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烈陽斜過中天,整個台北盆地像一籠正在醖釀發酵麪糰的蒸鍋,所造成的膨脹高壓教身處其中的人硬是吃不消。
林立的大廈內,沁涼的氣體源源不斷地由中央空調系統傳散至“雲霓美人”的各處角落,像層無形的保護膜,以防室內的員工與客户遭到秋老虎熱浪的侵襲,可惜這膜雖涼,卻像是糖衣煉造似的,一觸高温就得溶,搞得人的汗腺失靈,皮肉黏乎乎的。
偌大的員上休息室,三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圍坐在角落的一張用餐桌,一個吃着便當,一個喝着涼飲,另一個則忙翻着一本八卦新聞週刊閒嗑牙。
“哇!你們看,從沒看過有寡婦把黑色喪服穿得那麼有韻味的,我看她就算沒另尋長期飯票的打算,一籮愛慕者可能早已排長龍了。”
吃便當的女孩轉頭瞄了一下雜誌,不解地問:“她是誰?”
“少土了,阿香,寧霓你不認識啊!”
丁香一雙筷子停在半空中,表情木然地看着阿玲好半晌,突地呼道:“哦!我就説嘛,看來挺面熟的。”是真的很“面熟”,面熟到快糊掉了,仍是不知這聽來和“濘泥”
兩字同音的名字怎麼個寫法。
“她本來是廣告模特兒,幾年前拍了系列型的洗髮精廣告,後來被影業人士找去拍了兩部電影,最後被正值壯年的曹姓大亨娶去當老婆。兩個月前,曹大亨在她的鴛鴦牀上欲仙欲死地‘來、來、來’了好幾下,想不到就真的做仙去了,雜誌上説曹大亨是心臟衰竭去的,我看不然,他九成是服用威而鋼過量,得了心肌梗塞去的。”
丁香吃完最後一口飯,瞥了一下雜誌,瞄見那身着素黑、眼帶墨鏡的女子的特寫照後,同情地説:“我看她很難過的樣子呢!”
“裝腔作勢的啦!她繼承到的遺產就算買不下一顆人造衞星,起碼也值一架協合超音速客機,她若不哭給人家看未免無情了些。”女孩不屑地下了結論後,將雜誌順手往旁一放。
沒多久,像玩起大風吹,原先吃便當的喝起涼飲,喝着涼飲的吃起便當,唯獨閒嗑牙的照舊閒嗑牙。
阿玲手肘往身旁嘴含吸管的丁香拐去,辣辣地問:“阿香,説真格的,你覺得我到底該不該和二保拍拖下去啊?”
丁香睜着一雙鹿眼,受寵若驚。“嗯……阿玲,這我怎麼會知道呢?”
阿玲雙目譴責地瞪着她,“你怎能不知道!昨天我不是把情況都告訴你了嗎?
我那‘性子’對我不忠,帶我逛街兩眼總是亂瞟。”
吃着便當的林欣媛忽地放下筷子,插嘴道:“簡單,下次帶他去逛動物園看猩猩狒狒,他兩眼包準盯在你身上。”
“你去吃大便!我又沒問你,要你多事。”阿玲狠瞪了她一眼,回頭催丁香道:
“丁香!你呆掉了啊,我在等你説話呢!”
丁香充耳不聞,抬眼看見林欣媛-派無事繼續扒着崆肉便當,再低頭看看自己這杯褐色的透明冬瓜露,靈光一閃便將紙杯放到遠程,以免説話不稱阿玲的心,反被咒去喝“黃河天水”。
“為何不該交往?”丁香心境浮躁,八成是受天氣影響,再加上對這話題不感興趣,便直話直説:“他看漂亮妹妹,你就明目張膽地看帥哥啊。”
“可是他把錯怪到我頭上,説都是因為我不跟他上牀,他才去瞟漂亮妹妹的。
你説他貝戈戈不?”阿玲一臉委屈。
“真是賤到骨子裏去了!”林欣媛湊上一句,“不過照你這種歸納法,那佟老師怎麼辦?他有到處看漂亮妹妹的職業病,聽你這麼一説,有可能是他的女朋友把關把很緊,不肯讓他輕易登陸。不過我待了一年半了,還沒聽人提過他有固定女朋友這回事,聽人提起曾見他出入Gaybar場所過,也是‘同志’,你們想這傳言會不會是真的啊?也許他是個雙性戀者!”
