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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吻

    下午五點三十七分,藺霖的公寓。

    他正在做兼職的工作,舒偃打了電話過去和約定演出的單位説五個人的組合不能出演,一個人行嗎?邀演的單位不願意,一口咬定了“竹”違約。舒偃好言好語,説到邀演的單位答應讓他上台試試看,如果撐得下來,一個小時觀眾沒有意見,那就再説。舒偃負責找一組新的節目預備,如果觀眾的反應不好就立刻更換別人上台。藺霖幫舒偃做了原創幾首歌的編曲,趕了伴奏帶出來,原本“竹”從不用伴奏帶,都是現場演出,但是一個人演出只能這樣。舒偃沒有問藺霖為什麼不唱,藺霖也沒有解釋過。

    “篤篤”兩聲輕響。

    他房間裏放着剛做的編曲在試聽,一時沒有聽見,眼睛還看着電腦屏幕做網頁調整,一直到敲了兩次之後才聽見。他放下手頭的東西去開門,從來沒有人來找他,開門的時候心裏已經知道是誰——除了來過他這房間的人,沒有人會來這裏找他。

    門口站的是林婧明,她遞給他一大包東西,是個打着緞帶花的禮包。

    藺霖稍微愣了一下,“啊,怎麼過來了?”側身讓婧明進去,婧明手上還提着兩大包東西站在房間中間,板着一張臉。

    藺霖關門,婧明遞給他的東西出乎意料的重,在手裏一掂就知道——“書?”

    她板着一張臉,突然吐吐舌頭,“你看看。”

    藺霖打開包裹,裏面是整整齊齊一疊的打印紙,上面打滿了字,仔細一看,一共分成三疊,第一份上印着三個大字:《我拒絕》。他有些錯愕地看了一眼婧明,低頭去翻第二疊,第二疊三個大字越發讓他觸目驚心:《長門賦》,第三疊翻起來是李琛的另外一篇網文《醉中罪》,“這是?”

    “我送給你的。”她做了個鬼臉笑了起來,“喜歡嗎?”

    喜歡……嗎?他説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倒有一種觸目驚心的錯愕,這都是他很喜歡的文章,可是這些文章太過接近於靈魂,捧在手裏重得像鐵……而不能給人簡單快樂的感覺。是幸或不幸?望着婧明渴望他喜歡的表情,他不自覺笑笑,“謝謝。”

    “我可以進去坐嗎?”

    她又來這一句,他依舊無法拒絕,只能微笑,“當然可以。”

    她舉起兩隻手,一隻手袋子裏是雪糕一隻手袋子裏是盒飯,“我搬了好多東西上來,可以吃兩個小時。”説着眉頭微揚,略略有絲挑釁的意思,不容藺霖拒絕,也知道他無法拒絕。

    “千層雪?”藺霖把幾盒家庭裝的雪糕提去塞入冰箱,對婧明的突如其來表現得並不驚訝,依然禮貌而文雅地微笑,“你怎麼知道我還沒有吃飯?”

    “我只不過忘記考慮你可能已經吃過飯而已。”她兩隻手的袋子都交出去了,聳聳肩,“沒有吃過最好了,一起吃吧,我餓死了。”

    藺霖從沙發上丟了兩個軟墊下來,“我記得你喜歡坐地板。”

    “你家地板和牀一樣乾淨。”婧明簡單地説,“給你。”説着從袋子裏挑出一個盒飯,拆開筷子打算吃起來,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沒有開的電視——上次在藺霖家她也是這樣捧着飯盒看電視。

    藺霖本來還有些僵硬,見狀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指指牀鋪,“遙控器在牀上。”

    她塞了一口紅燒茄子在嘴裏,抓過牀頭的遙控器,隨便開了電視,依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電視。

    “想説什麼?”藺霖打開另一個盒飯,在她身邊坐下來陪她看足球比賽,“這麼晚過來,是妖精出了什麼事?”

    她盯着電視屏幕,嘴裏吃着茄子,過了一會兒才説“妖精很好,回去的時候有點發燒,不過我打電話給她宿舍的同學,也交代了幾個和她關係挺好的男生,大家都注意着,應該沒事。”

    “嗯……”藺霖等着她往下説,打開飯盒一看,怔了一下:婧明吃的是紅燒茄子和青菜,自己的這一份卻是紅燒茄子、青菜、煎蛋和排骨,外加兩塊炸雞翅。如此豪華的盒飯,他自己都很少買,抬頭看婧明,“你要不要吃這一份?”

