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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趕跑了“賀氏”舉足輕重的客户!

    後來,寰宇自動修正對她的看法。或許她不是瘟神或黑煞星轉世,而是敵人派來摧毀賀家的秘密武器。

    “飲仙閣”位於陽明山上,景緻清幽,以各式調酒和小菜聞名,店面內部頗為寬敞,卻不像一般商業人士慣於洽談生意的地點,因此寰宇與客户相約在這裏倒是令她驚訝。

    “何先生是這間酒館的常客。”他解釋道。

    原來如此,可見這位何先生的品味相當高雅,比其他生意人的世儈高明瞭幾分。她心中先對這位未曾謀面的客人產生些許好感。

    “你們今天打算談什麼生意?如果兩方無法達成協議怎麼辦?”

    烏鴉嘴!他白她一眼。

    “何遠達是美國‘華人財閥’的首腦人物,性子非常古怪,難纏得很。過去半年來,老大已經和他協商過無數次,希望和他合作開發一項新型的高科技產品,他卻遲遲無法做出最後的決定。我打算在兩個月之內把這樁案子了結,免得夜長夢多。”他的心頭突然竄過無以言喻的不祥感。依照諳霓前科累累的記錄來看,帶她同來會見何先生,會不會是一項錯誤的決定?

    應該不至於!他説服自己。到時候頂多吩咐她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準説。一個啞巴女伴總不會造成太慘痛的破壞吧?

    “賀大哥花了大半年都談不成的事情,你説兩個月搞定就兩個月搞定嗎?”她才不相信。

    “廢話,當然以我設定的時間為準!”這女人分明看不起他。“小姐,給點面子好嗎?老大在公司裏專司運籌帷幄的工作,二哥則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醫學研究上頭,偶爾才出出點子幫忙,他們設計好的企劃案全靠我付諸實行。你以為我‘執行部隊’的名號混假的嗎?”

    “那又如何?他們用頭腦吃飯,你卻專門替他們跑腿,説出去也不見得多光彩。”反正她永遠找得出話來貶低他就是了。

    寰宇為之氣結。

    “對不起,我來遲了,路上遇到塞車。”一個禮貌的男聲自諳霓背後響起。

    他們同時起身迎接新來的客人。

    視線相交的瞬間,諳霓直覺這位先生的臉形相當眼熟,忍不住側頭想了一想。

    他大約四十出頭年紀,相貌平凡,和街上絕大多數的過路人一樣缺乏特色,那麼,她為何會覺得自己彷彿見過他呢?何遠達深思的眼光緊瞅着她,似乎也有相同的熟稔感。

    寰宇開始對兩人出乎尋常的沉默暗叫糟糕。

    啊!她想起來了!他就是上個星期被她用炭粉弄髒褲管的男人。

    “小器鬼!”

    “冒失鬼!”

    驀地,兩人指着對方鼻子異口同聲大叫。

    “你説什麼?”何遠達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女人竟敢用如此大不敬的語彙稱呼他。

    “你叫我的名詞也沒多好聽呀!”一報還一報,咱們大哥別笑二哥!

    “我叫錯了嗎?你拿起炭粉盒子隨便亂灑,弄髒了我的長褲,害我臨時取消當天的約會,難道不是冒失鬼?”

    那天令何遠達無法赴約的原因便是她?寰宇簡直欲哭無淚。為何他身旁看似與她無關的人,最後都會和她扯上關係?而且還扯得莫名其妙,讓他防不勝防。

    “弄髒你的長褲確實是我的不對,我已經道過歉了,還主動提議賠償你的損失。一樁小事就能讓你記恨到現在,我叫你‘小器鬼’也沒什麼不對呀!”她願意致歉,卻討厭向氣焰太囂張的人屈服。

    柯遠達愣了一下。他縱橫美洲商場十幾載,政商界的大人物看見他尚且必恭必敬的,豈料這個女人不但開口罵他,還強調自己罵得沒錯,莫非她向老天爺借了膽子?

