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樸不失典雅的擺設,檀木桌几上攤着一張字跡飄逸瘦長的筆墨,入秋的天候微帶涼意,還有淡淡的藥味飄散在空氣中。
洛天陽一覺醒來,見到的就是這個陌生的景象。
他皺起眉,起身,低頭看見自己一身素白衣衫,眉皺得更深。這裏究竟是哪裏?他昨夜明明夜宿王爺府,又沒喝酒外宿,怎麼一覺醒來卻在這個鬼地方?
洛天陽的身子正要往外走,卻敏鋭的聽見房內的一個屏風裏頭傳來水聲,回眸,往聲音的來源望去,竟見一具若隱若現的女人胴體出現在屏風另一面,他挑眉,想也不想的便朝裏頭走去——
「啊!」女人一見到他,驚詫的叫出聲,下意識地把正要穿上的褻衣擋在胸前。「夫君……你醒了?」
夫君?洛天陽把眉挑得老高,冷冷的瞪視着眼前這個擁有雪白膚肌,渾圓酥胸,纖細腰身及白皙長腿的女人,這女人很美,瞅着他的眸子水汪汪的,濕透的長髮披散在肩上,十分柔弱動人。
他,洛王爺,今年二十七,尚未娶妻生子,就算有一堆的名門千金急着想要當上王爺夫人,可沒人敢這樣放肆的叫他「夫君」;還有,就算眼前這名女子稱得上美麗動人,而且還近乎赤裸裸的站在他面前,但他洛天陽看過多少美人,豈會輕易的落入這樣可笑的美人計裏?
「妳是誰?這裏是哪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他把問題一次問完,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粉嫩紅潤的臉上。
秦水曼錯愕不已地望着自己的夫君慕商,完全沒想到他會問出這種奇怪至極的問題,難道夫君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嚴重到連自己是誰都全忘了?不會吧?她可是為了幫他沖喜才嫁過來兩個月不到,如果他的病反而變嚴重,那她不就等於是害了他嗎?
還有,她嫁進來這段日子,夫君雖然沒能跟她行房,對她也不算熱情,但跟她説話總是很温和,像是怕嚇着她似的,看着她的眼神也總是帶着淡淡的笑意,雖然病容蒼白,在她眼中,夫君慕商稱得上是一個很温柔俊逸的人。
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夫君,眼神冷冽,語調霸道,連那聲調都高揚了幾分,面對她幾近赤裸的模樣也半點沒想要移開目光,讓她有點羞也有點害怕,因為夫君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點都不像原來的他。
「夫君,水曼是你的娘子啊,這裏是慕家,也就是夫君的家,至於夫君為何在此……這是你的家,你一直都在此啊。」秦水曼緊抓住手上的褻衣,頭低低的不敢看他,乖乖的回話。
「妳在胡説八道什麼?我又不姓慕!這裏見鬼的怎麼會是我家?」洛天陽薄怒,正要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眼角卻瞥見一旁銅鏡裏的那張臉!
洛天陽的手驀地頓住了,驚愕的瞪視着那面鏡子,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
那是一張蒼白俊秀的臉,斯文好看,高大的身子顯得有些單薄,一道眉也極淡,看起來就是個文弱書生,重點是——鏡子裏的那個男人,根本不是他洛天陽!
這究竟見鬼的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一覺醒來就被換張臉又換了身體?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妻子?還被改了姓!這根本就是荒唐至極的事!該死的!他被作法了嗎?
洛天陽的腦子嗡嗡作響,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翻過一本來自百年前的魔教書冊,裏頭似乎有提到關於靈魂出竅及靈魂附身的事……
「夫君,你怎麼了?」秦水曼擔憂的看着他,他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嚇,一張俊秀的臉顯得有些挫敗與慌亂。
洛天陽冷冽的眸掃了她一眼,很快的把胸口那抹震驚與驚慌情緒給壓下,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自亂陣腳,他必須先弄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原因,而且儘快找人解決這件事。
如果他回不了自己的身體裏……
該死!不會的!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就算洛天陽已經極力保持鎮定,但他卻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不住的顫抖,除了慌亂與害怕,更多的是氣悶,怎麼也想不到這樣莫名其妙又荒唐的事會在他身上發生,而他只是睡個覺醒來而已!
「夫君……」秦水曼再次擔憂的喚他。盈盈水眸裏,有着跟他一樣的害怕,她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什麼事,她只知道,她夫君的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這讓她不得不擔心。
「不要叫我!」活到現在二十七歲,他從沒遇見過讓他如此慌亂惱怒的事,這簡直就在挑戰他的極限。
洛天陽轉身要走,決定不再待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得回去看看王爺府裏的那個真正的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王爺府裏的他的身體,裏頭也正住着另一個人……真是!他快瘋了!
