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七天,秦水曼都發現自己夫君一大清早便出門,幾乎近午才回家,她雖是像以前一樣每天和夫君一起睡,夫君也像以前一樣不動她不抱她,但,一種異樣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夫君沒有再像那天醒過來那樣問她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了,但看她的目光不同了,比以前更會板着臉,目光也總瞧得她腿發軟、心跳加速,有時候明明距離有點遠,但夫君望着她的眸子,總讓她覺得燙人。
今日,已近午時,秦水曼看着房裏已經有些涼掉的飯菜,不知到房門口引首企盼多少次,都沒能把夫君給盼回。她是該慶幸,夫君因為長年病着,一直都是在房內用膳,所以婆婆和小叔至今都沒發現夫君常常不在家嗎?
這陣子,夫君是真的一口藥也不吃了,她雖擔憂,但看着夫君似乎身子骨比之前好上許多,而且還每天外出,神清氣爽而回,心上的憂心也就越來越少。
“少夫人!少夫人!不好了!少夫人!”丫頭小蓮氣喘吁吁的跑到東廂房來找秦水曼。
秦水曼趕緊走出來把房門給掩上。“什麼事這麼慌張?小蓮。”
“那個……就是鎮上賣書畫的鋪子老闆,他派人送來了一箱子紙筆和畫冊,説是要送給少夫人!”
什麼?秦水曼一詫,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我沒跟他們訂過東西啊。”那些,對如今的慕家而言,可以説是不被容許的開銷。
慕家雖然以陸路經商起家,但因為慕家老爺過世之後,之間的聯絡人一時銜接不上,進貨的源頭出了一點問題,導致慕家的生意越來越差,這點,秦水曼是知道的,因此,就算慕家表面上看起來和以往並無不同,但每個慕家人都知道要省吃儉用,只除了二少爺慕林。
“少夫人,老夫人在大廳氣着呢,説少夫人竟然浪費夫家的錢去買些沒用的東西,叫小的來喚少夫人前去大廳!”這一去,少夫人鐵定又要挨一頓罵了。
“既然如此,我們走吧。”秦水曼凝了凝眉,雙腳已經往前廳邁進。
前廳這頭,慕老夫人已不悦的端着臉孔,嚷着要退貨。
“可,這是慕大少爺要送給少夫人,錢也已經付了啊!”鋪子老闆一臉為難。
這年頭生意難做啊,尤其這東柳鎮,住的都是些過了氣的官商,已經好久沒人像慕公子出手如此闊綽,一口氣就在他店裏買下這麼多貴重的字畫和紙筆了,説什麼也不能輕易讓人給退了回來。
“怎麼?我不滿意貴鋪子的東西要退貨不成嗎?”慕老夫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因為氣悶,蒼老的身子正打着顫呢。
她自己的兒子,她會不清楚嗎?慕商何時會如此不懂分寸,買這些沒用的東西來送給媳婦?若他真的做了,那鐵定是旁邊的狐狸精慫恿他的……
“娘。”秦水曼急匆匆地走進前廳,不安的眼眸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
“少夫人,你終於出現了,這些都是慕少爺在我那兒為少夫人訂購的一些字畫和筆墨,説是要送給少夫人的禮物,要小的親自替他送過來,現在,東西都已送達,請少夫人收下,我這還要回去顧店呢。”
是慕商買來送給她的……禮物?
秦水曼不敢相信的看着鋪子老闆,目光再轉向那一桌子珍貴的字畫,忍不住趨向前小心地一一翻看,越看越驚喜不已。這些字畫都出自前朝名家啊,雖然不受百世國當朝官員之寵,卻是爹爹生前珍愛不已的名家創作,是真的懂得欣賞字畫的人才看得上的。
真是太美了……
秦水曼的胸臆間不只盛滿了喜悦,還有濃得化也化不開的感動。
是因為那天的對話嗎?因為慕商知道她愛這些,所以才請人送來這些嗎?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為什麼突然對她這麼細心又體貼?如果真要對她好,怎麼會等到現在才問才做呢?
