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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鼓樓飛檐上的風鈴,總在乳霧浸漫中,將聲音輾轉得異常沉鬱,如一曲寂寞的離歌.曉鏡前,飛鸞為我畫眉,春葱素白,微微抖動.她嘆,似水,可憐了你這玉雕般的眉眼.
我揚頭,櫻唇綻破一抹笑,眼波瑩潤,不做言語.
十九年雲煙陡轉,我的心,已如相國府邸的鏡湖,任是暗湧動盪,也不動湖面風雨.四年前鏡湖畔安之卿遺言斷腸,如一道明媚的傷,殷紅猙獰,醒在我睡夢中.
我問飛鸞,姐姐她,最近可好?
飛鸞搖頭,似水,若冰的剛烈性子,怎麼能好?
我暗自心酸,就在四年前,京畿皇都,有誰不知秦若冰?當朝國相掌上明珠,淺笑傾城,回眸媚生,素箏一曲,指間生暖,惹得多少王公貴族心動凡塵.
如果,如果沒有安之卿,此時姐姐該是別家新婦,畫樓西畔刺雙蝶,桂堂東閣描鴛鴦,兩情繾綣,怎會今天這般淒涼?
這時,哀怨的女聲飄渺起,音若遊絲的崑曲刺穿我的胸: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我推開窗,戲台上,姐姐一身素白,眉眼有情,台步搖曳,水袖冶蕩,扮着杜麗娘.四年時光,她都恍在夢中,不肯相信,雲鼓樓的戲台上,這是一場永遠沒有對手的戲!
陽光漲滿雕花窗格,在我臉上撒下光影,明明暗暗,淚水一般.
雲鼓樓,相國府的戲樓.
似水,相國府的秦似水.
只是,有過秦若冰這般明豔婉轉的佳人,秦似水,永遠是相國府淺色的影,黯淡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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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冰永遠不懂似水的羨.
我把這話説給她.
她收起水袖,一臉淡漠,慘白的戲服如施咒的往事,緊緊迷住她的心竅.她冷眼盯着我,轉身躲在飛鸞身後,悽慘的笑,飛鸞,似水她想害死我.
我看着她眼眸,冷淡的,厭世的,如同四年前鏡湖畔,她刺穿我背影的眼神,那時,安之卿的手,緊緊握着我的手!
我做不了任何辯白.
雲鼓樓明淨的秋空下,我緊緊咬住下唇,看着她迷亂的發遮住悽豔的臉.在她黑若點漆的眼眸中,蔓延着一種血紅的情緒,如同母親讓我給她帶來的新婚喜服一般鮮豔猙獰.
飛鸞看了我一眼,嘆氣.小心翼翼扶她離開.
紫藤花盤滿鞦韆架,花香淡淡,因風化蝶,舞滿我水綠衣袖,燙花襟懷.我懷抱着若冰的喜服,激劇跳蕩的紅,如同萎敗的花骸.記不清哪個明媚的夏日,若冰曾將雛菊別上我的發,巧笑嫣然。似水,你出閣時,我會一針一線為你縫製喜服,然後親自給你穿上.
那時,黃花滿頭,豆蔻年華的若冰滿眼温柔的笑.
如今,卻是我一針一線為若冰縫好喜服.我看不到一個幸福的待嫁女,卻看到她怨毒日深.
仰望,天色蔚藍.空中,仍飄蕩着幼時我同若冰銀鈴般的笑,繚繞鞦韆架.
鞦韆上,若冰高高蕩起,流雲衣帶搖擺.我傻傻的看,心暖暖的喊,姐,你像小仙子哦.她跳下鞦韆,拉我到花架下,笨蛋似水,難道你自己不像嗎?
我嘟嘴,搖頭.丫頭僕婦,人人只誇讚若冰,就連温柔的母親也不曾對我説美麗二字.
若冰眉心微皺,梅花胎記合攏成含苞骨朵.她輕輕綰起我烏黑的發,偷偷耳語,似水,相信姐姐,你是小仙子!
我破涕為笑,若冰也笑,眉心的梅花胎記凜冽綻放.
那年,我五歲.開始相信,自己也可以同她一樣美麗.那一刻,若冰眉心的梅花是我眼中最美的痕!
從此,我瘋狂在眉心畫璀璨的梅,我以為有這印痕,我便同若冰一樣美.只是,四年前鏡湖畔,安之卿被家丁墜下湖,我便再也不做這枉自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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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飛鸞找到我.我仍在鞦韆架下.
她身後,是一張俊朗非凡的臉,眉心糾結,輪廓清晰,糾纏在我每日每夜的夢裏.他喚我,聲音低沉,小姐.
我的臉紅暈升騰,綻開在他漆黑的眼中,如一朵沉醉的芙蓉.
飛鸞説,小姐,我先回.然後對韓憑一笑.隱去.
