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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天不教人客夢安

    在聖香病發的時候,李陵宴也感覺到事情不妙,這天早上他突然無法呼吸了。就在他喝完早晨那一壺茶不久,他的手足麻痹,麻痹的感覺從手腕到肩頭直到胸,片刻之間他呼吸困難,撲倒在自己的客房之中。雖然瀕臨窒息,李陵宴卻心下雪亮:劉妓必然是在他們的飲食裏面下了什麼東西,這東西居然連玉崔嵬和他都沒有認出來——必然不是普通毒物,必然是一種奇毒。

    正當他神志出奇地清醒,卻要窒息而死的時候,突然看見房門開了,一襲青衣閃了進來。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高貴淡雅的劉妓。她一臉鎮定,似乎對李陵宴病發倒地絲毫不覺得奇怪,但接下來的舉動卻讓對死並不太在乎的李陵宴覺得奇怪了起來——她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然後摟住他的脖子,對着他的嘴吹了一口氣進去。他無法呼吸,劉妓幫他呼吸,為他渡氣。

    為什麼?

    但讓李陵宴更加奇怪甚至讓他變色的事情在這間房裏發生了——在那之後劉妓解了他的衣服,餵了他春藥,爬上了他的牀。她把她的處子之身,莫名其妙地、強迫地給了李陵宴。

    兩個時辰之後,蒲琺的藥性過去,李陵宴能夠説話能動彈的時候,劉妓還在他身邊。她睜着眼睛,依然用她那雙尊貴淡雅的眼睛看着牀頂上的雕花,肌膚柔若春水,衣裳委地,神色卻很平靜。

    “為什麼?”李陵宴緩緩拉過錦衾温柔地覆蓋在她身上,他與她不過一面之緣,話都沒有説過,為什麼突然有一天她給他下了毒藥,再下了春藥,與他大白天地度過魚水之歡?他並沒有特別變色,也沒有特別覺得佔了便宜,問話的聲音和他昨天一樣柔和小心。

    “你知道嗎?你中了蒲琺,剛才如果我想殺你,一百條命我都要了。”劉妓沒看李陵宴,目光仍然看着屋頂,聲音也一如既往,彷彿不染人間煙火,“你是江湖上的説殺人不眨眼,要殺專殺人滿門的李陵宴,是不是?”

    李陵宴笑了,“公主過獎了。”

    劉妓緩緩眨了眨眼睛,“你也知道我是公主?”

    李陵宴天真而帶點稚氣的眼神特別好看,“公主身處極南之地,手下兵衞過百,又姓劉,愛聽《子夜歌》,我若不知道是公主,怎能算是李陵宴?”他微笑地看着劉妓,居然一點不安的樣子都沒有。

    劉妓緩緩轉過頭凝視着他的眼睛,“你真的很聰明。”頓了一頓,她説,“你這麼聰明,卻要問我為什麼……世上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因為——我是一個快死的人吧?”李陵宴小心翼翼地看着劉妓的眼角,他覺得她眼角微微翹起的那一根睫毛特別好看。

    劉妓凝視了他很久,慢慢伸手去摸他散落垂下的長髮,“也……算是一個理由。”

    “今天的事,蒲公公和蘇婆婆不知道吧?”李陵宴的聲音更加小心,“今天你心情不好?”他並不排斥劉妓躺在他牀上,這個女人很美,但主要的是她在高貴之下,有一股妖氣。

    他喜歡這股清雅雍容的妖氣,有一絲邪質的惡念,像他的同類。

    劉妓的手指挑到了李陵宴的鼻樑上,“真的沒有感覺?”她問。

    李陵宴微笑着搖頭,“沒有。”

    她輕輕嘆了口氣,手指在李陵宴臉上緩緩劃過,突然説起了大事:“你知道姜臣明為什麼南下?除了河東那地方他待不下去,他最希望的就是和我聯手——劉繼長降了大宋,趙炅把他接了去,姜臣明雖然殘兵在手,卻師出無名。他想要我的‘劉’姓,或者趙德昭的‘趙’姓做旗號,復大漢國也罷,是篡位也好,他野心勃勃……不甘居於河東、不甘居於人下……我是劉繼長的宗親,都姓劉,都是大漢劉氏血脈,是前朝的皇親國戚……姜臣明從幾年前就想娶我為妻,聯我南漢與北漢殘兵之力,舉復國旗求王位。”她説得很認真,並沒有什麼特別鄙夷的意思。

    李陵宴也很認真在聽,似乎在代她盤算,“這麼説漢軍已經南下,你也將要嫁於姜臣明瞭?”