    她臉上微微一紅,“我隨便打的,你吃吧,我也吃不下那麼多。”她剛才去買盒飯的時候本來要了兩個紅燒茄子,但轉念想想,萄霖那份多要了一個煎蛋,回頭再想想,再要一個排骨……如此,兩份飯就差得遙遠.她是吃不下那麼多的,但是藺霖是男生,自然不司。

    “妖精沒事就好。”藺霖跟着她看歐洲盃的轉播.若無其事地開始吃那份豪華的盒飯.“排骨的味道很好。”

    她終於轉過來看了他一眼,又吐了吐舌頭,“你家樓下對面那家‘曹記’不好吃,告訴你,你多走兩步去賣冰淇淋的那個小巷口那家‘好想你’,那家的盒飯味道不錯。”

    “我這舌頭天生散漫。”藺霖説,“喂得太好它會變刁,以後‘好想你’搬走了我怎麼辦?”他邊吃邊説,似乎很認真的樣子。

    “我做給你吃。”她説.然後慢慢地説,“喂,藺霖……”

    “嗯?”藺霖陪她看歐洲盃,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視裏拼命奔跑的小小人影。

    “我……我喜歡你。”她説,“我是不信愛情的,我不信兩個人可以愛一輩子甜甜蜜蜜,但是我現在很愛你……”停下筷子,她沒有接着吃那盒飯,也沒有看藺霖,也許是不敢,“你呢?你一直……沒有給我回答。”

    “我……”藺霖也停下筷子,目不轉晴卻不知道有沒在看電視裏的足球,他的目光並不隨着電視裏球場內飛來飛去的足球走,“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説,“你是——愛李琛的吧?”

    藺霖微微一震,突然回過頭來看她。

    那眼神嚇了她一跳——像一頭平靜的狐,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那樣的眼神——有種意料之中的平靜,又充滿了意料之外的恐懼。

    他騙她他不愛李琛,他不肯承認他愛李琛,是因為假如承認他其實是愛李琛的那種痛苦會更深刻更劇烈吧?所以他寧願説不愛。她慢慢地説:“你愛李琛……你是愛李琛的,既然你可以愛李琛——應當也可以愛我——你和我一樣,不是不相信愛情本身,只是不相信它會有……不相信它總會有像人們想象的那種好結果……”

    藺霖睜着他那雙無神的大眼晴看着她,這一刻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那眼底無邊的黑,和那名叫李琛的怪獸在他眼底掀起的無邊波瀾,那種黑水拍岸激越的痛苦——他在痛苦着——就好像她突然間揭掉了他一層皮一樣。

    她不知道“你愛李琛”這種話能夠如此強烈地刺激藺霖,或者是藺霖那一層禮貌無心的面具本就在逐漸崩塌中,以至於無法承受這樣直接的衝擊。她和他都呆了半晌,藺霖才説:“愛……”

    他這一個“愛”字如呵出一口氣,吐得雖輕那氣息卻徘徊了很久。“從心裏喜歡,就叫愛嗎?對李琛……”他皺眉幾乎是在苦苦思索着,最終還是呵出一口更沉重也縹緲的氣息,“對李琛我沒有付出過任何東西,甚至沒有讓別人知道我其實——覺得她不錯。”

    “那是你不坦白,不是你不愛她。”她辯解説,“雖然她死了,可是既然你能愛第一個女生,為什麼不能愛第二個?”

