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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大人,我們又見面了。"謝雲嵐對慕天揚的到來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謝姑娘知道我會來?"
"確切的説,我一直在等大人。"謝雲嵐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柄玉笛,"落雪了呢大人可有雅興,聽小女吹奏一曲?"
慕天揚點點頭,坐在樹下的石凳上,"洗耳恭聽。"
笛聲清亮,漸次婉轉,如深閨細語般纏綿悠揚耳際。
一曲終了,謝雲嵐立在梅樹下,望着天空中漸漸細密起來的碎雪,眼神空濛。
"大人聽出了什麼?"
"笛聲清揚,這《梅花落》的曲子,也着實映襯此時此景。不過小姐似乎,滿腹哀傷。"
謝雲嵐嘴角的笑意凝在那裏,她頓了一下,説:"大人不介意的話,進內堂喝一杯茶,慢慢説話吧。"
"是拿浸了梅香的雪水泡的,大人嚐嚐看。"謝雲嵐斟一杯茶,遞過來,擱在慕天揚手側。
"大人是為了那屏風來的吧?"莞爾一笑,"或者説,是想知道,我從哪裏學得綠萼香的製法。"
"再或者,是想知道你和毒王冷鑄,是什麼關係。"慕天揚輕輕啜了一口茶,確實異香撲鼻,一口下去,頓覺神清氣爽。他忍不住喝下杯中另半盞茶。然後,把玩着白玉茶盞,淡淡説道:"謝小姐不是説過,自己不是個喜歡繞彎子的人麼?所以本官,也便開門見山了。"
"綠萼香和製藥,包括一些配製毒藥的技法都是拜冷老爺子所賜。"謝雲嵐給慕天揚續了一杯茶,接口道,"家父生前與毒王有些淵源。那時候雲嵐不過五六歲年紀,卻和冷老爺子很是投緣。他在謝家小住,隨手教會了雲嵐調香和製藥,並送了些書和方子給我。走的時候,老爺子讓陪在身邊的冷姐姐,繪了雪梅圖屏風,留給我,説是作紀念。"
"冷姐姐?清妍"慕天揚擱杯子的手,生生僵在了半空裏。如此説來,謝雲嵐和師傅,還有清妍,都曾見過的
"冷老爺子説,要我好好保存這屏風。還説屏風裏,藏着好玩的秘密,若真有緣,我終有一天會發現。"
慕天揚的心一點一點沉進冰水裏,深入骨髓的涼。原來,師傅早就已經把畢生的心血,託付給了一個小女孩
"你只知道這屏風是袁捷給我的,卻不知道,其實,這是當年我送給他的定情之物。我告訴過他,這是毒王冷鑄留下的東西,不但是價值連城,而且還藏了深邃的武學和毒學秘籍在裏頭"説着,謝雲嵐眼裏浮起薄薄的霧氣來,泫然欲泣。"我把自己最看重的東西給了他,是想他明白,他對我而言,比一切都重要,都珍貴。只可惜,所託非人他還是,辜負了我。"
"可他大婚之前,約我在京城見面,把這屏風,還給了我。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真的死了心他不但不要我,而且,連我的東西,都不肯要了"
"你為什麼要把屏風送給白氏?"
"因為害怕。"謝雲嵐嘆口氣,"袁捷跟我説,那屏風很詭異,他説梅花會吸人血,夜裏會變成血紅色當時我不信,這屏風跟了我十幾年,我從沒發現它有古怪。我覺得袁捷只是敷衍我,他不想要我的東西留在身邊,所以"
"可是袁捷死了。"慕天揚接口道,"就在把屏風還給你之後的第二天,他死在了自己的洞房裏。"
"從那天起,我開始覺得他不是胡亂説了敷衍我的。而且,看見那屏風,我就會想起他。"謝雲嵐拭去眼角的淚,語調恢復到慕天揚最初所習慣的冰冷,"我遇到了江夫人。我倆很投緣。我把屏風給了她,但我沒告訴她屏風的來歷——誰想到,不過半個月,她家老爺,就死了。"
慕天揚皺了皺眉頭,又很快鬆開了,他問,"你真的沒發現那屏風有異樣?"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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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天揚以勘查物證的名義,派老朱帶人去江家,把那扇屏風帶回了自己的官邸。
