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咔。”
門開,月光透進單肩揹着揹包的高大男生的身影。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空無一人的屋子裏一片安靜。
皺皺眉頭,潘凱文將揹包往玄關的地上一扔,家門也懶得進,關門離去。
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左拐右拐,不知不覺走到一條偏僻的道路。這時身後投來幾條鬼祟的影子,潘凱文也沒理睬,依舊漫無目的地閒逛着。那幾道人影跟了他一小會兒就各自散去了。潘凱文側目,聳聳肩,剛向前走了幾步。左右兩側的巷子裏突然躥出好幾個人,將他無聲包圍其中。
正眼也懶得去瞧面前的人,潘凱文合作地掏出口袋裏一沓錢,順手一揚:“Takeit.”
一隻手遲疑了一下,接過那一疊百元大鈔。
潘凱文從包圍圈中若無其事筆直走過,卻在最後一刻被人攔了下來。
“Leavemealone.”低頭看着那兩隻妄圖攔住他壯碩手臂,潘大魔王的語氣不耐。
“潘、凱、文,你看清楚我是誰?”一個聲音從背後狠狠地道。
聲音有點耳熟,潘凱文這才納悶地回過頭去。
“唰”粉紅的碎屑朝他劈頭蓋臉地拋來,刺啦啦地灑了一地。(友情小貼士:毀壞人民幣是違法的!)
鈔票雨中潘凱文看清了對方的面孔,竟就是幾天前在餐廳裏被他胖揍一頓的黝黑男,他身邊依舊還是那個胖子。
早料到這些傢伙不會善罷甘休的,潘凱文撣掉肩膀上的碎屑,冷冷地勾起嘴角。這幾個傢伙,看來是戀上被他修理的感覺了。
“潘凱文,上次算你走遠,不過今天你落在我們手裏,可沒那麼便宜。”黝黑男上前幾步,獰笑起來,“啊,對了,我忘了你聽不懂中國話,唉,真是可惜了,你還不知道你那個新朋友付雲傑現在正躺在醫院裏吧,不過也沒關係,反正過了今夜,你就能見着他了。”
他身邊的人大笑起來。
潘凱文聽不懂他們的話,但聽清楚了FUYUNJIE這個音節。於是FUBLABLA這兩天沒來學校的事實迅速與眼前這幫流氓學生關聯起來。
噌一聲,混混們齊齊亮出鋒利的匕首。看來是深諳徒手格鬥一眾人都不是潘凱文的對手。
月光照得那一片片削薄的鋸齒狀金屬森冷透亮,刀身上映出潘凱文更形酷戾的面孔。
嗖——刀影一閃,朝着潘凱文直揮而去。鋸齒狀的刀刃咯噹一聲,被潘凱文戴着手套的手截下,角度異常精準,以致那一行行可怖的鋸口全數落在潘凱文皮手套那一排鉚釘上,竟沒有傷到潘凱文絲毫。
持刀者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潘凱文的手已經一個巧妙的轉腕,反手奪過對方的匕首。
“可惡!!”另一人跟上,揚手舉起匕首。
刀刃破風劃下,潘凱文向右邁開一個弓步,匕首舔着左耳落下,紮了個空,潘凱文轉移重心迅速提右膝,膝蓋狠狠抽擊在對方迎面撲下的胸口上。
雖然對方人數眾多,但潘凱文始終沒有用到手中的匕首,也不知是對自己的能力過於自信還是什麼原因。
班尼指示手下人輪番上陣,自己則在人羣后伺機,看準某個時機,他同包抄到另一頭的胖子對了個眼色。
亂戰中,潘凱文覺得不對勁,本能地想要轉身,這時一個人影從身後突然壓下,全力制住他的雙臂。
對方的力道出奇的大,即使看不見身後的人,潘凱文也猜到這樣的偷襲者只能是那個體型龐大的胖子。
前方持刀的敵人來勢洶洶。胖子也興奮地死咬着牙關,就這麼幾秒的桎梏,潘凱文身上必將掛彩,這麼想着的時候,卻突然感到潘凱文的身體整個倒向自己,並猛地向□斜,也不知他怎麼辦到的,胖子赫然發現本該被自己制服住的潘凱文已大幅度轉過身體!