    劉妓點了點頭,反問:“我能不嫁嗎?”

    李陵宴微笑搖頭,“不能。”

    劉妓也微笑了,“姜臣明不能容我偏安此地,我若不嫁,這裏就和你的青竹紅牆一樣被夷為平地。何況既是為了復國,我又怎能不嫁……”她喃喃地説,“但我不想賠上所有……”

    李陵宴伏下身輕輕吻了她一下,“所以你就來了?”

    劉妓顯得很温順,卻笑了笑説:“我來你這裏,不是因為我看中了你。”

    李陵宴“嗯”了一聲,“説不定是因為你看不中我……”

    劉妓笑了,一雙線條明晰、晶瑩完美的眼睛看着李陵宴,“既然我不能嫁給我看中的人,身子也要給一個我不討厭卻又不會傷害我的人。”她嘴上説得嬌柔多情,心裏另有盤算。

    李陵宴微笑,“哦?”

    劉妓看了他一眼,“你只會被人傷害,不會傷害別人。”

    她的語調淡淡的,篤定得很,李陵宴聽得笑了,不置可否,卻問:“你看中的人是誰?”

    劉妓不答,目光極是複雜,分不出是悲是喜,是承認還是否認。

    “聖香嗎?”李陵宴卻輕聲問,語調飄忽。

    她輕嘆了口氣,從牀上坐了起來,理了理長髮,幽幽地説:“你真不笨。那春藥本來不是為你準備的。聖香和你一樣中了蒲琺……我本來以為會找到機會,要聖香留個孩子給我……可是他在別人房裏扯了一個半時辰的閒話,明明已經病發了,我想不通他怎麼能和平時一樣……”她的臉色很沉鬱,語調幽幽,“這樣的男人就算喂下春藥也未必有用。”

    “可是你喜歡他。”李陵宴笑笑。

    “我——”劉妓呵出了心底最柔軟的一口氣,輕聲説,“我喜歡的是他不笑的時候的眼神……像琉璃一樣……他太堅強了,堅強到讓人忍不住想讓他哭,

    想看看他心碎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模樣……“她蹙眉凝神細思,慢慢地説:”我真的愛他,愛到很想傷害他……“

    李陵宴嘆了口氣,微笑説:“你只要殺了某些人,他就會心碎的。”

    劉妓眼色一亮,“誰?”

    “比如説——‘白髮’容隱,‘天眼’聿修,又或者他旁邊的那位上玄公子。”李陵宴笑得比誰都温柔善良,“你放心,我會幫你,只要你讓我出去,我一定會幫你的。”他低下頭吻了劉妓,吻得居然特別仔細温柔,“只要是你的心願,我都會幫你的。”

    這個時候,聖香剛剛吃下了合歡樹皮,上玄坐在房裏心潮起伏,回想這幾年的顛沛流離,而玉崔嵬卻遇到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出去找莫去山莊中所謂的“出去的路”,一不小心就讓眼力奇好的他找到了一個地洞,以為是出口,高高興興一進去,卻被地洞裏的東西嚇了一跳,嚇了一大跳。

    劉妓住處的古井之下是一個地牢!

    玉崔嵬拂袖從井口飄然而下,在黑暗潮濕的地道里走了十來丈,眼前漸漸露出了燭火。以他極佳的眼力看去,那隧道盡頭不是出口,卻是鋼筋鐵骨錚錚亮的鐵牢;甚至是人影重重,關滿了人的地牢!他走進去幾步,只聽第一間鐵牢裏的人厲聲喝道:“姓劉的妖女!就算你來一千次一萬次,我薛衞明絕不可能淪為你劉家走狗!姓劉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你爺爺活着設‘生地獄’,害人無數,荒淫昏庸,除了喝酒哪知民生疾苦?你爹只知太監是好東西,連新科狀元都拖進宮去淨身,笑話鬧了好幾年,軍裏將士連弓都拉不起,滅於宋軍蹄下那是罪有應得!嶺南此地就是淪為化外野民自生自滅,也絕不認你劉妓為主!”