捕快們走的時候,白氏跟在後頭,千恩萬謝。老朱説給慕天揚聽,慕天揚不屑地笑笑,"無知婦人。"
此時,來龍去脈在他心裏已經成形了——
問題顯然出在屏風上。雖然他還不知道屏風上到底有什麼機巧,但可以肯定,師傅當年,顯然是在屏風上下了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劇毒。以他老人家的習慣,必然是希望一個有緣的人,因緣巧合之下,撞破那個秘密,得到凝結了自己畢生心血的秘籍。他在上面,給覬覦那個秘密的人,留下了巨大的陷阱
所以,袁捷和江志遠才會死。袁捷覺察到了不對勁,把屏風還給了謝雲嵐——只可惜,他醒悟的太晚,就算把屏風送走,也逃避不了既定的命運。
而江志遠,因為觸碰倒了屏風上的陷阱,白白枉送了性命。
謝雲嵐倖免於難,是因為她不像袁捷江志遠等人一般貪婪——她很聽冷鑄的話,只是在等,等那個讓她知曉秘密的機緣出現
他一邊想着,一邊走到門口,揮手遣散身邊的親兵和侍衞,叫他們在院子外面待命。
"師傅,你心思的縝密和奇巧,還真不是一般人能猜到就算是你最器重的弟子,竟然也被你蒙在了鼓裏。"慕天揚自言自語着,湊近那屏風,細細察看起來。
火光之下,那細碎的銀雪,晶瑩閃爍。
慕天揚心頭一動,伸手去摸了摸那雪花——雪花竟站在了指尖上。他把手指湊到鼻尖,嗅了嗅,很輕很淡的香。
他在帕子上擦了擦手,抬頭又去看那幅畫,卻赫然發現畫面起了變化
梅枝上的浮雪,輕輕滑落下來。進而,雪花飛揚,一望無垠。有一股清香之氣拂面而來,彷彿有風吹過,枝頭上點點白色的梅花,翩然落下。而此時,素色的畫面上,綻開了深深淺淺的粉和紅色,或聚,或散,或灑在梅樹上,或飄在半空中
那紅色越來越深,彷彿是吸飽了顏料般,猛然間,便綻開一片血色來——所有的白梅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妖異的紅梅,畫布上到處都是紅色的花瓣,看上去,像一片血跡
再然後,眼前,是另一番景象——
一男一女兩個少年在練劍,兩人均是白衣。不過,女孩兒腰間繫了一條紅色的飄帶。那火紅的顏色隨風舞動起來,甚是好看
山崖上立着一位老者,他説:天揚,你的劍法着實精進了
慕天揚猛地睜開眼睛,抽出銀針刺進自己的穴道。他殘存的意識告訴他,這畫上出現的變化,並不真實存在。他已然中了毒眼前的一切,都是毒藥誘導之下,產生的幻覺。
"不要白費力氣了。"有個聲音在背後散散淡淡地説道,"你以為,封了自己的穴道就可以解決問題?"
慕天揚轉過身,望着眼前白衣的女子。他打了一個哆嗦,臉色頓時灰白起來。
半晌,他聽見自己磕磕巴巴的聲音:"清清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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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哥,你怎麼啦?"冷清妍笑着,走到慕天揚面前,"莫不是看到小妹,太過驚喜?"
"你你不是清妍。清妍已經死了。"慕天揚掙扎着坐到椅子上,"説,你是誰?為什麼要害我?"
女子一笑,"到了這時候,還這麼鎮定縝密我真是服了你呢,師哥。"
説着,就手揭過自己的面龐。
那人皮面具之下,赫然是另一張慕天揚熟悉的臉。
麪館老闆娘,顧銀霜。
"老狐狸,"銀霜嫵媚的笑起來,"我接近你三年,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和位置上,都找不到機會對你下手"
"梅花屏風是你布的局?"
"是啊。不兜這麼個大彎子,我怎麼能把你繞進來?"顧銀霜坐在慕天揚身側,笑眯眯地看着他,"現在意識到是我乾的了哦?呵呵不過,好像有點晚了呢。"
慕天揚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眼前幻出大片的火焰,彷彿是落身於無邊火海。
顧銀霜取出一隻玉瓶,在他鼻尖上晃了晃。然後,看着他漸漸恢復明朗的眸子,説,"你很想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不是?"