他甚至都來不及搞清潘凱文的招數,就感到腳下被一撥,身體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摔倒在地。
這……這太神了!在那種情況下潘凱文怎麼還可能轉過身來,哪裏來的支點施加大到足以摔投他的力量?
而那個迎面持刀襲向潘凱文的大塊頭男,被潘大魔王一拳由下方打在下巴上,仰面昏倒在地。
班尼咬牙切齒,雖然不願相信,但眼前的畫面的確越來越有一面倒的趨勢。在四周人都前仆後繼筋疲力盡的時候,黝黑的身影悄然消失在人羣中。
潘凱文解決掉最後一人,如釋重負地放鬆了身體。
身後,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驀地揚起!
當半蹲在地的潘凱文瞥見地上的影子時,已無法躲避……
“當!”
刺耳的金屬碰撞聲!銀刀應聲脱手飛出!
那種將空氣撕裂的風聲讓所有人都驚駭住!
班尼眼神呆滯地看着不遠處路燈下靜靜躺着的匕首,視線往前一移,不由渾身戰慄。
燈柱邊那個散着硝煙的坑印,並不是錯覺。
方才疾風颳過的地方,是子彈飛過的路徑!
黝黑的男生神經緊張地四顧起來。這裏是人跡罕至的街道,除了他們根本沒有別人在場。是誰,還有誰隱藏在這裏卻讓他們無一人察覺到?!這一記不明出處的冷槍,竟讓他第一個想到‘鬼魅’!
這當然不會是埋伏在附近的人的作為,潘凱文皺起眉頭,手槍根本達不到如此的精度,哪怕射擊者技術再精湛,在槍的後坐力之下,要在十米開外的地方射中揮舞中的小刀,可能性幾乎為零。轉身,潘凱文微眯起眼,目光在身周方圓百米的範圍搜尋,但是夜色太濃,憑藉肉眼無法確定那個狙擊手的位置。
不過,能在夜色中準確地命中高速移動的目標,具備如此高水準的,至少在他所知的人中,只有一個。
“妖鬼齊藤”,你又追着我來了嗎?
四百米遠的一處廢棄大樓上,一柄細長的黃色制式步槍架在七樓的一處窗口。
嘴角牽出一個興奮的笑,遮掩在帽兜下的細長眼睛眨了眨,褪去了瞄準時的鋭利。
砰砰砰!平靜的心跳在完成狙擊的瞬間劇烈起來。
透過微光瞄準鏡,齊藤饒有興趣地注視着幽綠的視野中幾個晃動的人影。
“嘖嘖嘖,居然差點被人偷襲得手,潘凱文,你可是欠我一個人情啊。”陰陽怪氣地自言自語着,剛要收起窗台上K98,耳朵忽然動了一動,側目,地上的手機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震動,只在屏幕上靜靜地顯示有來電。
背對着窗口拿起手機,看到上面的來電,齊藤的表情一掃邪惡輕狂。
正襟危坐地按下接聽鍵,朋克頭髮的青年顯得有些拘謹:“老師……”
“Saito,”從電話那頭傳來老人低沉緩慢的聲音,“你幹了什麼。”
“……”喉嚨滾了滾,他緊張到説不出話來。
“格拉夫都跟我説了,”手機那頭的人似乎並未動怒,然而滄桑的音色卻不怒自威,“Saito,凱文不是你的靶子或者獵物。他是很重要的存在。答應我,好好保護他。任何傷害他的人,你都有權隨意處理,有人會幫你善後。但是,一旦凱文受傷,全部的責任只在你一人。明白了嗎?”
