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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1

    喀噔——

    鐵門左右滑開,黑色的凱雷德駛進大門。她有些拘謹地坐在第二排,身邊的小男孩好奇地趴在窗口四下張望。

    車子行進在鬱鬱葱葱的樹林中,光影嘩啦啦撲打在小男孩身上,明快地切換着,灼得他微微泛黃的頭髮上花花的一片。她也側頭望着窗外的風景,林間鳥聲啁啾,草坪上遍佈着不知名的白花,星星點點,白鴿在小徑上悠閒地啄食,即使龐然如凱雷德駛過也未受到一絲驚擾。

    “姐,這就是媽媽工作的地方,真厲害!”

    小男孩回過頭來,朝她興奮地笑着。

    她揉揉弟弟的頭髮,指間被熱乎乎的髮絲填滿。

    原來這片開闊得像森林的莊園,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公館。十五歲的夏君陽唏噓着想,果真是優美如畫的地方。

    車子在復古的淺茶色別墅羣前停下,下了車,被領向左側的弧形扶手階梯,夏君陽不時打量着眼前這座對稱設計的建築。

    地中海式的拱形窗户,黑色的大方格窗框,外牆上勾勒的曲曲直直的浮雕花紋,成雙的壁柱,大門正對着的半圓大露台。隨處可見的圓弧設計讓這棟別墅顯得那樣優雅親和。剛剛在車道上第一眼看到它時就發現了,它就像一尊玉色的皇冠。

    還沒走上露台,就看見母親開心地走下來迎接他們。母親身後跟隨着一位相貌和藹的中年男子,夏君陽知道他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南先生,真是太麻煩了,”母親提過他們手中的行李,忙不迭地朝中年男子道謝,“要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一點不麻煩,是我要求你留下來照顧輕秋他們的,總不能讓你的孩子們一個暑假都見不着媽媽吧。”中年男子微笑着蹲下來,掐掐小男孩的臉,“小傢伙,我猜你就是雙臨,對不對?”

    “嗯!”大大地點頭,“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沒禮貌!怎麼可以這麼對叔叔説話!”柳舒立刻給了兒子一記爆栗。

    “沒關係,”中年男子笑聲爽朗,“叔叔的名字叫南義禮。南是南轅北轍的南,義是重情重義的義,禮是禮尚往來的禮,怎樣,是個好名字吧?”

    剛滿十一歲的夏雙臨哪裏聽得懂這些四字成語,只是嘿嘿地傻笑。

    南義禮又轉向一旁的夏君陽:“你是姐姐夏君陽吧,你媽媽在這工作期間,真是辛苦你了。”

    那時的她還有些拘束,除了勉強勾勾嘴角,也找不出更多的表情,但是心底裏,已經對這位笑容和煦的大叔有了相當的好感。

    “柳姨,”南義禮回頭道,“這裏你也很熟了,帶他們倆去挑自己喜歡的房間吧。”

    儘管南先生這樣説,母親還是將他們兩人一道安排在一間不大的客房裏。然而對這間有着寬闊大牀,柔軟地毯,漂亮壁燈和垂墜帷幔的房間,小雙臨已是滿足得心花怒放,夏君陽也覺得受寵若驚。收拾行禮時母親在一旁千叮萬囑,交待她要看好弟弟,不可以讓他到處亂跑。其實就算母親不説,她也是知道的。

    母親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來南公館工作的機會,比起之前工作的地方,這裏不但薪酬高,條件好,主人家也非常通情達理,關鍵是不必再像從前那樣,從早到晚辛苦忙碌。到南公館工作後,母親明顯地長胖了,精神也好多了。如果可能,她希望母親能一直在這裏工作下去。

    掀起白紗簾,莊園遼闊的綠蔭盡收眼底,別墅的地理位置比較高,所以從二樓的房間,可以看到視野盡頭的遼闊馬場,四五匹棕色黑色的駿馬在夕陽下追逐嬉戲,豎起耳朵甚至能聽到馬蹄的踢踏聲。

