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太對勁,不,是很不對勁。
管不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顧惜風拉着何田田走出了幸福酒吧。夜風徐徐,卻吹不散她臉上那抹不太正常的紅韻,握在掌心裏的柔荑還在抖,而且冰冰涼涼的,像是剛剛從冷凍庫裏出來。
「妳病了。」
病?何田田一愣,隨即笑了出來。
「沒有啦,我沒生病,真的,我今天好開心,剛剛在廚房無聊時喝了一點酒,所以現在全身熱熱的,你以為我發燒啊?」原來,他是因為這樣才突然把她給拉出來。
心裏,有一點竊喜,一點歡欣,一點飛揚。
可是,她的頭有點沉,視線有點模糊,顧惜風冷峻的臉也依稀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霧。
他的大手有點固執的探向她的額頭,再探向她的頸項,何田田下意識地一縮,心差一點跳出來。
她額頭與頸間的温熱讓顧惜風不由得皺眉,不由分説的再次拉起她的手,拖着她便往停車的地方走。
「上車。」他打開車門,用手擋在車門頂端以免她撞到頭,才輕輕地將她推進車裏。
「顧惜風,今天我是主人,怎麼可以這樣不説一聲就離開?我--」
「我會跟他們説。」
「可是--」
「妳最好給我閉嘴。」他在生氣,很生氣,坐上駕駛座後,將車門砰地一聲甩上,像在跟誰賭氣似的。
車子開得飛快,但還算沉穩,在何田田鼓起勇氣想開口問他要帶她上哪兒去時,她看到了醫院急診室的招牌亮晃晃的立在路的盡頭。
「我真的沒事,顧惜風。」這個男人可以跟她一起去的地方就只有診所或醫院嗎?唉。
「下車。」
她乖乖下車,跟他進了急診室。
護士替她量體温,高燒三十九度半,難怪她之前忽冷忽熱的,唇還會忍不住直打顫。
躺在急診室的病牀上,護士替她打了一劑退燒針,當針頭插進血管的當下,她痛得忍不住皺起眉、別開眼,身體緊繃得像是要上法場的死刑犯,覺得胃整個縮了起來。
一隻大手突地包覆住她冰冷的掌心,將她的手緊緊的握住,她微微睜開了眼,雖然冷汗直冒,卻還是給了顧惜風一個虛弱的笑容。
「謝謝。」
他挑了挑眉,沒答話,等護士打完針,他安靜的坐在病牀邊陪着她。
「眼睛閉上睡一覺。」
「在這裏……我睡不着,可以出院嗎?我只不過發個燒而已,不想待在這裏佔別人的病牀。」
顧惜風看着她,耳邊聽到急診室裏吵吵嚷嚷的聲音,鼻尖聞到的是濃濃的消毒藥水味,連他這個身強體壯的大男人坐在這裏都覺得全身不舒服,更別提讓病人好好休息睡覺了。
「等我一下。」
他起身離開了一會兒,回來後手裏拿着一個藥袋,見病牀上的何田田閉着眼,他也沒叫醒她,伸出手臂攔腰將她給抱起--
這一動,驚醒了何田田,她驀地張開眸子,見到抱她的人是顧惜風,她眼皮一沉,一句話也沒説的又繼續睡去……
何田田一直睡睡醒醒,打了退燒針後,她的高燒是馬上退了,可過不了兩個小時,顧惜風發現她又渾身發熱起來,連忙伸手拍拍她的臉,喚她起來吃了一包退燒藥。
時間又過了兩個小時,她的高燒依然沒退,整個人看起來昏昏沉沉的,偶爾還會不住地打着顫。
顧惜風不斷喂她喝熱開水,拿家裏的棉被一條條裹住她的身子讓她冒汗,看那縮成一團的纖細身影是那般虛弱且惹人憐惜,他卻什麼都不能為她做,心裏有一個角落隱隱地感到害怕與恐懼。
雖然知道何田田和憐雪不一樣,何田田只是感冒而已,不會像憐雪一樣死去,但,看着她不住打顫,難受得直皺眉的模樣,他的心就像突然被丟到大海中,虛虛淨浮的覺得不踏實。
上半身倚向前,他隔着棉被將她擁在懷裏。她的長髮有些汗濕,枕着他的胸膛,她耳邊依稀還可以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顧惜風,我會不會死?」她全身痛得像是骨頭全被拆解開來,她知道自己又發燒了,而且燒一直退不下來,她覺得好熱又好冷,明明很累很累,卻似乎睡不太着,就這樣昏昏沉沉的,連她都有點搞不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又是夢境……
只知道,有人不停的在灌她喝水,喝得她都想吐了。
顧惜風皺眉。該死的!她在胡説八道什麼?