    第一間鐵牢裏握着欄杆渾身鐵鐐震得叮噹作響的大漢宛若北方男子,肌肉糾結身材魁梧,與尋常南方人有所不同。但聽他聲聲怒罵,卻似乎在嶺南一帶居住很久了。玉崔嵬不知南漢劉氏數十年來暴虐荒唐惹得民怨沸騰,更不知道這位大漢口口聲聲罵的是些什麼舊賬,一目掠去,這裏數十間鐵牢關押了三十來個人,老幼不等,男女皆有,不知道是哪路人馬。這麼一頓,第一間鐵牢裏的大漢已經發現來的不是劉妓,立刻靜了下來。第三間鐵牢裏坐的是位黑衣道人,沉聲問道:“你可是劉家新來的牢頭?”

    牢頭?玉崔嵬拂了拂衣袖,更見飄逸瀟灑俊秀之態,拱了拱手,“在下姓玉,誤入此地,不知諸位為何被關押此地?”言下斯文穩重,不見一點妖媚輕佻。

    黑衣道人盤膝而坐,低沉地道:“貧道金丹,這位施主姓薛,綽號‘蛇鞭十九手’。”

    玉崔嵬突然一怔,眼角一跳,心頭一涼,難怪這些人看見他的半張鬼臉仍然不知道他是“鬼麪人妖”玉崔嵬,“金丹道長?”

    黑衣道人點頭,伸指一點他鐵牢的對牆。玉崔嵬順勢望去,只見一柄金質小劍釘在石牆上深入半尺,足見那一擲功力深厚,果然是金丹道長的“小金劍”。這位金丹道長是武當清靜道長的師兄清和掌門的嫡傳大弟子,清和死前曾留下遺言和信物,武當掌門之位傳於金丹。但當年武當掌門大會上時年二十八歲的金丹道人沒有出現,掌門之位不得不由清靜代掌。這一代就代了二十年,人人都以為金丹在苗疆採藥失蹤,多半已經死了,卻不料他竟被關在這裏!金丹道長算來現在也四十八了,玉崔嵬成名只在十年之前,難怪金丹不知他的惡名。玉崔嵬“嗒”地退了一步,目光移向鐵牢深處,“蛇鞭十九手”薛衞明更是二十多年前風雲嶺南的人物,看來這些人被關在這裏已經很久了。劉妓把這些威名顯赫的武林人物關在這裏幹什麼?玉崔嵬衣袖一飄對着自己拂了拂,露齒一笑,其實她也正在用同樣的把戲,軟禁自己一行四人。如能控制這些威風八面影響重大的人物,就等於無形中獲得了這些人物背後強大的勢力——比如説,劉妓關住了聖香,日後與宋軍正面衝突之時,即使不能讓當朝丞相俯首稱臣,至少也讓趙普心神大亂——如她想入侵中原腹地,以金丹道人為把柄,武當一脈基於道義,又豈能與她放手為敵呢?這女子年紀小小,貌似秀雅,卻是一肚子陰謀算計,儼然有梟雄之才。思考之間,玉崔嵬突然袖中刀出,“喀嚓”一聲,他兩把飛刀左右切斷金丹道長和薛衞明鐵牢的大鎖,“錚錚”大鎖落地,玉崔嵬轉身拂袖而去,他一掠蹁躚如蝶,竟然不再理地牢裏這一羣怪人。

    “玉兄弟!”薛衞明脱身出來一陣狂喜,看見玉崔嵬轉身而去卻是愕然:如果此人存心救人,為何不救到底?如果此人無心救人,為何要放他和金丹道長出來?