就在洛天陽邁開大步要離開房間的前一刻,秦水曼顧不得身上只隨手披了一件外衣,便衝過來由後緊緊抱住他——
「夫君,你要去哪裏?究竟……你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你為什麼那麼生氣?你從來不生氣的啊,是不是我哪裏惹你不高興了?」
軟軟的身體,密密地貼在他寬大的背上。
明明看起來柔柔弱弱,卻似乎是用極大的氣力來抱住他。
洛天陽咬牙,忍住對她咆哮的衝動,如果她對這一切完全不知情,那麼,對她而言,現在的這個「他」的確是她的夫君沒錯,面對這樣的他,她一定也是莫名其妙又害怕……不過,這不關他的事!
「放手!」他斥聲道。
「不要,除非你告訴我你要去哪兒?夫君的身體不好,這陣子躺在牀上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雖然我很開心夫君有精神可以出門走走,但,讓我陪着你好嗎?如果又不小心受了風寒,你的身子會受不了的,算我求你。」
原來,她的那個夫君是個病得快要死了的人嗎?難怪一張臉雖然俊秀,卻是蒼白得像鬼一樣!洛天陽幾乎要仰天咆哮了,他堂堂百世國王爺究竟是為什麼會跟一個病得快要死掉的人交換了身體?
「妳説,我叫什麼名字?」
嗄?秦水曼愣住了,也幾乎要哭了。夫君真的病重到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嗎?
「快説!」
「是……夫君姓慕名商,妾身的名字是秦水曼,還有孃的名字……」
「誰問妳這麼多了?」他沒必要把這姓慕的祖宗十八代都背起來。「這裏又是哪裏?離京城遠嗎?」
嗄?秦水曼的臉變得越來越蒼白。現在的夫君,不僅忘了名字,連自己住在哪兒也一併忘了嗎?還是,他根本全部都忘記了?
「啞了嗎?回答我的問題!」
「是……這裏是東柳鎮,離京城不遠,夫君要到京城去嗎?這不可以的!雖然東柳離京城只要幾個時辰,可是夫君的身體絕對受不住的!妾身不能讓你去啊!」她將他抱得更緊了,拚了命也要把他留住。
「放手!」
「夫君,至少讓我陪你——」
「不必了!我不會死的!」如果會,搞不好他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會嗎?想到此,洛天陽又是一陣惱。
驀地,他長袖一揮,輕一提勁便把身後的女人給震開,快步離去——
洛天陽打小便在百世國的京城內長大,兒時是王子,長大了是王爺,現在百世國的天子便是他的親哥哥,兒時該説是親的,但再好的手足之情,在另一方登上帝位之後,也很難不會因為外在的種種因素而改變。
他人此刻就站在自己王府的大門前,想起的竟是那宮殿裏的當今天子,嘖,是因為他變了個模樣,在這裏沒有一個人認識他,所以感到莫名其妙的孤單而特別想念起哥哥嗎?
他嗤笑一聲,提氣翻牆入府。整個府邸,絕沒有人比他還要熟,連眾侍衞巡鑼的時間他都一清二楚,因此,他可以説是很輕易的便來到自己的寢宮前,卻見一堆侍衞圍在他的寢宮之外,那道鏤花木造大門進出的全都是宮裏頭的御醫。
洛天陽將自己藏在寢宮外頭的一棵大樹下,屏息聆聽着剛從裏頭端着盤子走出來的丫頭們的對話——
「怎麼辦?王爺會不會永遠醒不過來?」説話的是府裏最靈巧的丫頭春燕,聽得出來她很擔心他,嗓音還帶着濃濃的哽咽。
「這我也不知道,連御醫都説不知道為什麼王爺會突然間昏迷不醒,這該如何是好?昨兒王爺還好好的,怎麼今兒個就……」
「會沒事的!我相信以王爺之尊,天帝都會保佑他的!何況,連宮裏最好的御醫都來幫王爺診治,一定會沒事的!」
「春燕,聽説了嗎?好像聽其中一名御醫説,要不要請巫師……」小丫頭琦兒壓低了嗓音。「説王爺的魂可能被惡鬼給帶走了才會這樣……」
「胡説!」春燕低斥。「快走,小心聽見了被總管責罰!」
望着她們離去的身影,洛天陽的眸增添了一抹陰影。
原來,他不是和別人交換了身體,而是他的靈魂跑到別人的身體,結果他的身體則因為沒有了魂魄而昏迷中。
究竟是哪兒出了差錯?現在的他,該如何是好呢?頂着這樣的一張臉,以另一個身分過活嗎?頂着這一張臉,誰會相信他是王爺洛天陽?如果他的魂魄無法回到屬於自己的身體裏,那麼,他將一輩子都在別人的身體裏過活?一輩子用這另一個身分過活?