「妳當然不會。」
「真的嗎?可是我發燒好像退不下來……」
「等天亮了,我再帶妳去看醫生。」急診室的醫生大部分都是實習醫生,真要診斷出什麼正確的病情,還是得上門診比較妥當。
「可是我不要再打針了。」好痛。
「打一針,妳會比較舒服。」
好像是吧……可她仍是忍不住皺眉。
「可是打針很痛。」
「妳不要像小孩子一樣。」
「我偏要像小孩子,當小孩子多好,要怎麼撒賴都可以,喜歡什麼就説,爸爸媽媽都會替我辦到,好幸福……現在的我,什麼都沒有了……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我剛剛在想,就這樣死了會不會比較好……」
「何田田!」顧惜風怒火上衝,雙手捧起她冒着汗的虛弱小臉,「我不準妳再提死字!聽到沒有?」
他好凶,瞪着她的眼睛像要竄出火苗似的。
可是,她好喜歡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擔心她的樣子。他討厭她説出不吉利的話,因為他在乎,是吧?
好快樂……
因為,他終究還是有點在乎她的。
「我以為……你一點都不在乎我,所以之前才會不跟我説一聲就不告而別……」她的淚珠再也忍不住的一顆顆滾落他的掌心,「那天早上我追到公車站,剛好看見你上了車,我只好開車一路追着那輛公車跑,公車在鄉間的路上開得好快,我差一點就追上了,要不是突然有一台車迎面撞過來--」
「妳在説什麼?」他聽不下去了,伸手把包裹住她的棉被一條條給扯開,兩隻大手在她身上摸來摸去,只差沒叫她再脱一次衣服……
顧惜風陡地停住了動作,想起上次她把衣服全脱了站在他面前,不是完好無缺的嗎?
所以,她肯定是沒事的了……他究竟在窮緊張什麼?
「我沒事。」看見他眼裏的心急與擔憂,她忍不住伸手將他緊皺的眉給輕輕撫平,淚又跟着掉下,「只是那輛車的車頭被撞歪了而已,可是,我已經追不到你了,再也追不到……」
想起兩個月前他不説一聲就離開了她的生活,想起兩個月前她孤單又無助得快要死去的那一夜,何田田終是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樣走了……你該跟我説一聲再見的,至少應該跟我説一聲再見的,那是禮貌,你不懂嗎?你好可惡,真的好可惡……」
哭得梨花帶雨的面容,因着發燒染了點點嫣紅,明明眼淚、鼻涕全在臉上糊成了一團,可是,這一刻他卻覺得她是那麼那麼的真且可愛,可愛到讓他的心情不自禁的揪疼着,腦海中自動自發的放映着這小麻雀開快車追他坐的那輛公車疾駛的情景……
一嘆,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讓她哭個徹底。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再次見到她,她眼底明明白白寫着她戀着的人是他,那又為何……
那一夜……她竟讓那個男人那樣的吻着她?
兩個月前
台灣
六月的台灣,陽光燦爛,就連山上也不例外,滿山滿谷的荷與蓮盛開綻放,卻依然消滅不了熾熱的暑氣。
一個戴着茶褐色墨鏡,身穿黑色緊身短袖上衣及深藍色牛仔褲的高大男人,獨自緩步的走在人煙稀少的山林之間,手裏抓着一張白色便條紙,上頭寫着--
荷風民宿
苗栗縣南莊鄉南江村XXX號的右手邊小山路往上走到底
喝,真不知道這是什麼鬼地址!