    “賀先生,這位小姐是誰?”濃黑的眉毛蹙了起來。

    “她是——”寰宇的腦中閃過無數個貼切的名詞:楣星、災星、惡運的化身、生命的絆腳石、胸口永遠的痛。最後,他重重嘆了口氣,選中一個完全符合她身份的名號。“她是我的未婚妻。”

    何遠達眼睛瞪大的程度令她歎為觀止。她首次發現,原來眼球的直徑和嘴巴差不多。但他的下一句話摧毀了她欣賞“奇景”的心情。

    “賀先生,聽説一個男人擇偶的眼光也反映出他的行為能力和智慧。”他的話語毫無任何諷刺的意味,僅僅像老前輩對晚輩提出慎重的警告。

    諳霓暗暗火大。她啥都沒有,自尊心最多!

    “那麼我的未婚夫顯然具有高度的智慧。”

    這種時候她就懂得讚美他了!寰宇搞不清楚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拜託,兩位,我們坐下來談好嗎?”他早該明白,在狄諳霓面前絕沒有風平浪靜的事情。

    於是,兩個男人齊齊挑中她對面的位置——因為那個角度離她最遠——再同時望進彼此警覺的眼底。

    “賀先生,她是你的未婚妻。”何遠達提醒他。

    換句話説,坐在她身旁是他的天職。寰宇帶着一聲莫可奈何的長嘆,屈服了。

    她開始對兩位男士無禮的行為感到生氣。如果被其他不明內情的旁人看見了,八成會以為她有傳染病或麻瘋病哩!管他的,待會兒無論他們談到什麼,她一律保持沉默,倘若合作計劃最後破裂了,寰宇可不能再把責任歸罪到她頭上。

    “小姐貴姓?”瞧她倔強不悦的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賞臉,何遠達的心頭開始泛起濃濃的不悦。

    她沒搭腔,晶亮閃爍的眼睜瞟向未婚夫。兩分鐘後,寰宇終於忍不住了。

    “諳霓?”基本上,“賀氏”和“華人”的合作案是彼此互惠的,因此他和何遠達處於平等的地位,本來就應保持不卑不亢的原則。然而,自從知道諳霓和對方結下樑子後,他立刻覺得矮了人家一截。“何先生在問你話呢!”

    “我知道他在問我話。”她又沒聾。

    “那你就回答呀!”她偶爾讓他好過一次會死嗎?

    “問題是,如果他真的很小器,我開口説話只會讓他更反感,那麼你們的合作計劃就會談判破裂。依照我對你的瞭解,最後你一定會把責任推給我,怪我搞砸了你的生意。既然如此,我何必開口當冤大頭?”是他硬逼她説實話的,可別怪她。

    寰宇根本不敢側頭打量何遠達的表情。想也知道,原本就脾氣短路的何先生臉色必定極端難看。

    他終於確定了。今天帶她同來赴約絕對是致命性的錯誤。

    假如他剪掉她的舌頭,老天會懲罰他嗎?應該不會,上帝偏袒正義的一方。

    “諳霓,你想不想去化妝室?”他強擠出笑容。

    而柯遠達的臉色已經緊繃得足以嚇壞小孩。這女人居然再度侮辱“華人集團”的總裁肚量狹小!

    “不想。”他又想嘲笑她“蓄水功能”有問題嗎?

    “我看你還是進去補補妝、洗洗臉好了。”

    “我又沒有化妝。”

    “那你就進去化呀!”他咬牙切齒地迸出話。“最好半個小時以後再回來!”