阿玲雙手捧着下頷,照着小説上的用語,誇張地哀出一句,“想想那張嚴峻的側面輪廓,那對莫測高深的深邃眼窩,還有那身英挺得令人目眩的衣架子身材,唉,他若真是Gay,是我們女人的損失。”
林欣媛白了阿玲-眼,回頭問:“丁香,你不是暫住在佟老師的公寓,有注意到不對勁的地方嗎?”
丁香大睜着眼。“譬如什麼?”
“譬如他有沒有男訪客留宿過夜?他是不是隻穿一個耳洞?還有他的內褲是不是緊身的?最明顯的,你有沒有沒意到以男性為主的另類雜誌?”
丁香即使注意到也不會説的,畢竟這是佟青雲的私事,不過她的腦子正努力地回想任何線索,無奈除了牆上那副被他臨行前撤換掉的“女子寫真照”外,光從寓所裏外,根本無法與佟青雲的個性串連上,只能説他這個人行事可以反覆無常到飄忽的境界。
阿玲眼看丁香的神思已轉到別的話題,玉手一揮,不客氣地打斷林欣媛的話,“男人跟男人的事我們現在沒興趣聽啦!”她側過臉,橫眉問:“阿香,既然你是佟老師特別找來的,我認定你一定有過人之處,大腦比我靈光多了,你説看看,我和二保該不該上牀?”
“那要看你和二保是不是真的適合彼此啊!”丁香有點氣阿玲打斷林欣媛的話,更訝異自己對佟青雲的八卦韻事有興趣,説話因此帶了點火藥味。
“若不適合,就算二保有里奧納多那麼酷,也不值得你去冒那個吞‘新寶納多’的險。”
“説得好。丁香,”林欣媛嘴上附議,心上卻有着疙瘩。“你一提到里奧納多,我就忍不住想起一個人。”
丁香如蚌殼不語,阿玲則像一尾大嘴魚咧着嘴,憨憨地問:“誰人?”
林欣媛不理阿玲,目不轉睛地盯着丁香。“阿奇這人你知道吧?”
阿玲搶白,“誰不知道啊,‘帥屁哥’不是嗎?除了身高不對外,我也覺得他有點像里奧納多。”她猛吞一口口水,將內幕消息解悉給丁香聽,“我跟你説,阿奇的尾椎是咱們這行公認最性感的,好多學員和女客户哈他哈得要死,加上他是佟老師第十七號台灣土種‘嫡傳弟子’,所以-得二五八萬,成天翹着屁股繞來晃去,跟只恃寵而驕的外八公番鴨一樣!哼,小心哪天屁股翹過頭,給雷公看走眼,當成避雷針劈到,他就真是恃寵而‘焦’了。”
聽到有人如此形容阿奇,丁香算是遇上知音,心有慼慼焉。因為她總覺得阿奇這人目空一切,相貌美則美矣,骨子裏卻是銀樣蠟槍頭,不可靠。
林欣媛不悦地白了阿玲一眼,清了-下喉頭,似在探丁香的口風。“那不是我要説的重點。坦白説,我覺得阿奇很注意你,似乎對你有意思。”
丁香聞言沒作聲,只是荒謬地瞟了林欣媛-眼,低聲迸出一句,“不會吧!前兩個禮拜我才被他害得去打掃廁所。”
“你剛到,不知道來龍去脈。阿奇那人……套句阿玲的話,是很高傲的,平常連理都不理我們這票女生,結果你一來,他的視線老是盯在你身上,還費心佈局一番……別急着否認,不少人都看在眼底。至於你被他害去掃廁所那回事,他最後還不是去幫你忙。”
丁香喊冤地説:“那是因為於姊也罰他的緣故。”
林欣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少來了,他那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得不到佟老師的青睞,所以於姊雖然有分量,依我看恐怕也還沒重到可讓他放進眼裏。不是有句話説,愛恨一線間嗎?”她話中有話。
丁香困惑不已,注視滿臉認真的林欣媛,瞭解對方不是在説笑,她能偵測出對方刻意隱藏的敵意,或許將那股敵意解釋為吃醋更恰當。
丁香被前輩孤立排擠多時,好不容易得到同伴憐憫似的友誼與慰藉,她不能任沙漠裏惟-的甘泉乾涸掉,否則,她日後準無法在“雲霓美人”熬下去。
因此丁香鄭重地否認,“我連那條線頭都看不到;我跟阿奇那個人是百分之兩百不可能。”話畢,她將臉別向阿玲,雙手動着筷子,心不在焉的聽阿玲數落二保。
“阿香!”‘雲霓美人’的首席設計師鄧少娟踩着高跟鞋,疾步走進員上休息室,無視一室或交談、或趴着午睡的員工,首衝丁香而來,氣急敗壞地對着她的臉吼道:
“你進公司還不到三個月,竟有模有樣地偷起懶來了,我忙得焦頭爛額,你還有閒情在這裏納涼聊天!我不是要你幫趙太太上中卷嗎?你怎麼擅作主張要小玫給她上大卷?誰給你這權力了?”
