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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堂會審。

    而且真的是三堂:原仰一堂,原野一堂,雪倫一堂。

    一張方桌,四邊各坐着一個人。

    已經換回自己的衣物,一身精英氣勢的原仰猶如主審的大法官。坐在她右手邊的雪倫看起來跟舊主子差不多,同樣的冰冷專業,凜然不可侵犯,可惜兩頰的緋紅出賣了她。

    坐在茜希左邊的原野就帥氣多了,一件白T恤和牛仔褲,神態漫不在乎,果然“猛胸”不愧是“猛胸”啊!被人家看兩眼會怎樣?

    茜希坐在火力交錯的颱風眼,努力把自己縮到最小,為自己爭取同情分。她嬌小的身材幾乎融在剛才原仰穿的那件大黃T恤裏,開玩笑!外表的優勢就是要用在這種救命的時候。

    幾個人裏面,茜希覺得最過意不去的是雪倫。

    那兩個臭男人皮厚骨粗也就算了,看看可憐的雪倫!她的臉再紅下去就要腦出血,十指再扭下去就要斷掉,眼光再閃下去便要抽筋。

    “對不起。”

    為了挽救友誼,茜希兩手撐在桌面,對新朋友深深一鞠躬。

    雪倫的臉色稍霽。

    “不過你別擔心,原野的窗台比牀面還高,你平時都躺着,所以我沒有看到太多,只有在他幫你換姿勢的時候……”

    “啊!”雪倫語着臉尖叫一聲,衝進廚房。

    她説錯什麼了嗎?茜希不明所以。

    原仰很努力才能不笑出來。這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茜希被雪倫的男人瞪得很冤枉,人家她是好心好意要寬慰他女朋友耶!

    廚房裏傳出空咚匡啷的劇響,茜希瑟縮一下。

    “對不起。”她換個方向,用一模一樣的姿態向“田野義式廚房”的主人致歉。“我真的不曉得正對面的人是你,如果早知是你,我就換別家看了。”

    她完全沒搞懂重點。

    “偷窺本來就不應該,跟看到的人是誰無關!”原仰放重語氣。

    “是。是。”她虛心受教。

    “你偷看多久了?”跟另外兩個人比起來,最大的受害人原野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茜希覺得他反而好奇心還比較多,難怪一看他就覺得臭味相投。

    “十天……不是,三,四,五……十七日,不對……是上個月,那是什麼時候……等一下,是上個月嗎?”她扳着手指看看天再看看地,很努力想弄清楚。

    “今天是幾號?”不等兩個男人回答,她低頭繼續數:“上上個月吧!咦,不對,應該沒那麼久……”

    眼睛和兩個男人對上,她心一慌,連忙説﹕“我正在想,正在想!快想起來了。”

    “你知道現在是幾年吧?”原仰挖苦道。

    “廢話,二0一一年!”她給他一個衞生眼。

    ……很好,起碼她只比正常人少一年,原仰仰天長嘆。

    “你不覺得問她跟時間有關的問題,就像叫老鼠背九九表嗎?”他望向堂弟。

    原野深有同感。

    “喂!”這是侮辱,但被侮辱的茜希只敢抗議得很小聲。

    雪倫終於從廚房走出來,手上端着一個茶盤,上面有一壺剛泡好的紅茶和四隻杯子——因為杯子是四隻不是三隻,所以茜希覺得她真是個面惡心善的大好人。

    雪倫強裝一臉無事,為每個人都斟上一杯茶。

    當茶杯往她眼前一推,茜希突然遲疑起來。

    “雪倫……你不會那麼狠心,毒死你新認識的朋友吧?”

    雪倫雅緻的眉一挑,茜希的心頭霎時像中了一箭。

    “是,是,我喝,我喝。”她帶着悲壯的心情,仰頭一飲而盡。

    好喝,正統的英式紅茶喝起來果然特別順口。

    想了想,她又抬頭對原野很誠懇地説:“原老大,你家的面,我叫還是要叫的,不過你想加料的那一天記得提醒我一下,我先買好腸胃藥備着。”

    “算你識貨。”對於她就算被下毒也要吃,自己的面,原野非常的滿意,開始有找到知音的感覺。

    “你不會換一家點餐嗎?”原仰忍不住插嘴。

    堂弟給他一個大白眼。“你以為每家的面都做得跟我一樣好吃?”

    “沒錯沒錯,原老大説得是。”頓了頓,茜希補上一句﹕“不過主要是我的冰箱門上只有這裏的菜單和電話。”

    “……”

    呃,原老大的臉又臭回去了。

    原仰再度很辛苦地忍下大笑。

    終於啊!