    出神的時候,噗的一聲,自動灑水系統定時啓動,草坪上一時水花紛揚,薄薄的水簾後,七彩的光若隱若現。

    那時的她並不知道,生命就是這樣,充滿着無數的“定時啓動”,人們卻並不知曉。

    南義禮先生當天下午就坐飛機離開了,跨越了赤道飛去了南半球的澳大利亞。夏君陽被告知整個七月和大半個八月,南公館裏的男女主人都將缺席他們兒子的暑假,因此才委託頗信得過的母親來照顧兒子和在此修養的好友的女兒。

    雖然主人家不在,但莊園裏的菲傭依舊將一切打理得有條不紊。弟弟雙臨雖然很好奇那位尚未謀面的貴公子哥哥,但其實在如此龐大的“地區”裏,就算一個暑假下來碰不上面也不足為奇,況且他還被她管得很死,活動區域也按照母親的吩咐嚴格限制在南公館地圖上區區的一點,前不着村後不着院。

    但是小孩子終究是管不住的,幾天以後夏君陽就發現自己不得不每天被迫擴大着尋找“失物”的區域。

    那天下午,她沿着鵝卵石的小徑,穿過一片葡萄園,幾乎是依靠直覺,找到了正在噴泉邊玩得樂不思蜀的夏雙臨小朋友。

    他並不是一個人,六角的大理石噴泉邊還有坐着輪椅身穿白紗裙的少女,和站在畫板前正細心描摹的白衣黑髮的少年。絲絲縷縷的水流淌到荷葉造型的白色大理石上,像是林間潺潺的清泉。她的弟弟親密地倚在白衣少女的輪椅旁,煞有介事地擺着一個POSE一動不動。

    白衣女孩的輪椅大半背對着她,看不清模樣,夏君陽只看到那個一身白色長袖T恤的少年,有着連陽光也要認輸的美貌,明眸皓齒,含蓄温和的神情。半挽着袖子,單手扣着的調色板貼着白皙的小臂,那動作明明再普通不過,到了他身上就會有種毫無道理的優雅。也或許是背景的噴泉池中矗立的美麗天使和青泉石上的明媚,令他的氣質也變得有如天人。

    猜到對方的身份,夏君陽有些躑躅不前,對方正在專心繪畫,倒讓她開口叫回夏雙臨也不是,走上去説聲抱歉帶走弟弟也不是。

    那邊,少年抬起眼來,一眼就看見不遠處徘徊不定的女孩。

    少年漆黑的眉眼很是醒目,被他看見就像一下子被腳燈打到,完全沒法躲避。夏君陽有點無措,對方卻已很大方地向她主動問候:“你好!”聲音亦如其人般温和,然後他轉向尚陶醉在POSE中的小男孩,“雙臨,你姐姐來找你了。”

    小男孩唰地扭過脖子,見到夏君陽露出開心的笑,又回頭看向白衣的少年,少年微笑着點點頭,小傢伙這才刺溜跑回姐姐身邊。

    坐在輪椅上的白衣少女也側過頭來,朝夏君陽友好地一笑。於是那個下午,託弟弟的福,像是被事先寫進生命的劇本般難以拒絕地,夏君陽認識了有着小巧精緻的五官,身體虛弱的譚青宜,和那個温柔地守護在她身邊的十七歲的南輕秋。

    友善的千金小姐,鄰家哥哥樣的貴公子,顛覆了她心中富家子弟=紈絝子弟的定理。

    話雖如此,到底夏君陽還是不可能具有如十一歲少年一樣大條的心理和粗神經。母親對自家小子和少爺小姐們走得太近的事有許多顧慮,於是夏君陽被要求作為這種“不體統”關係的破壞者。幾次想要説“可是”,但每當看到來回忙碌的母親,終究還是沒有可是出來。

    於是硬着頭皮在夏雙臨小盆友和少爺小姐們融洽地盪鞦韆,放風箏,或是去馬廄餵馬的時候,非常不受歡迎地出現,告訴他“該做作業了”,或者“該睡午覺了”,“該BLABLA了”,有時看到小男孩明顯不情願的神情,自己都覺得自己太克格勃。

    夏雙臨很聽她的話,南輕秋從不勉強人,所以她每每都能得手,順利將自家小子牽走。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

    “小夏。”

