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
誰知。風雲色變。
官祁這昏庸懦弱的君主,沒有能享盡他所以為的榮華。他的江山,被他的親信搶奪了去。而那謀他江山的人,是雁行國最年輕的武官。
滄離。
他的地位,等同於洞冥國的逐峯。是手握百萬雄師的大將軍。這些年,他四處征戰,兵力和軍備更是擴充不少,而他的野心,同樣隨着時間不斷增長。為了這場叛變,他謀劃許久,籌備了許久,又不動聲色等待時機。
短短兩個月的工夫,一切就如意。
在那樣割據混戰的年代,換帝王就好像換衣裳,只要對自己的生存並無太大的影響,百姓們都習以為常。
只是,當叛軍攻入皇城,四面都是印着滄字的戰旗,蝶羨在荇陽宮裏,彷彿又回到了三百年前,她看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巍峨的宮殿在大火中熔化,她嚇得渾身顫抖,癱倒在地。
但滄離並不殘暴。
他不僅沒有誅殺一班老臣子,還對他們以禮相待,希望他們能輔佐自己,共享天下。而後宮中的王族子弟,或流放,或充軍,或貶為庶民。至於宮女和妃嬪,若有人願意以死殉主,則允許她們為官祁陪葬。其餘的,便遣散了,逐出皇宮去。
在那時,蝶羨主動求見新君。滄離在高高的露台上接見了她。他對她,早有耳聞。但無非是她傾國傾城的容顏。
而這一次,卻聽了她一段荒誕的故事。
末了,蝶羨説,她就像愚蠢的飛蛾,明知道那火是撲不滅的,卻還是硬着頭皮衝上去。滄離聽罷,卻開口道,如果這一次,我選擇相信你的故事,又如何?
蝶羨驚愕不已。
滄離似乎是從來不笑的,無論他用怎樣的語氣,説怎樣的話,他的臉上始終欠缺了生動的表情,這讓人很難看清楚他的內心。
但他説相信,起碼,對蝶羨來講,已經是一種進步。
蝶羨戰戰兢兢呈上了羊皮地圖。卻還是掩飾不住自己的猶疑。滄離説,我素來並不排斥那些離奇荒誕的説法。赤帝書是錦上添花,就算沒有,對我來講,亦無損害。只是,我並非完全相信你,你説的那些話,真也好,假也好,這張地圖就是最好的驗證。這段時間,你大可以在宮中等候消息,但若我發現你有任何的舉動是不利於我的,你知道,我不會姑息你。
説罷,拂袖而去。
兩個月後。
滄離派出尋找赤帝書的人回來,他們按照地圖的指示,在洞冥國的邊境丘鹿山一帶尋訪多次,始終沒有找到地圖中標記藏有赤帝書的那座古墓。他們説,那裏是一片看不見邊際的竹林。除了淚斑點點的湘妃竹,沒有石頭,沒有青草,也不見任何飛禽走獸,就更別説房屋墓地之類的了。
蝶羨聽罷,連連搖頭,囁嚅道,不可能,不可能。母親給她的地圖不可能有假。她亦曾聽父王説過,旁的人可以不相信赤帝書的存在,但丘魚國的人一定要信,蝶家的人更是要對此奉若神明。赤帝書是蝶家祖先以死相護,流傳至今,也只有蝶家的人,才知道啓用赤帝書的方法。
可是,為什麼找不到呢?
