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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嫁天下

    那一夜之後,永璉與大牢瘋女一起失蹤,要追尋也無從追尋起。

    朔平府品安坊。

    “寶福,你説怎麼辦才好?”阿盼娥苦惱地皺着眉毛,託着下巴看着寶福,像要巴巴地從他臉上看出一條陽光大道出來。

    寶福和阿盼娥對坐,他也一臉煩惱,“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我要怎麼嫁給永璉?人人都知道他是‘小姐’,我怎麼能嫁給‘小姐’?我不能假裝是男人娶了‘小姐’啊。”阿盼娥煩惱地説。

    “我們可以搬家。”寶福悶悶地説。

    “我不要搬家,我喜歡這裏。”阿盼娥搖頭,“我們的家在這裏,搬走了我會想這裏的。”

    “那你要怎麼辦?”寶福無力地託着頭,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她想要把全朔平府的人殺了滅口然後幸福地嫁給永璉,以達到她不想搬家的目的?他不要做她的幫兇……

    “我想這樣好了,”阿盼娥異想天開,一本正經地説,“叫賀公子娶了我們兩個好不好?然後他假裝死掉,這樣我和永璉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啊?”寶福剛喝了一口茶,聞言茶水全然喝進了鼻子裏,他按着鼻子掐着咽喉咳嗽,“咳咳……阿盼娥,你要我死直説,不用這樣拐彎抹角的手段……咳咳……

    “我説得不對嗎?”阿盼娥皺了皺鼻子。

    “沒有、沒有,你説得太對了,真是諸葛亮都想不出來的妙法子,你自己和‘小姐’、賀公子説去,只要他們同意,寶福自然立刻着手籌辦婚事。咳咳……你千萬不要説你這妙法子寶福我也聽到過,千萬記住……咳咳……”寶福掐着咽喉,“我快要噎死了,先走了。”

    “你走得這麼快對身體不好的。”阿盼娥看着寶福像吃錯藥一樣逃走了,心裏大惑不解。

    窗外傳來一聲冷笑,阿盼娥轉過頭來,“賀公子?”

    賀孤生自然聽見了她剛才的妙法子,此刻卻有滿臉笑意——他不常笑,一笑必然有陰謀,但阿盼娥看不懂。“這個法子很好,你去給寶福説,我同意了。叫他立刻籌備婚事。”

    “我還沒有問過永璉……”阿盼娥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那麼開心,怔怔地説。

    “不必問他了,要成親的是三個人,你和我都同意了,他還能有什麼話説?何況他現在寵你還來不及,怎麼會不同意?我們一切準備好了然後通知他上喜堂,你想他多驚喜啊。”賀孤生笑得陰陰的,眉毛微微地動着。

    “真的?”阿盼娥懷疑地看着他,賀孤生“啪”的一聲孤生簫敲擊在掌心,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説:“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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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幾天。

    品安坊的氣氛很詭異。永璉不是不知道阿盼娥、賀孤生、寶福吳媽等揹着他不知道在搞什麼鬼,但數年未歸,品安坊裏許多事務需要他處理,這幾日筆不停手,淹沒在樁樁書坊的人情事務之中,也無暇理睬那許多。他感覺得到大家的心裏都溢着喜氣,因而也未多想,每日裏阿盼娥笑臉盈盈心情愉快,望着她才像望着一朵鮮花,秀麗而生機盎然。

    “格”的一聲響,門悄悄地開丁,阿盼娥探頭進來,“永璉,睡了嗎?”

    “沒。”永璉挑亮油燈,“你白天出去了?”

    阿盼娥的臉沒來由地紅了一紅,輕聲問:“你怎麼知道?”

    “你在不在,我會不知道嗎?”永璉微微一笑,“你不在我面前,就是出去了。”

    “啊?”她不知道自己真的一整天有空就在永璉面前轉,“永璉……”

    “有心事?”永璉一聽就知道這丫頭有話要説。

    “我今天去了一趟雙吉繡坊。”阿盼娥輕聲説。

    繡坊?永璉怔然,她去繡坊幹什麼?難道她……自己先準備起來了?“傻丫頭,”他輕嘆,他打算處理完書坊的事就迎娶這個丫頭,“你去繡坊做什麼?”