“……是的。”
“你是我最出色的作品,不要令我失望。”
咔。齊藤還沒有回過神來,手機裏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2
因為下午時發生那樣驚天動地的事,學生會到夜裏八點也未能散夥,一大堆善後的事要做,童韶華實在受不了辦公室窒悶的氣氛和那一個接一個打來的電話,煩躁地説要出去透氣。
剛掛下電話的段亦軒只點了下頭,繼續低頭填寫報告,什麼也沒説。
童韶華有些於心不忍,丟下一句“我等會兒就回來”,然後在段亦軒回應以前溜之大吉。
待到女孩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段亦軒才抬起頭來,沙發上童韶華的挎包也不見了,他其實心知肚明她不打算再回來了。
夜裏清冷的空氣讓走出大樓的童韶華打了個哆嗦,一個人走在林間小道,反胃感終於衝破忍耐的極限,女孩捂着嘴衝進林子裏,在某棵樹下大嘔特嘔起來。
只要一想到下午時驚心動魄的畫面,她就控制不住胃裏翻江倒海。跳樓自殺這麼不體面的事,其實她早在高中時代就經歷過。那是自己的同桌,她上高中時交到的第一個朋友。當那個纖弱的身體從高處墜下時,走在樓梯間的她只感到眼前唰地蕩過一團黑色,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接着就聽到那可怕的悶響。
那聲音沉悶又輕脆,難以形容,但只要你聽過一次,便不難想象那種全身所有骨頭裹着肉碎在地上的感覺。
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就這樣成為了一具死屍,還是特別恐怖的那種,美其名曰為愛殉情,照她看簡直蠢得難以言喻!就這樣成為一個永恆的污點,將身邊愛她的人都傷個半死。
想到這裏,童韶華用力閉了閉眼,引以為傲的意志力幫她驅趕着過去的陰霾。她想到了總是替她接過爛攤子的段亦軒,心情便好了許多。亦軒,你現在一定在心頭罵我不負責任吧,但這次我真的不是臨陣脱逃,童韶華扶着樹幹抬頭回望學生會大樓那扇明亮的窗户,原諒我啦,我知道你最好了……
其實回想起來很不可思議,當初競選學生會會長一職時,他們曾視對方為最棘手的敵人,當時的校報上還有一段文字採訪,當被問到對段亦軒的印象時,她假惺惺地説什麼很欣賞他啊,高手過招才有意思啊之類的,她也看了段亦軒的採訪,也無非是覺得她是個不錯的競爭對手這般的面子話。那時她就在心裏不屑地呸了一聲。管你説的真的假的,我才不欣賞你呢。不僅如此,每天晚上都要詛咒段亦軒十遍才能安心入睡。為了贏得競選她甚至不惜拉攏嚴璟琥。在嚴大公子的大力支持下,終得以微弱優勢擊敗段亦軒,榮登上集英商學院最高的寶座。為了以示自己的風度,她還大方地推薦段亦軒為副會長,其實是個人都看得出那根本是炫耀加示威,卻沒想到段亦軒那傢伙居然答應下來,害她啞巴吃黃連。
集英商學院的學生會會長一向是一正兩副,這一副已經被段亦軒恬不知恥地偷走了,她仿佛已能感受到背後那雙虎視眈眈隨時準備篡權奪位的眼睛,為了守住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她費盡唇舌才説服嚴璟琥勉為其難地做了那另一副。
現在想來,她有多麼小人,段亦軒就有多麼君子。其實在這個時常風雲突變晴轉驟雨的皇家商學院,她能夠安枕無憂地當了這三年會長,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功勞來自勤勞工蜂段亦軒同學。
麻煩的人他去面對,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去處理。永遠為她唱着黑臉的段亦軒,雖然很少微笑,有時候也很可惡,但總歸是温柔的吧……
一股冷風吹來,吐意又起的童韶華剛要埋下頭,就聽見背後一個揶揄的聲音:
“哪個漂亮女鬼躲在樹林裏等着本公子垂青哪?”
童韶華趕緊拾掇拾掇嘴角和耳鬢的亂髮,恢復其會長姿態轉過身來,面對月光下高挑俊逸的嚴大公子:“嚴璟琥,你個不管事的傢伙,你還好意思來見我?”
“説到不管事,你還真沒那個立場來指責我。”嚴璟琥交抱雙臂,回首望向樓上唯一還亮着的窗户,“電話都快被打爆了,段兄真是辛苦。”
童韶華眨眨眼:“你去學生會了?”這傢伙良心發現了?
