老師加薪的問題怎麼看?"

    連笑微笑着搖搖頭,説:"這個不歸我管。"

    老師怏怏地説:"哦。那我們繼續上課吧。"

    下課鈴打了,大家卻沒有動的意思。每個人都整裝待發,準備侮辱連笑一番。同學甚至已經把整套説辭在連笑不在的時候彩排了一遍,白臉黑臉,捧哏逗哏都安排好了,彩排的效果還不錯,但正式表演的時候,大家反而都怯了場,相互使着眼色。連笑等着也急,恨不得跳出來喊:"三二一,愛克神(action)。"

    有人清清嗓子準備開口,卻發現連笑面帶微笑,神色端凝,這樣地難探深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時竟沒人敢輕舉妄動。

    倒有人怕冷場,像蚊子一樣吶吶地唱起《一代女王武則天》,想諷刺連笑專橫霸道,但是連笑笨,聽不出來,聽到"娥眉聳參天,豐頰滿光華"那段容貌描寫就笑開了花。

    冉芊晶忽然説:"你吸引萬遂注意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滿意了吧?"

    高中生就是這點可愛,譬如改朝換代之類的大事都不及眼前的男女關係的變革來得緊迫重要。

    連笑本來仰着臉笑,笑容一下子就凝在空中,臉一時還收不回來,就仰着平攤放置着。這樣就算是承認了。

    是的,她喜歡萬遂,上課的時候也喜歡側着頭看他。有時早上起牀,看到外面風雨如晦,前途渺茫,本來想賴在牀上,但一想到可以看到萬遂璀璨的笑容,便一個鯉魚翻身地起牀,撲向教室。她從來不羞於承認這些,只是一直沒有人問過。

    是的,她喜歡萬遂,因為喜歡他在格蘭高中是永遠不會落伍的,格蘭高中的流行語和流行色日新月異,唯有"戀萬遂"這一行為在校園流行榜上永遠盤踞榜首。

    忽然,連笑暗叫一聲糟糕,現在可不是承認的時候。當校長之前,坦白自己的暗戀是少女情懷人之常情;當了校長之後坦白自己喜歡萬遂,別人聽在耳朵裏,那還不直接翻譯成——"這個不錯,打包一下送我房間裏去。"

    果然,眾人找到了攻擊的突破口,三言兩語地説開了:

    "我還以為你有什麼大濟蒼生的目的,這樣丟得起人,豁得起臉,説白了也就是強搶民男呀。"

    "真是丟了女生的臉,我們看不起你。"

    也有人替連笑説話:"她手段雖然齷齪,但能挫挫殷悦人的煞氣,讓她情場政壇兩失意,也算是為民除害好事一樁啊。"

    還有人不懷好意地捅捅萬遂,説:"少爺,要不你就犧牲一下,去當個壓寨夫人?"

    萬遂聽了這話,猛然回頭看着連笑。那眼神里有埋怨有懊惱有恨意。連笑從來沒見過萬遂這樣的神色,一顆心只往下沉。

    他低聲對連笑説:"什麼都被你搞砸了!"

    然後恨恨地摔開椅子,大步走出教室。

    連笑把頭枕進臂彎裏,覺得迷惘又委屈,聽見了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她把頭埋得更深了,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過一切指責。模模糊糊地,她感覺到很多人擁擠在窗口準備一睹新任校長的風采,每個任課老師也都興致勃勃地搜索着她的身影。

    "連笑校長呢?"

    這句話從不同的人嘴裏問出,難以置信的,驚喜的,鄙夷的。同學們朝她努努嘴:"在那兒呢,還在睡她的大頭覺。"

    儘管關上了對外開放的一切器官,連笑還是能感到前來參觀同學的失望,她能感到他們向自己投注的目光,怎麼會有那樣的注視?像刀片颳着皮膚似的。

    漸漸地,連笑裸露在外面的臂膀一寸寸地感到了寒意,一天就快過完了,可悲的是,還要面對明天升起的太陽。

    沒有想到之後幾天的太陽比之前的温暖一些。連笑一隻手頂着下巴,很缺乏科學常識地想:今天的太陽離地球比較近吧。

    同學們嘗試着接受連笑已經是校長的事實,間或談到這樁校園新聞,總是相互寬慰道:"好歹選出了一個傀儡,不是獨裁。""説的也是,傻氣一點的好糊弄。要是真的選出個買不動、嚇不怕的也不好。"

    被連笑擊敗的候選人們當然不平,但他們礙於高傲,當然不能公然湊錢找人修理連笑一頓,而且安排每人該湊的份子也是一件麻煩事。手下敗將們在"連笑當選"的大海報前站成一排,清一色抱着手臂,齊聲冷哼道:"胡鬧!"然後心滿意足地各自散去,喜滋滋地策劃明年參加競選的材料。

    老師捧着上節課考試的卷子走進教室。冉芊晶連忙迎上去殷勤道:"老師,我幫你髮捲子。"

    冉芊晶是世界級水準的專業髮捲員,她之所以這麼積極是想知道每個同學的成績,連笑簡直怕她。這回,冉芊晶把卷子放到連笑桌子上時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再沒有表態。

    連笑訕笑着討好道:"這次怎麼沒有精彩點評啊?"冉芊晶冷笑兩下轉身就走。

    連笑把卷子握得很緊,看着卷子發怔,自言自語道:"老師肯定以為我作弊。"

    木欣欣湊過來看她的分數,連笑苦笑道:"選擇題一道都沒有對,老師肯定以為我是知道正確答案,然後故意繞開選。"

    木欣欣沒有説話,她看了一眼自己滿分的卷子,冷漠得就像車長查票一樣,然後把卷子遞給連笑,説:"借給你改錯。"

    連笑鄭重地接過,把兩張卷子並排放在桌子上專心研究。

    晚自習結束之後,木欣欣習慣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她攏好桌子上的練習冊準備離開座位之際,忽然尖聲驚叫道:"連笑,你怎麼還在教室?"