    “是嗎?”他還是笑笑,“我怕説這個,究竟要怎麼樣才相信自己真的‘愛’一個人?我想不通……”

    她把筷子戳在盒飯上,讓它立着,想了半天,最後嘆了口氣。

    “就像你和凱皚,就算一輩子都記住你對他的愧疚,記得你對不起他,你又怎麼知道讓你記住的是那份愧疚,還是那個人?”他慢慢地説,“我不知道我究竟愛沒愛過李琛,我只是永遠忘不了她。可能真的愛過,真的曾經愛過……”他緩緩眨了眨他烏黑的眼瞳,“有一天晚上她説: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

    “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裏陪你。”婧明眼晴眨也不眨地説。

    藺霖微微怔了一下,他沒有回過神來,就這麼怔怔地看着婧明。那一刻她發誓他以為他看見了李琛的鬼魂,“這句話我在李琛的散文裏看見過,”她幽幽地説,“兩年前五月十五日的日記,在她的留言板裏還留着,你要看嗎?她説……”

    “不看。”他打斷她的話,那不像他平時的模樣,倉促得差點讓人覺得他在逃避而不是在對話,似乎想説什麼,終於還是忍下沒説。藺霖的為人很柔韌,能夠隱忍一些別人不能理解的痛苦,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感情他都這麼隱忍了。

    她深吸一口氣,“她説她沒有辦法不愛你,尤其是當你寫詩問説‘寒夜、黑雨、白月.別離:有誰.願意.伴我.如衣?’她説她衝口而出她陪你……”

    “那天是我媽媽的忌日。”他輕聲説,放下盒飯雙手合十,他把頭抵在兩個大拇指上,“我不是故意寫的……”

    “我只是想説——李琛的心情和我現在的心情一樣,”婧明也跟着輕聲起來,“不管窗外下多大的雨,有我在黑夜裏陪你。我再加一句:我會陪你,可是你卻不要我安慰。”她抬起視線,先看藺霖的手肘,然後看他的頸項,最後看他眼晴,“你不要任何人安慰,你想要一個人站起來,你其實討厭着很多東西,卻一直努力保持平靜的表象。藺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喜歡誰討厭誰都説出來吧?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我希望你都説出來。你壓在心裏沒人知道,那樣會讓你覺得比較好嗎?比起對每個人都好的藺霖,我更希望你變真心,不要……不要總是帶着那種烏龜的……硬殼好不好?為什麼要防人?為什麼不讓別人看見你的心?為什麼?關心你的人很多很多……”她説,“我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很多不幸的事,可是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承擔,怎麼會承擔得起來呢?那麼多……那麼多——”她簡直是歇斯底里喊出來了,“那麼多不可原諒的事啊?如果沒有人分擔……你一個人怎麼扛得下來……”

    “啪嗒”一聲她手裏的筷子跌在地上,婧明呆呆地看着那雙筷子,突然回過神來,乾笑了一聲,“我……很討厭,對嗎?”

    他勾起嘴角笑笑,笑得有點無奈、有點苦,“你想要我説你不討厭嗎?”

    她站起來去拿紙巾擦地板,擦了地板拿洗潔精擦油漬,擦完油漬拿拖把再拖,拖完了“嘎啦”一聲把拖把放回門口,“我陪你好不好?就算沒有李琛,我陪你好不好?”她驀然回首,“如果我不那麼讓人討厭,我陪你好不好?”

    “你……”他在極力地自制,婧明那一句“那麼多不可原諒的事

    如果沒有人分擔你一個人怎麼扛得下來”在他耳邊震響,充滿了蠶食般的誘惑力,可是不行的……他寧願一個人,他喜歡一個人,他必須要是一個人……否則身邊的人總是因為各種各樣奇怪的理由死掉,他已經……快要受不了了你知道嗎?不要任何人再介入他的生活,不要……如果介入的結果都是或多或少因為他而死,為什麼要有人陪他?他只不過是——他只不過是軟弱的時候想要人陪,可是他大部分的時候……白天的時候都還是堅強的……

    他説了那一個“你”字就沒有下文,甚至她都看見他屏息了好久,才露出微微一笑。那微笑笑得太艱澀太虛幻,他抑制住了他眼底洶湧的脈動,簡單地説了兩個字:“不好。”

    她剛剛放開拖把柄的手在顫抖在冒汗,她鼓了多大的勇氣來問這一句“我陪你好不好”?他以那麼痛苦才能做出的玩笑的態度,微微一笑説“不好”,拒她於千里之外,連一絲縫隙都不願給她——她想起來這個人曾經説只要有準備人什麼事都可以做到,這就是他有心理準備而鑄起來的心牆?那個晚上,沒有燈光的黑夜裏……那個藺霖是意外,燈光下有他人在的藺霖永遠能這樣冷靜高貴,無論是生活還是感情都信奉自生自滅,不要任何人管。

    你明明……就是很脆弱的……

    為什麼——堅持不肯要別人關心你?