    “我去做正經事。”阿盼娥有些緊張,“你和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話,永璉温和地低下頭與她額對額,温存了一陣,才説:“我自然與你永遠在一起,除非我比你早死。”

    阿盼娥驚跳了一下,“不會的不會的。”她環住永璉的頸,吻了他的額,“別説那些不吉利的話。我只是想……想……”

    “想什麼?”永璉微揚眉。

    “我在想一個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方法。”阿盼娥笑着,“你永遠不要嫁,我也永遠不要嫁。我們兩個永遠在一起。”

    他是男人啊,嫁什麼嫁?永璉當真有些糊塗了,“想説什麼?”他低聲問,什麼嫁不嫁?她到底當不當他是個男人?有些傷他的自尊。

    “你和我都不嫁的話,吳媽她們會一直説一直説的,外面的人也都會一直説一直説的。”阿盼娥小聲地説,“但是你不能説你是個男人啊,一説外面的人就更加要在背後議論你,我不愛聽別人説你不好。所以我要想個辦法讓我們兩個都不用嫁,然後能永遠在一起。”

    永璉緩慢地升起不祥的預感,她的想法他一向猜測不到,她一向異想天開、莫名其妙,這次又要搞什麼鬼?

    “我們一起嫁掉吧。”阿盼娥環繞着他的頸,千般柔順萬般當真地説。

    永璉的臉色白了一白,果然……他委實有些冷汗,“阿盼娥,你不會要求賀兄他……”

    “是啊,我想叫他娶了我們兩個,然後他假裝死掉,我們兩個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阿盼娥説。

    “你今天去繡坊,定了幾人的嫁衣?”永璉的臉色由白而青,這……這實在太荒唐太可笑了!他打賭賀孤生分明就是等着看他的笑話!嫁給賀孤生?這傻丫頭真的以為賀孤生有這麼好人可以對她“無怨無悔”地付出?他分明對他餘怒未消要藉機大肆嘲笑一番,天啊天啊!這笨丫頭!

    “兩個人的。”阿盼娥毫無所覺地回答,“賀公子説,他娶妻不分大小……”

    天啊!他不要再聽下去了,“阿盼娥,難道你覺得我不算是個男人不能娶你?你要嫁人一定要嫁給他嗎?”永璉一口氣説了出來,懷抱着讓他又愛又惱的人,當真不知如何説才好。

    “永璉當然是男人了。”阿盼娥疑惑地看着他,“為什麼這樣問?”

    “你要嫁,只能嫁給我,不能嫁給賀孤生。”永璉想劈開阿盼娥的腦子把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洗掉,“難道我不能娶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但是你是‘小姐’啊,朔平府的‘君知小姐’,怎麼能娶妻?”阿盼娥睜大眼睛。

    “我為什麼不能娶妻?”永璉“唰”的一下一把撕去了罩在中衣外的女衫,露出裏面的男子衣裳,“你究竟當我是什麼?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做個正常男子的人?還是你可以為他死的只是小姐而不是永璉?”

    他好像生氣了。阿盼娥呆呆地看着他,“我喜歡‘小姐’……”她有些委屈,卻也並不是太在意,“我知道‘小姐’不只是小姐。”她輕輕地觸摸永璉的唇,她粗糙的指尖感覺到永璉唇緣的柔軟温熱,“‘小姐’像觀音娘娘,但是永璉是真的人。只有水璉才會讓阿盼娥看了想哭,永璉是讓人看了就想哭的人,因為永璉心裏很難過。”她温柔地説。

    “傻丫頭……”永璉低嘆了一聲。

    “我心裏……當永璉只是永璉啊,我討厭別人欺負永璉,別人都不疼你我疼你,你不要覺得自己沒有人要。”阿盼娥柔聲説,“我知道永璉是男人,但是……但是……”她忸怩地在永璉懷裏鑽了鑽,“我總會把永璉

    當成又是小姐、又是永璉,説永璉要娶我,感覺好奇怪啊。”

    這丫頭最後把他當成半男不女的東西。“我一定會娶你。”他絕不容忍因為這丫頭錯誤的印象而要委屈自己“嫁給”賀孤生?“你不要胡思亂想,婚嫁不是兒戲,我們兩個都嫁給賀孤生,這像什麼樣子?”