    連笑沒有回答,她放下筆抬頭問木欣欣:"你一個晚自習能做多少題?"

    木欣欣沉吟道:"想做多少就能做多少。"

    連笑垂着眼睛笑道:"我一整天沒有離開座位,保持一個姿勢來研究這張卷子,算得頭昏腦漲,脖子都快掉了,也還沒有研究出來。"

    木欣欣坐下,説:"你以前卷子發下來就用來擦桌子,這張卷子何德何能受到特殊待遇?"

    連笑忽然收住笑臉,低着聲音認真地説:

    "我不想在格蘭高中的歷史記載上,我的記錄是:連笑,曾任格蘭高中學生校長,政績不詳,成就不詳,名言警句不詳,高考落榜後賦閒在家,卒年不詳。"

    連笑雙手攏成喇叭的形狀,用盡全身力量大喊道:"我不想當一個死跑龍套的!"

    教室的窗户哐啷作響,然而很靜,連笑整個人震盪未消,呆了幾秒鐘,才又抽出一張草稿紙低頭演算。木欣欣雙目有些濕潤,她張開嘴,卻發現説什麼都多餘,她把教室裏所有的燈都調到最亮才離開。

    總算只剩下最後一道大題,計算量大得讓人想死,當連笑終於得出正確答案時,她高興得想和自己擊掌慶祝,卻赫然發現原本雪白的試卷儼然變得泛黃陳舊,連笑驚恐得無法言語:自己這一題難道算了五十上百年嗎?就像電影裏的蒙太奇——"轉眼,半個世紀過去了"。

    她一抬頭,鬆了一口氣,原來是燈因為電壓不足而變暗,在連笑把燈調亮的一瞬間,她恍惚覺得有一隻巨大的眼睛貼在窗户上,剛剛撲閃着睫毛眨了一下。仔細看,是窗户玻璃外側趴着許多扁平翅膀的青蛾子,有一些已經死了,倒在窗台上變成黃褐色,但另一批翠青的又貼上來,愉悦地窺着室內的連笑。

    連笑被跟蹤了,每當她抱着書從自習室出來,總覺得有一縷目光不輕不重地落在自己身上。她放慢腳步,等待着衝上來一個白衣男子深情款款,温柔似海地説:"同學,有沒有人説你走路姿態靈巧得像鷺鷥。"過了一會兒,連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背後出現一個蒙面強盜,用麻袋罩住她的頭再一陣猛打,於是又加快了腳步。

    兩天之後,謎底揭曉。學校的大電視牆上循環滾動播放着一支錄影,主題為"新任校長私生活揭密",播放了連笑接連幾天的日常生活。這很顯然是學校新聞組冒死偷拍的成果。他們運用了各類警匪片的橋段和技術方式,只為翻出連笑的老底,抓住連笑的小辮,掌控連笑的命門,結果發現她不過是一個瘋狂的書呆,做夢時手指都在被子上畫數學符號,高喊"不!不!你膽敢扣我的過程分!"毫無爆點,原計劃的爆炸性獨家曝光,只能剪輯成類似失足青年自強不息的MTV。

    其實,畫面並沒有什麼美感,連笑的一天從歡呼雀躍地打開數學練習冊開始,以最終完成既定目標發出一聲短促的獸類嚎叫結束。其早上的平頭正臉和晚上蓬頭垢面的對比,形成了巨大的視覺衝擊,整個MTV配上華麗壯闊漸趨激昂的音樂,煽情有餘,沉穩不足。

    末了,屏幕下角出現小字:"你認為連笑火力全開為哪般?觀眾參與討論,請發送短信至……"

    音樂停止,畫面全暗以後,圍觀的觀眾們安靜了好一陣,才有人猶猶豫豫地説:"沒想到她是這種人。"大家點頭稱是,這句話原意是感慨電視劇上始亂終棄的男主角,用在這裏是想稱讚又不想表露得太明顯。

    之後,大家再面對連笑的時候不免有些慚愧,但又不好意思明確表態,於是就在經過連笑身邊時發出一陣突兀的乾咳——咳聲中也許裹挾着鼓勵的話也未可知,有人假咳成真,無法制止,劇烈得就像喉嚨裏卡了一隻蛾。

    "你已經打出苦情牌了,可見是急得沒辦法了。"

    連笑抬起頭,淡淡地掃了一眼冉芊晶。冉芊晶兩手撐在連笑的課桌上,身子更往前傾了一點,目光剛好掃到連笑正在做的練習冊,微微變色:"啊,你已經學到這裏了。"

    連笑把練習冊合上,説:"我又不想讓同學看到我苦學。"

    那偷拍的錄影打亂了連笑的計劃,她本來是想找個衣櫥鑽進去,在裏面閉關修煉,潛心練兵,誰也不知道。待到衣櫥門一開,直接是如詩如酒,大怒大放,路人皆知。不像現在——像活在一個真人秀的電視節目裏。

    冉芊晶看着連笑一臉愁苦,忽然明白她的恐懼,她笑道:"你可要小心,不要讓苦情戲演得太過火,如果下一集,被拍到你豁出老命還是學不好,那就是天下第一號大蠢物,沒什麼值得同情的了。"

    冉芊晶説中了連笑深入骨髓的自卑,這一掌剛好擊中她的命門,連笑一下子失去了翻開參考書的力氣。

    老師又抱着考試的試卷走進教室,冉芊晶放了連笑,小跑着上講台問道:"老師,我考了多少?平均分多少?排在我前面的有多少?"