    “噢!”她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有她在場,事情只會越弄越槽。好吧,走就走,希罕嗎?“你們慢慢談,我失陪一下。”

    虧他出門前承諾,今天談完正事就陪她到處玩玩走走,結果出來不到一小時,她的好心情已經被破壞殆盡。

    倘若她事先猜得到何遠達就是那天的小器鬼,她一定會堅持留在家裏,免得誤了他的大事又要捱罵。因此,要怪只能怪她母親沒將她生成未卜先知的算命仙。

    不過,為何以往從未發生在她身上的巧合,與他在一起時全發生了?由此可知,她和賀寰宇的八字相剋,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

    她在化妝室裏磨磨蹭蹭老半天,待滿三十分鐘才踏出門檻。

    甫出門外,一道窈窕的纖影無意間閃入她的眼角。彭珊如?如果她沒看錯,剛剛踏入店裏的美女應該是她未來的二嫂。

    彭珊如尚未察覺角落裏的寰宇,直直走向吧枱旁的小圓桌,一位男子已經等在那裏。

    彭珊如和其他男子幽會!

    諳霓捺住滿心的訝異,偷偷溜回位子上坐定。那個男人隱藏在盆栽後面,從她的地理位置無法看見他的形貌。

    “你回來了?”幸好他們的交易大部分談妥了,只差簽約的手續而已,即使她有心攪局也無法改變什麼。寰宇微微心安了些。

    “噯!”她努力把椅子往後挪,試圖找到合適又清楚的角度,非得看清那個男人的長相不可!賀二哥莫名其妙被人扣上綠帽子,她拚了命也要替他討回公道。

    “兩位有空時,不妨來美國讓我儘儘地主之誼。”何遠達決定趁早離開,以免這女人再度向他的脾氣挑戰。

    “當然。諳霓,你覺得呢?”老天保佑,讓她的回答正常一點,不要惹出其他麻煩。

    “覺得什麼?”啊!她看見那個男人的手了,修長有力,很有鋼琴家的味道。

    “何先生邀請我們一起去美國玩。”她又想幹什麼?自剛剛回到座位開始,她一直不安地動來動去,他已經丟過去好幾記警告的眼神,她卻完全沒接到。她的椅子倘若再往外挪一些,就坐到走道上去了。

    他的腳掌暗暗抵住她的椅腳,防止她繼續後退,否則她極有可能退到別人的桌位。

    “噢,不用了,我沒空。”哎喲!彭珊如居然把玩那個男人的手,太邪惡了!

    這種舉動應該只存在於情侶或親人之間。對了。那個男人會不會是她堂表兄弟之類的?

    “我想,狄小姐的意思是,我們過一陣子再去拜訪你。”寰宇替她打圓場,這女人分明想讓他難堪。

    “也好。”何遠達的臉皮拉不下來,原來有些人光憑一句話便可以達到激怒和侮辱的雙重效果。“既然狄小姐的興致‘高昂又熱誠’,或許我們的簽約細節可以到美國再談。”

    這句話已經藏有明顯的威脅意味。他當然知道,威脅“賀氏企業”的人絕非明智之舉,一旦惹火了賀氏兄弟,他的組織也佔不到便宜,然而狄諳霓從一開始就讓他如坐針氈,他着實捺不住教訓她的衝動。

    “好啊、好啊!”她隨口應了一句。“先把它暫緩下來好了,以後大夥兒有空再慢慢談。”

    他們很討厭耶!她有太重要的事情必須處理,他們偏偏嘰嘰咕咕地聒噪不停。

    啊!彭珊如和那個男人站起來了,好像打算離開,她該不該找寰宇一起跟上去看看?

    “既然狄小姐這麼説……”何遠達乾笑兩聲,這回可被自己的話給困住了。

    這一刻,寰宇多希望殺人在台灣可以合法化。他辛辛苦苦敲定的生意,她居然一句話就砸鍋!

    “呃,何先生,諳霓對這次的合作計劃並不瞭解,你不必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他試圖亡羊補牢。

    “是嗎?”何先生趕緊順着台階轉了轉口風。“好,那麼一切就按照我們剛才商定的……”

    砰!她連人帶椅跌在地上,巨大的聲響吸引了絕大多數客人的眼光。

    “諳霓!”她安安靜靜地等他談完生意難道會死嗎?