    聽見這個聲音,在林間跑步的夏君陽怔怔地停下腳步。回頭看去,才確定那個站在灑滿晨曦的草坪上的白色身影,並不是幽靈。

    怪的是南輕秋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比她還驚訝。

    夏君陽不解地看着他。現在應該還不到七點,而他穿着寬鬆的白色針織背心和牛仔褲,看起來就好像已經吃過早飯正要準備去喝下午茶。他身後不遠處就是一個復古的中式涼亭,裏面似乎還擱着他的畫架。

    保持那份驚訝的神色看了夏君陽半晌,南輕秋才有些歉然地開口:“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

    夏君陽用手背擦擦下巴的汗,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南輕秋猶豫着走過來:“我看你這幾天每天都從這裏跑過,剛才也只是試着叫了一聲,我沒想到你真的聽見了。”

    夏君陽抬頭,南輕秋就站在她面前,身材是十七歲男生罕有的修長挺拔,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因為他自小練習游泳的緣故。

    “有事嗎?”她問,疏遠的外交辭令。

    遲疑了幾秒,南輕秋忽然笑起來:“嗯,你跟我來!”

    茫然的時候,已經被他笑着一把拉過手,轉身不由分説朝着草坪上的涼亭走去。

    她的手心全是汗,幾次想把手抽出來,他明明沒有使多大的力,但手掌間彷彿有某種柔軟無形的力量。

    像是,被温柔地挾持了……

    她看着他的寬闊的肩背,看着他為她撥開長長的樹枝,這個人,就算被人冷言冷語地對待,也永遠帶着那樣的善意和温柔,叫人投降得心甘情願。

    他帶她來到八角的涼亭裏,裏面除了他的畫架,沒有別的東西。

    是想帶她來看他的畫嗎?因為時間太早這附近都沒有別人,沒得挑,所以只好拉她過來當觀眾麼?這個少爺,還真是任性呢。

    “我對畫畫一竅不通。”她先潑了冷水。

    “沒關係,不是讓你來看我的畫,”南輕秋説到一半停住,失笑道,“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説……”似乎是窘於自己的詞不達意,少年的目光有些閃躲,良久,才像是下定決心,注視眼前的女孩,很鄭重地説了聲“對不起”。

    滿頭霧水的她被他帶到了那塊畫板前,飽滿的翠綠和金色倏忽闖入她眼簾,她的腦嗡的一聲空白。

    “本來的打算是畫清晨的樹林,”南輕秋的聲音,交織着迷惑和頓悟後的豁然開朗,“這個主題我畫了一個星期,卻總覺得哪裏不對,直到最近,才發現少了什麼。”

    “……什麼?”她訥訥地問。

    “陽光。”他扶着涼亭的柱子,望着遠處若有所思,“明明是想畫清晨的樹林,偏偏太陽光全被茂密的樹葉遮住,要如何表現出清晨的朝氣?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是將樹葉畫得薄一點,還是讓太陽的光更強烈呢……”

    她看見他兀自搖搖頭,嘴角孩子氣地翹起:

    “都不行,那違背了藝術的真實,不過,”他回頭朝她微笑,“當你跑過去的時候,我就有答案了。”

    夏君陽又轉向那幅畫。竟然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他畫中的世界。但是她覺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啊。那個在一片夢幻般的綠色中,被金色的陽光籠罩着,彷彿漂浮在雲間的少女,一點也不像她。

    “主題是清晨的林間,可是,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南輕秋走過來,手掌在畫板上,端詳着。沒有樹林,也沒有陽光,似乎半點都與清晨林間無關,“但是,我覺得清晨的樹林就該是這個樣子。”

    夏君陽抬頭看看他,又看看畫,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她為什麼穿着裙子?”

    南輕秋愣兩秒,忍俊不禁:“對不起!其實我是外行啦,你不要介意這個漏洞!”

    雖然嘴上在説對不起,但是卻分明一副笑得很開心的樣子。夏君陽無端地覺得有點鬱悶。

    “如果你覺得不合適,我會把它銷燬,真的。”他依舊微笑着,但語氣很認真。

    夏君陽想了想,看着畫上那個陌生的自己:“……那也不用。”既然形不像神不似,就不算是在畫她,也就不能叫侵犯肖像權。她沒有權利讓人家這麼辛苦的一幅作品進了字紙簍。

    南輕秋又笑起來,像是忍了很久。

    夏君陽蹙起眉頭:“你到底在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

    她不滿地看着他,胡亂揣摩着他的笑點:“我説過我不懂畫的……你覺得穿裙子好那就穿裙子好了。”