    老師説:"冉芊晶,最後一道大題你方法和思路完全用錯了,你應該去問問……"

    老師環顧教室,目光落在木欣欣身上,冉芊晶扭頭不客氣地瞪着她,老師卻稍稍移動目光,説:"你問問你們新任的校長,連笑這次小考就排在你前面了。"

    冉芊晶氣得聲音發顫:"老師,你偏心!"

    老師説:"對不起,老師的心臟本來就長在胸腔偏左的地方,不像你,下巴、心臟和肚臍眼三個點確定一條直線。上課,起立……請坐……冉同學你也請坐,今天我們學習空間直線……"

    從電視上出現"競選細則"的一刻,直至今日,連笑心裏第一次喚起不近情理的狂想:也許,我可以成為一個受大家喜歡的校……

    想都沒有完整地想一遍,就被廣播打斷了,廣播女孩兒很甜美地説:

    "大家請注意,大家請注意,格蘭高中一年一度的淘汰考試又將開始了……"

    你以為格蘭高中的實質是什麼,天上人間嗎?實際上就是傳説中的"當鋪"。顧名思義——成績不好,當!曠課過多,當!品行劣等,當!不聽話,當!不上進,當!

    一年一度的淘汰考試最是傷感別離時,在這次考試中,每個班的最後一名都要被"婉轉"地規勸退學。每年經歷一次,格蘭高中的同學看任何恐怖片都不怕了。

    廣播繼續播:"但今年的淘汰考試與往年的略有不同,為了淨化校園環境,選拔更優秀的人才,今年的淘汰考試將更加殘酷,每個班最後十名都將會遭到淘汰。"話音未落,她忽然換了一副涼薄的嗓子,説道,"這是連笑當選學生校長後實施的第一項改革,讓我們共同展望在連笑的統治下,格蘭高中的未來吧!"

    按下播音器的按鈕,看到紅燈逐漸滅了。廣播站的女孩攏攏桌子上的廣播稿準備走,聽到有人進了屋,又聽到那人把門反鎖,女孩手裏窸窸窣窣的動作才停下,就這樣保持着這個介於被嚇傻和凜然大義之間的動作。

    那人在她身後説:"是我。"

    她回頭,瞥了那人一眼:"你還是來了。"

    連笑兩手籠在袖管裏,臉上訕訕地笑着,像只作揖的小狗,説道:"我跟你無冤無仇,你又何必誑出個假新聞害我呢。"

    廣播社女孩瞪大了眼睛説:

    "我原本打算忍氣吞聲的,沒想到你竟然先來興師問罪了。你知不知道,託你的福,我下個學期就要轉到我們家屬區門口的中學了。聽説那裏十年之中有兩個考上大學的,我去了就有希望當第三個了。要是沒考上大學,那就近抓一個搬鐵軌的嫁了。你只管"錯殺三千,不放過一個",你懂我們這些草民的生活嗎?"説着,聲音裏漸漸就有了嗚咽,一聲響過一聲。

    連笑垂下眼睛。她就是太熟悉了。一旦有人發現她是作弊當校長的——不管作弊的是不是她——連笑馬上就會被打回原形,收拾東西,滾回老家。老實説,她覺得那一天相當近了,平庸生活那股温熱的氣已經撲面而來了,一不留神就會被悶死在其中,永世不得翻身。

    女孩兒揉了揉眼睛,接着説:"我求你收回成命好不好?格蘭高中需要我!你看不出來吧,我是個領導幹部,我是"萬遂後援會"西教學樓二樓分會的會長。"

    連笑拍了拍她,説:"我知道,學校離不開你。我現在要搞清楚的是新聞稿是誰給你的?"

    "每個星期二下午,是播校園新聞的時間。這天中午,新聞科的老師就會把播報稿放在桌子上,我們到廣播室練習一下就直接開始播報,新聞稿的來源絕對可靠。"

    連笑説:"也就是説,中午我在新聞科的老師離開之後,偷偷潛入廣播室,在新聞稿裏夾一條新聞,説"學校將於五分鐘之內在空氣中自燃,請全體師生迅速逃離學校",那你也會如實念出來嗎?"

    廣播站的女孩漲紅了臉,説:"你在懷疑我的職業操守。"

    連笑説:"我只是在試圖證明,要冤枉我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

    廣播女孩將信將疑地説:"我想不出來有誰會冤枉你,公佈這樣的消息對誰都沒好處。"她忽然湊近,神神秘秘地説,"你知道是誰嗎?"

    連笑從沐垂陽那裏學會了一招,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就假裝沒聽見。她轉過頭只管往門外走,走到門口了,連笑忽然想起了什麼,手撐着門框回頭問:"對了,校長選舉那天你在廣播裏做直播嗎?"

    "那天廣播的是我,不過不是全程直播,只是直播開票的那十分鐘。"

    "那我問你,沐垂陽是第幾名?"

    廣播站女孩拍拍連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説:"贏了就算了,又何必顛來倒去地講呢,何況你本來就勝之不武。我就告訴你吧,沐垂陽是最後一名,只得了十七票。他的票數和你的就像顛了個個兒似的,滿意了吧?"

    連笑心中一動,擺擺手走了。

    連笑滿腹心事地走到操場,忽然看到操場上蹲了一羣人,不知道圍着什麼東西。她遠遠地駐足望着,有人朝她招手笑着説:"同學,過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吧!"