    金丹道長開鐵門出來,忍下被禁閉多年重獲自由的喜悦,拾起地上那兩把飛刀,臉色稍微有些沉重,“好功夫!可惜,不是正派功夫。”

    薛衞明無暇和他談論來人的武功是正是邪,在他持刀重砍之下,數十間鐵牢被依次打開,這些和他們一道被關押了十年二十年不等的人,終於得見天日,重獲自由。

    玉崔嵬掉頭離去,他心裏還有個疑問:這裏關押着這麼多重要人物,為什麼井口卻沒有守衞呢?是因為有守衞太顯眼反而暴露了地牢,是劉妓太自信這地方不會被人發現,還是另有原因?他很快就發現了原因,還發現了這麼多人被關在一起的原因:這地方是個進得來出不去的地方。

    在他剛才進來的平淡無奇的那塊土地上,現在已爬滿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甲蟲,不管那是什麼蟲,必定不會是好東西。最主要的是它們比蛇更可怕,蛇會爬,甲蟲不但會爬,還會飛——這才是最讓人防不勝防的。玉崔嵬駐足停住,這些蟲只在出口前五尺和整個古井井壁的範圍裏來回爬動,形狀恐怖,觀之讓人作嘔。

    他可不想做什麼大俠,更沒想過要救什麼人,但他不想死在這裏。

    背後眾人的腳步聲臨近,驚呼聲起,大家都看到了在出口遊走的怪蟲。

    怎麼辦?

    上玄在房裏坐到暮色漸重,才推開門出來散心。他習慣在夕陽西下時出來走走,因為從前則寧多半在這個時候來和他商量事情。順着記憶中雕花的圖樣,他緩步往可能藏有暗河的地方走去,若有枯井或是池塘,不妨一試。正當他走到劉妓住的靖華園外,突然看見大批侍僕紛紛往園裏趕去,個個懸帶兵器,表情十分緊張。

    那是在幹什麼?上玄閃身掠上靖華園內大樹之頂,皺眉看見那一羣侍僕把一罐罐詭異的小蟲往古井裏傾倒,古井底下人聲鼎沸,顯然關有!

    池塘養鱷,古井藏蟲,這劉妓貌似高貴秀雅,所作所為卻頗讓人膽寒。上玄折下一節樹枝往前彈去,那樹枝半空打了個折角從另一個角度撞向裝蟲的陶罐,一名侍僕手中的陶罐突然碎裂,那黑色古怪的甲蟲爬遍他全身。慘叫聲中眾人驚恐閃避,四下張望,有人往樹枝飛來的方向追去。沒過多久那侍僕只剩下一具血骷髏,猶自顫動。

    上玄臉上變色:好恐怖的蟲子!正當他變色之示,古井底下刀光一閃,一把飛刀自底下掠起打了個症子,“譁”的一聲帶起兩顆人頭!兩個陶罐轟然碎裂,那剛剛濺血的屍體上立刻叮滿了黑色小蟲。周圍的侍僕在慘叫聲中紛紛閃避。那飛刀要了兩條人命,猶自雪亮光寒的斜掠五尺,“叮”的一聲入地三寸,足見出手主人心狠手辣、功力深厚!

    這赫然是玉崔嵬的飛刀!上玄臉色再變——他人在下面?他和玉崔嵬素不相識,此人放蕩妖嬈詭異神秘,他對玉崔嵬毫無好感,要救人嗎?

    此時玉崔嵬在底下卻到了危急的時刻。

    他已發現這些蟲子怕寒鐵,如果躲回鐵牢,勢必安全。但是人一旦回到鐵牢,要出來只怕難若登天,外面往裏頭倒蟲子的守衞正是要把他們逼回鐵牢然後甕中捉鱉,順勢重新鎖門。但要是硬不回去,外面下來的蟲子越來越多,已經有許多突破了五尺距離,直接飛進地牢見人就撲。地牢裏的許多人也許二十年前都是好漢,奈何給關了這許多年,身體都很虛弱,有些還給廢了武功,有些武功也荒廢了不少,雖然刀劍齊揮,卻擋不住紛紛飛入的蟲子。不到一頓飯時間,裏面慘叫聲起,一個黃衣老人已經倒地,被蟲子爬了滿身。

    “咄!”金丹道人果然不愧名門之後,眼見勢急,仗劍衝在前面,劍發一招“雷火煉獄”,把數十隻毒蟲劈落劍下。薛衞明長鞭出手不斷抽打古井兩壁爬動的毒蟲,每一鞭出手毒蟲紛紛墜地,威力亦是不小。玉崔嵬並沒有搶在前面做俠士,他只在人羣裏閃避,以他的輕功身法,毒蟲自然難以近身,只是如此下去絕非長久之策。所以權衡利弊之下,玉崔嵬剛才便微微一笑,飛刀出手,一下要了地上兩條人命。

    古井裏的毒蟲一下子回頭反齧,少了不少,金丹道人喘了口氣,“施主好辣的手!”