丁香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仰着一雙冷靜的眼看着盤詰自己的鄧少娟,心平氣和地解釋。“於姊找了小玫頂我的工作,要我先進來用餐。還有,我記得你指示我替趙太太上大卷的,因此就把話傳給小玫。”
“怎麼可能?”鄧少娟不滿丁香當着眾人的面指正她的錯,歇斯底里地矢口否認。
“一定是你忘記了我的交代,不懂卻又要裝懂!你不要以為有佟老師和於姊在你背後當靠山、給你撐腰,你就可以亂了規章!”
看在鄧少娟是前輩的份上,丁香本來是不介意承認這個她沒犯的錯的,因為兩個半月來,她已被人栽了不下十多次的贓。
起初她硬着脖子堅持清白,阿奇和另外三位剛熬出頭的設計師便連手整她,其實惡作劇的招式並不惡毒,只是弄得人不勝其擾就是了。
資歷較淺的實習助理皆以過來的人的身分勸她認栽了事,後來她順流苟且、降低姿態,本以為能消弭誤解語敵意,無奈卻於事無補。
導火線在她有個高姿態、不護短,卻習慣在雲端裏看手下廝殺的師父,外加她被他放牛吃草兩個半月,不諳內幕、藏着心結的資深同事便公然整起她來了。
因此,丁香一聽到鄧少娟不明就裏,信口指責自己把佟青雲當成靠山心裏便有怒。
她怒佟青雲給她帶來這些人際麻煩,怒這些所謂的前輩缺乏度量。
怒佟青雲説話不算話,明明説只出國十天半個月的,如今兩個月已過,除了不定期來電要丁姊加重她的課程內容、替她指名指導老師外,他對她這個人的生活起居和實習狀況根本是不聞不問,也不認為有對任何人解釋行蹤的必要。
若非她從一本打於姊那裏借來的同業期刊上讀到他這段時間在巴黎擔任香奈兒二○○一年新春展示會的髮型總監,在米蘭擔任美髮大賽的裁判的話,她會以為他掉進百慕達三角洲,半途失蹤了。
丁香不解,既然佟青雲一點都不在乎她的進度,為何當初要大費周章地把她找上台北?
抱持着豁出去的心態,丁香這回拒絕當“願打黃蓋”,以不妥協的語氣對鄧少娟説:
“我記得很清楚,的確是你要我替客人上大卷。”
鄧少娟尖聲罵了。“你死不認錯就算了,還撒謊、耍賴!你囂張……”
這場爭執把于敏容和其它閒着的同事給引來。
鄧少娟馬上把故事以白己的版本向于敏容盤託而出,其中少不了加油添醋,外帶宣泄這幾周來的不滿,最後她對於敏容打出一張王牌,“於姊,你得評個理,除非阿香跟我道歉,要不然這‘雲霓美人’我是待不下去了。”
于敏容看着鄧少娟虛晃舊招術,再度以去留議題爭個面子。
以往,對於鄧大牌的驕恣跋扈,于敏容總是睜隻眼閉隻眼,嘴上勤於安撫,逢年過節多塞獎金送她出國旅遊,時屆鄧大牌生日時則是名牌首飾伺候,再丟個大派對給她做足面子,但最近聽説有同行真要對她挖角,搞不好她是伺機而動,刻意抓丁香當替死鬼,以製造離去的藉口。
想到這一層,于敏容轉向丁香,想勸她讓步,但見她一臉堅決,眼神鎮定如常,便知她不會對鄧大設計師道歉。
朝夕相處了兩個半月,于敏容瞭解外表文靜、心思細膩、行動慢條斯理的丁香是個會自我反省的人,有錯不介意認,就連無頭公案發生時,為了不傷同事間感情,她也會把錯頂下來,因此有些愛欺生的員工便以為她可捉弄、欺負,不過一旦她真固執起來,心底那股拗勁,連五匹發狂的馬都拉不回來。
尤其她的心還不在‘雲霓美人’身上,把她逼急,可能行囊一提,明日就竄回南部去。于敏容不禁想問鄧少娟是如何將丁香惹毛的?