    連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有人給她這樣好的臉色看了,高興得一路小跑着過去。

    走近了一看,原來大家圍着一個巨大橫幅在簽字呢。連笑上個月簽過一次名,那次是要求校服裙子短五寸再加一圈蕾絲邊,結果那次活動取得了嚴重的失敗,老師依着橫幅上的名字一個個逮人批評。

    旁邊的人異常殷勤地看着連笑,連笑推辭道:"我怕你們好好一個活動,被我一簽名給籤失敗了。"

    那人笑着把筆遞給連笑,説:"同學,我們的活動是志在必行的。"

    連笑只好蹲下籤,簽了一半,順嘴問了一聲:"你們這是什麼活動啊?橫幅太長我只看到一個"長"字。"

    "是公益活動,萬人簽名"彈劾新任學生校長"的活動……同學,不要跑啊!"

    一進教室,就有同學很神秘地湊上來,説:"我有好東西賣給你。"

    連笑問道:"是什麼?"

    那同學警惕地四周看一看,拉開外套,露出別在腰間的一本書——《怎樣做一名合格的領導者》,他快速拉上外套的拉鍊,説:"我五折賣給你,但千萬別對同學們説我曾協助你。"

    連笑輕笑着拒絕他,説:"你賣不賣鶴嘴鉗?我買來防身。"

    那同學怏怏地走開,連笑疲憊得只想趕緊回到座位坐下。結果,她發現自己的桌子不見了,連笑問遍了所有人,他們都閃躲着眼神説不知道。連笑站在座位前生氣道:"就算我的桌子再活潑,自個兒蹦着跳着出去了,也得有個人給它開個門指個路吧,你們也真放得下心。"

    木欣欣拉着她的衣袖,説:"不用找了,剛剛殷悦人來了。她看到你不在教室,就開始發脾氣,找人把你的桌子搬走了,現在可能放火燒着呢。"

    連笑頹然坐在椅子上,問:"她還幹了什麼?"

    "……她還在你的凳子上塗滿了修正液。"

    連笑挪一下屁股,搖搖頭,説:"這個地方待不得,不知道何時她就拿着大刀殺進來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木欣欣看着手中的做了一半的題,踟躇了一下,還是跟連笑一起出去了。

    她們一起走到湖邊,木欣欣一路為連笑不平:"殷悦人怎麼這樣小心眼,選舉輸了就輸了。從幼兒園搶板凳開始人們就在競爭,你得到的必然是別人失去的。這個道理她還不明白?"

    連笑苦笑道:"她不想明白她就不會明白。再説,我剛剛頒佈了淘汰考試的新規定,只要是一實施,殷悦人鐵定會被淘汰出學校。她不恨我才奇怪。"

    木欣欣踟躇着説:"老實説,我也覺得你的這個規定沒有道理,坑了別人不説,你又何必讓自己都泥菩薩過河呢?你的成績也沒有好到可以高枕無憂。"

    連笑忽然站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木欣欣説:"不知情的還以為你這是在關心我呢。在你眼裏,我一向是這樣的吧,又任性又蠢笨,根本不配呆在格蘭高中。一個校長當得更是莫名其妙。"

    木欣欣把手搭上連笑的肩膀,急急地説:"我沒有説你是作弊當了校長。"

    連笑聽了"作弊"兩個字,只覺得異常刺耳,把她的手從木欣欣肩膀上拿開,不耐煩地説:

    "你這個人怎麼又做白臉又做黑臉的?老實告訴你吧,全校人都有資格指責我作弊,只有你沒有資格。"

    木欣欣努力着還想擠出一點笑,但終於失敗了,她低下頭小聲説:

    "我不明白你在説什麼。"

    連笑冷笑道:"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明白呢。你一向是聰明的那個,惹人注意的那個,代表學生髮言的那個,參選校長的一個。我在後面小丑一樣搖旗吶喊,還以為自己是個功臣。你這副樂於助人的形象以後找別人襯托吧,我不是一輩子的配角!"

    連笑知道自己狀態神勇,可以再説個一天一夜,當看到木欣欣臉一陣紅一陣白,滾下兩行淚珠來,連笑知道自己可以住嘴了。

    直至看不到木欣欣的背影,連笑才覺得膝蓋一軟,跌倒在湖邊,這樣愣愣地坐着,覺得自己不住地淌眼淚,一摸臉卻是乾的。

    "你以為她會感激你嗎?"

    連笑四下卻看不到人,以為是土地神在説話,便把耳朵貼在地上聽。

    "笨蛋,我在這兒。"

    連笑這才在湖裏看到沐垂陽的倒影。他站在湖的另一邊,人是仿古造的,瘦骨伶仃,拿着個杯子,裏面裝的多半是茶。背後是黴綠斑斕的老建築,可風再大也不能把一點兒濃稠的綠吹到他身上。

    連笑爬起來茫茫地想走到他那邊,沐垂陽制止了她,説:

    "不用過來,話我只説一遍。恭喜你正式眾叛親離了,你把唯一的盟友也趕走了。你以為可以不用連累她了嗎?這是我看過最感人也最無謂的犧牲了。"

    連笑説:"你什麼都不明白,和我並肩作戰是死路一條。至少我把她放到與我對抗的那個陣營裏了,與我對抗,起碼是安全的,不能受益總能保身吧?"

    沐垂陽説:"你以為憑一個人能打得贏整個學校嗎?"