    終於有除了他以外的人,也被整得人仰馬翻了,期待方茜希小姐的反應跟正常人一樣,無異是緣木求魚。

    他看中的女人,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嗯,這個想法的佔有慾為什麼很強的樣子?

    原仰先將它甩開,回到正題。

    “從現在起,不準再偷看別人了。”他嚴正呵斥。“你就不怕被人抓到,惹上官司麻煩?”

    不能再看了啊?

    “可是……我作品還沒做完耶!”茜希揪着一張臉。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原野挑了下濃眉。

    “當然有關。”她熱切地把椅子移過去,拍拍他胸口,啊!好硬好結實。“原

    老大,你可是我的靈感來源,你都不知道你的肌肉線條讓我的靈感多爆發,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就變黑白的,我的劇作就乾涸了!”

    原仰心裏又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嗯!”原野聽進耳裏頗受用。

    他的話不多,但絕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非常清楚。茜希馬上巴上去,開始告訴他最近自己多了哪些作品。

    雪倫看他們兩個哥倆好,一副哼哈二將的樣子,氣得牙癢癢。

    “我看以後天天讓她看吧!反正他們兩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泠冷地説。

    “……”原仰可不願意。

    而且同樣率性而為的原野與茜希,看起來像是同一國的,他和雪倫倒像是另一國的。

    這個區隔讓他心裏的不舒服更加擴大,像是小男生髮現自己喜歡的女同學要被搶走了。他立刻輕釦一下桌子,把所有人的焦點拉回來。

    “今天的事就這樣算了,但是你從此不可以再偷窺別人!”要看也只能看他。

    “啊?什麼?什麼算了?”和原野説得正高興的茜希回不過神。

    “你!馬上,把望遠鏡,還給,不管是誰給你的那個人!”原仰咬牙道。

    “喔,好啦!隨便!”她揮揮手,好像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回頭繼續抓着原野説:“還有還有,有一隻花瓶,我的發想點是某一天早上你衝完澡,從浴室走出來,水滴從你的雙頭肌流——”

    “方茜希!”

    “啊?”

    她回頭,發現她的新經紀人一副想把她拆吞入腹的樣子,她莫名其妙到不行。

    做堂弟的在肚皮裏快笑破。他對什麼藝術品完全不感興趣,不過捉弄他這個八風吹不動的堂哥才真正是好玩。

    “你是不是該回去聯絡電窯的工人儘速來修理了?”原仰蹙了蹙眉眼。

    “對喔!”她連忙跳起來。“原老大,我要回去了,哪天如果你感興趣,歡迎來我的工作室參觀。”

    原仰直到現在都還沒被她主動邀請過呢!每次都是他自己眼巴巴找上門去的。

    原野點點頭。“好,改天吧!”

    “掰掰。”她愉快地對所有人揮揮手,眼光一對上原仰陰涼的眼光,撇了撇嘴:“奴隸頭子。”

    原仰登時氣結。

    她走不到兩分鐘,雪倫也站了起來。

    “我也要走了。”

    原野伸手想去拉她,她森然一望,那眼神很明顯是短期之內都不給糖吃了,原野真是冤枉,明明他才是被偷窺的人,她幹嘛一副都是他錯的模樣。

    兩個女人離開之後,兩個男人坐在安靜的餐廳裏,相對無言。

    半晌,他堂弟輕笑一聲。

    “搞不過她們。”原野搖搖頭。

    原仰深有同感。

    “你何時又跑回來的?怎麼也不跟我説一聲?”他堂弟又問。

    “臨時決定的,不在原本的計畫之內。”

    “很多事都不在原本的計畫之內。”他堂弟笑得意有所指。

    原仰有一種心事被洞穿的感覺。

    “你是自身經驗談嗎?”他反擊。

    “噢,雪倫完全在我的計畫之內,相信我。”他堂弟老神在在道。

    原仰輕哼一聲。

    頓了頓,實在是忍不住,他還是開口問了。

    “你對方茜希瞭解多少?”

    “嗯,不多。”他堂弟搔搔下巴想:“她喜歡吃白酒蛤蜊義大利麪算不算?”

    他幹嘛在這個人身上浪費時間呢?原仰看一下天花板。

    “我走了,再見。”

    “喂,幹嘛這麼現實?”原野好笑地拉住他。“聽小智説,她以前好像去美國拜師學藝,後來才在山上的那棟老公寓落腳,頂多就知道這樣了——我説,你睡都跟人家睡過了,連她什麼底細都沒摸清楚,會不會太遜咖?”