    “但是、但是賀公子同意的……”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説,“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永璉深吸一口氣,準備聽這丫頭的驚人之言。

    “而且喜貼已經發出去了。”阿盼娥怯生生地説完,不知道永璉是否更生氣。

    你、你、你……永璉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麼心情面對這個笨妞,難道他逼於無奈必須身穿嫁衣嫁給賀孤生?這就是他四年來罔顧這個小丫頭的代價?這代價未免也太……

    “我們請了朔平府那些和品安坊較熟的朋友。”阿盼娥天真無邪地看着永璉,“很多人以前你都見過的。”

    以前見過的時候,他還是“君知小姐”!難道他這一輩子都要扮女人不能做回正常的男兒身?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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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之後。

    品安坊“君知小姐”大婚。

    各位列席的賓客輕微地議論紛紛,君知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多了吧,今日能夠出嫁算是大幸,再過幾年再是才女也沒有人要了。

    聽説娶君知的是江湖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天下第一人,不知是什麼模樣,大家倒是抱着許多好奇的心態來的。聽説此人殺人成性,“羽翎刀”肖習習是他多年的好友,在他做出了作奸犯科之事後他也是一劍殺卻,並把他的頭千里帶回故鄉,埋葬在肖習習老母的墳邊。當真是兇惡煞極,不講人情世故的煞神。

    雖然對君知相見不多,但君知是何等人物自然人人知曉,對她反而不予注意。

    聽説品安坊的丫頭阿盼娥也要一同出嫁,這可能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了。只是想不通,像阿盼娥這樣又粗又俗的丫頭,居然也能有這樣一天?當真是傻人有傻福,人不可貌相啊。

    突然一陣騷動,新郎官出來了。大家急急地望去,只見出來的人紅衣珠帽,相貌冷白俊俏,正是賀孤生。當下堂裏議論紛紛,都是暗自贊好,好一個俊俏男兒!君知有福氣了!

    “原來所謂‘殺人如麻’的劍客就是這幅樣子?看起來還挺親切的嘛。”朔平府城西土地主摸着肥肥的下巴,“小五,你覺得他和我那丫頭相稱嗎?不如嫁了他做三夫人也不錯,品安坊有着不少銀子啊。”

    “這小的不敢做主,當然是問老爺您的意思。”

    “依老爺我看,君知必是清心寡慾觀音菩薩般的女人,這丫頭看起來也不會有多大出息,我那女兒嫁了過去,這品安坊的家業……嘿嘿……”土地主雙手磨擦地邪笑。

    外面的呼聲隱隱傳來,大概是新娘子的花轎到了,“咯咯”兩聲大約是左右花轎都落了地,隨着一陣嗩吶喜樂響起,兩位新娘子被左右媒婆扶着,姍姍走進喜堂。

    但看這兩位夫人蓮步姍姍娉娉婷婷的樣子,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人兒啊!

    賀孤生嘴邊帶着一絲絲惡毒的微笑,心裏估算着這兩個新娘哪一個是永璉,不大肆地嘲笑他一番,怎對得起他自己四年來幫他照看阿盼娥的辛苦?哼哼!眼見一位新娘步履微遲有些猶豫,他心下大樂——此人必是永璉!一把牽起那新娘子的紅花綢,對着天地拜了下去,心中狂笑,傳音於那“新娘子”,“你放心,我不會拖你人洞房的,但你這一世總要稱我一聲相公了,端慧太子!”