    他並不期待連笑的答案,因為他話一説完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走到門口,他看着茶杯中喝殘的茶葉,輕聲説:

    "就連我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鬼才想贏嘞,我生活美滿,每天要唱三遍"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命運……"

    連笑憤憤地把酒精燈點上。

    雖然……委屈是難免的了。剛剛獲得的一點信任馬上就變成仇恨,支持票變綁票。連笑的支持率降至歷史上新低,要在小數點後找很久才能看到一個比零大的數字。

    嗯……是有點被孤立啦。像現在這樣做實驗也好,小組討論也好,球類運動也好,沒有一個人願意和連笑搭檔,連笑只要是硬扎一腳進去,大家馬上就會作鳥獸狀散開。體育課上考試仰卧起坐,連笑求遍了人也沒有人肯幫她壓住腿,老師發怒撂下狠話也沒有用,老師只好找了個啞鈴幫她壓住,但老師忘了看它的重量,仰卧起坐做完了,連笑也基本殘廢了。

    從此,連笑只要一聽到老師拍手,歡快地説"現在同學們找到各自的拍檔",就覺得腳背升起一陣鑽心痛。

    而且……是經常發出孤獨的感慨啦。

    木欣欣和連笑處在冷戰階段。木欣欣收拾了書本坐在教室的角落,再不跟連笑同坐。連笑遇到什麼不會做的題,還習慣看也不看就往旁邊一攤,聽到本子掉到地上的聲音,才想到旁邊的桌子已經被搬走了,也沒有人閒閒地看一眼就報出答案。於是連笑只有發功運氣,氣沉丹田地靜下心來做,這樣下來,成績竟然進步飛快,老師連連稱讚。

    在宿舍的時候也常避着,地方狹小,撞着了也只當撞了堵牆,互相連陌生人之間的禮儀都沒有。連笑有時做了奇趣的夢,下牀第一件事就是想告訴木欣欣,但她早就梳洗躲出門了,連被子都疊得稜稜角角拒人千里之外,連笑就這樣光着腳踩在早晨的白光上許久不能動。

    看樣子也沒有和解的可能,有一次木欣欣走到連笑座位跟前,還沒開口,連笑就紅着眼圈説:"你在那邊還好嗎?終於要坐回來了。"

    木欣欣瞪大了眼睛對她説:"同學,你讓一下好嗎?老師在窗口叫我。"

    不過……這些連笑都能承受,她的心頭大患是殷悦人。殷悦人不是一個講理的人,對"文明"的理解程度如同舊石器時代的原始人,宗教信仰是"暴力美學"。連笑相信她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所以更忐忑惶駭,膽戰心驚地聽恐怖的跫音一步步逼近。

    一天放學後,連笑回教室拿落下的東西,走到門口卻發現裏面傳來萬遂的聲音:"你最好停止準備對付新校長的那套計劃。"

    回應的竟然是殷悦人的聲音:"你冤枉我了。"

    萬遂厲聲説:"不要再狡辯,我們至少在一起過,我瞭解你。我問你,這除了讓你變得越來越討厭之外,對你還有好處嗎?"

    連笑從門縫裏又偷看了一下殷悦人的表情,發現她低眉順眼得像個小媳婦一樣,心中大喜。從此,殷悦人真的只找些小碴,扔掉連笑的作業本,砸破她的暖水瓶之類的,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殺傷力還在,並沒有把連笑往死裏整。

    萬遂沒有説"連笑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要你全家好看"之類的男主角台詞,所以連笑斷定他對自己沒有什麼特殊感情,而且他那天怨恨的眼神她還沒忘。

    只是,自己到底搞砸了萬遂什麼計劃呢?

    旁邊實驗桌的兩個人忽然吵了起來:

    "我借你的實驗報告該還給我了,你借了總有十分鐘了吧?"

    "再等等吧。"

    債主急得要哭出來:"你全抄走了,考試時我怎麼辦?分數不是要比你低?"

    另一位猙獰地説:"我還給你又有什麼用?反正考完試你也要被淘汰的,你的實驗報告就送給我吧。"

    兩人越吵越兇,老師過來勸架,勸得很沒有藝術:"吵什麼?這次淘汰考試又不一定考實驗題。"

    吵架的人舉着酒精燈,陰森森地笑着問老師:"那考試題目是什麼?"嘴裏吹出來的氣讓酒精燈的火焰幾乎燒到老師的臉上去。

    人已經不像人了。

    從來沒有這樣的啊!不過是這短短的幾天裏,格蘭高中已經不是連笑嚮往的那個形象了,當然還是個幽嫺貞靜的淑女,但是她籠罩在紫黑色的陰影中,只有火燭跳躍的紅光把面孔照得陰晴不定。

    連笑才發現格蘭高中每個學生身後都揹着一個夢魘:成績退步,家境不如人,小男女朋友不能長久。它們本來是嗜黑的動物,午夜夢迴才會作祟,可從改革淘汰考試的制度那天起,它們暗金色的影子便從畫布裏凸現出來,取代了元神控制着軀體,時刻打着心理戰,惡毒起來真讓人生不如死:

    "你多好,早早地出路都找好了,聽説一經淘汰馬上去"啓智學校"是吧,多光榮多幸福啊,你到那兒肯定是前幾名。我還得在格蘭高中裏苦熬着,真羨慕你呀,要寫信給我啊——如果你還認得字的話。"

    虛偽起來讓人想打掉他一臉假笑:"昨天晚上又躲在衣櫃裏寫了一晚上作業吧?有效果嗎?物理好像還是沒及格吧。沒事兒,屢戰屢敗唄。"

    這樣的景象不過是讓連笑屏住呼吸忍住,不看不聽不想,挨不過就發兩句魯迅式的感慨。真正讓她忍無可忍的是下午的事。

    "誰在我的電腦裏裝了灰鴿子?"老師黑着臉問班裏的同學,"我的電腦裏有淘汰考試的試卷,哪個同學用這麼下流的手段偷試卷?"

    灰鴿子是一種木馬程序,可以竊取電腦裏的資料。同學們相互看看,都説沒有。

    老師叫起一個笑得格外賊頭賊腦的同學:"你笑得這麼可疑,是你裝的吧?"

    那人作舉手投降狀,説:"老師我天生長得就這樣。再説我只準備了紅外線傳輸答案用的PDA,你別高估我了。"

    老師問:"那是誰?"