    為什麼拒絕別人的嘗試?

    為什麼不要別人理解?

    因為你身上那變異了的病毒嗎?

    她的手極用力地去握剛剛被她放開的拖把柄,“為什麼不好?因為你的乙肝?可是我們都打疫苗,那不是人人都會被你傳染,乙肝又怎麼樣?又不是什麼怪病——是你自己把它當做怪病,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妖精舒偃他們哪個又看不起你了?你這種人真的很討厭啊!”

    “你去找過兼職沒有?”他沒生氣,那語調聽起來越發虛幻,嘴角依然勾起來在微笑,“十家公司有十家會因為你的乙肝而選擇別人:如果你要結婚,醫生會告訴當父親的表面抗原和e抗原都呈陽性的時候,嬰兒感染HBV-DNA的可能在80%。雖然很多人不會歧視你,但是……他們會避開你,或者後悔聘請你,或者後悔和你結婚,因為很可能會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婧明你知道嗎?大部分人不歧視你,他們只是削減你工作的機會和對你有點戒心,他們也會覺得抱歉,但是他們不讓你進入他們的世界,因為你不安全。”他慢慢地説,“當然,大部分的乙肝攜帶者都不會像我這樣……害怕……不管有沒有歧視,總會有人關心總會有更多人不在乎那些。可是我不一樣。”他怔怔地看着婧明,然後目光移到婧明手上那把拖把上,“你知道正常肝病發作的階段嗎?就算是爆發性肝炎,病人多數應該先發生黃疸、有出血傾向,然後發生肝功能衰竭——多數病人死於肝功能衰竭或者因為循環障礙引起的腎功能衰竭……幾乎沒有人會先於明顯肝功能障礙而出現肝性腦病的症狀,因為腦病本來是肝功能衰竭引起的後期症狀,到那一步病人早應該住院治療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帶的是什麼病毒……”

    她一點也聽不懂,以異樣的目光看着藺霖,“所以你就把自己關起來?準備關自己一輩子嗎?這一輩子不和任何人接觸?不要任何人踩進你這間房子?那樣就不會有人在你身邊死掉,因為你身邊永遠沒人?可是藺、霖、同、學!”她一字一頓地説,“你要是真的準備把自己關起來一輩子,那麼請不要那麼優秀好不好?”

    藺霖眨了一下眼晴,婧明徼徼低頭看坐在地上的藺霖,一字一字低聲地説:“人長得漂亮、會做事、氣質好不是你的錯,但是出來招搖引得好多人往你這個無底坑跳,那就是你的錯!”

    他很錯愕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謬論,“什麼……”

    “這世界上又不是你想把自己關起來就能關好,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不速之客嗎?”她説,“你只能把自己關起來卻管不了別人要闖進來——我知道你不願意和不認識的人打交道,甚至連過去的朋友都想拋棄,你想抱着你爸爸你媽媽李琛還有競蘭的那道傷疤一直到死——一直到死都是一個人!我知道你。怕朋友被你傷害、怕傳染病毒給別人,可是藺霖同學,”她一宇一宇地説,“要拒絕別人侵入你的生活,你首先要做到無情無義——至少在有人給你説‘我可以進去坐嗎’的時候你要能説不——可是你不能!”她昂着頭看藺霖,“不能就是你軟弱你希望別人陪你,你沒有決心一個人,是不是?”

    藺霖慢慢地搖頭,頓了一會兒,再慢慢地搖頭,他卻沒有説話。

    “我陪你好嗎?”她低聲説,在他對面坐下來,伸手攬住他的頸項,把額頭抵在他左肩上,“我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是錯,可是為什麼人總要喜歡別人?不喜歡別人不行嗎?為什麼總要喜歡別人而別人不喜歡你?藺霖……”她眼神迷離地抬起頭.“我不知道你剛才説的那些理由有什麼樣的道理。我知道現在我想和你在一起,想知道你的事想讓你高興,想你和我説真心話……我真的……不想其他的東西……真的……”她的手抓着藺霖的肩頭,手指用力地往下掐,那是用語言無法述説的深刻,那是想付出卻無法表達的痛苦——透過婧明那雙手掐出來的痛苦,就像她和他呼吸相融一樣傳進他心裏,那比……手裏這盒飯還熱。心頭在顫抖,他微微張開唇想説什麼,呵出氣和婧明抬起的臉龐相沖,她的膚質雪白漂亮,一張因為青春而青澀因為純淨而嬌柔的臉,還有那種帶着心跳的吐氣。他忘了自己究竟要説什麼,對着那紅潤的嘴唇,緩緩地伏下臉去。