見他搖頭,她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因為——我就是十二年前,被你害死的,冷清妍。"
慕天揚惶惑地看着她,怎麼可能?當年清妍葬身火海,是自己親眼所見
因為迫不及待地想要脱離清風蕩,自立門户投靠朝廷,他曾求師傅,把畢生絕學傳授給自己。可是,卻被拒絕。他也私下裏追問清妍多次,可每一次,清妍都説,她什麼都不知道
心裏日漸煩悶和憤恨起來。終於,那日,他潛進師傅的書房,竊走了師傅畢生寫就的全部藥書。他知道,師傅一旦發現,肯定不會放過他。而且,清妍肯定能猜到是自己做的
一不做二不休,雷雨之夜,他設計引了天火擊入丹房
丹爐本就是個危險的炸藥庫——雷擊火燒之下,師傅、清妍,還有幾個師弟,都被燒成了焦炭
他偷出的藥書裏,並沒有他想要的那一本秘籍。但他還是如願以償了。冷鑄生前全部的心血都在他手上,他備受朝廷器重,從一個出身草莽的江湖小子,扶搖直上,坐到了六扇門的第一把交椅上
只是,十二年了。只要一合上眼,他就會想起那一夜的大火。總會聽到清妍的聲音,她説:師哥,為什麼?你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命大,沒死。只是毀了容貌。"她説,"師哥,你知道嗎?我做夢都想殺了你你怎麼可以那麼絕情呢?只是為了平步青雲,只是為了飛黃騰達,只是為了你的前程,就把你的良心、你的師傅和你-最愛-的師妹,都拋棄掉了你怎麼可以那麼殘忍?就為了一本秘籍,你害了那麼多人的命。"
慕天揚看着眼前情緒激動的清妍,突然笑了,"我明白了。想必,江夫人和謝雲嵐,都是你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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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她睡裏夢裏日以繼夜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殺了慕天揚,為師傅報仇。
三年前,她化身顧銀霜,接近了慕天揚,可是沒想到,慕天揚對她還是有所防範。
直到袁捷悔婚,她想到了一個主意——
"雲嵐是我的徒兒。"她開口,娓娓道來,"從她七歲那年起,我便寄居在謝家。她的醫術和制香,包括用毒,都是我教的。她被拋棄,我比任何人都想幫她復仇。"
"袁捷是把有兵權的大將,如果他死於非命,那麼事兒一定會鬧得很大。皇上盛怒之下,必然責令身為六扇門總管的你來處理這件事。"
"白梅屏風是我做的。但上面並沒有毒。我讓雲嵐把她送給了袁捷,並寫信告訴他,上面有毒王冷鑄留下的驚世秘籍。袁捷不但是個負心漢,還不是個口風緊的人,沒多久,便把消息走漏了而這,正中我意。"
"他根本沒有把屏風還給雲嵐。那天,是我從將軍府把屏風帶走了。而云嵐和他最後一次見面時,我給他下了毒"
"我們原本計劃等你追到江寧後,想辦法把屏風送到你手裏。可是沒想到,雲嵐回江寧的路上,遇見了白氏——雲嵐一眼看出白氏中了慢性毒藥。她給她解了毒,然後幫她查,到底是什麼,要害她。"
"那個江志遠是個小人。他當年入贅白家,才得了如今這些榮華富貴。可是,就為了娶新納小另結新歡,他給自己的妻子下毒!雲嵐把屏風送給了白氏,並讓自家古董店的僕從,在江志遠面前説,那是稀世珍寶,價值連城,可能藏有財寶等話"
慕天揚瞭然地接口道,"然後,等我到了江寧,你們就殺了江志遠,吸引我的注意力,並把屏風順手推舟送到我眼前來?"
"沒錯。"她説,"你是個太愛起疑心的人只有這樣不落痕跡,才能讓你放鬆警惕。"
"你確實很成功。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梅花屏風和謝雲嵐身上然後,在我身邊悄無聲息地給我下毒。"慕天揚吃力地抬了抬手,"清妍,你的心機,比我差不到哪裏去。"
冷清妍輕蔑一笑,探過身來,手中銀針迅速封住慕天揚的七經八脈,"想趁我不注意,用內力給自己解毒?別再白費力氣了。"
"事到如今,我也讓你死個明白。你的毒不是我下的。"她悠悠端起茶杯,"是師傅下的。你不知道吧?綠萼香是香,也是毒——以香製毒,這可是師傅最擅長的事兒綠萼香,雪水和屏風上的細雪,各自都沒有毒。但是,聞過綠萼香,再喝下摻了特製調料的雪水,然後,再嗅到畫布上的味道那便是世間無人能解的劇毒"她笑起來,非常得開心滿足和欣慰,"知道嗎?師傅真的有秘籍,而秘籍之一,便在我手上給你下的這毒,就是師傅寫在秘籍裏的。"
慕天揚動了動嘴,卻已然説不出話來。
"沒人知道我曾來過。慕天揚,你是梅花屏風在密室裏殺的第三個人只可惜,不會再有一個像你一樣優秀的六扇門總把頭,來處理這件懸案了。"
説着,冷清妍起身走到門口,一隻腳踏出了房門,卻又回過頭來,望着他,"對了,我好像忘了告訴你,這毒的名字,叫,梅花落。"
慕天揚已經聽不到她的話了。
月光照進來,滿地銀霜。
畫布上的梅花,瞬間變成了血紅的顏色,極致的妖豔和美麗。
卻,輾轉飄零,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