她不懂,真的不懂。
“你還在磨蹭什麼?把東西給我退了!”慕老夫人見她愛不釋手的模樣,眉頭整個皺了起來。“女人家懂什麼字畫?要嫁過來之前,你娘沒告訴你怎麼當一個稱職的媳婦嗎?頂着自家相公的名義在外頭隨便亂花錢,你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嗎?我們家慕商幾乎是足不出户,怎麼可能買下這些東西?一定是你,是你對不?我還在呢,豈容得你如此胡來!”
“不是的,娘,我沒有……”
“沒有就把東西給退了!”
秦水曼輕嘆了一口氣,不捨地把東西放下,轉身帶着一抹歉笑望着鋪子老闆。“老闆,真對不起,我想,這些東西還是請您帶回去吧,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這些東西……”
“買好的東西哪有退的道理?”聲到人到,神采奕奕出現在前廳的不是別人,正是頂着慕商身體的洛天陽。他才剛從鎮上的澡堂回來,還到鎮上醉香樓吃了一頓好吃的,全身上下真有説不出的舒暢。
“大少爺,你終於回來,你再不回來,小的就真要哭啦!”鋪子老闆見到他如見貴人,差點沒直接朝他跪下來。“東西都替你送到啦,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洛天陽笑笑,朝他揮了揮手。“去吧。”
“等一下!”慕老夫人大喝一聲,硬是叫住正要走的人。“把東西給我帶走!”
洛天陽還是笑,用眼神示意來人快快走開,鋪子老闆當真飛也似地跑了。
“你這不孝子慕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聽孃的話了?”慕老夫人氣得一直顫抖,枴杖緊緊攢在手中,幾乎恨不得朝兒子揮下去。
“只不過是個小小禮物,你……我是説娘,你又何必這麼生氣?”洛天陽找了位子坐下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優雅地喝了一口,又道:“水曼嫁給我已經夠可憐了,不像妻子,反倒像奴婢,成天只能在家侍候我,在這家一點身分地位都沒有,我不寵着她點,她要真在這宅子裏悶死了,誰來照顧你兒子啊?還是你認為反正我都快死了,乾脆悶死她賠葬?”
“夫君!”秦水曼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相公,想都不敢想,他會説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
“你在渾説什麼?”慕老夫人氣得直髮抖。
秦水曼奔上前,擔憂地直撫着慕老夫人的背。“娘,您彆氣彆氣啊,相公只是説着玩的,您千萬別往心裏去,相公那話沒什麼意思的,東西我會派人送回去的,娘,您就彆氣了,嗯?”
慕老夫人狠狠地瞪着秦水曼。“都是你這隻狐狸精!少貓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我一向孝順聽話的兒子會變成這個模樣?你這壞女人!瞧我今天不把你修理一頓——”
説着,枴杖一棍就要往秦水曼身上揮去——
一隻手迅捷地接住落下的枴杖,洛天陽氣怒的看着眼前這個老人家,想到她三番兩次拿起枴杖就要對秦水曼一陣胡打蠻打,胸口上的怒氣就活活燒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我説過了,她是我的女人,誰敢動她一根寒毛,我就對誰不客氣!”真是氣死他了!他這輩子還真沒打過女人,當然也沒打過老人,可這老女人真是讓他火了。
宮裏那些老女人,雖然也老愛端架子整人,可還沒有哪一個可以把他氣成這樣的,這慕商的娘還真是挺有本事的。
“慕商!你真是我的兒子慕商嗎?你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對我?你這樣對我,我乾脆死了比較快……”
秦水曼聽了,想也不想的朝慕老夫人跪了下去。“娘,是媳婦不對,您要打就打吧,是我的錯!請您不要再生氣了!您打我吧!”
洛天陽冷冷地瞅着跪在地上的秦水曼,胸臆間的火比方才又旺上幾分。
“誰讓你跪下的?給我起來!”
“夫君,是我的錯……”
“錯在哪兒?”要真有錯,也該是他這個假冒的慕商啊!這個笨蛋!
“總之,全都是我的錯。”她看都不看相公一眼,頭低低的只是認錯。
“你這女人……”氣死他了!他是真不懂,當人家媳婦的,真要如此委曲求全嗎?想到這女人在他還沒出現之前過着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就氣悶不已啊。
可看來,她一點都不領情。
她是寧可被打死,也不要他為她多説一句話吧?
