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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5.我會在夢中流淚,站在一片野花叢中,陽光漫野

    第二天,朝霞漫天。

    我給奶奶寄了錢,握著餘下的厚厚的錢,買了衣服,買化妝品。商場的小姐給我化了個淡淡的彩妝,我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出水芙蓉一般。

    我在稍嫌冷清的地方租了房子,用紅色做主色調。我想我的生命中總該有那麼一些有生氣的東西吧,我還想等以後我一定要將奶奶接到城市裡。

    到舊貨市場打算買一臺二手電腦,我希望能再便宜一點,那個賣主很不人道地說二手的東西我還能跟你要多少價?

    我沒跟他講價,買下了那臺電腦,多給了他200元。

    從此,我在電腦上寫著流離失所的愛情,寫著遍體鱗傷的親情,寫著我的冷眼看到的每一個瞬間,寫著我破碎不堪的北大夢願。

    有一天,玻璃球找不到了,我就蹲在地上哭。我想起奶奶,我想我終歸不是什麼女狀元。於是我灌水:誰能用玻璃球來預言一段愛情?

    回帖的人很多,大多數人都很關切地問我是不是大腦進水?穿過這般嬉笑怒罵,我看到了一個回帖,靈魂出竅。

    他說20多年前,他剛十九歲,到農村蹲基層,給了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女嬰一個玻璃球。那個小女孩見了他眼睛就晶亮得像有話說似的,他太喜歡了。她奶奶說是請他給這孩子起名字的原因,他說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緣定三生。

    我回帖,"周洛兒"?

    他說,周洛兒?是你嗎?匯泉廣場的琉璃塔下我等你。

    我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怎麼能像孩子一樣不假思索地做出這麼多連續的決定呢?這樣的男子該有怎樣的脈絡和骨骼?又該擁有怎樣的發與膚?

    琉璃塔下,水光瀲灩,我將手伸到噴流而下的水裡。這時,一個人在我身後,他說,周洛兒?

    我轉身,乾淨地微笑,點頭。指指自己的嗓子微笑,搖頭。

    他會意,輕輕撫著我的肩膀,嘆息。

    我看著他乾淨的臉,乾淨的微笑,眼眶微微地紅起來。

    他身上流淌著清淡的檀香的味道,讓我有種迴歸的感覺。塵封的回憶,隨著氾濫的眼淚滲透每一個毛孔。

    我只知道他叫何煒。他像呵護一個嬰兒一樣照顧著我。

    我也固執得當自己是個嬰兒。不知道糟糕的事情是不是總在你感覺到幸福時突襲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是胡楊父親的。

    我無法面對何煒。我和他關係清白。

    我偷偷跑去醫院,想打掉,卻被尾隨來的何煒逮住。他說你幹嗎要這麼糟蹋自己啊?然後抱著我哭,他說你生下來生下來我就離婚。

    我想問何煒,是不是童話一樣的際遇讓他迷信了緣定三生?我覺得自己的確需要一個家了。

    每個午夜裡,我能聽到他低低的嘆息。他說,她只是個孩子,還應該在校園裡,本該明媚,本該無憂慮。

    想起未竟的夢,我也偷偷地哭。

    何煒問我,洛兒,想家嗎?

    我點頭,淚光盈盈。我想奶奶,我已經四年沒回家了。

    他說我陪你回家。

    回到老家,看著院門大喇喇鎖著,我欲哭無淚。何煒說,不會有事的。

    鄰居隔著窗子衝我吆喝,你奶奶幾個月前讓個人接走了。

    我去麻蛋家,麻蛋娘只是嘮叨可憐了麻蛋這麼伶俐的娃。我的心跟被小刀子割一樣難受。何煒掏出錢給了她,她就笑,說麻蛋一年多前就回來照顧洛兒的奶奶。直到幾個月前她奶奶被接走,麻蛋又離開了家,去了鄰村的陶木匠家裡,晚上一準回來。

    傍晚,麻蛋回來了。我看著他黝黑了的皮膚,還有手上一直不曾摘掉的手套,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咧著嘴衝我笑,拍拍我的腦袋,說,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他看看何煒,笑笑。

    晚上,兒時的狐朋狗友湊到一起,在麻蛋的院子裡大擺酒席。麻蛋大口大口地喝著酒,說今天開心哪,洛洛,我終於見到你了。來,親妹子,咱們喝一杯。

    何煒說麻蛋這不行,洛兒有孩子了。

    麻蛋大笑,和大毛二狗拼酒。

    我微笑,含著淚看著麻蛋紅紅的眼睛。曾經我就用這種的眼神看著胡楊,踩爛了他暖暖的圍巾,踩碎了我的春暖花開。

    最後,席散了。何煒說,洛兒,咱也走吧。我點頭。

    轉身的時候,夜晚清冷的院落裡傳來麻蛋亮亮的嗓音——

    太陽花花那個出了山坡坡哎,

    小哥哥給妹妹偷出了苞米窩窩,

    你吃得跟俺家的小饞貓貓,

    俺依舊當你是仙女哎

    人間見不了幾回回,

    長大了小妹妹飛出了山郭郭,

    哥哥眼淚流得跟長江的水多多,

    小妹妹啊你怎麼才能知道哥哥,

    打小妹妹就在哥哥的心窩窩……

    我站得跟雕塑一樣。童年的記憶突然間丟失了一樣,我忘記了麻蛋的小眼淚忘記了麻蛋的大鼻涕,忘記了他為我被開除學籍忘記了他為我賺學費而壞掉的手……只記得他騙我說,他喜歡上了蘇然。

    我握著麻蛋給我的胡楊留下的地址,沒告訴何煒。

    麻蛋一直認為我嫁給了胡楊,生活幸福美滿。麻蛋還告訴我,蘇然嫁給了一房地產商,去了新加坡。

    我會在夢中流淚,站在一片野花叢中,陽光漫野。我對著他比劃著,何煒,過去了是不是真的過去了?眼淚是紅色的,一如七年前的夜,胡楊的血從蘇然的身體裡流出來,一地萎敗。

    我告訴何煒,我能感覺到小傢伙在踢腿。他就將頭放到我的肚子上安靜地聽,然後就大笑,說這小子真皮,真隨我。短暫的安逸讓我和他忘記了太多的過去,我也忘了想,當這種安逸戛然而止時,我可割捨得了何煒?

    有一天賓館服務生告訴我,有位太太找我。

    見到那個女人時,我的所有信念和堅持瞬間坍塌。

    她是那樣傷感地看著我隆起的腹部,噓寒問暖,最後,小心翼翼地提到何煒。她看看我,掏出手帕輕拭臉上微微的汗意,特端莊。我安靜地看著她,發現時間從她身上經過,除了平添了幾分丰韻之外,她依舊是夜夜我夢裡母親的模樣。

    然而這個女老師斷然不會看出,我就是當年要喊她媽媽的小學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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