該死的!天在玩他嗎?
洛天陽的身子因為氣怒而緊繃,他拿起這屬於慕商的手瞧了瞧,雖然有點瘦弱蒼白,卻半點也沒阻礙到他的行動,他,還是原來那個洛天陽,只不過換了一個皮相,就是換了一個皮相而已啊,卻讓他無法回到該回去的地方了。
「是誰?」一把劍突然架上他的脖子。
洛天陽動也不動,聽到身後那熟悉的嗓音,正是他的貼身侍衞姜勇。
「是我,姜勇。」洛天陽突然發現,他雖然換了身體,可嗓音聽起來倒是沒太大的變化,如果可以因此而讓姜勇相信他是王爺……
聞言,姜勇一愕,拿劍的手一抖。
這語調……分明是……
不可能!王爺明明人就躺在牀榻上昏迷不醒中,怎麼可能會站在這裏……
「是誰?轉過身來!」姜勇大喝,為自己莫名其妙被搞亂的心神而略顯煩躁。
洛天陽嘆口氣,依舊背對着他。「光聽我的聲音,認不出我來嗎?你已經跟在我身邊五年了,我説話的語調你聽不出來嗎?姜勇?」
還是有點差別的吧?雖然他覺得音調好像和以前的他差不多,但畢竟是有一點點不同吧?也許,那個叫慕商的人,説話的嗓音也跟他差不多,或許因為久病而低沈微弱一些,所以,那個叫秦水曼的女人才沒覺得怪吧?
「你這人……不要再賣弄玄虛了!轉過身來,否則我殺了你!」
洛天陽再嘆。
能打嗎?看到他這張臉後,姜勇一定會把他當刺客來辦,姜勇的武功高強,真要跟他廝殺一番之後,恐怕先倒在地上的人是他,啥話也甭説了。
「姜勇,還記得五年前我是怎麼把你從宮外撿回來的吧?你差點就淹死在那條河裏,是我跳進去救你的,還記得嗎?還有三年前,你跟我練劍時傷了我,剛好被跑來探我的皇上看見,差點被皇帝處死,也是我力保你小命,我説的這些,或許有一些人都知道,倒也不是秘密了,但,你胯下有一個打小燙傷的疤,這點,該無人知情了吧?當時在河裏救起你時,你的衣服是我親自在馬車裏幫你換下的,事後,你跟我説那傷疤是你孃親自下的手,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傷痛,對吧?」
姜勇不敢相信的瞪着此人的背,拿劍的手開始抖得不象話。
「轉過身來!」姜勇再次大喝。
洛天陽緩緩地轉過身,陽光輕暖的打在他俊秀蒼白的臉龐上,瞅着姜勇的眼神顯得有些無奈。
「你……」一張截然不同於王爺的臉,卻説着一堆只有王爺才會説的話,讓姜勇既驚又亂。
「是我,你的王爺洛天陽。」
「不……」
「如果連你都認不出我,那你乾脆一劍把我砍了吧,與其頂着別人的身體過別人的人生,你還不如殺了我。」洛天陽雙手負於身後,眼一閉,頭一揚,竟有視死如歸之霸氣。
劍尖已幾要刺上洛天陽的頸間,姜勇瞅着眼前這個跟王爺一樣英姿勃發,帶着同樣狂妄姿態的男人,就算是不同樣一張臉,那氣焰卻是如出一轍啊,再加上他剛剛所説的話,教他如何不信呢?