    婧明……

    婧明啊……

    婧明……什麼都不懂的婧明啊……

    他的眼睫微微眨動了一下,帶着無以言喻的潤澤和迷惑的神情,緩緩地往婧明的紅唇吻了下去。

    她往後坐倒,在藺霖的氣息堪堪呵到她臉上的時候,手指往後一撐,“登”的一聲她的手指拂到了藺霖那架古箏的琴絃。

    那一聲弦響像一聲驚歎,藺霖和婧明的唇相差一線沒有觸及,他的眼睛依然明澈烏黑,怔怔地看着婧明的嘴唇。她依然唇齒微張,眼神由被蠱惑變為茫然,繼而不解。他沒有吻下去,深深地吸一口氣,放開了婧明,他的手顫抖以至於盒飯差一點翻倒,用雙手捧住才能控制,“我……”

    “你要人陪你,不是嗎?”她也深吸一口氣低聲説,“對我説真心話,我想要和真正的藺霖在一起,我想要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為什麼不吻我?”她輕聲問,“你不知道——拒絕別人的好意也一樣是傷害,不吻我也是——”眼睫微微向上揚起,她低柔地吐氣,“不想吻我就不要做出要吻我的樣子,不想要別人關心你,你就讓我討厭你吧——或者,讓我恨你?”

    他的唇型長得很孩子氣,不管是抿起來還是張開。他現在抿着嘴,抿得很緊,有濃重的痛苦的味道,突然他開口説話,聲音是啞的“我不能……”

    “沒有什麼能不能,”她打斷他,“只有你要不要?”

    “我不能。”他終於還是那樣冷靜地往後退,那麼大的眼瞳黯淡無光,以至於都顯出了一種枯澀的顏色,“我不能,而不是我不要。”他輕聲説,“婧明,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有很多事應該想得遠點,現在的喜歡都是沒有結果的。你喜歡我……那又怎麼樣呢?幾年以後你就會覺得今天晚上這件事是年少輕狂,甚至讓你難為情,不是嗎?以後你可以愛上很多更優秀更温柔體貼的人,你一直都很優

    你有很好的前途,不要為了我……”“你看過李碧華的《橘子不哭》嗎?”她打斷他的話,“‘生命無常,可思念永恆,灰飛煙滅的時候,你最想和誰在一起?’”凝視着藺霖,她慢慢地説,“我想過了,如果有一天世界或者我灰飛煙滅,那時候我當然已經不和你在一起,但是至少有一些東西……能有一些東西讓我不後悔……”

    “婧明……”

    “反正——”她笑得有點自嘲,有點輕鬆,“反正我已經在身敗名裂中,藺霖,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在一起會有好結果,但是至少——愛我兩年吧。”她説,“從現在——一直到畢業,給我兩年時間來討厭你,好不好?”

    藺霖張開嘴唇要説什麼,她湊上唇來吻住,把他壓倒在地上——藺霖驚惶地穩住手裏的盒飯,再驚惶地看着雙手把他壓在地上的婧明,看着她先是詫異、然後有點奇異的眼神看他,最後突然領悟過來大笑起來,“剛才那個——是你的初吻?”

    藺霖難得露出尷尬的表情,她撐在他肩頭仔細地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愛我兩年,給我兩年時間來討厭你,或者恨你,好嗎?”

    他的心跳通過她灼熱的手掌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她伏下身繼續去吻他那因為心跳而顯得越發紅潤的唇。氣息相呵髮絲相觸的時候,他吐出一口全是温暖的氣息,在婧明吻他的時候感覺到他唇線微微地變化,他説:“嗯……”

    背後的電視響起終場的哨聲,她伏在他身上,感覺着彼此脱繮的心跳,“我很討厭,是嗎?”她輕聲説,髮絲和語氣都輕輕觸着藺霖的臉頰。

    他望着天花板,“嗯……你很討厭……”

    “我真的很討厭嗎?”

