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虹雨完全沒注意自己正失神地盯着面前,與自己同桌低頭用餐的男人。
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她簡直不敢相信現今這個社會,還存有如此刻正努力埋頭苦吃的那人一般“樸拙”的男人。
標準的身材、得體的名牌西裝,理論上該是頗吸引人的現代雅痞,但將這一切轉移到那男人的身上,竟顯得如此……呃,或許只有“猴子穿新衣”可以形容那種拙劣感吧
“你怎麼不吃?”可能是發現她始終沒有進行式的動作,男人終於抬起頭,莫名地睞了她一眼。
詩虹雨暗歎一聲,半點沒有因為受到他的注意而引發任何食慾。“對不起,我吃不下。”
多可惜啊!如果他可以將那一頭工整得過分的發弄得亂一點、有型一點,如果他可以摘掉他鼻樑上厚重的黑框眼鏡,又如果……
哎!想這麼多有什麼用?她只不過是一顆棋,一顆養父母手上可以運轉利用的活棋,她根本不該有任何自己的想法。
那是不對的、是罪惡的,甚至是忘恩負義的
這些全是養父詩文淵和養母林欣怡灌輸給她的觀念,從小到大不曾改變。
“你來之前吃過東西了嗎?”男人問。
“沒有,我只是沒什麼胃口。”搖了搖頭,男人的鏡片太厚,她完全看不清他的眼,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男人抽了張面紙擦擦嘴,看得出來頗具教養,聽説他還是貴族學校畢業的資優生呢!雖然她就他的外表半點都看不出來。
“嗯,你知道你今天跟我出來吃飯的目的嗎?”男人也不彎抹角,打算直接將事實攤在桌面上。
“知道。”她乖巧地點了下頭,事實上,這就是她之所以沒胃口的主因。
她原本有個疼愛她的哥哥,是詩文淵和林欣怡的親生兒子,也原該是她丈夫的詩季康。
從她懂事以來,養父母從不隱瞞她不是詩家親生女兒的事實,也從不諱言她就是收養來為體弱的兒子詩季康繼承香火,以防他將來因太過孱弱的身子娶不到老婆,而及早為他準備好的媳婦人選。
詩季康對她很好,她也一直以為自己會是他的新娘,只可惜,詩季康等不到她長大為他披嫁紗,就在他即將滿十六歲那一年英年早逝了。
自此之後,她在詩家的地位更卑微了。
她的房間由原本舒適的套房被換到閣樓,詩家也大量縮減傭僕人員,除了煮飯的之外,大部分的灑掃工作全落到她一人頭上;因為她可以利用的剩餘價值已然消失,所剩下的,不過是個吃軟飯的沒用女孩而已。
可是隨着年紀漸漸增長,養父母似乎也不再對她那麼疏離,偶爾,他們還是會露出如同別人家父母親那般的親切,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這一切又是其來有自。
詩文淵的公司出狀況了,像連續劇似的因為經營不善,急需有人為他撐起搖搖欲墜的公司;還好他的人脈不差,找到有人願意贊助他的公司,但條件是,他的女兒必須成為“祭品”,嫁給對方那“乏人問津”的兒子。
據説,那孩子嚴肅得過火,和家裏生疏得過分,一個人單身在外,久久甚至迫不得已才會回家一趟;據説,他個性古板且不近人情,做的是餐飲服務業,因為生活忙碌和毫無情趣的個性,一直交不到女朋友。
起先詩文淵有些道德上的掙扎,但轉念一想,既然詩虹雨在家裏已經沒有任何足以存在的價值,那麼,看在養她這麼多年的分上,也該是她回饋詩家的時候了;因此他沒問過詩虹雨的意見,便自私地為她訂下這紙婚約。
這也就是詩虹雨此刻出現在這裏,陪着這陌生男子吃飯的原因
她在等待對方“鑑定”,鑑定她有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妻。
不論他的答案是哪一個,她完全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如同她卑微的出身。
“你同意?”男子挑高眉,雖然看不見他的眼,但詩虹雨發誓,她感覺到他明顯的笑意。“這麼沒有道理的婚姻,你同意接受?”
她露出一抹苦笑。“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他不會了解,這就是她的無奈啊!
