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他靜坐在沙發上,看着散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相片,還有那張結婚證書的複印件。
在他忽重忽輕的呼吸聲裏,是隱忍的剋制。然後是無邊無際的靜默,如同漲潮的海,無聲無息地慢慢彌過你的頭,將你整個人吞沒,不及求生,便已窒息。
終於,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那張結婚證,嘴角彎起一絲嘲諷的笑,那麼清晰,那麼殘忍,他喃喃,自言自語一般:“你,真是他的人?”
我痛苦地搖搖頭,搖完頭,我都特想給自己一巴掌,是啊,在那些相片和結婚證面前,一切否認都顯得是強辯。
他看着我,唇角彎起一絲悲苦的笑,説:“你這麼沉默,難道都不想給我一個解釋嗎?”
解釋?我看着他,痛苦已經讓我無力再像祥林嫂一樣,重複再重複我和江寒悲催的婚史。
我説:“顧朗,你還記得那天在太平街,在你的背上,我説過的話嗎?”
——顧朗,你信我嗎?
——我信。
——顧朗,不管將來你聽到了什麼,或者……看到了什麼,請你一定相信我,好嗎?
——好的,我永遠相信你。
顧朗望着我,沉默着。
我笑笑,眼淚慢慢地流下,我説:“顧朗,那天在你的背上,是我最幸福的
時刻,每次在你那裏獲得温存和幸福的時候,我都好害怕,害怕自己會失去你,失去這種幸福。可是,我自覺問心無愧,我的心,從十三歲開始,從見你第一眼開始,就交給了你,從不敢改變。
那條飛鳥吊墜,是我十四歲時你送我的,我一直掛在胸前,因為那是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我從少女時代開始,就看着你戀愛,看着你擁抱別人,親吻別人……看着你的那些幸福,我會哭泣,卻也會微笑,因為我知道,你是幸福的啊,因為你幸福,我就不敢哭泣。我怕自己晦氣,把你的幸福哭沒了。
我一直都像一個醜小鴨一樣,活在你美好的陰影之中。
對於我,你是天上的神,就是……就是你告訴了我你愛我之後,我也從來不敢跟你胡鬧,我不是乖乖的波斯貓,我不是那種特別文藝淑女的女孩。
我喜歡胡亂地散頭髮,穿着寬鬆的睡衣,我喜歡抱着腿看電視,一邊笑一邊狂吃爆米花,我喜歡男朋友惹我的時候,我就捶他,打他,踢他,撓他,衝他哭衝他鬧衝他發脾氣。我喜歡在他面前像個凡人一樣生活,有血有肉有脾氣……可在你面前,我從來不敢!我穿着精緻的衣衫,豎着整齊的馬尾,笑也是八顆牙齒的微笑,不敢太喜,不敢太嗔,小心翼翼地活在你面前……這不是真的我!這是葉靈!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我都擔心下一秒會失去。
我愛了你十年,從我十三歲,到我二十三歲。期間,我也戀愛過,受過失戀,不痛不癢,只因為我的心被你帶走了,所以,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人,交付我的心……
顧朗看着我,沉吟着,説,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人,交付你的心?呵呵,説的是在江寒出現之前吧。他出現之後,你交付的何止是你的心!
我看着他,他的話讓我很受傷,我卻也能體會到他的心傷,我説,我説了這麼多,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在太平街,你揹着我走那一段路的時候,我和你説過,“顧朗,不管將來你聽到了什麼,或者……看到了什麼,請你一定相信我,好嗎?”
顧朗看着我,彷彿陷入在那場回憶裏一樣,他的眼睛裏是微微的顫抖,苦苦一笑,他説,那天,我回答的是——“好的,我永遠相信你”。可現在,艾天涯,你告訴我,我如何相信你!
説着,他將那張結婚證摔在我的腳邊。
那張紙輕輕的飄下,飄落到我腳邊,如同我重重跌落的心臟一樣。
我俯身拾起,望着他,説,大三那年寒假,他在美國,因為一個電話,我惹到了他,他就橫飛了半個地球……找到了我家,因為他的緣故,我媽誤以為小童是我少年不更事同他生下的孩子,所以,是她搞出了這張結婚證……這兩年來,我一直在想和他離婚,可是第一年他去美國,第二年……他回來了,卻依舊沒有同意離婚,直到前天……
顧朗悲然一笑,説,我愛的女人是作家,可你編故事也請圓滿一些,符合一點兒國情!結婚證不是你倆到地你倆自願,誰能逼你!你告訴我,誰能逼你!
我的心無限悲涼啊,看着他,苦苦一笑,這是我預料的結局,我説,你剛才要我解釋,我就知道,自己就是解釋了,你也未必會信……既然這樣,那就這樣吧。
我説,那就這樣吧。
然後,我就轉身,離開。
顧朗警覺,説,你要去哪兒?
我回頭,笑笑,説,你既然不相信我是愛你的,我何苦還要留在這裏?
顧朗説,你要離開我?
我點點頭,無奈地望着他,擦擦眼淚,這十年時間,不過是一朝的幸福,卻耗盡了我所有心力……
就在我轉身離去的那一刻,顧朗突然起身,一把將我拉回,緊緊抱入懷裏,他彷彿是一個害怕失去害怕到極致的孩子,喉嚨間是隱忍痛苦的嘶啞,他説,天涯,別離開我!