    “都是你!”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他的大腳丫子偷偷抵住她的椅腳,也不通知她一聲,害她用力過猛,當着眾人的面摔倒了。

    咦?彭珊如呢?走掉了沒有?

    沒有!她和那個男人隨着眾人的眼光看向他們!

    被發現了!

    “寰宇——”她趕緊拉拉他的衣袖。

    他懶得理她。

    “何先生,我們另外再找個時間詳談。”狄諳霓簡直丟光了他的臉。下一回除非他瘋了才會帶她同行。

    “對對對,以後再説。你先離開好了,我會提醒寰宇和你聯絡。”她忙不迭下逐客令,然後立刻忘了何遠達這號人物。“寰宇,他們——”“狄、諳、霓!”他咬牙切齒。

    不管了,他要掐死她,馬上動手,誰都別想阻止他!

    “嗨!彭小姐。”她壓根兒不把他環上頸間的手掌當一回事。

    “呃,嗨!”彭珊如幾乎沒哭出來。第一次和未婚夫以外的男人幽會就被熟人撞見,而且還是未婚夫的小弟和弟妹,這廂該如何解釋才好?

    “這位是?”好有味道的男人!儘管滿心忠於賀二哥,她仍然必須承認,彭珊如的新男友確實有條件成為一個“成功的姦夫”。嚴格説來,他的容貌及不上賀家兄弟的俊美,然而他的眉宇眼間透出幾分誘人的邪氣,周身流轉着瀟灑倜儻的男性魅力,以女性的眼光來看,無疑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他是——我的朋友。”彭珊如含含糊糊地回答。在這種時候,答案越是模稜兩可越不會出錯。

    騙鬼!諳霓不屑揭穿這種不入流的謊言。死寰宇,他不趕緊捉姦,還猛盯着她做什麼?

    “敝姓冷,冷愷羣。”沒想到,彭珊如的姦夫居然主動打招呼。“想必你就是寰宇的未婚妻。”

    他認識寰宇!諳霓瞪住他。

    冷愷羣的風度無懈可擊,懾人的微笑仿如放蠱般挑動着女性的心絃。

    帥得不像話!就她見過的男人而言,他恐怕是唯一在外表上足以與三兄弟匹敵的對手。若非她對賀二哥的忠誠佔了上風,難保不會當真被他勾走。

    賀二哥,當心嘍!敵人來勢洶洶。

    她的手肘頂了頂寰宇,期待他能做出適當反應。死瞪着她有什麼用?難道人家會被他的兇模樣嚇跑嗎?他可別對自己要求太高。

    “冷先生!”寰宇的心思壓根兒沒放在敵人身上。他要掐死她……不,掐死她太難看了,他要拿刀子捅她,直接刺入心臟,一刀斃命,乾淨俐落,然後再逃亡到天涯海角,誰也抓不到他。

    “你和何先生正在討論那個合作計劃?”冷愷羣魅惑的眼轉向他們的客户。

    “賀氏”和“華人”即將合作的消息已經喧騰好一陣子。

    “那個‘曾經’打算合作的計劃。”何遠達冷哼一聲。為何臨時又冒出一對陌生人攪局?他可不是沒脾氣的,既然“賀氏”方面沒給他應得的尊重,他何必繼續留下來讓人忽視和侮蔑?“賀先生,看來今天的場面不太適合討論公事,咱們或許該找個機會另外談一談——等狄小姐‘有空’的時候。”

    “當然。”寰宇決定了,斬草先除根,他非宰掉姓狄的女人不可。回家立刻動手,屍體可以埋在後院裏,五十年後方可能被人發現,他有充裕的時間計劃逃亡路線。

    “看來你們的討論過程不太順利。”冷愷羣對着客户離去的背影挑起眉頭。

    “愷羣……”彭珊如想插嘴,但是沒人理她。

    “你也認識何先生?”諳霓的下巴又掉下來。顯然這男人頗有兩把刷子。他不但熟識賀家的人,連賀氏的客户也瞭如指掌。超級勁敵!“呃,寰宇,你有沒有任何事想對‘他們’説的?”