在此之前,蝶羨一心想尋找可以託付的明主,所以,並沒有來得及驗證地圖的指示是否真的能找到赤帝書。
但現在落了僵局。
滄離用懷疑加防備的眼神看着她,質問她,她啞口無言。
良久,她説,倘若陛下相信我,我想親自去找。滄離卻説,不必了。我已經不願意再等。就算沒有赤帝書,洞冥虞家的江山,我也是志在必得。
而你。他指着她,説,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你不能離開後宮。
蝶羨想,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了,地圖不會假,赤帝書也不會假,一定是派去的人找錯了地方,用錯了方法。
而自己難得找到滄離這樣的,有足夠的野心和實力,還願意相信赤帝書的人,怎能就此作罷。況且,洞冥國無論在任何一方面,在大陸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即便是如今的雁行國版圖不斷擴張,勢力愈見強大,卻也不見得有足夠的力氣與之相抗衡。
惟有藉助赤帝書的神力。
所以,蝶羨偷偷地出了皇宮。她有很好的功夫底子。而新舊更迭,正是皇宮裏守衞最薄弱的時候,她費了一番心思,總算有驚無險。
待滄離發現他的犯人逃跑了,憤怒之餘,卻更加忙着策劃出征的路線。已經無暇顧及了。
【麒麟】
別後半年。
沒有想到,蝶羨會在那樣狼狽的時候,又遇見逐峯。這一次,她是他的俘虜。因為誤闖了他領兵駐紮的軍營重地。
彼時的逐峯,受了洞冥國皇帝的聖意,在邊境抵抗屢屢進犯的雁行軍。
因為軍營附近不但派了士兵把守,還設有陷阱和毒陣。蝶羨不高不低的武功,終未能抵抗,在毒陣中昏迷過去,醒來時,她並沒有受到太苛刻的待遇,因為,逐峯還認得她。逐峯就像謹慎而專注的實驗家,盯着她,她在牀榻上渾渾噩噩地醒過來,看見男子一雙探究的眼睛,突然有些慌,紅了臉,噌地坐了起來。
逐峯問,你來軍營做什麼?
蝶羨始終記得當初逐峯對她的冷落和嘲諷,她訕笑着看對方,説,如果我告訴你,我來這裏找赤帝書,你相信不?
逐峯笑了笑,説,你無須再多言。
蝶羨説,大將軍的耿直忠正,我已經見識過了,你放心,我不會再鼓吹什麼得赤帝書得天下,你就好好地為你的皇帝陛下賣命吧。
説着,站起身,施施然地往營帳外走。
逐峯卻攔住蝶羨,問,你去哪裏?蝶羨不屑道,自然是離開這裏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誰知。
逐峯卻急急説道,這裏四周暗布毒陣,戰禍亦未平息,你出去,隨時會遇到危險。蝶羨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意外地抬頭迎着對方的目光,問,你這是關心我?還是你假做好心,其實是害怕我探聽了你的軍情,向你的敵人通風報信?
逐峯的面色冷下來,沒有回答。而是喚進兩名士兵,吩咐道,好好地看着她,別讓她離開軍營。
蝶羨覺得可笑。她所遇見的兩個男子,都莫名其妙地想要將她禁錮,就算是她看上去並沒有利用的價值,或者她其實也並不對他們構成威脅。她覺得他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可他們偏偏就是做了。異曲同工似的。令她哭笑不得。
但你若有張良計。我則自備過牆梯。
蝶羨得意地想,區區幾名士兵,如何能留得住她。她可以從森嚴又逶迤迷亂的皇城裏逃出來,這般小帳篷,小守衞,又何足掛齒。
是夜。
蝶羨便逃了。無聲無息的。按照地圖的指示,赤帝書藏匿的位置,就在軍營範圍以內的這片山區。到黎明的時候,蝶羨就已經找到古墓所在的那片竹林。
天光熹微。
橘色的,柔柔嫋嫋,從縫隙中透進來,露珠兒都像水晶一樣閃閃發亮。遠處還有輕紗似的薄霧,像雲片般纏纏繞繞,竹林如夢似幻。
蝶羨走了許久,沿途用小刀在樹上刻下記號。這竹林是天然的。沒有任何人工的佈置。所以,蝶羨沒有像入了迷宮一樣走回頭路,但她也始終看不到古墓,就如之前來過這裏的人所言,沒有青草紅花,沒有飛禽走獸,連一塊小小的鵝卵石都沒有。
也沒有盡頭。