説着,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那是絕望的,妥協的,無奈的,卻也是愛到極致的,他説,我信你,好不好?我不在乎這一些了好不好!不要離開我!
説着,他倉皇着,將那枚戒指戴到了我左手的無名指上,説,這枚戒指的鑽石下的戒指託下,藏着一顆飛鳥,是我的心。
某些時候,愛情會讓人毫無節氣地軟弱。
痛是痛極,恨是恨極,怨是怨極,可因為愛極,所以最怕的是失去。所以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不合邏輯的原諒和饒恕,僅僅是因為不可救藥的愛着。
我在顧朗的懷裏也慟哭出聲,我何嘗不害怕失去他呢。
我和顧朗緊緊地擁抱着。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的眼淚,第一次是在他從長沙逃回青島見葉靈卻得知了她死去消息的時候,那個少年就是這樣地悲慼着,淚眼血眸,卻換不回自己心愛的女孩。
他是個性格堅硬的人,而越是這種人,他的眼淚越讓人沒有抵抗力。
那一刻,在他的懷裏,我心軟如泥,我是如此清晰而確着,這個男人是愛我的啊。
90我始終是他與她愛情的看客,從我十三歲,到我二十歲。
門突然被推開,我抬頭,卻見胡冬朵滿臉通紅地跑了進來。
她一看我和顧朗,就白了我一眼,那表情就是,天還沒黑呢,就這麼來不及了啊。
顧朗一看她,就鬆開了手,轉臉望窗前。
我擦擦眼淚,轉身問胡冬朵,怎麼了?
胡冬朵吐吐舌頭,説,周瑞玩得太猛了,從什麼桃花瘴子搞了一女孩,在搞什麼女體盛。鬧不住,姐就跑出來了。呃,我有沒有打擾到你們?
我笑笑,説,沒、沒有。
胡冬朵將我拉到一邊兒,説,江寒心情不好,他們都在笑話他情聖也失戀呢。周瑞為了安撫他,就搞了這麼一出,你家江寒估計也快瘋了……哎,這叫啥,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説,要不,你就在我們這裏好了,別過去了。
我的話音剛落下,顧朗突然走上來,拉起我的手,走出門去。
我問顧朗,我們這是去哪兒?
顧朗看着我,然後看了看我手上的戒指,輕輕地吻了一下,説,我不想讓你擔驚受怕了,跟他離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是我們倆的事兒,我替你去要這份離婚協議書。
我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出了門。
我阻止不及,他已經推開了江寒他們的包房。
包廂裏,周瑞正端着酒拍着江寒的肩膀説,兄弟,咱們玩了這麼多年,什麼妞沒見過啊。不就是一文藝女青年嗎?瞧,哥給你弄的這個多正點啊。
江寒煩躁地推開他的手,説,你還是把女孩送回去吧!
我的眸光還沒有落在那個女孩的身上,卻感覺到顧朗那雙原本握着我的手的手,在一瞬間變得冰涼。
我吃驚地看着他,卻發現他的目光已經落在包廂裏那個悽楚的女孩子身上——
她靜靜地縮在那裏,赤裸的身體上原本盛滿了食物,卻已零落在地上、身上,一件熟悉的外套蓋在她的身上,遮住了她的尷尬與悲涼。
她不停地哆嗦着,黑亮温柔的發黏纏在赤裸的肩胛處,如一首優美悽怨的離歌。
她四處尋找着救贖——
就在顧朗拉着我的手打開門的那一刻,她的眸光輕輕地劃過,就那麼兀自停住,彷彿時空在那一刻定格了一樣。
她的眼淚慢慢地,緩緩地聚集,晶瑩彷彿瞬間會撐破眼眶一樣。
那雙如霧似泣的眸子,讓我在一瞬間彷彿失去了心跳一樣,這麼多年啊,這麼多年,它們是你最好的巧笑倩兮,就這樣一直固執地、固執地一直醒在我的夢境裏啊。
為什麼會這樣啊?
顧朗的手,終於在那一刻,放開了我的手。
那隻他剛剛戴上了鑽戒的手,那隻他承諾一生都牽着的手。
江寒看見顧朗和我進來,推開周瑞,轉身離開。
周瑞一看我,更不開心了——是啊,我在他心裏就是一個惹了他兄弟的人,所以,他一把就將女孩身上的風衣扯去,説,姓江的,你倒是長眼珠子啊,你瞧這妹子哪點兒不比你那文藝女青年強……
他的話音未落,顧朗就一把將我推開,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一拳將周瑞打倒。
我一個趔趄,傻傻的,愣愣的,搖晃着,掙扎着。江寒上前扶了我一把,他剛想前去拉回顧朗説清楚,卻見顧朗已經脱下衣衫,將那個女孩子緊緊裹住,緊緊地抱在懷裏。
他抱住了她,在他向我求婚的這一天。
他抱住了她,像抱住了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一樣。
我始終是他與她愛情的看客,從我十三歲,到我二十三歲。
二零零七年平安夜,他懷裏的那個女孩子,眼裏滿是淚水。
她的手,輕輕拂過他蒼涼的面頰,那麼多的愛與痴纏,她艱難地泣噎着,説,無論……多麼……苦,我都沒有放棄活……下去……就是相信,這輩子,我一定還會見到你!
葉靈,是你嗎?
你像以往那樣,闖進了我的夢裏?
還是,真的回到了我的生活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