嚴璟琥笑笑不置可否。難得他大發慈悲過去問段亦軒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卻被段亦軒一句“你幫不上忙”正眼也不看一下就打發出來。那時段亦軒起身去倒水,辦公桌上又一個電話打進來,嚴璟琥順手就接了,對着電話那頭自稱常青藤週刊的某某某説道:“再打電話來我保證不出二十四小時就讓常青藤週刊成為過去。”
掛斷電話的嚴璟琥邀功般看向段亦軒,後者板着個臉指了指大門。
就這樣他被趕了出來。只是走到門前時聽見背後段亦軒貌似不經地説了一句:“去樓下陪陪韶華吧,她看起來不是很好。”
有時候,嚴璟琥覺得自己其實蠻羨慕童韶華和段亦軒這對冤家對頭的。童韶華靠在樹幹上順氣,嚴璟琥問:“今天下午到底是怎麼回事?”
腦袋裏又浮現出搖搖欲墜的苗可,童韶華臉色一白,叉,居然還沒吐乾淨啊!雖然極度不願在嚴璟琥面前丟醜的,但身體已經不能聽從大腦的支配,嗷一聲乾脆利落地吐了出來。
抬起頭,電光火石間,嚴璟琥已然位於離她五米多遠的遠方。
“混蛋……你什麼時候跑到那邊去的……”童韶華扶着樹幹,虛脱又氣憤。
嚴璟琥望望那塊被吐得稀里嘩啦的草坪,又瞅瞅抱着肚子喘氣的女孩,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遞過去:“要嗎?”
童韶華趕緊要接過來。
嚴璟琥忽然把手一揚。
“嚴璟琥!”童韶華如蒙大辱。
“彆着急,”嚴璟琥的目光落在她衣領某個細微之處,口吻正經,“先把襯衫上的口水揩乾淨。”
童韶華瞠目結舌。你那制服又不是阿瑪尼的你窮講究個P啊!!
因為忙了一天童韶華還沒吃飯,於是以學生會會長的身份命令嚴璟琥請她吃一頓,再於是嚴璟琥將她帶到了萬齋的小木屋。
“我對你真的太失望了嚴璟琥,”童韶華搖頭不止,“你怎麼可以對同僚如此小氣?”
“那不然要對誰小氣。”
她聽清楚了,這句話的末尾是個句號不是問號。
萬齋在屋裏老早就聽到愛國的聲音,狗兒沒有叫,但是扯得狗鏈哐當作響,他就知道來的是熟人。
拉開門,見俊美的公子哥笑容可掬玉樹臨風位於門前,萬齋氣血攻心地摔上門。
然後聽見門外嚴璟琥泰然自若對旁邊的人説:“他這房子有後門,我們從那邊進一樣的。”
萬齋猛一下拉開門:“你大爺的!你怎麼知道我屋子有後門的?!”
童韶華見萬齋端着熱騰騰的炒河粉出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爹你居然會做飯啊?”
“大驚小怪,”萬齋還沒來得及自誇幾句,嚴璟琥已接過話茬,“這是長期單身的男人的必修課吧。”
萬齋笑着拉開座位在桌子那頭坐下,上下打量嚴璟琥:“嚴公子,你熟透了啊。想當年你跑我這兒抒情傷懷的時候,可沒少大驚小怪啊。”
“所以現在也見怪不怪了。”嚴璟琥靠在椅背上,咂咂嘴,“這椅子多少年來還是一樣不舒服。”
萬齋在心中毒舌,摔死你丫的。
童韶華在那兒直呼好吃,一盤河粉兩三分鐘就進了會長大人的尊肚:“對了,怎麼沒見那個ABC?”
“今天放他走得早。”萬齋吐一口煙圈。
童韶華不信:“不會他根本沒來吧?你要是都擺不平他,那我們集英可真丟臉了,任憑一個轉學生來去自如把本小姐的話當耳邊風不成?”
“就那小子,有什麼擺不平的。”萬齋冷哼,一手搭在椅背上,“早料到那小子不會老老實實過來,大爺我是早有準備啊。”然後側身從身後的抽屜裏抓出一副手套,“他躲在男廁所裏還不是一樣被愛國揪出來。”
童韶華膜拜。居然把拉布拉多放進教學樓?!難怪那天下午她撞見一羣男生驚聲尖叫着從洗手間裏衝出來。
樹林裏很安靜,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不可避免地談到下午的話題。童韶華因為有河粉下肚又有人陪伴,也便不覺得像方才那般難受了。
“説起來,”波波頭的女孩若有所思託着腮幫,“我還以為她想見的人是暗戀的人呢,結果沒想到是那個天才。”
“哪個天才?”嚴璟琥問。
童韶華白他一眼:“夏君陽唄。”
嚴璟琥哦一聲挑了挑眉:“為什麼想見她?”