姜勇倏地放下劍,朝着洛天陽便跪下。「王爺……請您告訴小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小的,又能為您做些什麼?」
聞言,洛天陽驀地睜眼,很是激動的望住他。
「你真信我是你家王爺了嗎?」
「是,王爺。」
洛天陽把他扶起,驀地上前一把抱住他。「真是……不愧是我身邊最得力的助手!我沒白疼你五年啊!」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過來——
「是誰在那樹後面?出來!」突然,有人大吼。
姜勇一驚,壓低嗓音道:「王爺,這裏不宜久待,因為您的病,讓皇上十分震怒啊,下令一定要查出害您變成這個樣子的人,現在這裏四處都是禁衞軍,您先出府吧,這裏先讓小的幫您擋一下,等會兒小的再出府尋您……」
京城外十里處,有一可媲美皇宮的巍峨建築,四周青山綠水,坐擁天地之間最靈氣之地,不知情的人肯定以為這是皇帝的別宮,卻未料是一個視官府官人如草芥的山寨頭子之住所。
這山寨頭子,生得極美,卻自比閻羅,親自出徵找人碴時總掛了一副華麗的黑色眼罩,笑起來時只看得見他眼神閃啊閃地,亮得很刺眼,還有那性感的嘴角總露出一抹極美的冷笑。
就算他真的很美,可在那生死關頭,哪一個人真會被他的美給迷惑?又不是瘋了!保命都來不及!因此被宮裏那些爺啊官的還有一些江湖人士封了一個綽號,叫「笑閻羅」。
洛天陽領着貼身侍衞姜勇來到這人間仙境,利落的翻身下馬,姜勇隨即跟上,率先向大門口的守衞報上姓名。
「請幫我傳話給老大,説是他家叔叔來訪,懇請賜見。」
「老大的叔叔?」門口的守衞狐疑的看着兩人,不太情願的進門去傳話。
兩人在外等候,稍久才讓人領入,經過偌大的迴廊庭院,再路過一廣大的操練場,然後來到了華麗的大殿。
大殿上屈腿坐了一個男人,體態優雅卻放肆,眉眼之間帶着一股絕美的陰柔,眸光流轉間卻又隱約帶着一股霸氣,就那樣坐在殿前的大位上,挑高着眉興味盎然地看着來人。
洛王爺府的姜勇他識得,因為洛天陽來訪而見過幾次,但他身旁那位看起來俊秀又弱不禁風的書生……
咦?
見鬼了。
「十三叔?」鳳熙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笑聲狂妄到幾乎要把整間宅子給震垮。
「有那麼好笑嗎?」洛天陽不悦的將唇抿成直線。「我來找你,可不是讓你來笑話我的。」
姜勇看看王爺又看看鳳熙老大,一臉的納悶,他什麼話都還沒説不是嗎?為什麼鳳老大會知道站在他眼前的是洛王爺而不是別人?
「是很好笑,沒想到堂堂洛十三叔也會淪落到這樣的田地。」鳳熙還在笑,陰柔俊美的臉龐半點也沒有驚慌莫名。
他自幼便有異於常人的體質,一雙陰柔美目可以穿透人的軀體直達皮相下的魂,所以那些附身於人體的鬼魂魔魅總難逃他法眼,而今,他看着殿前那位十三叔的魂,卻頂着另一個人的身體,自然是瞭然於心了。
鳳熙這樣的天賦異稟可不是尋常人可以得知,洛天陽算是少數幾個知情的人,因此第一個才會找上他。
「有沒有法子?」
鳳熙瞇眼,修長的指來回在他好看的下巴上搓磨。「這我不是很確定,得先找一個可以上通神界下達地府的巫人,先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再把你的魂招回來,重點是,這樣的巫人不好找,十三叔勢必得頂着這身分一段時間。」
「要多久?」
「難説。」
洛天陽斂眉,撩袍而坐。「那這段日子,我就先在此住下。」
鳳熙一詫,手上的摺扇直搖。「萬萬不可啊,十三叔。」
「為何不可?」難不成要他回到那慕家,去過另一個人的人生?嘖,荒謬!
「自然是不可,十三叔現在頂着另一個身分,如果突然消失不見,那他的家人會如何焦急不安?」
「那與我何干?」他現在都自顧不暇了,哪還管得了別人?
「咦?話不能這麼説,十三叔之所以可以進入這個人體內,定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發生了什麼事,也許跟你的魂之所以會抽離你的身體有關,也是你可以回魂的線索之一,再説,如果你永遠沒法子回到你的身體呢?至少,那裏也有一安身之所啊,對不?」
對個頭!
洛天陽冷冷的瞪視着一臉笑意的鳳熙,總覺得他這個侄子有藉機整他這個叔叔之嫌。這沒心沒肺的男人!他對他還不夠好嗎?睜隻眼閉隻眼的任他一年到頭蒐括那些貪官污吏們的錢財不説,在宮裏拿到好吃好用的都會讓人給送來,還不知感恩?
「十三叔,小侄這是真心為您着想啊,請十三叔三思,在小侄替您找到巫人之前,就請十三叔暫時頂着這人的身分過活吧,至少,可以不亂了別人的人生,讓那人的家人可以安心……」
三思嗎?
洛天陽腦海中莫名閃過那自稱是他娘子的秦水曼,如果他消失了,她會怎麼樣呢?想到此,胸口竟有一股淡得不能再淡的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