    “是,我不笑了,真的……”

    多年以後,她總是會在獨自一人時,意猶未盡地回想起這個早晨,高高的涼亭,他的畫架,以及他直到最後也一臉好笑又抱歉的表情。

    2

    十五歲的她意外地固執,並沒有因為這一次的意外而向南輕秋倒戈,正相反,開始更加執拗地躲避他。但是,那種生怕會碰見他的想法,是不是正因為察覺到他的不可抗拒呢。

    分神的時候,十一歲的小男孩打着赤膊興沖沖地跑到她面前,連拖帶拽不容分説。

    夏君陽被帶到水汽氤氲的室外游泳池,還來不及問什麼,就看到自己的弟弟猛地一下扎進水裏!

    “喂——”她嚇得倒吸一口冷氣。

    “唰啦”,小男孩卻已調皮地冒出頭來,頂着一頭水,炫耀之情溢於言表:“怎樣?老姐,我很酷吧!”

    因為她還不會游泳,所以不得不由衷地覺得,能夠在深水池中,哪怕只是漂浮着不沉下去的夏雙臨小朋友,確實有那麼一點點酷。

    原來這些天下午經常不知所蹤的夏雙臨同學,居然是跑到南輕秋練游泳的地方拜師學藝去了。

    南公館家的室內游泳池基本可以算是一座小小的游泳館,有四條二十五米的泳道。夏君陽看着水中南輕秋修正着弟弟的狗扒式,然後放心地任夏雙臨小朋友一個人在泳池角落裏以釐米為單位在水裏艱難爬行。

    在夏雙臨前進了差不多兩米的時候,南輕秋已經在二十五米的泳道里輕鬆游完兩趟。

    她本來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但是卻又擔心夏雙臨小朋友出什麼意外。不過真的站到了偌大的泳池邊,尤其當看那個在樹下、亭中安靜畫畫的儒雅少年,居然會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姿態徜徉在透明的水世界中,輕鬆駕馭着被她視作洪水猛獸的東西。那種充滿矛盾感的畫面對她而言頗富衝擊力。

    “不要遊了。”夏君陽蹲在泳池邊,對自己不屈不撓扒水的弟弟説,“太難看了。”

    小男孩氣憤地扭過頭去,更帶勁地扒起來,水花報復般濺到夏君陽身上,不過在她的激將下他倒真的憋足了氣遊了好大一截。

    南輕秋不知何時已經上了岸,邊擦着頭髮變走到她身邊:“説起你弟弟,真是蠻讓人感動的。”他饒有興趣地望着在水中賣力撲打的夏雙臨,“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我教他游泳嗎?”

    “……他想學好了來教我。”夏君陽靜靜地説。

    南輕秋停下擦拭頭髮的動作,有些吃驚地看着夏君陽。

    夏君陽抬頭篤定地笑了笑:“我是他姐姐。”下學期學校就要開始教授游泳課程,這對旱鴨子而且有嚴重恐水症的她來説,無疑是枚重磅炸彈。夏雙臨小朋友大概是看到她不時對着滿滿一浴缸的水發呆而察覺的。

    “我看他這個樣子,要學會了再來教你可能比較花時間。”南輕秋託着下巴煞有介事,末了説,“如果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

    “……謝謝,”望着腳下晃盪的倒影,夏君陽不禁鎖起眉頭,“不是不想學……”只是小時候有過一次溺水的經歷,那種翻江倒海的壓迫感令她到現在連洗澡也不敢用浴缸。

    靜了一會兒,身邊傳來南輕秋輕鬆自若的聲音,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你知道嗎,剛出生的嬰兒個個都是游泳好手。”

    她自然不相信,質疑地看向他。

    他卻笑得很肯定:“是真的。在出生以前,胎兒一直生活在母親的羊水中。所以將剛出生的小孩子放在水中,它們不但不會害怕,還會玩得很開心,就像回到最初的搖籃,水的熟悉感讓它們很安心。”