    美國學藝?沒想到她口中的“師父”不是台灣的藝術家。原仰開始在腦中過濾,美國有哪些叫得出名號的陶塑或琉璃藝術家。

    當然,她也可能是去學校學的。但從她提起師父的崇敬口吻,他認為那人應該是個名家才對。

    “你怎麼知道我和她……睡過?”他對堂弟皺眉。

    “拜託,我是幹廚師的,廚師什麼都不靈,就鼻子最靈。她那件運動衫上全是你的古龍水味,你的襯衫——”堂弟抽抽鼻子。“全是她的香皂味,我就不信你們兩個只是一時起意,決定玩換裝遊戲。”

    “……”這人是狗鼻子嗎?

    “以你這種工作狂,突然沒來由的一直留在台灣,回去才一個多月又跑回來,我還沒看哪個女人把你搞得這樣團團轉,你是認真的?”堂弟挑了下眉。

    “絕對認真。你絕對想不到,要讓一個藝術家乖乖簽約有多難。”他避重就輕。

    “哈!”堂弟又是那個意有所指的笑。

    那種心事被洞穿的老羞成怒感越來越強。

    更糟糕的是,原仰甚至不確定自己被洞穿的又是怎樣的心事。

    他煩躁地擺擺手,站起身。“我得走了,你看看要不要回去睡個回籠覺。”

    “算了,人都已經到了這裏,走一步算一步。”原野還是那樣的意有所指。

    “我還是來發幾個做披薩的麪糰吧!總是不能讓這一趟白來。”

    原仰重重地瞪他一眼。

    “再見!”

    他要出門時,背後突然響起堂弟低沉的嗓音。

    “她那樣的女人,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

    原仰腳步一頓,回頭。

    “她那樣的女人,自己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原野重複一次。“如果哪天你死了,變心了,分手了,她在你的墳前哭完,或吐你幾口口水,轉頭不需要你也能過得很好——她不像你媽。”

    她不像你媽。

    原仰挑一下嘴角,不多説什麼,揮揮手離開。

    回到家後,茜希越想越不對勁。

    是這樣的,當初師父是這麼答應的,包山包海包維修。

    既然如此,她現在又幹又扁又沒錢,到底是在跟誰裝什麼志氣?還拿自己未賣出的“薪水”付帳呢!呿!

    仗着一時振作起來的憨膽,她翻出電話噼哩啪啦按下一串號碼。

    “哈囉?”

    “師父,我的電窯壞了!”沒等那端暴跳如雷,她先搶着開口。

    出乎意料,師父反應倒挺平靜,可能是最近工作順暢,不然就是師母沒給他排頭吃。

    “壞了就修吧。”

    茜希心中的大石登時放下。

    “那是我聯絡原廠,還是……”她討好地問。

    “廢話!我是千里眼還是順風耳?我會知道你的窯哪裏壞了嗎?”她師父大罵。

    嗚,果然還是暴走了。

    “好啦!”她可憐巴巴地垂下頭。

    “拉斯維加斯的展覽只剩下四個月,你的進度如何?”師父問。

    “這兩天趕快把窯修好,就來得及。”

    “那還不去打電話,在這裏浪費什麼時間?要是個展沒成功,出去別跟人説你是我徒弟,丟都丟死人了!”

    砰!斷線。

    “哈……哈哈……果然還是不明理不冷靜又愛罵人的師父讓人比較習慣。”她自虐的乾笑。

    下一通,打電話聯絡國外原廠。

    她先下樓,很辛苦地搬開電窯,找到後面的原廠名稱,再上樓用網路查詢一下國際維修電話,撥了過去。

    這種專業廠商就是乾脆,茜希的客户資料是報師父的名字,因為當初購買人和登記人都是他。服務人員一聽見她報的名字,語音變得更加熱忱,保證明天一定會有專人上門服務,茜希便收了線。

    據她所知,這座電窯的製造商在台灣沒有維修據點,最近的也是在新加坡,她只能説,人有名氣真好,維修人員説叫就馬上幫你從新加坡叫來。

    解決完了心頭大患,她拍拍肚子,覺得有點餓了。

    可惡!剛剛應該在“田野”吃完飯再回來的。

    ……慢着!刪除這個想法。

    剛才在“田野”吃的話,現在可能已經住進加護病房。

    還是過幾天冷一下,確定風頭過去,再來叫餐吧!