    他環視全班,隨手往後一指:"是那哥倆。"

    那對雙胞胎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正自娛自樂地用鉛筆和橡皮排演肥皂劇。

    一樣的有錢人也要分幾等,雙胞胎家裏是開辦農場的,不比經營電子產品的,是次等的有錢。兄弟倆都是一樣的圓頭圓腦,像是被畫上五官的馬鈴薯。個性淳樸可愛,沒有沾染紈絝子弟的味道。

    記得他們剛來班裏的時候,也嘗試着融合,班裏同學講笑話很賣弄和惡俗,他們還得跟着同學一起笑,可每回笑完都有被人笑了一場的感覺,心裏惴惴的,也累。他們索性疏遠其他同學,自己跟自己玩兒,這樣就算被人笑一場,至少是踏實的。

    連笑不記得自己何時和他們親近起來的,應該是又一個煎熬的課間。雙胞胎其中的一個不聲不響地在連笑的跟前撒下一桌子果凍,眨着眼睛示意連笑快吃,聽到連笑咕嚕一聲吞掉了才樂呵呵地走開。

    之後,他們經常主動招呼連笑,甚至允許她加入他們由各式文具領銜主演的,眾星雲集年度歌舞片鉅獻的拍攝工作中來。

    連笑看着他們撲閃的像嬰兒一樣的睫毛,心裏又高興又同情:真是可憐的孩子,學校裏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呢。

    連笑不知道的是,他們雖然活在自己的動畫小世界裏,但雙目清明,看不懂力的分解,卻看得懂連笑被孤立被欺負的情勢。

    連笑喜歡着他們,看他們的眼神也帶着善意,但其他人可就不是了。兄弟倆感到許許多多不善意的目光,愕然抬頭。

    老師看他們圓月一樣的光臉龐,説:"就是他們兄弟倆嗎?看起來不像啊。"

    指認的人因為心虛,反而更加理直氣壯:"就是他們在你的電腦裏裝了灰鴿子,是他們是他們……"重複幾遍,就連自己也相信了,甚至被自己這種不畏強權、大義滅親的精神感動了,所有的毒誓都發遍了篤定是哥倆竊取考卷。

    老師也不得不相信,一手提着一個,把他們往教室外拎。

    弟弟先哭喊出來:"電腦裏怎麼裝得下鴿子,我不會老師你教教我……"

    哥哥咬緊了嘴唇也忍不住哭出來,喃喃地説:"不要開除我們。"

    連笑不自覺地站起來,心撲通撲通地跳,但嘴唇和牙齒似乎粘在一起,説不出話來。

    有人揚聲問老師:"這哥倆開除了以後,我們班淘汰名額就只剩下八個了吧?"

    老師在教室門口,停住腳步,難以置信地望着這一班學生。同學們以為他默認了,齊聲歡呼,一派歡欣鼓舞。

    連笑總算找到了言語:"你們都瘋了,好不容易有兩個還正常的,你們還不允許,一定要把他們攆走。"

    有人睨她一眼,問:"你是誰呀?管得寬。"

    連笑梗着脖子響亮地説:"我是校長!"

    她摸摸自己滾燙的臉頰,又重複了一遍給自己聽,説完,就飛奔出教室。

    "哦!又少了一個!只剩下七個名額咯!"歡呼之聲經久不息。

    連笑徑直闖進副校長的辦公室,一掌拍在橡木桌子上:"我要你取消淘汰考試的制度!"

    副校長被嚇了一跳,眼睛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者何人,他説:"我記得説每個班多淘汰八個人的,是你吧?"

    連笑説:"你恰恰錯了,那個不是我,是有人陷害我,而且我還懷疑你就是那個陷害我的人嘞。"

    副校長也拍桌子,聲音比連笑那下響很多:"胡説!你有什麼讓我好假冒的?"

    連笑趕緊安撫副校長説:"好了好了,不生氣,我把你的名字從我的黑名單裏劃掉不就行了……所以,命令不是我下的,我現在廢除也不算言而無信。"

    副校長揉揉眉心,説:"當我聽到廣播裏播出你的決策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第一眼看錯你了——以為你是個有魄力,有遠見的人。結果我又錯了,你唯一的特質只是不明事理。我告訴你,你現在代表了整個校長辦公室,出了大岔子,承擔責任的不只是你。"

    連笑説:"意思就是,我一個人要擔我們兩個的責任,但權力在你一個人手上。"

    副校長帶着笑意説:"當初説要設一個學生校長只是管理學生的日常事務,沒説學生校長還應該掌握多少權力。"

    "所以,我其實一點權力也沒有。"

    所謂學生校長,根本就是個陷阱。

    連笑一下子喪氣了,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然大權在握,君臨天下,能否有所作為只在於一念之間,現在發現根本求生無門。旁人看到她豈不會暗暗恥笑:"還真的把自己當個人物呢。"

    她握着拳頭,説:"正校長在哪?我要見她!"

    只見副校長一怔,生硬地説:"她選出你後,就離開學校了,你見不着她了。"

    連笑並沒有多想,打趣道:"聽説你一直想篡位,你不會把她殺了吧?"

    副校長身形一震,説:"我剛才是不是沒有把話説清楚?你任何權力都沒有,連跟我説這種話的權力都沒有。"

    説完,就低頭處理公文,有了逐客的意思。

    連笑厚着臉皮又往前傾着身子,問:"我要怎麼做,你才肯取消淘汰考試的制度?"

    副校長猛然盯着連笑,連笑拉緊衣襟在心裏警惕地説:"除了做你孩子的後母,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副校長説:"好,如果整所高中沒有一個人參加考試,所有人都交白卷的話,我就認輸。"

    連笑吃吃地笑道:"那簡單,我發給他們每人一支隱形墨水筆就行了。"她看了眼副校長的臉色,發現他是認真的,低頭悶聲説,"這我怎麼可能做到?"