童韶華才發覺這個問題她也沒想過,她一直站在樓下,對於天台上發生的事並不清楚,於是求助地轉向當時位於現場的萬齋。
萬齋抽着煙,不禁回想起下午時教室裏的情景,對於見過太多心理疾患病例的他來説,苗可這樣的案例不見得有多特殊。越是自卑就越是對自己的反面懷着憧憬,成為那個天才的朋友,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擺脱生存困境的方式。然而過分的自卑讓她成日只耽於空想,對苗可而言,並不是自己無法鼓起勇氣去面對對方,而是對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漠視自己。這種偏執積蓄到一定的程度,終於因為某個導火索爆發。
今日她的性命是被夏君陽救下來了,但那也只是建立在仰仗對方的光環生存下去的執念之上,並不是長久的辦法……
“難道是因為想要依靠那個天才?”
思緒被嚴璟琥半含諷刺的一句話打斷,萬齋將煙屁股摁熄在DIY的鐵皮煙灰缸裏:“身為天才,在外人看來必然是強大的存在吧。”
“那個夏君陽麼。”嚴璟琥扁着嘴,搖搖頭,“不過如此而已。”
“切,説得好像你多瞭解人家似的。”童韶華打了個嗝。
嚴璟琥眼睛一亮,被這麼一説,才意識到不知不覺間他和那個傳聞中的冰山天才已經碰面多次了。雖説是以冷漠孤傲著稱的天才,但看在他眼裏不過是初級的偽裝。他不相信一個冷漠到底的人會在半路就沉浸入電影劇情,更不相信一個冷漠到底的人會勸人放棄輕生的念頭。冷漠。呵呵,那應該只是她的保護色吧。
“對了,璟琥!”童韶華忽然挺直腰板,兩眼放光,“你不是號稱這世界上沒有你搞不定的女生麼?”
嚴璟琥笑得很客氣:“我什麼時候這麼號稱過?”
萬齋忍俊不禁。嚴璟琥這傢伙就是那種哪怕跑去深山老林裏隱居個一年,也會每天話題不斷的新聞體質。那些傳聞無中生有的程度已經讓人搞不清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其實人們眼中的嚴璟琥,至少有七成,都是媒體制造出來的。比如他回答説要把骨灰放在人造衞星上,隔天就會有“花花公子欲打造同名人造衞星”的匪夷所思的新聞,再比如嚴璟琥在機場被記者圍追堵截時隨便答了一句“比起朋克我更喜歡爵士”,到了發稿時就變成了“話題王子大放厥詞稱朋克是下等人的玩意兒”這樣極致的抹黑。萬齋知道嚴璟琥這二十二年來只上過一次綜藝節目,為的還是要澄清他並沒有以“綜藝界的人都是一羣蠢貨”為由拒絕那每日接踵而至的通告。在這種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混亂情況下,還能有一票美眉組成龐大的粉絲團,堅定不移地相信他的(本來也不乍得)的人品,不得不説是“顏文化”創造的奇蹟,以貌取人的最高境界。
童韶華顯然和大部分好事者一樣,並不在乎真相是什麼:“哎呀,總之在大家眼裏你就是散發着這種氣場啦,我説老爹,我們不如賭賭看嚴大少爺能不能搞定夏君陽?時限一個月如何?你何時出手?”