韓憑,我輕喚,姐姐她
他嘆,大小姐每天都唱到三更
我的心陡然痠疼.安之卿是她心口荼毒的傷,四年來,尖鋭的回憶的針,日日夜夜反覆煎熬在她的傷口.愛不停,恨也不停.她總幻想,自己是杜麗娘,幻想某天,安之卿會突然到來,如柳夢梅一樣,告訴她,四年前,鏡湖前他與秦似水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就這樣,傾國傾城的若冰瘋了,唯獨見到我時,她才正常,正常的恨!
晚露生滿蔓草,月光下,韓憑的身影愈顯瘦削,他就在我身邊.在這月光柔和的夜,他的呼吸聲都觸手可及,我卻只能傻傻痴想.
他是雲鼓樓的崑曲小生,來此三年有餘,戲班一批批換,他卻留了下來.
三年前,一個陽光滿地的午後,他踩着陽光,走來.就在桂花樹下,班駁光影中,我看到他,看到他眼中詫異的光.
如果可以,我寧願相信,三年,他不曾離開雲鼓樓,是因為秦似水.可一個宦門千金,如何去愛,一個伶人?
我呆呆望着他,四年前,姐姐愛上安之卿,是不是也這般痛苦無望?甜蜜哀傷?
我眼圈慢慢的紅.月光下,他怔怔看着我,喉嚨輕輕抖動,輕輕抬手,就在觸及我容顏那一刻,縮回.
我的淚滾了下來.
他裝作沒看見,痛苦低目,作揖告別.
我流着淚,眼睜睜,看他走.
回頭,姐姐如鬼魅一般站在我身後,面容慘白,笑容鮮豔,似水,你會和我一樣的!千百年月光流轉的夜,並不適合那些抵死纏綿的情愛發生,如果發生了,悲劇也不遠了,就如,秦若冰愛上安之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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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鼓樓的夜,墳墓般冰冷,三層單衾,寒氣依然遊走,慢慢侵入,直至冰冷了我整個夢境
鏡湖前水波動盪,我對着湖面,偷偷在眉心畫梅花.記得第一次畫梅花被母親發現,素日温和的她竟動了怒,將我禁閉在暗房三天三夜,每天夜裏,若冰都會躲開侍女,偷偷在門外安慰哭泣的我,待夜深人寂靜,我停止了哭時,她也在門外困頓的睡去.所以,多年來,只在無人時,我才偷偷的畫,一筆筆如含羞少女的夢.
這時,我卻看到安之卿,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他看到我,眼睛火般燃燒,拼力掙脱家丁,爬到我身前,緊緊抓住我的手,喉嚨抖動不清.家丁把他拉開,他死命拉住我,大喊,來生再續緣話未説完,腦袋被家丁重重擊破,血流一地.我看着滿地的血,如同看着姐姐的屍骨一般撲地慟哭.
沒人留意,此時若冰正奔來,羅襪香塵凝滯在安之卿最後的話裏,雕塑一般,冰在鏡湖畔.她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她枯等一夜,都不見安之卿來,如約好那樣,私奔天涯.
我不敢回眸,我深知,此時她目光是怎樣冰冷,絕望.箭一般穿透我的心臟,我的夢境
我從惶恐中醒來,飛鸞急忙捧燈,小姐,怎麼了?
我搖頭.飛鸞嘆,小姐,你還是早回老夫人那裏吧.
是啊.還是回老巫婆那裏吧.姐姐一身素白飄來,眼角含笑,陰暗的影跳脱在她睫毛上,她伏在我耳邊,詛咒一般,回去吧!説不定安郎的魂在鏡湖找你呢.説完,淒厲的笑.
當她的目光停留在我枕前的喜服上時,眼中突然生了淚光.她痴痴一笑,纖細的手指劃過冰冷的刺繡,划向我的臉,她説,似水,似水夢囈一般,然後又是瘋一樣的笑,你為什麼這樣辜負我啊?我知道,她定是想起,那些青葱年歲,黃花滿頭的明媚夏季,我們曾是多麼親密的姐妹,她説,她要在我出閣時,一針一線在喜服上為我繡一個明媚的未來.
我看她抱着大紅的喜服離開,夜色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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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冰的大婚日漸迫近,相國府上下一派喜慶.惟一冷清的,是這寂寞的雲鼓樓和若冰冰雪一般的表情.
三日小住,我離開雲鼓樓.
韓憑一直沉默.我默默記憶着他的輪廓,一遍又一遍.我知道,將來無數日子,我只有着殘存的憶,碎裂的心,可相依為命.
姐姐依舊在戲台上,咿咿呀呀的唱,那些夢斷的銷魂舊事.愛情,不是幸,便成傷,紅塵男女,誰也逃不了.
她的曲調越加的哀,就在我轉身那刻,韓憑突然捉住我的手,似水,似水,他低低的喚,眼中淚痕分明.原來,痛苦面前,男人也無法不受傷.淚水彌散的視線中,是姐姐冷冷的笑,我閉上眼,或許她説的對,我和她一樣,在劫難逃!