突然,天色就像瞬間蒙上了一層黑幕,光線黯淡得有如陰雨天的黃昏後。蝶羨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似是獅子吼,也像老虎的咆哮,還夾雜着鳥的嘶鳴。
她四處搜看。
遠遠的,薄霧裏,出現了一顆碩大的頭顱。然後是身體,翅膀,尾巴。那看上去似乎是傳説中的麒麟,她從未見過如此驚人可怖的怪物,拔出劍,一邊向後退,一邊試圖抵擋對方的進攻。
但麒麟的步伐越來越快,攻擊也愈加猛烈,蝶羨卻開始覺得疲憊,漸漸的,難以招架。這時候,旁邊嗖地竄出另外一個影子。
是一個人。
手裏面刻着龍紋的劍,哪怕在黑暗中,也耀着清冽的白光。
蝶羨看清楚了,那竟然是逐峯。她驚駭得很。不知道原來逐峯一路都尾隨着她。她看着他跟麒麟搏鬥,撕殺,心突突地跳着幾乎要迸出胸口。某個對抗的間隙,逐峯迴過頭來,對着蝶羨喊,快跑。
蝶羨卻在原地不動。
她痴痴地看着男子奮力揮動長劍的樣子,他的戰袍隨着劍氣的湧動仿如置身於獵獵的風中,他的身影像救苦救難的佛,覆蓋着她,她心中升騰起一股微妙的情緒,支撐着她,慫恿着她,決不能在這時候棄男子而去。
於是。
蝶羨也舞劍迎了上去。説來也怪,她跟逐峯從未配合,卻彷彿心有靈犀,兩個人的劍招在此時相得益彰,威力增大了好幾倍。
漸漸的,那麒麟開始退縮了,逐峯死死地追上去,刺它的身體,四肢,腦門,還有眼睛。最後的一劍,從眼睛裏拔出來的時候,帶着紅色的灼熱的液體,噴射到逐峯的手臂上,他的手臂一陣劇痛,身體下墜,被對方以觸角相抵,重重地摔了出去。
天色驟然明亮。
那麒麟,跟着逐峯的身體一起,轟然倒地。蝶羨匍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氣,看見逐峯受傷,她正要奔上去,卻又見麒麟的身體裏流出銀色的血液,那些血液很有規律的排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像小溪的水流一般,延伸着,向竹林的深處而去。
蝶羨和逐峯對看了一眼,各自踉蹌地站起來,便沿着那條銀線緩緩地走。
那應當是蝶羨在逐峯的面前最得意的時刻了。因為,麒麟的血引導着他們來到地圖中所標示的古墓。她真的拿到了傳説中的赤帝書。
乍看去,那外觀有點似皇帝頒佈的聖旨。
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複雜,巍峨。
逐峯看了半晌,囁嚅道,這就是赤帝書?蝶羨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説道,你現在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有接受我的建議呢?
逐峯不做聲。
蝶羨突然感覺到一陣警戒肅殺之氣,她想問,你要做什麼,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手腳一僵,竟然被點了穴道。
逐峯一臉苦澀的笑意,説道,對不起,我不能讓赤帝書落在敵人的手上。儀妃娘娘。只能委屈你,暫時留在軍營裏了。
呵,蝶羨冷笑道,看來你的消息不算閉塞。
逐峯皺了皺眉頭,説,人人都道儀貴妃蝶羨是雁行國的第一美人,只能説,是這名聲傳得太響亮,我不得不聽到。
難得我們不過有一面之緣,你也記得我。蝶羨不無嘲諷地説。再以餘光瞥向逐峯,發現他竟不敢直視自己,彷彿被戳中心事一般,眼睛裏,有莫名的閃爍。
【半朽】
日復一日。
那場仗,隨着雁行國不斷的擴充兵馬,洞冥軍且戰且退,僵持了快半年。逐峯不但退出丘鹿山地界,甚至退到千里以外的洞冥河。
兩軍隔江相望。
未幾,京中有消息傳來,洞冥國君接受了雁行使者提出的要求,將洞冥河以北,原本屬於洞冥國的領地,盡數割讓予雁行國。
逐峯扼腕不已。
怨自己沒有辦法擊退敵軍,也怨朝廷的軟弱妥協。他曾經試圖逼迫蝶羨告訴他使用赤帝書的方法,但蝶羨不從。
蝶羨只是輕輕的拒絕他,他都無可奈何。
這半年,他對她,不以嚴刑,以禮相待,猶如上賓。他們朝夕相對,偶爾飲酒對棋,一點也沒有劍拔弩張的緊迫氣氛。
他是君子。蝶羨常常這樣想。他不似一般的武將,粗暴,殘忍,反倒是風度翩翩,温文爾雅,可一旦披上戰甲,卻又氣勢凜然,不怒自威。