“我懶得出手。”嚴璟琥起身,提過外套勾在背上,“因為我搞定的速度會讓你們都來不及眨眼。”然後留下一個標誌的嚴傾城之笑踱出門去。
童韶華注視那扇門蕩了半晌:“……我真受不了他自以為是的樣子。”
萬齋情真意切地伸出手和她握了握。
3
九月十日,星期六。
接下來的兩天,時代廣場將要被佈置成話劇節的會場,雖然那個搞怪的麥可樂市長已經下課,東林月這一傳統還是保留了下來,話劇節作為東林月的代表性活動之一,所有時代廣場上的小店小鋪都得為之讓步。
曾惜雲提議節日這兩天將甜品店搬到海邊,正巧週末時海灘也在推出東林月的特別活動,屆時將會有不少海上游戲和節目,客流量肯定大增,儘管曾惜雲提出這個建議多半隻是為了去玩,但平心而論,展尚熙還是覺得這個點子蠻可取的。於是,在打了一通電話給麻將桌上的柳舒以後,一切輕鬆敲定。
“我就説嘛,老闆娘鐵定答應,尤其是在她打牌的時候,哈哈,就算不跟她説她也不會生氣啦~~你看客人好多~~我們這兩天的營業額都能超過平常一個星期!”
展尚熙在應付源源不斷的顧客,一旁的曾惜雲從未停下誇口。直到展尚熙忍無可忍地將盛好奶昔的杯子遞給她。
“去拿給那邊的客人。”展尚熙埋頭繼續忙活,嘴巴卻極盡刻薄,“反正你站在這裏也不起作用。”
“哦。”曾惜雲有些不好意思,端起奶昔出門,忽然想起來,“唉,小夏呢?剛剛不還在外面的嗎?”
“她送外賣去了。”
“哇塞,居然都有外叫了!我們這生意做得……”然後樂呵呵地迎向沙灘椅上曬日光浴的某位男士。
“先生,您要的巧克力奶昔!”
古銅色皮膚的帥哥拿下太陽眼鏡:“這次沒有再搞錯了?”
“啊!是你!”認出居然就是上次那個腹黑帥哥,曾惜雲馬上在一旁坐下來,直呼“緣分緣分”,大侃起來。
展尚熙在甜品店裏無奈地搖搖頭。
“啊,辛苦了!”小店女老闆從夏君陽手裏接過紙盒,小女孩從夏君陽身邊跑上來,墊起腳尖三兩下扒開紙盒,拿過裏面的提拉米蘇,衝她咧嘴一笑,露出大大的虎牙,一溜煙地跑了出去,老闆娘在後面喊,“慢點,別跑遠了!”又轉過頭來,“多少錢?”
“一共34元,這是單據。”
走遠了一點,夏君陽有點好奇地回頭,如果不是今天來海灘,她還不知道原來海邊還有這種專門修補泳裝的小鋪子,而且,看老闆娘一直埋頭蹬着縫紉機,似乎需求量還頗高。
剛從她身邊跑走的那個小女孩此刻正光着腳丫坐在海邊,雙腳平伸在沙灘上,一湧一退的浪花剛剛好衝到她的腳丫,女孩眯着眼眺望遠處衝浪的人,愜意地勺着提拉米蘇,一口一口長長地抿在嘴裏。夏君陽笑,很懂得享受生活呢,那個孩子。
雖然昨天才經歷過那樣衝擊的事件,海邊熱鬧輕鬆的一幕,還是驅趕走了不少陰霾的心情。抬起眼來,白色的沙灘在眼前延展,雲朵堆在地平線上,像吉卜力動畫裏那樣甜美,繽紛的人影跳躍在藍色與白色之間,她能感到劉海摩挲着額頭,海水像是巨幅的窗簾,被海風輕柔地吹起又吹下,深呼吸,胸腔就被柔軟温熱的氣流填滿。
就這樣向前走,似乎只能一路走到更美的地方。
昨天在校醫院裏,醒來的苗可固執地誰也不想見。但她還是隔着屏風告訴她,希望她還能回到這所學校。
同情而不忍的黃芹香,對校園暴力真心憤怒的童韶華,努力想要挽救苗可的段亦軒,特意趕回來的嚮明豔,將她帶到苗可面前的萬齋,差點好心辦了壞事的鄭毅,以及不放過千分之一可能性的南輕秋,讓她第一次覺得……
“這個地方,也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差……”
屏風背後的苗可只是聽着,沒有吱聲。
不知道週一她會不會回校,不過,至少她不會再言輕生。
思忖的時候,遠灘忽然傳來雜亂的呼叫。夏君陽循聲望去,只見到一波頗高的浪頭塌下來,衝浪的年輕人乘着浪尖激動地吹着口哨,本來沒什麼不妥,但很快她發現那些呼叫並不僅僅出於興奮,或者説,很快已從興奮的意味變成了其它,與此同時,一些遊客正朝着海岸遠角聚攏去。
在七嘴八舌的人聲中,依稀聽到“小孩”“溺水”“年輕人”等字眼。夏君陽穿過人羣,一個小男孩仰面躺在沙地上,他的父親正在給他壓胸口的積水。小男孩嗆了一口水,恢復了呼吸,孩子的母親激動地一把抱過兒子,連聲安慰着小孩卻更像在安慰自己。
夏君陽放眼望去,這裏是這片沙灘最偏僻的位置,靠近海岸的大岬角,並不是遊人最多的地帶,不過因為靠近懸崖,海浪劈在懸崖壁上,一進一退往往變得異常的兇猛,偏偏越是這樣的地方小孩子反而越喜歡。還好,夏君陽看着那個甦醒的小男孩,還好已經被人救起。
這時聽到身邊的婦女憂慮地説:“還有個女孩在水裏呢,那個年輕人去救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沒上來?”