這四年,支撐她活下來的力量,恐怕是對我的恨吧.她拼盡力氣生存,恐怕就是為了看到,某一天,我也如她一樣,對着死無葬身之地的愛情,萬念俱灰!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她想給我一種痛,生不如死!
因為,四年前,我給了她這樣的苦,苦不堪言!
我留了下來,孤注一擲!
因為韓憑,我寧願萬劫不復,哪怕他只是個卑微的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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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憑眼中,總飽含一種苦,欲言又止.儘管他總微笑.
我們對望着.
雲鼓樓的飛檐下,風鈴幾乎靜止,我想起安之卿.曾經,他也常常同姐姐這樣對望吧,就這樣望着望着,便奢望起來,想要,天長地久.如果,四年前,天空不那麼藍,姐姐也不會去盪鞦韆;如果不是鞦韆高高蕩起,姐姐也不會看到高牆外那個俊書生.牆裏佳人巧笑,牆外書生斷腸,所以古來有之的愛慕在他們身上發生,電石火花.
其實,韓憑,你不需要説.你的苦,我如何不知?
我問飛鸞,你還記得,五歲時,我第一次央你給我畫梅花嗎?
飛鸞點頭.我説,那天我在雲鼓樓救了一個少年,他因為偷班頭的錢埋葬去世的母親,要被剁去雙手
飛鸞埋怨,似水,你從五歲就一直叨唸這事了.
我笑,笑容裏,是哪個少年感激的眼眸,他一直盯着我眉心灼灼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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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夢境幽幽,我夢見姐姐.我在她懷裏撒嬌,她説,來,似水,我幫你畫梅花.當梅花綻放在我眉心時,她卻消失了.
我哭喊着,尋找着,卻見到韓憑,他拉住我,聲音痛苦嘶啞,若冰,若冰,我演不好這場戲,我不喜歡似水,我只喜歡你,你知道的.十四年前雲鼓樓,你救了我,我就決定用命來報答你.説着,瘋一樣撫摸着我眉心的梅花.當顏色消失在他冰冷的指端時,他呆了,似水?!
似水,韓憑温柔的喚,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我剛才從外面經過,聽你哭,似水,你沒事吧?
我虛弱的笑,他眼中無限的柔情,該是望向若冰的吧.秦似水與秦若冰,孿生姊妹.只不過,若冰比似水眉心多了一枚梅花.故事到現在,我還能交代什麼?
四年前鏡湖畔的安之卿?還是十四年前雲鼓樓的韓憑?
四年前,我在鏡湖前錯畫梅花記,安之卿錯認我為若冰,遺言來生再續緣!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身後的姐姐面對着情人和自己妹妹的殘酷"背叛",卻不能轉身!不能告訴她!她是我孿生的姐姐,我瞭解,面對着慘死的安之卿,她一定不會再活!因為,世上總有一種女子,愛比命重!
因為恨,她活下來,這,足夠.
而韓憑,他只看到殷紅的梅花記,便為她赴湯蹈火!只是,韓憑,十四年前,那個救你的姑娘,是我!你可知道?
我安心受騙,只是因為,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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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雲鼓樓時,若冰嘴角含着一抹笑,似水,你會痛苦到萬劫不復的!我回首,看看一旁欲言又止的韓憑,墨色長衫,風中翻展.於天下人,他不過一個戲子.與我,他卻是關乎我所有歡喜悲傷的男子.
相國府外,鞭炮鑼鼓連天.若冰的大婚終是到來.
相國府內,我的父母愁眉百結.
雲鼓樓一派冷清,人影杳渺.不見了秦若冰.亦不見了韓憑.只有我縫製的大紅喜服,針腳細密,交頸鴛鴦,冰冷的褪萎在戲台上.紅色的嫁衣中,我温柔的笑.母親含淚,可憐了我的兒.
一個可憐的俗套,終是發生在我身上.我親手縫製的喜服束縛住了我的身體,也束縛住了我的思念.
從不奇怪,為何姐姐在為安之卿瘋癲四年後,卻一口應允了恭王府的求親.原來就為一個結局,大婚到來時她的出逃!
剩下的我,為了相國府,不得不含淚出嫁!
從今天起,花轎將我抬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因為,無人知道,相國府還有個二小姐,名似水.
父母將我深藏,不允許我知道自己的美麗,只因,出生時便註定,我的身體是一朵永遠無法綻開的花!
從出生開始,一切已註定.
我永遠是個與恩寵無關的女子.
所以,恭王府中,我是惟一一個從花燭夜便失去寵愛的女子.萬劫不復的冷落中,我有足夠的時間,描辭鴛鴦.只是,那些鴛鴦未老皆已白頭.我也會用一生時間傻想,這些刺繡總有一天,回輾轉到韓憑手上,見到這些白頭鴛鴦,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相過府中,曾經有過一個淺色的影,黯淡的魂,名似水?
刺繡的鴛鴦,每一針每一線,都會訴説我不告訴他真相,安心受騙,只是因為,我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