    薛衞明卻不以為忤,“玉兄弟好身手!”身後還有一位老人緩緩地道:“若不把上頭的人殺個精光,這一次只怕是逃不過這些畜墨的毒口。”

    玉崔嵬拱了拱手,風度翩翩地道:“畜墨?前輩知道這是什麼毒蟲?”

    那位灰衣老人冷冷地道:“吃屍體的毒蟲,三十隻畜墨兩天能吃下一個人,這裏少説也有三幹只!”

    玉崔嵬面不改色,依舊俊朗秀逸地含笑道:“既然咱們還不是屍體,料想這些蟲子還奈何不了咱們。”他的衣袖再度一抬,眾人眼前一亮,頭頂又響起兩聲慘叫,古井裏的畜墨又少了一些。眾人面面相覷,金丹道人眉頭微微一皺,只覺這位年輕人未免過於狠辣,殺人不眨眼。但薛衞明卻佩服不已,深覺玉崔嵬果斷幹練,十分了得。他大步走過去拍着玉崔嵬的肩頭,讚道:“好!説話説得豪氣,殺人也殺得豪氣!玉兄弟如此武功,想必是江湖道上了不起的英雄少年,薛老哥佩服、佩服!”

    英雄少年?玉崔嵬含笑振了振衣袖,“可惜我的飛刀全部發完了,等上面的畜墨吃完死人,咱們怎麼辦?”

    一言説畢,眾人為之沉默,大家的兵器不是寒鐵打造不能驅蟲,也沒有比較沉重的暗器能夠倒上飛旋,又何況上面既然死了四人,定然要加強防備,要再故伎重施,已不可能了。

    怎麼辦?

    眾人沉默,玉崔嵬心下卻是毫無顧忌:若是殺不了上頭的人,萬一毒蟲下來了他就殺旁邊的人,反正地牢里人數眾多,就算有幾千蟲子也有吃飽的時候。

    他心下安定,談笑自若。旁邊豪邁的薛衞明萬萬想不到他激賞的“英雄少年”心裏算定的是這種主意,仍自憂心如焚。

    古井下兩次飛刀傷人,井口的侍僕紛紛閃避一邊,不敢再往裏面倒蟲。上玄暫且在一邊觀望,不久一個灰衣老者拄杖走來,低聲詢問了一下情況,臉現冷笑,喝了一聲:“底下的人聽着!不管是誰想從我‘獄王牢’裏救人,都趁早給我回鐵牢裏去。若是三下仍然不聽號令,莫怪我打通河水,活活淹了這口古井!”

    此言一出,井底下起了一陣騷動。上玄卻是冷冷一笑——這話證明:地下暗河就在這裏,暗道就算不在劉妓屋內,也在靖華園中!這時只聽井底下有人心氣平和地説話:“蒲世東,淹死了我等諸人,你不怕你南漢軍揮師中原,將少了許多籌碼?”開口的是金丹道長。

    上玄雖然不認識,卻也知道底下關的必是重要人物。他只是奇怪玉崔嵬怎麼會也在下面。

    灰衣老者蒲世東冷笑,“我主只需你們衣物在手便足以牽制大局,你們的死活自便,老夫悉聽尊便。”

    這時井底下有人幽幽地説:“蒲老先生,我等寧為尊嚴而死,不願苟且偷生,你放水吧。”開口的正是玉崔嵬。

    上玄大為詫異:這人雖不見得貪生怕死,但絕不是這種剛烈之輩,這話從玉崔嵬嘴裏説出來再奇怪不過。他心裏斷定玉崔嵬另有所圖。

    此刻蒲世東一怔,失笑説:“原來是玉公子在下面,你是我家姑娘貴客,我豈敢如此冒犯?”話雖如此説,上玄看得清他臉現狠毒之色,微微比畫了下手勢,有人領命離開。

    井底眾人一聽玉崔嵬絕話説出口,不免紛紛變色,有些人驚恐之色溢於言表,但薛衞明卻仰天大笑,“玉兄弟不愧是英雄少年,生死視如等閒但求我一口正氣存!好!好!好!”金丹道長本來覺得玉崔嵬心狠手辣不甚喜歡,此時聽他一言,心下也不免讚賞他的硬氣。底下的人雖然喧譁,暫時卻想不出什麼逃生的妙計。

    此時古井壁響起了一陣扎扎巨響,一塊陳舊的石板被移開,強大的河水果然從石板後瘋狂湧入——蒲世東方才説得客氣,下手殺人卻毫不容情!