小女孩麼。出於下意識的聯想,夏君陽回頭望向先前經過的地方,長長的黑髮被海風大把大把攪亂,透過飛舞的髮絲,只是很不經心的一瞥,卻驀地發現原本在沙灘上品嚐她帶來的提拉米蘇的小女孩真的不見了蹤影!
不會那麼巧吧?“是什麼樣的女孩?”她有些不安地問。
“在水裏面我也沒看清,好像穿着粉紅色的裙子……”
沙灘上穿粉紅色裙子的小女孩明明不止那孩子一個,但是……夏君陽又轉向那家修補泳衣的小鋪子,雖然離得有點遠,還是能看見一個人坐在搭起的遮陽帳篷裏,忙碌地蹬着縫紉機的老闆娘。鋪子四周看不到任何小孩的身影。
“那個人去了多久了?”夏君陽問,不時望向翻騰的海浪。
“救回這個孩子以後也有好一會兒了!”四周的人都不約露出擔憂的神情。
小男孩的父親也站了起來,極目遠眺,一股風急急吹來,海浪越加洶湧,遠處沙灘的浪花分明是那樣温順,然而這片區域卻只見得一片白花花的翻滾姿態。
“那個年輕人不會有事吧……”男孩的父親喃道,除了焦急也沒有別的辦法,正想起應該打電話給海岸營救隊,一個紅色的身影忽地從眼前掠過,中年男子定睛下來,同海岸邊的人一道,驚愕地看着那襲紅色轉眼消失在變幻莫測的深藍之中。
被冰冷的海水包裹,腦子也瞬間冷卻下來,其實她根本就沒有把握能在這麼大片的海域裏找到那個小女孩吧。但是,看到那個母親殷勤地為客人修補衣服,還不忘為女兒買來最愛吃的糕點,想起那個稚氣無憂的笑容,就害怕悲劇上演。
既然那個年輕人去營救兩個孩子已經有一段時間,説明情況不樂觀,更加刻不容緩。
海里很冷,海浪很大,水裏全是泡沫,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陰晴不定的大海,即使是最專業的游泳健將也永遠捉摸不透。
上上下下了好幾次,還是一無所獲。
譁。已經記不得是第幾次浮上來換氣了,汩汩的水聲中她聽到海岸邊的人在呼喊着什麼。
他們在對她喊麼。隔得那樣遠,在海水的咆哮聲中夏君陽一點也聽不清,只能順着人們指指點點的方向望去,在起伏不定的海水中,她看到不遠處小女孩依稀露出了海面!