隔着鏡片看她一眼,男人微眯起眼,似乎在打量她的“價值”。
“如果我點了頭,卻不能保證對這個婚姻的忠實度,這樣你也沒有意見?”這倒好玩了,他很想玩玩這個看似單純的女孩,看看她到底有沒有所謂的忍耐底限?
詩虹雨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她沒想到這會是今晚討論的問題之一,也沒料到會有這麼多可能的問題,她只是單純的來履行義父交代給她的任務,試試自己能不能過關而已,其它,她真的沒有想那麼多。
對於如此尖鋭的問題,她不知道怎樣回答才算得體,只能木然地搖了搖頭。
但顯然男人誤會她的意思了。
“很好。”他點了點頭,選定了這回遊戲的對手。“我們就這麼説定了,日子就訂在下個月五號。”他習慣操控一切,自然連這種日子也有所算計。
下個月五號?詩虹雨茫然了,一時間搞不懂他這些話背後的真正涵義。
“下個月五號。”男子露出今晚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淺笑。“還有,我未來的太太,請你記住你丈夫的名字,宋于濤。”
收起桌上備用的報告資料,詩虹雨淺淺地嘆了口氣。
老實説,她實在沒辦法將“宋于濤”和那個大木頭似的男人劃上等號,她總覺得那個名字太過霸氣,不像那麼刻板的男人該有的名字。
“嗨!虹雨,你的畢業報告準備得怎麼樣?”刁小歡不管自己是不是身處安靜的圖書館,蹦蹦跳跳地繞到詩虹雨身後,熱情地猛力拍上她的肩,那是她一貫表現友情的方式。
詩虹雨悶哼了聲,犯痛地揉了揉被拍疼的肩頭。“噓!小聲點啦!你想被管理員趕出圖書館嗎?”
她們學校的圖書館管理員小姐是有名的兇,加上未婚且有體重過重的嫌疑,因此幾乎全校的學生都在她背後罵她是嫁不出去的兇肥婆娘。
“哎喲,小聲小聲,走到哪裏都要這麼小心,那人生多無趣啊?”刁小歡信奉的名言便是“及時行樂”,大而化之的個性從來不管別人怎麼想,只要她自己過得高興快樂就好。
“話不能這麼説,畢竟這裏是大家做功課和看書的地方。”詩虹雨或許懦弱慣了,她不太習慣別人將眼光駐留在她身上,所以是能避一事是一事,最好把自己變成隱形人,別引起任何人注意更是天大的好事。
可刁小歡的處事態度卻和她截然不同。
刁小歡是她的同班同學,兩人由大一同班到大四,雖然兩人的個性南轅北轍,可是因這剪不斷的牽連,竟也就這麼成了好朋友,真不曉得誰的不幸多一點?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刁小歡不滿地嘟囔了句,還是順着她的意降低音量。“我今天的進度完成了,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嘛,明天我還不是搖搖擺擺、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末了還不屑地冷哼了聲。
“我也差不多了,不然我們到外面喝杯咖啡好不好?”詩虹雨將筆記和數據收到揹包裏,發覺管理員已經往她們這邊掃視而來,趕忙拉了拉刁小歡的袖子,示意她一同離開。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
兩個女生匆匆離開校內圖書館,在管理員帶着不滿卻又來不及發作的憎惡眼皮底下離去,惹得她們忍不住一路直髮笑。
“你有沒有看到兇肥婆娘那便秘的嘴臉?”刁小歡就像顆停不住的陀螺般動個不停。“哈哈!這種感覺實在棒透了,一天不玩上那麼一回,就覺得今天好象什麼事都沒做到一樣。”
詩虹雨微微一笑,卻難掩重重心事。“你小聲點,讓人聽見了不好。”
刁小歡毫不在意地在她身邊跳來跳去,受不了她的隱形哲學。“我就是這樣,要是跟你一樣什麼事都放在心裏,我不悶死才怪!”
“我……我哪有什麼事都悶在心裏?”或許是心虛,詩虹雨微微沁出冷汗。
兩人很快就到達校外的咖啡廳,吹着沁涼的冷氣,隨口便向服務生點好咖啡。
“欸,我發現你這陣子好象更安靜了。”先灌了口開水潤潤喉,刁小歡這才能將話説得完整。“是不是你爸媽又給你出了什麼難題?”