    她思量片刻,面孔發光地抬起頭,説:"那就一言為定,如果沒有一個學生答題的話,那麼格蘭高中從此之後再不淘汰任何一名學生!"

    副校長頭也不抬地説:"好。那你趕緊吧,考試明天就開始了。"

    副校長猜到了連笑不會有什麼聰明的辦法,但他肯定沒有預料到她的辦法會如此的原始笨拙。

    連笑順着消防梯爬到樓頂的天台,嘴裏叼着一卷捲成柱狀的布條。學校為了防止學生自殺,封鎖了所有到天台的正當途徑,只有一條消防梯可以走。連笑辛苦地終於爬到頂層,累趴了,口水和汗水一起流下來。

    天台的水泥地板粗糙而沁涼,但連笑只是不想動,匍匐地爬到天台的邊緣,探出個頭出去。這個位置雖然不算極高,但是視野好,可以鳥瞰到整個校園,尤其正對着人頭攢動的操場。操場上最顯眼的就是那個巨大橫幅"萬人簽名彈劾新任學生校長"。連笑看了氣得鯉魚打挺站起身來,決定開始實施她的計劃。

    連笑朝下面大聲喊着:"同學們!都朝上看啊!我有話要説!"

    三十分鐘之後,連笑終於放棄了。在半個小時的時間裏,只有兩個人朝上瞥了幾眼,只聽到烏拉烏拉的叫聲和活蹦亂跳的身影,以為那是個瘋傻姑娘,就不以為意地走開了。連笑已然唇焦口燥呼不得,只有使出殺手鐧。

    她拾起那捲布條。"刷"的一聲朝下展開,條幅拍打着教學樓上的玻璃窗啪啪作響。連笑冒着高空凌厲的風伸出腦袋得意地看着條幅,卻赫然發現自己把條幅掛反了,朝着人的那一面是沒字兒的背面。連笑艱難地轉動着手中圓柱形的木柄,想把條幅翻個面,結果手心一滑,就看到條幅連布帶木棍,像個動作失誤的跳水運動員一樣一頭栽倒在地上,還把一個經過教學樓的人打翻在地。

    連笑趕緊在咒罵聲中縮回,沮喪地抱膝埋頭坐着。她最恨的並不是計劃失敗,而是恨自己不斷地想着一句話,那句話是沐垂陽説的"你以為你一個人就可以打贏整個學校嗎",她恨沐垂陽總是對的。

    "喂,你應該用得上這個吧。"連笑視野裏被強行塞進一個擴音器。

    連笑抬起頭,面前站着廣播社的女孩,她把擴音器遞給連笑,在連笑的注視下解釋道:

    "我看到你那天做條幅了,我看到上面寫着"去他的淘汰考試"就知道那時冤枉你了。你記得我説過,如果你是向着學生這邊的,我就挺你到底。"

    "你説過嗎?"

    廣播女孩咬着牙齒説:"那就是在心裏説的。總之,今天有人給廣播社報案,説有人要在天台自殺,讓我們去報道,我想着肯定是你,就趕過來了。"

    連笑心裏的血液被加熱沸騰而向上湧着,眼看着就要化成眼淚流出來,廣播女孩急忙阻止:

    "先幹正事要緊。"

    連笑轉身,對着擴音器聲嘶力竭地朝下面的同學喊道:

    "同學們!我是你們的校長連笑……"

    然後就聽到一排大雁飛過天空的聲音,廣播社女孩在後面暗自搖頭:

    "這個開場白真是爛。"

    聽到她的話之後,許許多多的學生從四面八方跑來聚成一圈,仰頭指着連笑破口大罵:"原來害我們快成為失學兒童的就是你!"

    "你怎麼不乾脆從這兒跳下來啊!你看天多藍雲多白啊!"

    還有憤怒的羣眾拾起身邊的石頭向上打。

    連笑躲閃之際不忘抓緊了擴音器,説:"你們的憤怒我能理解。但我也很憤怒,因為那個所謂淘汰考試的新規定根本就不是我定的,我比你們還要冤哪。"

    有人喊:"你這是不是賊喊捉賊啊?"

    連笑舉起手起誓道:"如果你們不相信我的話,我發誓,如果我不取消淘汰考試的話,我不用你們彈劾就自動辭職。哈!説到重點了!願意跟我一起對抗這種變態制度的同學舉手示意一下。"

    有三兩個人舉了手,但大多數人都抱着臂站着,一臉狐疑地看着連笑。人羣像漣漪一樣一圈圈擴大,人羣議論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得出不信任連笑的結論,原先舉手的那幾個人也把手縮了回去,罵聲又漸起了。

    連笑沒有料到是這種情形,心都冷了。她索性放棄贏得大家的支持,一手叉着腰對人羣罵回去:

    "不過是一個淘汰考試,就把你們變得不人不鬼了!你們説什麼競爭,比的不是能力,是誰的心理最黑暗,誰的中傷最狠毒,能多逼瘋一個人就少一個對手。什麼優勝劣汰全是混帳話,淘汰的不是劣的,是不相稱的,是發出不同聲音的,是還尚存個人特色的!而你們這些倖存者呢,都長了一模一樣的臉孔,是近親結婚危害的有力證明,你不嚇人人自嚇,試問你們有什麼好得意的?"

    連笑擦擦額上的一層汗:這下子徹底完蛋了。

    底下那些人被罵之後,反而一個二個露出奇異的笑容,相互擊掌歡呼。連笑錯愕不已:對待新新人類原來要用這種説理方式啊。

    有人喊:"如果我們想廢除淘汰的制度該怎麼辦?"