次年春天。
洞冥河的河水尚未解凍,戰火卻又猛烈的燒了起來。這一次,據聞雁行國君滄離為了鼓舞士氣,親自領兵。
他就站在那為首的船隻上,遠遠的,着一身華麗的戰袍。
而逐峯,破天荒的,將蝶羨帶在身邊。
彷彿示威。
滄離越過攢動的人頭看見那絕色的女子,毫無預備,有短暫的促狹。但隨即,他有些擔心,擔心蝶羨已經找到了赤帝書,擔心她會掉轉槍頭來對付自己。所以,那一場仗,有一半的心思,滄離放在了蝶羨的身上。
儘管如此,滄離還是勝利的。
雁行國的軍隊或許真的是因為受到皇帝陛下的重視和嘉獎,頓時士氣大增,勇猛無比。逐峯的軍隊死傷慘重。
又退後了十里。
這已經是他半年內第五次向朝廷申請援兵。可是,朝廷卻遲遲不見動靜。愚蠢懦弱的皇帝寧可將大批的軍隊用以留守皇城,他已無心抵抗,他以為不斷的割地賠款,就真的能求得對方的饒恕,他以為自己的國家錢財土地皆豐富,能抵受得住微小的蠶食。
當滄離十萬大軍越過洞冥河,逐峯身邊,只有寥寥的三萬人了。軍營中,死氣沉沉,縱豔陽高照,也仿若陰雲密佈。
你要放棄了麼?蝶羨問。
逐峯苦笑,無論如何,也要撐到最後一刻。這樣的話説出來,蝶羨並不驚訝。大半年的相處,她已愈加了解面前這男子,他和她初初見面時一樣,忠心,勇猛。縱然他所依附的並非明主,縱然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他卻偏偏要將自己押在這場愚蠢的賭局。
他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
那是信念。
譬如你,你不也是堅持着你的仇恨麼?
蝶羨沒有反駁,她認同他,但不是贊同。她的心裏翻江倒海。曾經的某一個瞬間她想過要用赤帝書來幫逐峯挽回敗局,可是,她一旦那樣做,或許就再沒有機會顛覆她仇人的江山。她感到矛盾。掙扎並且哀傷。
三萬。兩萬。一萬。
最後,五千。
短短的兩個月時間,這殘局,逐峯輸得徹底。當朝廷拒絕增援的消息傳來,他的心一灰,卸去了最後的堅持。
他對蝶羨説,你走吧。
蝶羨望着他,他的低沉,沮喪,還有他臉上細細的胡茬,一時間,彷彿有針在她的心裏輕輕的紮了一下。
可是,逐峯説得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她的信念,仍然屹立着。她説,可以,但是你要將赤帝書還給我。
逐峯搖頭,説,不可能。
那我也不走,你活着一天,你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直到你死了,我就能拿回屬於我的東西。蝶羨訕笑着。她知道逐峯為了防備她盜走赤帝書,一直都將赤帝書隨身攜帶着,她的身手不及他,無法奪回這件寶物。
而逐峯。他以為蝶羨真有那樣的耐心守着他。或者説,他從來就沒有預計到蝶羨會用最決絕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他。
卻原來,他高估了自己。
他永遠都會記得,當他的傷口以猩紅的姿態綻放,蝶羨隱忍的眼睛裏閃爍的淚光。她輕輕的,向他説了一聲對不起。
劍上的毒,叫做半朽。是沒有解藥的。蝶羨從逐峯驚愕的哀傷的表情裏,看到自己所謂的堅持,所謂的信念,她彷彿也如同中了毒一般的難受。
她問他,為何不躲?
他悽悽的笑。他竟沒有想到蝶羨會用這樣的方式對他。他的防備,早已對這女子卸下。如今後悔,卻也太遲。
他更加沒有想到,劍上淬了毒。
是無藥可解的巨毒。
他突然仰天大笑,那笑聲,驚起了山林中棲息的飛鳥。他問蝶羨,復仇,對你來説,真的那麼重要?蝶羨説,這是我生存的惟一價值,除了復仇,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逐峯的眸子黯淡下去。蝶羨看着他的身體慢慢倒地,她感到害怕。是前所未有的恐懼。她慌慌忙忙的從他懷裏掏出赤帝書。
然後,跌跌撞撞的,衝出了營帳。
但逐峯的笑聲卻一路都在頭頂漂浮,她摔了很多次,又爬起來,一身都是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