以最快的速度游過去,只差一點的時候,女孩的身影卻又沒下海面,無處可尋。
冰涼的海水不斷潑下,迷濛了視野,長髮增加了不少阻力,夏君陽努力調整着急促的呼吸,從開始到現在,不斷潛下浮起,彷彿在完成一場曠日持久的馬拉松,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堅持多久。
再度潛下海,浪頭像一面高牆轟然倒下,彷彿有巨石壓在身上,讓她一度快要窒息,剛剛還正常的體温不知何時已降到臨界點,意識開始模糊,連最後一絲力量也退得一乾二淨。
已經到達極限了嗎……
雖然很不甘心,不甘心沒能挽救那個孩子的生命,明明只差那麼一點……曾經也有一個同樣年紀的男孩,她生命中最最親密最最重要的人,卻因為她的疏忽和無能不復存在。其實她並不是要捨己救人那麼偉大,她只是想要一個儀式,讓她可以最低限度地彌補過去的錯誤,她只是不能承受那種無法將生命放進錄影機裏倒帶重來一遍的痛苦,只是太嚮往那份從命運手中搶奪回來,重新抱在懷中的温暖。可是,從來也沒有一次,他們能贏過宿命……
海水蹁躚,沉沉的睡意襲來,她努力也無法驅趕……
你知道嗎,剛出生的嬰兒個個都是游泳好手……
黑暗之中,那個人的話像一道閃白,刺進混沌的世界——
……在我們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已經學會與水相處。
烙印在她腦海中那個清澈的聲音,像是神明的旨意,將清新的氧氣灌注進她的身體,頭腦漸漸變得清明,她用力睜開沉重的眼。
光芒透過海水照射着那個粉紅色的嬌小身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臉色那樣蒼白。
懊惱和失落不在,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那樣簡單。她奮力地靠近,撥開一層層阻礙,雙手碰觸到那個柔軟的身體時,心中充溢着滿滿的感動。
像是個轉瞬即逝的奇蹟,但是她留住它了。
抱過小女孩,才發現女孩身後那個用最後一絲力氣托住她的白色身影。
在幽藍的海水裏,已經失去意識的青年,柔軟的黑髮和白色襯衫隨波飄蕩,海水沖刷着他秀美的面容,從眉眼到唇,一絲一縷都那樣分明。
她睜大了眼……
難以置信。
當她將女孩託上來時,孩子的母親已經聞訊趕來,昏厥的女孩被人們七手八腳抱上岸來。來不及喘一口氣,夏君陽又返回水裏。
岸邊的人守着女孩被救醒,只是身體依舊很冰,陸陸續續地人們遞來毛巾,女孩的母親和之前男孩的母親跪在沙灘上擦拭着女孩的身體幫她回暖。見女孩已沒有大礙,大家才將目光集中到海面。
女人們下意識地雙手合十,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身邊男人們激動的聲音。
海水譁一聲退卻,滌盪出不遠處全身濕透的女孩。纖細的身體負擔着比她高大許多的青年,只走了幾步,就不堪重負地跪倒在濕軟的沙地上。
她埋下頭去,緊張地拍打男生蒼白的臉,長髮一縷一縷搭下來,緊貼着她面無血色的臉,糾纏在她肩背,她在瑟瑟發抖,但是彷彿全然感受不到身體的冰冷和虛弱,眼裏只有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黑髮青年。
她拍打他的臉,按壓他的胸口,他卻依舊不見醒轉的跡象。
看着完全沒有氣息的南輕秋,夏君陽忽然覺得無比恐怖。可以一口氣遊過兩百米的南輕秋,曾經教會她游泳的南輕秋,怎麼可能會溺水,怎麼可能這麼久也不醒來?!
可怕的記憶潮水般一湧而來。突然失去的父親,永遠失去的弟弟,從此失去的母愛……
不可以!你已經奪走我太多珍愛的東西!不管怎樣我不會把他交給你!
她狠命深吸一口氣,伏下身去,開始為他人工呼吸。
女孩伏下的姿態,像在永遠地吻別戀人。
人們沉默卻滿懷同情地站在遠處,在海水中困了那樣久,從被救起到現在也已經那樣久,那個青年……已是凶多吉少。
“……是你説過,每個人生來都是游泳好手,是你説過,我們還沒出生時就能與水相處……”不斷按着南輕秋的胸口,夏君陽的聲音裏帶着絕望的哭腔,“你是它的寵兒啊……所以拜託快醒過來!”
只要你立刻醒過來,我一定不會再對你説那麼不通人情的話,只要你立刻醒過來,我保證不再找理由躲開你!
只要你願意睜開眼,再像從前那樣對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