    新娘子沒有反應,但看紅蓋頭微微地顫動,似乎聽者也心情激動。

    哈哈哈!賀孤生終於為自己和阿盼娥出了一口惡氣,愛上阿盼娥那傻丫頭是他倒黴,阿盼娥愛上這心理變態的永璉也是她倒黴!一切都怪她愛得那麼真,讓人想爭奪都無從爭奪起,只因為她只為永璉所動,他人的一切全都不在她的心裏感應。

    一拜二拜三拜,送人洞房——

    入洞房之後,賀孤生面對着兩位新娘,臉帶微笑,用金匙挑開了兩位新娘的蓋頭。

    紅綢委地。

    兩位盛裝女子抬頭嫣然一笑,只見這兩人秀眉明日嬌美無雙,哪裏是永璉和阿盼娥,卻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苦苦追求他不成的江湖女俠“鴛劍”江流霞和“鴦劍”江流煙姐妹!

    賀孤生大驚失色,“怎麼會是你們?你們是怎麼進來的?”他的腦子快速旋轉,已經漸漸知道了到底發生了什麼非常不妙的事情……

    江流霞巧笑嫣然,“相公,我這一世一定喚你作相公,相公不必擔心。天地既已拜了,我姐妹就是相公的妻子,名分既定我姐妹也不求定要洞房,不如等相公真心疼愛我們再説如何?你看我這妻子是不是很温柔體貼?”

    “永璉人呢?阿盼娥呢?今天是他的婚禮他怎麼可以要你們兩個來代替!天啊!天啊!”賀孤生頓悟他此後的人生將陷入茫茫的黑暗,再也見不到可愛的光明瞭,“他跑了?”

    “他們自然是成婚去了。”江流煙拉住賀孤生的手臂,“你老管他們兩個幹什麼?難道你要去鬧洞房嗎?”

    她咬着嘴唇嫵媚地笑,“我也會很温柔體貼,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到哪裏成婚去了,因而也不能告訴你去哪裏鬧洞房。”

    這這這……天殺的永璉!賀孤生髮現以前對他的印象統統都是錯誤的!什麼皎柔如緞的菩薩“女子”,什麼淒厲如鬼的魔,統統都是錯的!愛新覺羅-永璉根本就是個害死人不賠命的笑面虎!天啊天啊,誰來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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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帝城荒五千裏。

    朔平府外一個小小的月老祀。

    塵土遍佈,牆垣傾頹。這裏離城鎮太遠,除了當地的農家少男少女,少有人會來這個地方。

    永璉月色長衣,阿盼娥還是那身紫色碎花的丫鬟裝。

    “我……君知永璉,當下對月老立誓,娶阿盼娥為妻。以後無論悲傷、不幸、疾病、災禍,不離不棄,無怨無悔。”永璉雙手合十,面對着破碎傾頹積滿灰塵和蛛絲的月老輕聲説。

    阿盼娥看着他雙手合十對着神仙自言自語,就像多年前一樣。她的心此刻很踏實,永璉是她的,將永遠不會離開她。她情不自禁地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聽着他從胸膛裏微微震動發出來的温暖的聲音:“我、君知永璉,當下對月老立誓,娶阿盼娥為妻。無論悲傷、不幸、疾病、災禍,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我、阿盼娥,對神仙爺爺發誓,嫁給永璉作妻子。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疼他;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他。”阿盼娥從背後抱着永璉,也輕聲説。

    永璉微微一震,她的話永遠不文雅,卻總是説得比他好。雙手緩緩放下來握住她環抱着他腰際的手,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乾燥。握着她的手,熱力通過肌膚相傳,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泛上心來,永璉執起她的手在唇邊輕輕地一吻。

    阿盼娥更加用力地抱着他,笑顏燦然,“永璉永璉永璉——哦——”她開心的時候卻不會用言語表達,只會這麼呢噥。

    “痴子。”永璉微笑,笑若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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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大清國運昌盛,繁華不盡,朝野看來一片平靜,四邊戰亂漸少。

    “端慧太子”早已入史封箋,這世上的人不會再記起那紫禁城中曾有這樣一個早夭的太子,朔平府的君知自嫁給賀孤生之後亦銷聲匿跡,似乎就失蹤在那小

    小的品安坊中。再過幾年品安坊封門易地,搬去了德碩府,君知自此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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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蓮山