    “好餓……”茜希咕囊着翻找冰箱,只找到一罐牛奶和半顆已經幹掉的包心菜。

    她把包心菜丟進廚餘桶裏,倒了一大杯牛奶喝掉。

    嗯!好喝!肚子裏有東西,腦子就開始胡塗了。

    原仰一進門,看見的就是一個小影子在沙發上窩成一團,茶几上放着一個空杯。

    他拿起杯子聞一聞,眉心一皺,回去冰箱裏檢查。

    “喂?”他趕快出來搖她。“茜茜?醒醒。”

    牛奶早就過期三天,她不會被自己毒死了吧?

    “啊……嗯?”她睏倦地揉揉眼睛。

    原仰鬆了口氣。

    “過期牛奶你也敢喝,就不怕腸胃炎?自己一個人住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他罵。

    整間屋子轉一圈,手指撥一下她早就枯死的植物。

    “連個電話也沒有……”唔,電話出現了。他略過五斗櫃上的電話,繼續向下發揮。“吃東西不定時,作息不正常,飲食不健康,我看你哪天在家裏病倒了都不會有人發現。”

    “喂!怎樣!現在是想吵架是不是?還越罵越順口咧!你是我媽啊?”

    原仰煩躁地撩撩頭髮。

    “我要回去了。”他突然説。

    “回哪裏?”她瞪了瞪眼。

    “倫敦。”

    “等一下,你是説,你千旦迢迢飛了十幾個小時來台灣,只為了跟我打一炮,然後再飛回去?”

    “嘿!”

    她粗魯的語氣並不是惹惱他的主因,語氣下的笑意才是。

    茜希不在乎地聳聳肩。

    “我就是我,我永遠不會變成那些拈着蓮花指喝茶的淑女,你越早習慣這一點越好。”

    習慣?習慣她?

    習慣她的坦率直白,近乎粗魯的誠實?他已經可以想見,在她自己作品展上,她那張嘴巴會嚇壞多少評論家——但他們也會愛上她。

    噢,他一點都不懷疑,方茜希絕對會憑着她獨特的魅力,將那羣勢利的評論家迷得神魂顛倒。

    原仰一直在問自己,她到底哪裏特別?為什麼自己就是如此受到引惑?

    一開始他把問題往自己身上拉,例如他獨身太久,工作太忙,沒有穩定的關係諸如此類,總之跟她無關,是他自己的問題。

    直到最後,誠實的那一面終於佔了上風。

    他反問自己,方茜希哪裏不特別?

    她熱情,大膽,直率,勇往直前,她的每一根骨頭,乃至於每一個細胞都散發出強烈的生命力,那份光彩近乎有形有質,如太陽般吸引人撲近。

    他受她吸引,就這樣。

    不必一定要有一套合理的邏輯,總之她就是抓住了他的視線。

    就這樣。

    認清事實後,盤旋在體內的煩躁一掃而空。

    他走過去吻住她……

    茜希被吻得神魂顛倒。放開她時,他的眼中帶着笑意,而她不知所以。

    “喂,有人説你比經前症候羣的女人更莫名其妙嗎?”

    “我莫名其妙?”

    全世界最莫名其妙的女人竟然説他莫名其妙?他差點笑出來。然後他又吻了她。

    這一次很輕柔,很温存,像昨晚做愛時他吻她的樣子。

    這個吻結束時,兩人都渾身發熱,她粗率地拉近他的頭,又來了一次。

    最後,他的額抵着她的額,兩人輕輕地喘息。

    “想不想跟我去倫敦看看?”這個提議來得毫無預兆,一説出口之後他又覺得真是個好主意。“反正你的窯也壞了,乾脆放自己一個星期假,跟我去英國走走。”

    茜希眼中的光彩一閃,但未來得及答應,那抹光彩便轉為遺憾。

    “原廠的人明天要從新加坡飛過來,我得待在這裏。”她悵然道:“而且展覽剩下四個月而已,我還有十件作品沒做,時間不夠用了。”

    原仰靜靜地擁她一會兒,和她一樣的惋惜。

    “我真的該走了。”半晌,他退後一步。“回去之後,我會把新合約寄過來。這回你最好乖乖籤,別給我惹麻煩。”

    “不然呢?”她的眼中跳着淘氣的神采,“你要再飛過來,用你美好的肉體誘惑我簽約嗎?”

    他搖搖頭,真拿她沒辦法。

    “保持聯絡。”

    離開前,依然是這句百年不變的叮囑。

    茜希聳聳肩,不置可否。

    然後那個飛走了一個月,突然冒出來,跟她熱情做愛了一晚的男人,再度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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