“娘,請息怒,這樣會氣壞身子的。”她又説。
洛天陽瞪着那個跪在地上根本不打算理他的女人,驀地鬆開了扣住枴杖的手,拂袖而去。
這一夜,洛天陽一直沒見到秦水曼進房裏來,連他的晚膳都是丫頭小蓮送進來,説是少夫人還跪在前廳,非要等老夫人開口叫她起來她才要起身。
如果此刻,慕商的娘已經睡下,那女人不就要這樣一直跪到天亮?
洛天陽手中翻著書冊,腦海中卻一直不斷閃過那女人堅強卻惹人憐惜的小臉。明明是那般柔弱的姑娘,卻有着不同於一般女子的執傲呵,如果,她也像宮裏的那些女人懂得依靠他,不管是權勢還是力量,她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一些吧?
可,她卻選擇當個委曲求全的女人,為他的錯承擔起一切,跪在那裏,只為了求慕商的娘原諒他這個假慕商。
他不想同情她,那是她自己選擇的做人的方式。
但,他卻忍不住擔心她……
啪一聲。洛天陽合上書冊,起身,快步邁出房往前廳走去,卻又在轉瞬間轉回來,走進房間把房門給狠狠踢上,和衣躺上了榻,把眼閉上。
睡吧。
那女人又不是真的是他的女人!她是死是活是病是痛,根本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何必多管閒事?
睡吧。
他再次跟自己説。
可窗外的月光不知怎地變得好刺眼,窗外的風聲也變得好刺耳,連窗外的蟲鳴聲都惹人嫌的吵鬧不休,讓他怎麼睡也睡不好,直到前廳傳來一陣莫大的尖叫聲,洛天陽翻身而起,飛也似地衝了出去——
“失火了!前廳失火了!”頭一個發現火苗亂竄的是丫頭小蓮,她尖叫着,手上端着的餐盤掉落一地。
慕家家丁聽聞,趕緊從側屋跑出,一邊跟着大喊一邊衝到膳房取水。“快救火啊!”
“少夫人!少夫人還在裏頭跪着呢!有沒有人看見少夫人?”小蓮開始哭着。“要先救少夫人啊!少夫人還在裏頭!”
慕林和洛天陽幾乎是同一時間到達前廳,聽着小蓮的哭喊聲,再看見前廳的熊熊大火,慕林的反應是當場呆掉,洛天陽則是想也未想的便躍入火場,讓旁人連阻止都來不及。
“天啊,大少爺衝進去了!”小蓮錯愕的看着衝進火裏的慕商。
大少爺不是病人嗎?可是手腳怎麼那麼快?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剛剛看見大少爺是用“飛”進去的……
她眼花了嗎?
“你説什麼?咳……咳……什麼大少爺?”慕老夫人讓另一名丫頭小燕給扶了出來,還不停咳着。“你説什麼?給我再説一次!”
“是,老夫人,我是説,我剛剛看見大少爺衝進去救少夫人了……”
未料,小蓮的話才剛説完,慕老夫人當場昏了過去。
而在眾人的目光都被慕老夫人昏厥而吸引過去時,失火的前廳,一名高大的身影抱着一個人,趁着黑幕,消失在着火的慕家大宅。
“救她!不然我殺了你!”
“她怎麼樣了?她若活不了,你也別想活着從這裏走出去!”
“你確定她只要每天按時把這些臭藥給吃下肚就沒事了?如果三天後她沒法子好起來,你最好求神保佑,你逃走的速度會比我追到你、把你殺掉的速度快!”
秦水曼的耳畔不斷響起這些話,讓她不勝其擾的皺眉,覺得胸口發悶,鼻子似乎無法很順利的呼吸,還有她的喉嚨……好痛,還有……好苦。
是誰在一直灌她藥?她都快吐了,那人還是一直灌那苦苦的藥,明明唇上是軟軟的很舒服,可喉間的藥卻極苦……
秦水曼不住地皺眉,卻無力阻止一直給她灌藥的那個人,直到她把所有該服的藥全給吞下肚。
洛天陽這才止住以唇喂她吃藥的舉動,靜靜地坐在牀邊看着她。
該死的笨女人!他在心裏頭低咒。
該發點狠,徹底讓她在那場火中死去才是,做什麼心急如焚的找大夫替她治病呢?是前輩子欠她來着?所以才莫名其妙被換了身體,來到她身邊償債不成?