    冬青樹下。

    一間精雅閒適的木屋。

    此刻九蓮山上不僅僅只有那一棵冬青,已經遍地花開鬱鬱葱葱,鵝黃的巖梅爬滿了九蓮山上的巨石黃沙,代之以濃綠叢中點點嬌俏鵝黃。一片小小的青田,小菜才露尖尖芽,煞是令人心動憐惜。幾隻母雞凸胸腆肚地走來走去,一羣小雞嘰嘰喳喳地跟在後面一窩蜂似的,全是爭先恐後的傻。

    屋內。

    “娘,你看我給爹爹梳的頭髮好不好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站在一位長髮男子背後的小凳上,把他的長髮弄成大髻,插了朵小野花在上面。小女孩的頭髮也長長的,和爹爹的長髮一樣光滑柔順。

    屋外掃地的女子抬頭,大聲喝道:“九蓮不許欺負爹爹!快放下來,我打你了!”她作勢一揮掃帚,兇霸霸的。

    長髮的女孩做了個鬼臉,“才不怕你,爹爹會武功的,爹爹都沒生氣,你氣什麼?孃親小小氣,丟丟臉,捨不得爹爹給我玩。”她一雙眼睛伶俐動人,模樣長得像爹爹比較素雅,但脾氣不知道像誰,古里古怪嬉皮笑臉,這幾年來阿盼娥和永璉被這小丫頭折騰慘了。

    “你爹爹脾氣好,你孃親我不依,快放下來!”阿盼娥當真拿着掃帚衝進來。

    “娘——”九蓮嘻嘻地笑,“你地板掃了一半,那些垃圾都被你踩亂了,回頭又要重掃啦。娘,我教你,你應該這樣。”她從永璉背後的椅子上跳下來,一溜煙跑到阿盼娥面前搶過那把掃帚,殘風捲雲般往那些垃圾處掃去。她小小年紀內力修為已有小成,這一掃出去勁氣十足,把阿盼娥堆在門口的垃圾掃出了十萬八千里,大概山下的人又要以為九蓮山上山崩了。

    “咳咳,你這瘋丫頭!將來沒人家要你……”阿盼娥老大不服氣,揮着袖子扇掉那些塵土,拼命咳嗽。

    “九蓮!以後不可以這樣,罰你把屋裏屋外清洗一遍,練武功不是讓你欺負孃的。”永璉開口了。

    九蓮最喜歡欺負這個雲裏月裏似的爹,聞言撲入永璉懷裏開始撒嬌,“爹——娘才欺負九蓮,她只疼你不疼我。”

    “胡説,你娘哪裏不疼你了?”永璉撫摸着這小丫頭的頭,這麼任性啊,如果阿盼娥不疼的話,這脾氣是誰慣出來的?

    “她整天只會説‘九蓮,不許欺負你爹爹’、‘九蓮,不要抱着你爹爹不放’、‘九蓮,你把爹爹弄到哪裏去了’。”九蓮笑呵呵地看着永璉,“她一點都不疼我,她整天妒忌我抱着你不放!哼哼!”她對阿盼娥做鬼臉,“我就是不放,你來搶啊!”

    阿盼娥瞪眼,“你這小沒良心的!你爹爹是我的!”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九蓮,“是你娘等了很多年才等回來的,你不能和我搶!”

    “爹爹是我的,他是生我的!”九蓮緊緊地抱着永璉的腰,她們母女倆都一樣,都喜歡抱着水璉,“你不是他生的,所以爹爹是我的!”

    “你是我生的!連你都是我的,當然爹爹也是我的!”阿盼娥走過去抱住他們父女倆,一人親了一下,“不許鬧了,爹爹罰你清洗你就要老老實實地清洗。”

    “好了好了,兩位丫頭別鬧了。”永璉伸手阻止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九蓮,你是爹爹生的,是最乖的丫頭對不對?”

    九蓮最愛聽奉承,這個爹雖然平常不動聲色但往往一擊即中,她人又聰明一聽就知道她爹有事要説。笑眯眯地在永璉懷裏扭了扭,九蓮眨眨眼,“爹爹,説吧。要九蓮做什麼?”