因為兩人的“孽緣”實在牽扯太長,所以或多或少,刁小歡避免不了地大概瞭解她的家庭狀況,也因而更為心疼這個沉默的同學,總是忍不住多關心她一點。
詩虹雨擦拭汗珠的手頓了下,一雙美眸沒個定點地胡亂飄動,就是不敢定在刁小歡臉上。“有、有嗎?我自己怎麼沒發現?”
刁小歡仔細地觀察她的神情,嘴角露出頑皮的上揚弧度,眸底卻滲入幾不可辨的憂心。
“沒有嗎?那你的聲音為什麼發抖,你又為什麼不敢看我?”她佯裝無心,卻字字犀利地戳破詩虹雨的牛皮。
“我……”詩虹雨身體變得僵硬,唇瓣輕輕囁嚅了下,幸好服務生送來剛煮好的咖啡,適時化解了她的尷尬。
可惜服務生實在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和必要,在送完飲料之後便欠了欠身走人了。
眼看詩虹雨一副天快塌下來的愁苦模樣,刁小歡也不好繼續追究她不想談的話題;雖然兩人情同姊妹,但還是得該保有各自的私密空間。
她不想把詩虹雨逼得太緊,寬容地給她一個喘息的時間。“報告這個週五就得交了,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但她卻沒料到一個平凡到不行的話題,竟會引起詩虹雨如此大的反應
只見她拿着糖匙的小手一抖,順勢一揮,才剛端上桌的熱咖啡立即潑灑而出,弄得防水桌巾上一片汪洋!
“啊!”
詩虹雨驚叫了聲,不待服務生聞聲趕到,刁小歡當機立斷地將桌巾四角全數撩高,以防咖啡四處流竄。
服務生趕過來將桌巾一把提走,很快地再換上新的桌布並送上另一份同式咖啡,一團混亂於瞬間敉平。
“天!好險你在,你總是那麼機靈,要是我自己一個人一定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詩虹雨一顆心還惴惴地跳,整個人放鬆似地癱進位置裏。
刁小歡楞了下,帶笑的神情轉眼間變得愁悵。“是喔?”
“小歡?你怎麼了?”她的樣子太怪異,一點都不像她認識的刁小歡,詩虹雨關心地問。
“我只是覺得,女人還是不要太強悍的好。”刁小歡淡淡地説了句。
強悍?她何時説過這麼有深度的形容詞?“誰?誰敢這麼説你?我去宰了他!”
刁小歡被她逗笑了。“少來,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清楚,叫你拿把刀切切水果還行,砍人?下輩子吧!”
“噢!”氣餒地眨了眨眼,詩虹雨實在無法反駁她的一針見血。“你一定要把我説得這麼沒用嗎?”
刁小歡不再答腔,撐着下顎凝望窗外,看起來像幅岑寂的畫,美麗,卻不真實。
這種氛圍讓詩虹雨微微感到不安,她揪了揪桌下的裙子。“小歡……你不是、呃,想知道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算了算了,她的確有些事必須找個人傾訴;如同小歡所言,一直悶在心裏,早晚給悶出病來!既然小歡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那麼,她們之間又有什麼不能説的呢?
何況她還需要小歡的力挺和幫忙,要是她現在説不出口,到時候她的麻煩就大了。
“喔?”刁小歡挑高眉,下顎仍頂在手掌之間,一副不是很感興趣的模樣。“沒關係,你要是不想講,我絕對不會逼你。”
人類,是最激不得的哺乳動物;當所有人鼓勵你去做一件事時,當事人不是裹足不前,就是一頭往前衝,例如此刻的詩虹雨。
原先,她不是那麼肯定自己能與小歡談論到自己的終身大事,但被她一激,她又覺得非講不可,真是莫名其妙的心態!
詩虹雨撅起小嘴,石破天驚地宣佈。“我要結婚了!”
果然,刁小歡的手肘一滑,下顎滑出掌心,連帶地坐姿傾斜,差點沒因她的宣告而跌倒。
“嗄誰?誰這麼想不開”她誇張地左右張望,就是沒將眼定在她面前的詩虹雨身上。
“我啦!”氣餒地捧住她晃動的小臉,詩虹雨是又好氣又好笑。“我沒什麼想不開,只是照着家裏的安排走而已。”
“照家裏的安排走”刁小歡的嗓音拔高了,完全不管是否會引起咖啡廳裏其它客人的注意。“這麼誇張的事你也答應了?你到底有沒有頭腦啊”
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詩虹雨難得頑皮地笑了。“有啊,不就長在這裏?”