    一晃一晃的波光在南輕秋的臉上游弋,少年的聲音像水面上蕩過的風,讓她有了目眩神迷的錯覺。

    “當我第一次下水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就想,在我們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已經學會與水相處,我要像回家一樣歡迎它們的到來,然後……”他轉向安靜傾聽的黑髮女孩,“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南輕秋沒有徵兆闖入的秀美臉龐,讓夏君陽心中一動,忙故做思考狀別過視線。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他簡簡單單一番話,竟然讓陌生可怖的經歷變得躍躍欲試起來。

    當晚,生平頭一次嘗試泡浴缸,温熱的水親吻身體的感覺,確實沒有想象中那樣討厭,可是,真的可以嗎……

    抱住雙膝,身體緩緩下滑,心越跳越快,她深吸一口氣,將頭完全沒入水中。

    1、2、3、4、5……10、11、12……

    身體在發出強烈抗議,但是,如果南輕秋説的是真的……她努力憋住氣。

    20、21、22……30、31、32……

    嗵!嗵!嗵……在心中默數到三十好幾的時候,隱約聽到一下一下緩慢有力的心跳,身邊所有的水分子隨之震動着,像是一個小小的完整的宇宙。洶湧的激流不見了,水流是那樣的包容,沒有絲毫的侵略。

    40、41、42、43、44、45……

    啊,就是這樣啊。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水是生命之源,萬物的搖籃。但是彷彿註定要經過那個人的提醒,她才能找回失去的恩賜。

    55、56、57、58、59……

    六十。

    她在水中睜開了眼,水波像柔滑的絲綢,拂去眼睛上的陰翳。

    就像這個樣子,她再也無法拒絕南輕秋,一對安靜的姐弟,一對安靜的青梅竹馬,加在一起,奇怪地變得熱鬧起來。

    譚青宜有先天心臟病,十一歲時的一場車禍沒有奪走她的生命,卻讓她不得不在輪椅上度過本就不漫長的一生,連想要四處旅行看遍世界的願望也啪一聲被無情地拍碎。真正畫得一手好畫的不是南輕秋,而是青宜,天生捲髮氣質優雅的十七歲少女,最愛畫的是天空。有一次陪譚青宜去馬場餵馬的時候,她心臟病發作,幫着南輕秋和傭人們將她送回房間時,夏君陽被她房間裏如夢似幻的藍天白雲吸引。

    牆上,牀頭,天花板上,到處都是盛開的天空……

    因為譚青宜日漸衰弱的身體,南輕秋偶爾會變得很沉默,但當他出現在人前時,一定是笑得最温暖的那一個。

    “我知道了,那幅畫上的女孩為什麼穿着裙子。”夏君陽在他身邊坐下,望着涼亭外淅淅瀝瀝的小雨。

    南輕秋笑得有些悵然:“……那是個紕漏。”

    或許南輕秋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筆下的人會是那樣的形象。但夏君陽慢慢明白了。其實畫中的人不是她,至少不完全是她,那個飛翔在雲端的身影,其實是南輕秋為譚青宜畫下來的祈禱。

    “我們去爬山吧。”夏君陽望着遠方潑墨輕煙般的山影。

    南輕秋困惑地看着她。

    “等青宜姐的病好一點,我們就帶她去爬山,不用太高太陡,只要看得遠就好。”

    “……好啊。”他笑着點了頭。

    那天下午的雨下了很久,彷彿天空塌陷了一角,悲哀地傾倒着永遠也流不盡的淚水。夏君陽閉上眼,仰起頭,讓自己回想譚青宜房間那些天空的臉,那樣燦爛的藍色蒼穹,一定會在最後的最後托起所有的悲哀。

    她相信。

    像是上天聽見了他們的禱告,譚青宜的身體恢復得特別好。八月初的一天,他們一起去了麒麟山,因為譚青宜不願坐在車裏,南輕秋幾乎是從車道將她一路推上山。

    上午八點就坐車出發,一直到下午一點他們才登上山頂。相比夏雙臨在山頂的手舞足蹈,譚青宜則是鳥瞰着腳下的城市長久的默不作聲。

    他們特地在山莊裏待了一夜,為了守候麒麟山名聲在外的山頂日出。當太陽從V字型的山谷裏徐徐升起,她看到山頂上無數的遊客們,伸開雙臂,虔誠擁抱燦爛的日輪。

    那是南輕秋最後一次陪譚青宜外出,也是夏君陽最後一次帶着弟弟遠足,儘管不能算是兩個人的單獨旅行。手裏自始至終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熟悉的手,等到真正失去以後,才益發地覺得像是失去了半身一樣。