    永璉莞爾,對阿盼娥説:“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

    阿盼娥睜着依然不懂的眼睛,即使為人母多年,她的腦子依然是空的,腸子依然是直的,常常讓九蓮在背後偷笑。“是啊,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阿盼娥一臉糊塗,“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永璉若在喝茶定要一口噴了出來,他這個傻妻,哪裏有人上一句説“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她下一句突然冒出個“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九蓮十二歲了。”九蓮笑眯眯地説。

    “今年是大清乾隆六十大壽。”永璉輕輕地説,“全國歡慶,紛紛慶壽,皇阿瑪已然兒孫成羣了。”

    “你想回去看看他嗎?”阿盼娥輕輕地在他額上吻了一下,“我們也十幾年沒見過故人了。”

    “你總是很縱容我的。”永璉任她吻,也任另一個小丫頭爬上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我們去偷偷看皇阿瑪一眼,看看他老人家六十大壽好不好,身子安康不安康,算是盡了此生做人子的孝道,好不好?”

    “好。”阿盼娥捉住九蓮的手,把她從永璉脖子上拔下來,九蓮硬是不肯,母女倆在那裏較勁。

    永璉左右手各自提住母女倆的後心,輕輕一拉,把這兩個糾纏不清的人拉開,然後又把兩個人一起擁在懷裏,低聲説:“你們兩個啊,當真是一對母女。”一樣糾纏不清、一樣喜歡纏在他身上,好似他身上有蜜糖。

    “因為我和孃親都好愛好愛你嘛。”九蓮笑嘻嘻地説。

    永璉和阿盼娥面面相覷,聽着女兒的話,成婚多年的他們居然臉上都微微一紅。很愛很愛你,這話留在心裏,相愛成婚多年卻從來不曾説出口,居然十多年後被女兒説出來了。

    “我……很愛很愛你的。”遲疑了一陣,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説:“真的。”她抱緊了女兒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我也很愛很愛女兒。”

    永璉看着她們母女倆,此生得妻、得女如此,夫復何求?“我也很愛很愛你們。”他學着九蓮和阿盼娥的口氣,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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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三十五年春正月己卯朔。

    乾隆皇帝六十大壽。

    壽宴上人頭攢動。

    乾隆帝兒孫滿堂。

    “恭祝皇阿瑪壽吉平祥,萬福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等各位皇子皇孫拜壽完畢,宴席開出來,正是那膾炙人口的“滿漢全席”。

    第一道菜,太監捧上一道大金盤,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皇上和眾皇宮貴臣皇子皇孫的面前。這第一道菜,就叫“大好河山”,卻是一道拼盤,是正菜前的開胃菜。

    這“大好河山”果然拼得氣勢盎然,四色乾果鮮果冷菜,色澤豔麗逼人眼目,將大清的萬里江山拼湊的波瀾壯闊。

    只是——

    “咦?”幾乎所有面對那盤拼盤的人都發出了輕輕的一聲疑問。

    蓮子。

    在那拼盤正中的葱末中,清靈靈地落着一顆新鮮的蓮子。那蓮子帶着水澤,大約是在池塘裏新摘的,清新爽利,令人眼前一亮。

    “天……天啊,皇上,小的真的不知道這東西什麼時候掉進來的,小的立刻去換一盤,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端盤子來的太監嚇得臉色蒼白,“撲通”一聲慌忙磕頭。

    眼見各位皇宮貴臣都是滿臉詫異,這蓮子落在拼盤正中間擺放得如此端正,決非無心掉落,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壽,有誰如此大膽能不知不覺地在菜中放下一顆蓮子?萬一他放下的不是蓮子是什麼機關暗器,皇上已然殆危了!