    “啊——,‘古井之下驚呼慘叫連連,眼看那裏就將變成人間地獄。

    上玄身形一動,正打算出手救人,突然身後一隻手伸過來捂住他的嘴,有人笑吟吟地悄聲説:“等一等。”

    上玄被這一隻手捂得差點從樹上掉下去,聞到淡淡的糕點香氣,驚魂一定才知道是聖香。這位少爺公子回去換了身衣服,不知從哪裏又弄了把新的金邊摺扇,也不知何時坐在他身後一同看戲,滿臉的興致盎然。而此時地底洪水似乎已經淹沒了人身,驚呼之聲反而不見了。“聖香,你見死不救?”

    聖香敲了下他的頭,“呆頭豬!我叫你救人你才救人,否則你會壞了大玉的好事!”

    正當説話之際,井底的洪水已經淹沒整個古井,漫上井口的洪水帶上來的竟先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蟲子,蟲子浮在水上仍拼命掙扎。但像有一排氣浪在底下突然發作,驚天的巨浪從水下泛起,帶着無數掙扎的蟲子潑向井外,蒲世東大驚後退,只見水花激盪之中,幾人從水裏脱身而出,其中一人氣定神閒,正是玉崔嵬。

    這時聖香指着方才發出灌水聲的地方,推了一把上玄,喝道:“‘袞雪神功’,斬!”

    上玄拔身揮掌,掌緣帶起一陣酷寒熾熱,轟然斬在古井西南角。他這突如其來現身一斬,讓蒲世東和玉崔嵬都是一怔,只聽地底再次發出轟然聲響,裂開了幾道縫隙,隨着大水激盪,地表泥土崩裂,露出了距離表面不到三尺的一個水道,正是這水道之水不斷流入枯井。

    但枯井裏的人一個接着一個隨着河水上浮,紛紛爬上了地面,卻沒有一個被水淹死。無人被淹死,但那些吃人的蟲子被水衝得七零八落,看來卻是活不久了。

    蒲世東沒想到一招之失竟然形勢急轉直下,臉色嚴酷,揮手發起了急哨示警。這時一個錦衣少年笑吟吟且慢吞吞地從東邊一棵大樹上爬下來,手裏還拿着吃了一半的樹上摘的果子,指着蒲世東對玉崔嵬笑,“本少爺活了這麼久沒見過這麼笨的老頭,他以為人是秤砣,被水一淹就沉在底下不會動了?這麼大一個井往裏灌水人當然是浮起來——呆、頭、大、笨、豬!”

    人在水裏就算不會水大半也是浮起來,何況井下都是經驗豐富身懷武功的高人。閉住呼吸片刻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那些畜墨比水輕多了,紛紛浮在水上,密密麻麻幾層,受玉崔嵬、金丹道長、薛衞明幾人合力一掀一震隨着浪花被掀翻出來,絲毫傷不了人。蒲世東開口説要灌水,玉崔嵬正想不到怎麼脱身,聞言心裏大笑,説的一番大義凜然純是為了讓他早點灌水,以免後悔。

    金丹道長几人衝上井口,腳踏實地之後第一件驚愕的事是親眼見了上玄掌劈泥土,竟能震裂三尺土層,“‘袞雪神功’!”幾人脱口而出,驚疑不定地看着上玄。玉崔嵬和聖香想的卻比眾人都快一步,兩人站定人羣東西兩角,壓着剛剛出水的一羣老弱病殘一步一步往人羣中間聚集。雖然玉崔嵬反將了蒲世東一軍,這裏卻畢竟是南漢後主的遺老遺少,勢力非同小可,救出了地牢裏的人等於和劉妓當眾翻臉為敵,此情此景除了“殺出去”三個字,已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暗河在這裏,離開莫去山莊的路一定是有的,説不定就在身後屋裏的某一個角落。只是面對成百上千的侍僕和弓箭,面對蒲世東和蘇青娥,這條路卻是如此遙遠,好像遙不可及。聖香和玉崔嵬隔着古井底下出來的數十個人遙遙背對,上玄擋在蒲世東面前,三人把其他人護在中間,儼然是一層防禦。