如果他不是一路從山下問到山上,沿路還看見幾個綠色小招牌的話,他真的會以為是小助理在要他,説什麼這裏坐擁全台灣最淳樸美麗的景緻,如果沒來過這裏,將是此生最大的遺憾。
他其實並不是非常在乎這裏是不是有多美,只是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總會想要找一個遠離塵囂的地方隱居一陣子,離開繁華的紐約,離開所有國家的城市,單單純純的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過着一個沒有煩人的電話聲、沒有滿滿的電子郵件、沒有傳真機、沒有簡訊的平凡日子。
山裏,是他最喜歡的地方,而台灣,是他老爸老媽的故鄉,雖然,他可以説從來不曾對這個小島有任何記憶,但,他骨子裏流的是台灣人的血,這是就算他拿了綠卡、成為美國公民也否認不了的事實。
沒有記憶,自然也沒有感情,來到這裏,就像每一個上山來的遊客一樣,只是單純的度假。
只不過,他度的假跟別人不太一樣,可能住十天、半個月或是一個月,隨興而至,只要不會延誤到八月在紐約接拍的攝影工作就好。
走着走着,腳下的鬆軟土地變成了白色洗石子,顧惜風瞇眼抬起頭來,竟見紅磚藍瓦蓋成的四合院矗立在不遠處,外頭圍繞着蒼翠青竹,再往外是綿延無盡的荷花田,粉紅一片,風一吹,滿山荷花迎風飄舞,宛若要往天際的一大片藍空飛去。
風是軟的,那荷花田給他的感覺是甜的香的,而荷花田盡頭的那片藍天空曠清靈,讓他不禁輕勾起唇角,閉上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果真美呆了!
靜靜的站在這裏,就好像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
沒有華麗的晚霞,沒有深邃的大海,沒有浪漫的樂聲,沒有美酒佳餚,只是淡淡的沐浴在這樣的情境中,就覺得異常的幸福。
只第一眼,顧惜風便愛上了這裏。
「嗨,你是來荷風投宿的顧先生嗎?」
顧惜風的身後傳來一聲柔軟甜美的嗓音,他睜開眼,回過身去,見到一個綁着馬尾、笑得一臉甜的小女人。
「你好,我是荷風的主人,何田田。」她朝他伸出小手。
他只是看了那隻沾着泥巴的手一眼,沒有伸出手去握住。
「啊,對不起,我的手很髒。」何田田後知後覺的把伸出去的小手收了回來,在牛仔短褲上隨便抹了抹。「我剛剛去荷花田裏玩,順便去喂那些餓死鬼似的小鴨子,所以弄得一身髒。這裏很難找吧?你應該打電話過來,我可以去接你。」
顧惜風若有所思的瞄了她的交通工具一眼。她想騎腳踏車去接他嗎?
何田田意識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的拍拍自己的腳踏車,「我不會騎這輛破車去接你啦,如果你要我去接你的話,我會走下山,再陪你一起走上來。其實,你可以叫計程車載你上來的。」
「我叫了,可是他們説這條山路太陡,車子很難開上來。」
這個男人終於開金口了,他的嗓音……嗯,温潤迷人,很性感。
就像他的人一樣。
意識到自己的腦袋瓜在想什麼,何田田不自在的輕咳幾聲,跳下腳踏車,牽着腳踏車往前走,不再看他。
「走吧,我帶你進去。」
她走在前頭,牛仔短褲下的一雙腿均勻筆直,不是挺白的膚色,卻有着絕對的健康美,就像她那張清麗可人的臉一樣,沒有都會女子的脂粉妝彩,卻有着屬於大自然的陽光美。
笑起來的時候,可以看見她白透的貝齒、微揚的眼角、亮燦燦的眼。
不笑的時候,會讓人注意到她英氣勃發的眉宇,與血液循環良好的自然唇色。以他攝影師專業的眼光來評斷,這個何田田是他所見過的女人裏最美的大自然傑作,美得很耐人尋味,美得毫不做作,美得亮眼而健康,也美得很純樸。
何田田牽着腳踏車帶他走到荷風民宿的門口,打開爬滿紅花綠葉的木雕大門,朝他大大的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歡迎光臨荷風民宿!並祝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她的聲音響亮清脆,這一聲喊將屋子裏的老奶奶給喊出了門。
