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十一歲,不懂世事,卻也學會了一個成語:隻手遮天。
我踩死了楊桃的青蛙,雖然讓幹寶崇敬不已,但楊桃卻依然沉浸在對我的痛恨中。所以,初到新安的日子,高我一個腦袋的楊桃,總是想盡各種辦法報復我,以達到他為青蛙報仇的目的。
他用油漆弄花過我的單車,原本粉紅色的單車變得一團糟;他會在放學路上,動輒給我一拳頭,拳頭出其不意地落在正在成長的脊柱上,很疼,真的很疼;他也像小流氓一樣用打火機燒過我的頭髮……
那時的他,總是笑得異常得意,黑白分明的眸子異常清澄地看着我,想要看我求饒的樣子。
我很難想象,一個男孩用一雙那樣清澄的眸子,來欣賞着自己的“暴力”;而那時的楊桃,也一定很難想象,為什麼弱小如我,卻那麼倔強地望着他,不肯喊疼,也不肯求饒。
楊桃一定不知道,這些非難,我在樸木的時候,已習以為常;這也是母親不堪負累,搬到新安的原因。
母親説,她喜歡這個名字:新安,嶄新的安定的生活。這也是從我十一歲開始,在樸木遠離了的生活。
那一年,我十一歲,學校組織慶典,歡迎某市裏領導視察。
那天,我和很多小孩一起,胸前戴着小紅花,手裏拿着花束,打扮得像一個小公主,領導伯伯也笑得很慈祥……後來,發生了什麼,校長要我忘記,班主任要我忘記!
可這些記憶卻總會在午夜時分,鮮血淋漓地出現在我的夢裏。
夢裏,領導伯伯的笑容不再慈祥,而是猙獰異常,他鐵箍一樣的大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我被他拖進了廁所裏,那一刻,呼吸變得那麼微弱……在我無助的時候,總會喊媽媽。可是,那場噩夢中,我喊媽媽喊爸爸,直到聲帶撕裂,都沒有得到救贖。
後來,我的父母拒絕了那位領導一萬元私了的要求,選擇報了警。父親説過,人在做,天在看,不相信這個世界沒有天理!
領導伯伯説,天理!我就是天理!你們告吧!讓你們告!我的官多大,你們能告倒我?你們告不倒我,我就整死你們!
事實證明,領導伯伯對了,父親錯了。警察局不予立案,一切不了了之。
十一歲,不懂世事,卻也學會了一個成語:隻手遮天。
從此,我們一家在樸木的生活,便陷入了水深火熱。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恫嚇,似乎有無數的眼睛在暗夜裏,鎖住了我們一家。
學校裏昔日友好的小夥伴,突然變得刻薄起來,十一二歲的小孩們彼此咬着耳根學習並模仿着她們從她們母親那裏學來的話:小破鞋。
她們如此稱呼我。
她們第一次這麼稱呼我的時候,我跑回家抱着母親嚎啕大哭,我説,媽媽,她們罵我,小破鞋。
母親沒説話,只是用力地抱着我,看着我在她懷裏哭;最終,自己的眼淚在無聲裏滑落。那時的她,已經被企業開除。原因,不詳。
後來,班上的男孩子也欺負我,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學會了一些不該屬於這個年齡的詞語,他們總是罵我,小賤貨。女流氓。不要臉。□……
有一次,他們合夥剪掉了我的兩條小辮。我還記得那一天,他們合力將我的腦袋按在桌子上,一起嗷嗷地起鬨,任憑我如何掙扎、哭喊。
頭髮剪掉那一刻,他們拎着我的小辮子就衝出教室,在走廊裏嗷嗷地叫着,那是母親給我留了十一年的頭髮。外面雨聲陣陣,我紅了眼,抱起板凳,朝着離我最近的、站在那個男孩狠狠拍去。
一次無用功。
凳子落到那個男孩腦袋上之前,班主任來到教室佈置打掃衞生的任務,她尖叫着制止了我:葉涵!你幹什麼!
那一天,我被她狠狠地教訓。
我哭着説,他們剪……剪了我的頭髮……嗚嗚……老師,他們……他們……剪了我的辮子。
那時的我,對班主任,應該是有渴望的,渴望她會給我一句温暖的安慰。雖然,我能感知,她同很多人一樣,對我冷落了很多,但是一個十一歲女孩對老師身上那份温暖的希冀,卻是那麼執拗而自我。
可是,她聽到我的哭訴,只説了一個字:哦。
然後,轉臉,開始佈置大掃除的任務。
那一天,我淌過積水的街道,走回家。
書包裏藏着我從校園裏撿起的辮子,它們被那些男生給扔到了花壇裏,沾滿稀泥,靜靜地躺在雨地裏。
我沒有告訴母親,怕她哭。
幾乎半個月後,恍惚的母親才發現,我的長辮子變成了童花頭。至於我的父親,他已永遠不會發現了,因為不久之前,他突然死於一場車禍。
那麼突然。
……
所以,初到新安,楊桃的這點報復,於我來説,算得了什麼?
即使新安有楊桃這麼一個小混蛋,我依然喜歡它,因為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也沒有人喊我,小破鞋。
不過,如果不是因為楊桃,我不會遇到馬路這個痞子,也不會有那麼凌亂的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