    “你真的真的很討厭……”

    你給我兩年幸福,而我用兩年時間去恨你,暫時……就這樣吧……

    “藺霖,你現在心裏在想什麼?”

    “沒什麼……在想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因為我是林婧明。”

    “你不怕傳染?”他微微側過身看着她的側臉,現在婧明和他並肩躺在地上看天花板,那側臉温軟細膩得像上好的布丁。他微微張嘴,很想湊上去咬一口,心跳得好快。

    “我不信我會那麼倒黴。”她答,“人家説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

    他勾起嘴角笑笑,怎麼會那麼想擁抱身邊的這個人?喜歡?也許是喜歡吧……總覺得語言沒法完全表達,想要去咬她去抓住她去抱着她,只有肌膚相貼才能抒發那種想要親近的感覺,可是他不敢,“看過日劇《神,只是多一點時間》嗎?”

    “嗯,深田恭子和金城武演的那片?演得很美。”

    “誰説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深田恭子演的Masaki不是死了嗎?”他繼續在似笑似嘲地勾着嘴角。

    “那是電視劇!”

    “連電視劇都演不到愛情發生奇蹟,何況現實?”他將了她一軍。

    她躺在地上看天花板,天花板的燈被藺霖擦得很亮,“我很喜歡Masaki要生下孩子的時候,對要去美國的Keigo説:‘我們是有未來的。’就算沒有奇蹟——”她側頭看了藺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她——於是四目凝視。她説:“就算沒有奇蹟——有那麼幸福的一瞬間,有那種信仰,有那麼快樂,都是很美的。”

    “呵呵,我還是覺得,愛情…?痛苦比較多……越簡單越快樂……”

    她同意,“如果我不愛你,也許會比現在快樂,蛾子要撲火,不過是無可奈何……”

    他一笑,“我如果堅持不答應你,也許也會比較快樂。”

    “也許吧……可是你愛我,我知道你愛我。”

    “是嗎?”他不置可否,躺在地上看天花板,突然覺得很滿足,有一個人信誓旦旦地説愛他,並且一口咬定他也愛她,那聽起來有一種安全感……很久很久都沒有體驗過的安全感,隱隱約約有一個人可以依靠。他像飄浮在海上的一塊浮木,在無邊黑暗裏飄着,黑水底下有怪獸,他懷着和黑暗一樣無邊的恐懼飄着,終於有一個人在被他再拒絕之後,一把抓住他説:“我知道你愛我。”這種安全感或者來得很自私,或者根本只是因為自己害怕付出卻能不勞而獲的喜悦,或者根本就是一種幻覺,但是剎那問他真的覺得自己抓住了一點點幸福,像身邊這個躺得比他還肆意的女孩,真的能給他些什麼似的。

    “喂,藺霖。”她雙手平攤躺在地上,“你現在心裏在想什麼?”

    “怎麼老問?”他笑笑,“沒什麼。”

    “我想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我想知道你以前在想什麼。”她仍然睜着眼睛看天花板,“我從來沒有對你説謊,我希望有天你也能像我對你一樣對我……只不過是那樣而已,你不用理我,我知道仗着自已對別人付出很多就要求別人一樣對你是很過分的事。”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他才説一句話,“叮咚”一聲門鈴突然響了。

    婧明怔了一怔,現在已經十一點了,還有人來找藺霖嗎?她爬起要開門,突然想起來:自己孤身一個女生在男生宿舍裏,她沒去開門一溜煙地躲進了浴室。藺霖去開門,她從浴室門縫裏隱約看到按門鈴的是個個子高挑的中年人,頭髮烏黑,樣子被藺霖擋住看不清楚,依稀長得很清爽挺拔,那是誰?

    過了會兒藺霖關上門回來,她從浴室探出頭來,“誰?”

    他微笑,“走錯門了。”

    她用了整整一年去回想那天,才想起來——藺霖的房間是走廊的盡頭,再過去就沒有房間,怎麼可能會走錯?可是她似乎從來沒有偵探頭腦,常常是有人那麼篤定地説着,她就毫無懷疑地相信,一點也沒有想過當人那麼沉靜地微笑時,還有可能會騙人。

    那天晚上她戀愛了,以為全世界都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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