    連笑喜形於色,喊道:"只要明天的考試大家都交白卷就行了。大家看到操場中央那塊彈劾我的橫幅了嗎?旁邊蹲得像土猴的同學請幫個忙,把條幅翻個面……對了,謝謝。凡是明天願意不參加考試的同學,請都在上面簽名!"

    酒紅色的夕陽下,連笑數着橫幅上的簽名。廣播站的女孩兒擔心地問:

    "簽名的人數夠不夠多?"

    連笑笑着説:"人比我想象的多很多,明天肯定沒問題。"

    副校長無意中回頭,看到連笑像張特大號的剪紙一樣貼在他辦公室窗户上,洋洋得意地朝裏面吐舌頭皺眉頭地做鬼臉。他兇惡地回望她,然後站起身恨恨地拉上黑色窗簾,轉回臉時換了一副和善的嘴臉。

    他對桌子對面的人説:"從你進校開始,我就已經很關注你了。但是令我不理解——或者説失望的是:你為什麼會跟連笑成為朋友?"

    木欣欣捏緊座椅的皮質把手,別過臉説:"我跟她不是朋友。"

    副校長愈發喜笑顏開,説:"那最好不過了。"

    木欣欣詫異地問:"學校還要因為我為人孤僻難相處而獎勵我?"

    副校長解釋道:"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學校今天發生的騷亂。連笑這個孩子,忽然發了瘋一樣在天台上號召大家都不要參加學校的淘汰考試,你説她是不是……"

    他本想説"妖言惑眾",但擔心有失身份,就用一連串的咳嗽糊弄過去。

    木欣欣不客氣地説:"老實説,我本來就不贊成淘汰考試這回事。我不知道連笑在天台上説了什麼,但不管她有沒有發動羣眾,我都不打算參加明天的考試。"

    副校長往後一靠,臉埋在陰影裏。在黑暗裏,他沉重地一聲聲呼吸着。

    木欣欣知道他正在搜索她臉上的破綻,感覺有些惻惻的。

    副校長緩慢地開口:"你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學生,甚至可以説是本校建校以來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木欣欣沒有笑,只是抿了抿嘴。她知道還有下文。

    "格蘭高中珍惜你,但這並不代表你能恃此行兇。我問你,你是靠什麼到格蘭高中來的?"

    木欣欣莫名其妙地説:"火車唄,還有公共汽車。"

    副校長搖搖頭,説:"錯了,你是靠格蘭高中的獎學金。如果沒有這筆錢,你的家庭甚至無法負擔你在這兒待到下個月。"

    木欣欣一時還沒回過神來,等她聽懂了副校長的意思,不禁被逼得臉色紫漲。她想到自己的家,那似乎是個黑鐵鑄成的屋子,燈光昏慘,什麼都是冰涼而陳舊的,褥子都被黑鐵牀沾染了一身鐵鏽氣。她是想改變這些,而不是回到它的懷抱。

    副校長看到她的神色,笑着露出白漆漆的牙齒,説:"你果然比連笑聰明,我話還沒説完你就明白了。你回去上課吧。"

    木欣欣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覺得椅子怎麼重得挪不動,自己怎麼被困住不能走。副校長幫她移開凳子,説:"你現在有的這一切,格蘭高中都有權收回。"

    考試的鐘聲響起了。有一件令連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每到考試期間,學校就用人工敲鈴代替電鈴。連笑聽到那清鋼的聲音,總想象那是一個人不斷地拿腦袋撞鐵柱子,也許是因為她認為,一切與考試有關的事情都很慘烈。

    這回考試她雖然不在意成績,但壓力確實前所未有的大。卷子發下來的一刻,她就目不轉睛地盯着同學們。

    沒有一個人動筆,大家都正襟危坐地目視前方,像集體打坐一樣。

    連笑放下心,本想趴在卷子上睡用口水來答題,以示不屑,但她興奮得左滾右滾睡不着,驚坐起,找到了更好的耍帥的方法。

    連笑把卷子折成飛機,拉開窗户讓它飛出窗外。

    幾分鐘之後,她看到成百上千只紙飛機同時從樓上樓下的窗口飛出,白茫茫的煞是壯觀。同學們向連笑眨眨眼睛,接二連三地離開考場,走廊上響滿了擁攘歡快的腳步聲。監考老師看到這班學生,瞠目結舌地不知道該先制止哪種瘋狂的行為。

    教室裏只剩下監考老師、連笑和木欣欣。

    木欣欣悽惶地回頭望了一眼連笑,然後抬起手臂拿起筆,伏在桌子上寫起試卷來。

    連笑望着她的背影驚呆了,恨得一個勁地冷笑:"好,好。"她想把滿腔怨毒傾注在木欣欣身上,用最幹扁尖利的嗓子責備她是個叛徒。可自己有立場嗎?木欣欣那天被侮辱得幾乎暈厥在地,同樣的處境,要是角色倒置,自己恐怕還沒有木欣欣的涵養——還能抱歉地回頭看一眼。

    連笑大步邁出考場,心裏輕鬆。

    這一仗打的,一人分飾多角,打了勝仗的是自己,輸了也是功虧一簣自食其果。對手既然是自己,哪還有不心服口服的道理?恐怕副校長不多久就要找她了,向她表演一下世界上最猖狂的大笑。已經無所謂了,在連笑封存的這段記憶裏,沒有存他上躥下跳的身影。

    太陽煌煌地照着,隔着稀朗的樹葉更搖曳得顛顛顫顫。連笑一個個拾着剛才從窗口飛出去的紙飛機,聽到考試結束的鐘聲響起,不知道撞腦袋的還是不是同一個人?這場考試全校只有一個考生,她的卷子也該答完了吧。連笑回頭望着教學樓,帶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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