    寰宇仍然處於自我説服的心理階段:坦率直言和惹麻煩是狄諳霓的天性,他應該拿出包容的情操,諒解她的無心之失,畢竟狄家的血緣本來就有問題,從她親戚的言行舉止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他當然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本性“營養失調”而毀滅她,是不是?

    才怪!他決定不再容忍她了,總之,今天非把所有爛帳算個清楚不可。

    “跟、我、回、去!”他的眼中根本無視於強做鎮定的彭珊如,和一臉無事人的冷愷羣,勉強從微笑的嘴角迸出話。

    “可是——”彭珊如和她的姦夫怎麼辦?“他們——”

    “你少管別人的閒事。”他掀起她的領口,笑容已經成為俊臉上僵硬的面具。

    “還是多多擔心自己的小屁股!因為它馬上就要捱揍了。”

    “嗄?為什麼?”她明明記得自己今天沒説幾句話,難道連這樣都會出事?

    而且,他為何笑得這麼醜?如果不想笑就別笑,破壞形象!

    “走!”他拎着她轉身就走。

    這回誰都別想拯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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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鋭利的尖叫聲貫穿整座宅院。

    久違了,女高音!陳管家和鐘點女傭同時停下手邊的工作,聆聽卧室裏傳出來的激烈戰鬥。為何嬌小的身子裏竟然潛藏着如此巨大的嗓門?他們永遠猜想不透。

    “不要,不要,放開我!”

    啪,另一記降龍十八掌狠狠打在她的屁股上。

    “不……要……啦!哇……”終究忍不住哭了。

    “哭!哭有什麼用?你還可以哭給我看,我呢?我找誰哭去?”一輩子沒鬧過的烏龍全給她鬧遍了。明明該開口的時候她卻要當啞巴,不該説話的時候她又口無遮攔。倘若換成他是何遠達,只怕也會被她的態度氣壞腦袋。“賀氏”和“華人”兩大財團努力了大半年的計劃,就此毀於她的手中。

    啪,再賞她一下,多多益善!

    “我……我又沒有……做錯什麼……”諳霓趴在他膝蓋上放聲大哭。他居然打她屁股!除了她父親之外,從來沒人打過她純潔的屁股!

    “沒做錯?”光憑這句話就該再賞她一記。“我和何先生原本已經談妥了,如果你表現出一點基本的教養,他哪會被你氣得臨時變卦?”

    説她沒教養?他該死!

    “變卦的人是何先生,你應該去打他才對呀!”她從他膝蓋上坐起來,揮去俏額上流消的淚痕,忿忿替自己伸張正義。

    她還不認錯?他冷然瞪着她,良久不發一言。

    諳霓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此時寰宇瞪她的眼神像透了訂婚當天賀大哥打量她叔叔的眼光,怪恐怖的!無怪乎叔叔們隨便交代幾句場面話就離開了。

    “難道我説錯了?”氣勢當場軟了下來。

    他依舊不吭聲。

    “你可以反駁我。”寰宇很少用這種眼神端詳她。事實上,就她印象所及,幾乎沒有。她的心頭惴惴驚跳着。

    他放開她,徑自離開她的房間,頭也不回。

    “怎麼回事?”他生氣了?一定是。以前他也生氣過,但是不到三分鐘又會和她有説有笑,向來氣不了多久,為什麼這次的反應奇特透頂呢?

    他剛才抿嘴打量她的表情好冷漠,恍如瞪着陌生人一般。他真的不打算理睬她了嗎?