刁小歡不可思議地瞪着她,直到咖啡微涼
“決定了嗎?”頭一回,刁小歡不再那麼有自信,她甚至不太敢聽清好友的回答。
她太清楚詩虹雨的懦弱和她的家庭背景,也明白以她一人的力量不可能反駁她養父母的“裁示”,這樣的女人還有什麼未來可言?或許脱離詩家的掌控,反而是種最好的方式。
“嗯。”啜了口變得苦澀的冷咖啡,詩虹雨能感受她不尋常的安靜。“下個月五號,你要來當我的伴娘。”
“呿!憑什麼我要去當你的伴娘?”夭壽喔!她這輩子除了學生制服之外,沒穿過裙子,要她穿那麼正式的小禮服,不是準備要她的小命嗎?“不幹!”
詩虹雨倒是沒料到她會拒絕,小嘴驚楞地微張。“不行啦!你不能不去啦!”
這是哪一國的笑話?刁小歡更不屑了。“為什麼?”
“你看過沒有伴娘的新娘嗎?”更重要的是,詩家丟不起這個臉,何況她不想到時養父母隨便找個人充數,那會讓她更沒安全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連你都不能幫我……”
慘慘慘!刁小歡最怕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鬼樣子”,像被下了符咒似地挺直腰骨。“非我不可?”
“非你不可。”詩虹雨漾起淡淡的笑,眼眶潮紅依舊。
這下可考倒橫衝直撞的刁小歡了。
對啦,她們是好得像姊妹的姊妹淘,可是沒道理她就得為好朋友兩肋插刀啊!
她幾乎忘了自己有多久沒穿過裙子那種累贅的服裝,現在要她穿得像個淑女,簡直光想就會要了她的命!
那……她該要求什麼回報咧?
一個荒謬且大膽的想法在她腦袋裏成形
“行!條件交換,你今晚陪我去一個地方!”
“Tao,幫人家調杯‘歡樂晨光’嘛!”坐在吧枱旁的妖嬈女子,以充滿挑逗的嗲嗓撩撥吧枱裏的酒保。
酒保回過頭看了眼那名女子,在暈黃燈光的照射下,他俊美的五官和優雅的氣質展露無遺。
一頭找不到固定生長方向的不羈藍髮,刀鑿似的堅毅輪廓,濃密的眉和深邃迷人的藍色眼瞳,配上高挺的鼻樑和性感的唇,彷彿上帝將他最得意的五官全捏塑於他一人臉上,直教人一眼便失了心魂。
Tao挑高眉尾,對女人的挑逗再清楚不過了;這種女人他看得太多,往往以為只需輕輕撩撥便可他上牀
以前的他是這樣啦,不過近來他收斂很多,但卻不是為了怕染病還是年紀大了什麼的無聊原因,而是最近他很懶,懶得再應付這些花痴般的女人,即使他在學生時代曾是“把馬社”的社長。
“‘歡樂晨光’是吧?馬上來。”低醇的嗓音微微劃過女人的耳膜,令她興奮地抖顫了下。
熟稔地將琴酒、香蕉香甜酒和柳橙汁注入雪克杯,以舞動般的姿態充分搖勻杯裏的液體,再將水液注入冰過的酒杯,“歡樂晨光”便完整地呈現在女人面前。
女人暗示性地舔舔描繪得火紅的唇瓣,輕輕掬起涼沁心底的酒杯。“Tao,你有沒有興趣……陪我一起品嚐‘歡樂晨光’呢?”
後後!她的暗示夠明顯了,簡直可以用“明示”來形容。
扯開絕魅的笑,他的笑意不曾到達那雙迷人的藍眸。“我今晚值夜,不方便。”
這個女人太貪心,妄想與他一夜貪歡便罷,竟還想陪他到天亮?呵~~簡直是痴人説夢!
就當他轉身想徹底忽略那花痴般的女人時,不經意瞟過店門前一對稍嫌彆扭的女孩,狀似鬼祟地推門而入。
Tao微微眯起眼,深邃的藍瞳鎖住其中一個較為熟悉的身影
喝!那女人來這種地方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