    蒲世東冷冷地笑了,“年輕人,我奉勸一句,想救人性命是好事,但把自己也搭了進去,那就不是好事,是豬!”剛才聖香嘲笑他是呆頭大笨豬,他此時反嘲回去,出了心頭一口惡氣,“給我射!”他一聲令下,四周弓箭手箭如雨發,“嗖嗖”自四面八方而來。

    從古井裏逃出來的有三十二人,其中老者十人,女子三人,被廢去武功的九人,其餘諸人就算身體完好,武功二十年沒練都已荒廢不少,而且悉數身體虛弱。金丹道長和薛衞明還算壯年倒也罷了,大多數人卻是不堪再受激戰之苦。聖香自出門至今第一次遇上了除了打毫無轉圜機會的場面,他身後擋着的幾人裏有三人被廢去右手,還有兩位老嫗,可以説毫無抵抗之力,能不能倖免於難全看聖香一身武功造詣如何了!

    箭如雨發,“嗖嗖”射來。聖香金邊摺扇彈、點、掠、撞、斬、推、擋,“啪啪啪”疾聲連響,他竟以摺扇連撥帶擋,猶如連撥急雨狂珠,把射來的五十五支長箭封止於三尺之外!玉崔嵬劈空掌連發,十掌之後非但長箭給他震落,連箭手都給他殺了一半;而上玄平推一掌,他身前三十箭手連人帶弓飛跌出去,生死不明。金丹道長手持小金劍圈內守衞,和薛衞明相顧駭然:二十年未出江湖,江湖上後浪推前浪,這些年輕人的才智武功,實在駭人聽聞。

    箭雨過後,蒲世東眼見形勢不妙,揮手喝道:“給我衝散人羣,不能讓他們結陣!”隨着他的呼喝,靖華園內竟有十來匹高頭大馬往人羣衝來,集結的人羣頓時被馬羣衝散。眾人紛紛閃避狂奔的馬蹄,頃刻之間半圓的陣形散亂,隨着人羣的散亂,數十位頭戴牛皮面具的怪人手持長刀,閃入人羣,開始了勢如瘋虎的屠殺。

    “啊——”的慘叫聲起,一名黃衣人被砍死在兩個牛皮人刀下,鮮血橫濺三尺,十分駭人。聖香架開對着某個老太婆砍去的一刀,身後一陣微風,有人踢來一腳,他架開之後飛起一腳踢中身前人的手腕,身前人長刀脱手往身後人胸前插去。只聽前後都有人“呵”地低呼一聲,聖香已然一笑脱身而去。薛衞明長鞭多年未練,早已生疏,突然一鞭失控,往自己頭上打來。正當他失手要將自己打個腦漿進裂時,鞭子驀地被人從半途扯住,有個錦衣公子在閃避刀劍之時居然扯住他鞭子,在他鞭稍打了個死結,然後笑眯眯地斜身掠走。薛衞明本來愕然,揮鞭之後立刻省悟:鞭頭打結重量集中,他揮舞起來更容易控制些,不免對聖香升起大大的好感。金丹道長的小金劍僅有五寸,多年未使,與長刀短兵相接只覺太險。突然一刀對着他的頭顱當頭砍下,金丹道長橫劍去架,“錚”的一聲劍短刀長,長刀砍到了金丹道長額前,形勢危險之極。驟地人影一閃,金丹道長手上壓力頓輕,卻是上玄一手拾起那柄長刀,伸手一推讓那刀柄撞在刀手胸口,那刀手頓時狂噴鮮血,不知死活。

    靖華園內戰得天翻地覆,屍橫遍地,滿天俱是傷者的哀呼呻吟。蒲世東和蘇青娥見了圍攻的形勢,都是老眉一皺,倏然一取玉崔嵬,一取上玄,雙雙加入激戰。

    而這個時候,劉妓正在李陵宴房中,與他春宵一度,軟語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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