「田田,妳回來啦?」老奶奶笑着將胖胖的身子探出四合院的大門,因為正對着陽光讓她瞇起了眼,隨即看見跟着孫女回家來的高大身影,「妳帶朋友來?是男朋友嗎?」
「不是啦,奶奶,他是客人!前幾天打電話來訂房説要住上一陣子的客人,他姓顧,呃,名字是……」何田田搔搔頭,有點下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
「惜風。」顧惜風自動報上名字。
「啊……是了,奶奶,他的名字叫顧惜風,就是愛惜風的意思,很棒吧?」
奶奶聽了笑呵呵,猛點頭,「棒棒棒,比電視連續劇裏男主角的名字還要好聽,人也長得好極了,田田,妳要好好把--」
何田田知道奶奶要説什麼,眼明手快的伸出手搗住奶奶的嘴,「奶奶,我帶客人去房間,妳要幫我們準備晚餐喔!」
奶奶拉開她的手,「知道了,這是我的工作,妳不要老是擔心這個那個的……對了,剛剛有個男的打電話給妳,叫什麼王、什麼相的……」
「王相宇?」
「是了,就是他,他請妳回電話給他,要記得喔。」
「好啦好啦,奶奶妳去忙吧。」何田田把腳踏車放好,跑進屋裏一會兒又跑出來,手裏多了一碗褐色的飲料,像捧着什麼珍貴寶物似的遞給顧惜風,「喝下吧,這是冰鎮冬瓜茶,很好喝喔,市面上買不到的,是我奶奶的祖傳絕活,喝喝看!」
他伸手接過,卻沒有喝下的打算,雖然很渴,但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實在讓他喝不下去。
「喝嘛,不會毒死你啦。」
何田田見他還是晾在那裏,顯然不打算喝下冬瓜茶,心裏真有點氣悶,伸手把他手中的碗給搶回來,「我先喝給你看,這樣總成了吧?」
説着,她以唇就碗,大大的喝了一口,滿足的微笑起來,把碗遞迴給他,「換你了,喝吧。」
一個小女人都這樣大大方方的喝下了,他這個大男人還矜持個什麼勁兒?想着,顧惜風接過來仰首一口喝下。
這冰冰涼涼、温潤爽口、甜而不膩的絕佳滋味,恐怕真會令他這輩子都難忘吧。
「好喝吧?」她晶燦燦的眸子帶着笑,期待讚賞似的望住他。
「嗯。」他輕應了一聲,把碗遞回去給她。
「要不要再來一碗?」
「好。」不忍拂逆她的期吩,他聽見自己説。
「那你再等我一下喔。」她像風一樣奔了進去,又像風一樣奔了出來,這回她手裏拿的不是碗,而是一個保特瓶。「喏,這給你帶到房裏去慢慢喝,房裏有一個小冰箱,你可以把它冰在裏頭。」
「謝謝。」
何田田朝他揮揮手,要他別客氣,「這是夏天裏最棒的一道飲品了,你知道嗎?以前我爸媽在的時候,這一杯冬瓜茶要賣二十五元喔,一瓶的話是賣五十,很貴吧?我老説我媽坑人,一條冬瓜才多少錢,可是啊,你不知道的是要做這祖傳的冬瓜茶可是很費工的,所以我媽説這點小錢只是工錢而已,不算貴……」
他靜靜的聽她説話,嘰嘰喳喳地,像樹上的小麻雀。
他沒出聲打斷她,兩手插在褲袋裏跟着她往前走,背上的黑色揹包對一個歸無定期的人來説其實並不算大,裏頭只有幾件更替的衣服、一個手動式專業照相機及一本筆記本、一支筆。
「荷風民宿只有兩個房間供人住宿,一個院落一間,現在我住一間,奶奶住一間,你住一間,所以只剩下一間。來,你的房間就在這裏。」何田田把他帶到四合院的東邊院落,把門給打開,「你有專屬的廚房、浴室、洗衣機,門你可以關,也可以不關,我們這裏人不多,也沒什麼可以偷的……」
她又開始嘰嘰喳喳的説着話,他一貫安靜的聽,順道打量起這間簡單素雅卻又温馨可人的房間。
磚蓋的房子裏竟是整面白梨木做的牆面與地板,一間小小的起居室裏放着兩張淡綠色的藤椅,起居室與卧房之間以半人高的木櫃相隔,木櫃上頭擺放着新鮮的水果及幾本雜誌,小冰箱崁在木櫃下方,旁邊則可以擺放私人物品。
此外,最令人眼睛一亮的就是主卧室旁的落地窗了,窗外的陽台有着木製欄杆,陽台外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荷花田。
此刻,夕陽西下,紅霞滿天,幾隻老鷹飛過。
這樣自然天成的景緻令他情不自禁的被吸引,緩步走到陽台深呼吸了幾口氣,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