    她莫名產生想哭的衝動。

    任何人不得未經原作者同意將作品用於商業用途,否則後果自負。

    寰宇關在書房裏大半天,直到太陽西下,心情才稍微平復了一些。

    於是他拿起話筒,向遠在梨山的老大訴苦。

    賀家兩個弟弟共同的特徵:平常雖然愛扯彼此後腿,一旦發生問題,仍會不約而同地找上老大尋求支援。

    “她永遠認為自己是對的。”他喃喃抱怨。“無論我如何罵她,她總是找得到理由反駁。”

    “嗯!”鴻宇向來惜字如金,今天晚上特別嚴重。

    “她燒了‘賀氏’還不過癮,又趕跑了‘華人集團’!”

    “這些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鴻宇打斷他滔滔不絕的抱怨。

    “難保以後她不會逼走我們,自個兒坐上賀氏大龍頭的寶座。”他頓了一會兒。

    “什麼意思?你已經知道了?”

    老大當真具有廣大的神通,即使遠在梨山也能獲得台北的一切消息?

    “諳霓昨天傍晚打電話給我。”

    那可更奇怪了!好端端的,她怎會想到打電話給老大?

    “你確定是‘她’打電話給你?”寰宇存有幾分懷疑。

    “非常確定!為了那通電話,我女朋友和我嘔了大半天氣,你説,我能不確定嗎?”

    “又惹麻煩了?哈,那麼肯定是她沒錯。”他漾開惡意的微笑。“她打電話給你做什麼?訴苦嗎?喂,大哥,你可別聽信她的讒言,我對她堪稱仁至義盡了。”

    “你非把她形容得一無是處嗎?”可以想見,倘若兄弟倆面對面,鴻宇現在應該擰起了眉頭瞪他。“諳霓替你打電話來求救的。”

    “嗄?”這是他壓根兒意料不到的答案。“為什麼?”

    “她知道自己最近替你帶來很多麻煩,所以央求我抽空回台北看看,順便説服爸爸答應你們倆解除婚約。”換句話説,人家想解救寰宇脱離苦海。這個笨弟弟!

    “噢!”他沉默下來。會嗎?其實她心頭明白自己製造了多少麻煩,只是嘴裏不説?

    “寰宇,”鴻宇頗覺得無奈。他的問題已經一團糟了,偏偏小弟喜歡加進來湊熱鬧。“多替諳霓想想好嗎?她從小失去母親,十二歲起父親患上重病,周遭環境又不容許她輕易向別人示弱,但是這並不代表她缺乏分辨是非的能力。她已經非常努力地想融入你的生活圈,其中難免發生一些弄巧成拙的情況,但她絕對是無心的,別把她想像得太惡劣,明白嗎?諳霓不會為了報復而故意整得你七葷八素,她不是那種人。”

    仔細想想,在諳霓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上天已賜與她夠多的挫折,先喪母、後喪父、再加上親戚的垂涎,一路上行來,她承受過太多太多。來到賀家之後,她也不過以着一貫直來直往的脾性應付所有考驗而已,後來雖然惹出一堆麻煩,卻也替他帶來更多樂趣。或許,他對她要求太多了……

    該死!他又產生罪惡感。每次都這樣,明明做錯事的人是她嘛!

    “我知道了。”他放下話筒,緩步晃出書房。

    天色昏暗,已經過了晚餐時分。她和他一樣滴食未進嗎?

    來到她的房門口,隱隱聽見裏面傳出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霓霓?”他輕輕推開房門,哽咽聲隨之中斷。“你睡着了?”