    3

    像是……失去了半身一樣……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想起那麼多過往,這是不是不好的徵兆?因為寒冷,因為恐懼,夏君陽不自覺咬緊了嘴唇。無論她如何努力地按壓南輕秋的胸口,死神仍固執地一寸寸奪走他的體温。

    淚水如斷線珍珠滴落,從指縫中滲下去,合着海水,浸透南輕秋白色的襯衫,夏君陽無奈地感受着南輕秋平靜的胸口處那有些悲哀的温度。

    手指按到發僵,她依舊沒有停下。

    淚水乾涸,也不停下。

    只要他不醒來,她絕不停下。

    明明那樣落魄,但全身披着金黃水光的紅衣少女,卻又那樣讓人不敢逼視,甚至一度肆虐的海水也在她身後謙遜下來。

    胸口的温度開始回暖,一點一點的,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來,閉着眼的南輕秋,感受到模糊的光影輕叩眼簾。

    身體好冷,睡意一波波襲來,但是始終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斷地注入胸膛,將他一次次地喚醒。

    好温暖,温暖到讓他不捨得睡去,想要看清那個温柔而堅定的影子。

    施救的夏君陽忽然頓住,睜大眼,將雙手輕輕覆在南輕秋胸口,不是錯覺,那起伏是那樣微弱卻確鑿!一次比一次強烈!

    看到南輕秋輕顫的眼睫,淚水毫無道理地再度流下。

    海邊的人驚訝地目睹到奇蹟發生,不再觀望,紛紛奔過來。

    站在海岸的展尚熙靜靜地看着遠處渾身濕透的夏君陽。

    他從來沒見她如此脆弱過,以致他竟忌憚着不敢靠近。可是就算他去了,大概也沒什麼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那個年輕人,對小夏而言,無比重要吧。

    他希望那個女孩幸福,所能做的,也只有真誠地請求上天不要帶走那個人的生命。

    “學長!南學長!”

    手裏的兩隻甜筒掉到沙地裏,捲髮的女孩衝進人羣,看到沙灘上一息尚存的南輕秋,一張臉嚇得煞白。

    “學長,你怎麼了?!”女孩撲騰跪到南輕秋身邊,卻不見南輕秋睜開眼,“他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

    是上次在商業街見過的那個女孩,譚青宜的妹妹,夏君陽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既然她來了,應該可以放心了:“他下水救人的時候溺水了,”見南輕秋輕嗆一聲,她慌忙站起來,“……已經做過急救措施,應該沒事了!不過你還是及時送他去醫院好。”説着轉身在人們訝異的目光中快步離開。

    “南學長,你怎麼樣……”身後傳來女孩又是關切又是欣慰的聲音。

    獨自在沙灘上走了幾步,一低頭,才發現自己居然赤着腳,如此狼狽。夏君陽不由加快了步伐,但是現在回甜品站,一定顯得很奇怪吧。

    “請等一等!”

    回頭,捲髮的女孩朝她一路跑來,站定後第一句話就是“謝謝”。

    “謝謝你,是你救了學長吧!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夏君陽有些尷尬,女孩眼中是真誠的感激,但她並不打算讓南輕秋知道是她救了他。

    見夏君陽沒有説話,女孩會意地問:“那麼,可以知道你打工的地方嗎?我聽他們説了,請你一定要接受我們的報答!”

    “不用了。”夏君陽窘迫地道,“我只是路過,他現在很需要有人在身邊,你回去吧。”然後不等女孩回應便抽身離去。

    女孩愣愣地望着長髮少女漠然離去的背影,半晌,忽然她將雙手攏在嘴邊,微笑着衝着那個方向大喊:

    “謝謝你——”

    嘹亮的聲音讓夏君陽心頭一動,情不自禁駐足,回頭時,捲髮的身影已掉頭跑回那個人身邊。

    人和醫院。

    譚紫宜抓着裙子惴惴不安地坐在病房外,過道那頭傳來略顯急促的高跟鞋聲,她聞聲抬起頭,盤着高發髻,優雅端莊的夫人和身穿POLO衫的中年男子正急急走來。

    “伯父,伯母……”捲髮的女孩立刻站起來,抱歉地低着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美麗的夫人並未理會女孩怯怯的姿態,嚴厲地質問。