    是誰?年長的想起十多年前的宮廷舊事,都暗自沉吟。

    蓮子……乾隆揮了揮手讓磕頭的太監退下去,嘴裏輕輕地説了兩個字。坐得近的幾位皇子都聽見了,那是“碧池”二字。

    碧池……大家的目光移到那葱末上,葱末襯着蓮子,分外鮮明。

    碧池已有新蓮子。大家都是讀過書的,自然都知道温庭筠的詩,也知道這暗示着什麼,這大好河山原本應當是屬於誰的呢?這河山上的新蓮子……

    乾隆的心這一刻似乎飄得很遠,飄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有一個清晨,一個小阿哥跑過來,“皇阿瑪。”

    “永璉早起啊,今天天氣冷,多穿了衣裳沒?”他對着小阿哥笑,這是他最疼愛的孩子。

    “回皇阿瑪,穿了。”小阿哥也笑着,給他磕了個頭。

    “今兒立秋了,永璉陪皇阿瑪看荷花去,好不好?”他微笑。

    “好啊。”

    父子倆在前攜手共賞荷花,背後的鸞駕遠遠地跟着,富貴堂皇錦繡榮華,當時真是羨煞旁人的一對背影。

    時是立秋,荷花已敗,倒是蓮蓬亭亭玉立。他負手微吟:“象尺燻爐未覺秋,碧池已有新蓮子。”

    “皇阿瑪?”不解事的小阿哥疑惑地拉拉他的衣袖。

    “秋天荷花都結子了。”他微笑地拍拍永璉的頭。“朕也結子了。永璉,日後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什麼叫做‘碧池已有新蓮子’。”

    蓮子在眼。永璉你是在對朕説,你也有了你的蓮子嗎?你是在給朕祝壽嗎?乾隆回過神來笑了,“這菜不要緊,繼續上吧。”

    孩子,是這個皇宮——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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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檐之下,一對父女相視而笑。九蓮的嘴湊近永璉的耳邊,“那個蓮子是我放進去的。”

    “卻是你娘摘的。”永璉提起她,躲開她要在他臉上親一口的企圖,幾個起落,輕飄飄地離開了這個載着他兒時夢想、少時幻滅的地方,不縈繞一點塵土,他已經和這個地方永遠地脱離了,身與心都是。

    “娘總是那樣笨笨的,她還不知道你要蓮子幹什麼呢。”精明狡猾的女兒笑嘻嘻地説。

    “你娘不笨,她只不過簡單而已。”永璉帶着女兒直奔那個有個人等他的地方,“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簡單的人有什麼好,丫頭你的腦子也太複雜了。”

    “因為娘肯像一開始那麼簡單地對你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沒有變過,對不對?”九蓮眨眨眼。

    水璉微微一笑,“你還小,等你長大了遇到肯對你好的人,和你想對他好的人就知道了。”

    “哦?”九蓮開始疑惑了,她自認腦袋瓜聰明,爹卻不説她對。

    “永璉!九蓮!”遠遠地一個女子等在橋邊,踮起腳向他們揮着手。

    永璉對着他眷愛一生的女子走過去,摟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再牽着女兒,往遠處的淡煙流水處走去,長衣長髮,如煙如縷。

    九蓮,你不懂。當一個人笑顏燦爛不求你任何東西卻能為你生為你死,甚至在悲傷的時候為了你而笑的時候,人會從指尖震撼到心底的最深處,人會顫抖,會哭。那個時候再聰明都是無用的。

    你娘——是這種人。她並非像一開始那樣簡單地對我好,她是越來越……越來越貼近我的心地對我好,直到最後她成了我的心,替我承擔所有的快樂和憂傷,也變成了我所有的快樂和憂傷。

    她是個奇蹟。

    “永璉永璉永璉——哦——”永璉突然被她們母女倆的歡笑聲驚醒,一抬頭只見那對瘋母女繞着大樹追追打打,阿盼娥叫着救命撲向永璉的懷抱,九蓮仗着輕功一路追殺她的娘。

    人影撲面而來,女兒微香依舊,永璉雙手接住飛撲而來的妻子,看着她奔跑得紅豔豔的臉頰,忍不住微笑,“痴子。”

    “你才是蝨子!”阿盼娥跑得急了氣喘沒聽清楚,瞪了他一眼,“都是你教的好女兒,跳來跳去才像個蝨子……”

    啊?永璉怔了一怔,忍不住大笑,他這個總是出人意料的妻啊!

    “爹爹——”女兒也撲了過來。

    嗯,左擁、右抱,人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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