    室內暗沉沉的,牀上隱約突起一團黑影。

    “唔……”阿成從牀上坐起來低鳴。

    他走過去,扭開牀旁柔黃色的枱燈,大狗狗的軟毛有一部分糾結成一團,似乎浸過水。諳霓猛然受到光線的刺激,立刻將俏臉埋入阿成的背上。短短的一瞥,已足夠讓他瞧見紅腫潮濕的眼圈。顯然阿成的“衣服”是被她哭濕的。

    “別哭了。”他推開阿成,探手將她濡濕的臉按入懷中。“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沒啥好哭的。”

    “……我知道你很生氣……”細如蚊蠅的嗓音從他胸前飄出來。

    “哪有?誰都曉得兄弟之中只有我的脾氣最好,從來不生氣的。”

    “我……我害你和別人打架……”

    “不算你害的,我本來就喜歡揍人。”

    “你剛剛説自己的脾氣很好……”

    他翻個白眼,即使在這種時候她也想反駁他嗎?好心沒好報。“泥人也有土性子!”

    “嗯。”她暫時接受他的安撫。“後來我又差點讓公司着火……”

    “你好心想修影印機嘛!”

    “還把何先生的生意搞砸了……”

    “都怪他沒風度。”

    “然後我又作了噩夢……”

    噩夢?他可沒轍了。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噩夢?”他調整姿勢,把她抱坐到膝上,準備聽故事。

    “我夢見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她靠在他的肩上,寬厚結實的胸膛帶給她短暫的安全感。“在一間很大的庭院裏,有個男生陪我摘花,陪我玩。爸爸站在屋子裏看着我們……”

    夢中的景物依稀和賀家大宅有幾分相似。她沒告訴寰宇,夢中的小男生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相像得令她心慌——

    “聽起來不像噩夢。”他捺下無奈的嘆息。

    憑他的力量,已經足以滿足許多人的願望。奈何她所需要的偏偏總是他給不起的,譬如説,她父親。

    “後來爸爸突然消失了,我很驚慌,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好回頭向同伴求救。那個小男生卻忽然發脾氣,轉頭跑掉了,無論我如何叫喚他都不肯回來。”她幾乎是自言自語的。“他們全都一樣,自顧自走了,留也留不……”

    記憶中所有關心她的人或她關心的人,最後總會離她而去,沒有例外。為此,她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帶有不祥的命運,才會令每個接近她的人得到悽慘的下場。

    “我是一顆災星,接近我的人都會走楣運。”

    他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胡説,巧合罷了!”

    “可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倒楣。”

    “那倒是真的。”他不能昧着良心否認。“但是我不會離開你。”

    慢着,他剛剛説了些什麼?他當然會離開她,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已。

    “你會的,一定會。”她低頭把玩他的大手,眼淚不慎滴上他的手臂。“你們都會……”

    他有些了悟。其實,諳霓並不奢求什麼——只想握住一雙堅定的手,一雙不會輕易消失的手。然而她從沒如願過。或許便是這份自傷的情懷促使她主動向大哥提出解除婚約。畢竟早些離開他,也好過他日後拋下她不管,不是嗎?

    心頭驀然湧上一股莫名的衝動,強烈得令他無法解釋它的來由。他脱口而出:“我保證,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永遠不會!

    她抬頭,圓靈的眼神襯着淚珠,在夜色中反照出晶瑩剔透的光澤,波光瀲灩的眸色中晃漾着遲疑、猶豫、不安,和幾分難以置信的驚喜……

    “真的?”

    “真的!”

    這一生,兩人恐怕註定了糾纏不清。從他們初見開始,一根牢牢的繩索便綁縛住彼此;即使他們用盡力氣拆解,困鎖的紅線依然強韌牢固。縱然外面的世界遞嬗了幾番千秋,紅索仍會引領他們回到彼此身邊,無論願與不願。

    緣分,永遠令人無法找到合理的藉口推拒。

    “我很黏人的,恐怕你很難丟開我了。”他輕輕抵住她的額頭,眼與眼相對,唇與唇相貼——

    他的嘴角掛着一抹奇異的淺笑,令她覺得安全,一如他的胸壑。冥冥中,兩人彷彿交換了某種迷離的心誓,神秘難言,卻再也拆解不開。

    再也拆解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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