    譚紫宜抿了抿嘴,將下午在海灘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出。

    “我已經跟你説過許多遍,”看着眼前的女孩,南母臉上難掩愠怒之色,“輕秋的身體剛剛康復,不要每天纏着他。如果你只是想要找一個模特來為你那些設計錦上添花的話,專業的模特很多,請不要糾纏我的兒子。”

    譚紫宜的臉色白白的,想要辯解,卻説不出話來。

    “算了,賴雯。紫宜也只是想帶輕秋去外面散散心。”中年男子握了握妻子的肩,安慰道,“輕秋不會有事的。”

    醫生走出病房,賴雯立即上前:“我兒子情況怎麼樣?”

    “兩位請放心,沒什麼大礙,休息兩三天就好了。”

    “我們能進去看看他嗎?”南父問。

    醫生點點頭:“不過,病人現在需要休息,請別逗留太久。”

    寬敞清冷的病房裏,陽光透過薄薄的天藍窗簾灑在潔白的被褥上,病牀上的南輕秋面色還有些蒼白,但呼吸已很勻稱。

    “輕秋……”

    賴雯在牀邊輕喚兒子的名字,但是黑髮的青年像是睡得很沉。

    南父摟摟妻子的肩:“醫生説已經沒事了,我們還是出去吧,讓輕秋好好休息。”

    賴雯伸手理順南輕秋有些凌亂的頭髮,濡濕柔軟的觸感讓她安下心來。

    三人相繼走出去,最後看一眼熟睡中的南輕秋,譚紫宜輕手輕腳帶上病房的門。

    直到房裏安靜到沒有一絲響動,南輕秋才緩緩睜開眼,望向房門的方向,他的臉上有隱隱的抱歉。

    對不起,父親,母親,紫宜,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好好地……想清楚一些事情。

    頭腦清醒地回憶起在海中的情景,從前的自己,要想救回那個小女孩,是易如反掌的簡單,但是那時,明明已經找到那個孩子,卻無法帶着她游回岸邊,甚至連自己都落到需要別人救助的險境,那是他生平頭一次,品嚐到狼狽的滋味。聽譚紫宜説,是一個女生救了自己,他感謝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將自己從生死邊緣拉回來,可是……回憶至此,黑髮的青年痛苦地伸手蓋住臉,真的很抱歉,現在的我,除了痛苦,感覺不到一絲絲的感激和慶幸。

    試着動了動右腳,腳踝處還有一絲痠痛,當他在海水中掙扎時,那股撕裂般的劇痛此刻已煙消雲散,彷彿從不曾降臨在他身上。然而出院那天醫生的囑咐卻反覆迴盪在心頭:

    “你不能再游泳了,再游下去,你的腳遲早會廢掉。”

    聽起來是那樣輕描淡寫,漫不經心,那位大夫並不明白“不能再游泳”這五個字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當時的他,雖然驚駭,但是不久就安慰自己,不可能那麼誇張的。之後又特意請美國的專家會診,對方得出的結論輕鬆卻殘酷:不會影響日常生活,偶爾鍛鍊下身體也無礙,但是高強度的訓練必須停止,否則將可能導致終身殘疾。

    開玩笑,這是什麼權威確認,不是很滑稽麼?自己的身體,難道不是自己才最清楚?走路也好,慢跑也好,都和從前一般無二,他實在難以將自己完好無缺的右足同“永久性損傷”聯繫在一起。於是,比起照片的結果,專家的勸誡,他選擇了相信自己的感覺。

    直到今天。

    説什麼堅信自己的直覺,其實他一直都在意着醫生的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可是,為什麼?到底為什麼?車禍造成那樣嚴重的傷害都能康復,一個小小的韌帶撕裂,怎麼可能終結他的游泳生涯?!

    什麼都感覺不到,除了無助。那種感覺,就像當時在翻騰的海浪中,赫然發現自己已無法控制身邊的一切,任由他使勁渾身解數也無力迴天。

    他很困惑,這還是自己嗎?已經無法游泳的自己,還完整嗎?

    踝骨的韌帶已經沒有再發疼,但那時短暫劇烈的痛楚,卻早已化為噩夢,根植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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