他真的很不想回想在慕家前廳,看見她整個人昏倒在地、幾要被火給吞噬掉的那一刻,他的喉頭像是一整個被人給掐住,感受到的是致命的痛與難受……
真是見鬼了!當時的他為何會如此慌張失措?連當年他的爹,也就是前皇帝駕崩時,他都不曾感受到的情緒,卻因為一個毫無相關的女人而妄動了。
洛天陽抿緊唇,一語不發地瞪視着眼前的女人,直到,那女人突然間醒過來,睜開她迷惑失措的美麗眼眸。
“夫……君?”她愣愣地看着一臉嚴肅的相公,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脱口而出時才驚覺喉嚨一陣刺痛,不禁吃痛的皺起眉。“我……怎麼了?”
“是被火嗆傷了,大夫説只要乖乖吃幾天藥,應該就會好上許多,你先忍着,不會有事的。”
火?“失……火了嗎?”她意外不已。回想夜裏,她似乎是因為跪太久而昏了過去,當時,她只覺得好冷好冷,腳好麻好麻,後來就沒啥知覺了,自然就無法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嗯。”洛天陽輕應了一句。當他把她抱回慕家,就直接把她抱進房,任旁人怎麼叫他他都不想理,更別提去管慕家為何失火的閒事了。
“那娘……”
她第一個想到是慕老夫人?洛天陽簡直想伸手把她給搖醒。
她才是那個差一點在那場大火中死去的人啊!這個笨蛋!
“沒聽見有人説她死了。”洛天陽沒好氣地説。
“夫君!你……怎麼可以……説這樣的……話?”秦水曼撫着喉嚨,虛弱的睨着他。“不要這樣……不可以為了我……忤逆娘啊。”
洛天陽生氣的看着她。
她不懂,對他洛天陽而言,從來都不是百善孝為先。他對先皇是恭敬、敬畏,卻無關親情或孝道,對現任天子也是一樣。而在他的世界裏,除了當今天子,幾乎沒人可讓他放在眼底,何況是一個跟自己毫無關連,卻一再傷害他所在意的她的慕老夫人呢?
若在宮裏,他可能早下令殺了慕老夫人。
這女人卻一再用指責的眼神控訴他的罪行,而他也只不過動了動嘴皮子教訓了慕老夫人一頓而已。
是吧。他根本就忘了他現在的身分是慕商,慕老夫人的兒子,這樣的行為在外人看來可能真的很反常,可他不在乎!偏偏,她卻在乎得要死!
面對她那雙祈求的眼,他剛硬的心似乎很難不柔軟。
他很想不顧一切,只護衞好她,但直覺卻告訴他,他的一意孤行似乎反而會讓這女人更加不好過。
“知道了。”他脱口而出,竟是連他自己聽了都意外的妥協。
秦水曼笑了,那般嫣然美麗,望着他的眼眸中還帶着隱隱的羞澀與歡喜。
是因為他順了她的意?聽了她的話嗎?
嘖。的確該歡喜。她可是第一個讓他堂堂洛王爺心甘情願不得不聽話的人呢,簡直該去放鞭炮了。
“前廳約莫全燒光了,我去看看。”洛天陽起身,不着痕跡地閃躲開她那過於迷人的笑眼,與令人眷戀的羞澀情意。
“夫君……”秦水曼幽幽地喚住了他。
洛天陽沒回頭。“還有事?”
“夫君你沒事吧?妾身讓你很擔心了吧?對不起,是我的錯……”
“別説了!我不想聽!”洛天陽打斷她,踏出房門的腳步竟益發沉重,半點不像練武之人。
他加快腳步,咬牙遠離那抹牽絆。
若不走,怕是今後牽絆過深,再難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