于敏容憐惜地捧住鄧少娟的臉頰細聲安撫,但鄧少娟一撒賴起來,根本不懂得節制,直哭嚷待不下去,搞得於敏容心下着實想摑她一巴掌,要她別在這個節骨眼上惹是生非。
所幸在於敏容做出令自己後悔的事之前,阿奇幸災樂禍地開口了。“少娟姊待不下去?你真是對我太好了。”
鄧少娟聞言猛地仰頭,-啞地質問:“我走不走,跟你有什麼關係?”
阿奇雙手環抱胸前,嘻皮笑臉地回答,“當然有關係,你走路後,我才能登上‘雲霓美人’的首席設計師寶座啊!”
鄧少娟一臉怔忡,目光從阿奇轉到于敏容,從於敏容轉到丁香,接着環顧圍觀看好戲的同仁,最後又調回阿奇身上,瞧到他野心勃勃的狂妄面目,她的身心不由得抖瑟起來,好不容易揮手隔開於姊的扶持,力持鎮定後,她把箭頭直對準阿奇,尖着嗓音道:
“哼!就憑你這張小白臉也配想取代我在‘雲霓美人’的地位?告訴你,就算我真離開這裏,也輪不到你!”
“咱們不妨賭賭看。”阿奇笑裏藏刀挑釁着。
鄧少娟氣得發抖,忘記丁香這尾小蝦米,眼中完全是阿奇這根帶着刺的硬釘,“用不着賭,你一點希望也沒有。”説完她猛地轉身,撥開擋路的同仁,敲着一雙憤懣的高跟鞋循着原足跡飆回工作區,戲劇化地結束了這場鬧劇。
于敏容轉身對眾人拍了兩下掌,提醒大家現在仍是下班時間,人這才依序散去。
阿玲微傾着頭,臉帶興奮地溜出休息室,急着把這幕好戲分享給其它助理。
林欣媛看了阿奇好幾眼沒得到對方的注意後,才慢慢地轉身離去。
于敏容見眼下只剩自己、阿奇和丁香三人後,忙吁了口氣,獎勵似地挲了挲阿奇的背,讚了一句,“謝了,我欠你一次人情。”
阿奇聳了-下雙肩,説:“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知道我的野心,只有那傲女人拒絕接受事實。”他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兩眼若有似無的朝丁香這頭瞟了過來,直來直往地衝着她問:“喂,你十月十號那天晚上有沒有空?”
丁香聽到他的話後,彷佛撞上攔路虎,戒心頓起。“嗯我不知道,也許有好多課得上……”
“那天雙十節,神經病才給你上課!”
她恍然大悟“喔,説得也對。”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敲定了,十月十號晚上七點我和一些同行的朋友約在市民大道的‘煙囱館’,吃完飯後再去PUB,你要不要人接送?”
“喔,沒那個必要……”
她還有話沒説完,阿奇便攔截了發話權,“細節等我聯絡好人後才跟你確定。”話畢,不理會她一個徑兒地叫“等等”的焦急模樣,他跨開兩腳翹着那一對“英挺”的屁股離去。
丁香難以置信地將手攤了開來,問着身邊的于敏容,“他是不是故意聽不懂‘不’啊?”
“我沒有聽你説一個‘不’字啊!”于敏容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看着雙肩低垂的丁香露出一張苦臉後,才勸道:“犯不着緊張,阿奇要帶你出去玩,你就跟着去啊。”
“我是怕他要設計我。”
她一臉天惶惶、地惶惶的模樣,教於敏容噗哧笑出聲,“我看不會,今天多虧他幫忙,要不然我實在拿小鄧沒轍。”
丁香默默看了于敏容一眼,一面清理杯盤狼藉的桌面,一面低聲抱歉道:“於姊,我不是存心製造麻煩。”
于敏容走上前,語調平實地説:“一個人的耐性總有個極限,不反擊,難道還任人欺侮到底?”她從丁香手上取過垃圾袋,半催半命令地説:“我會叫值日生來處理,你先到學院五樓的五O一教室去。”
丁香有點訝異。“現在嗎?是不是我記錯日子了,我以為今天都要在店裏實習,沒有課要上。”
“你沒記錯日子。是你師父他回來了,要你帶着剪具上去。”
丁香一聽到佟青雲已回國,而且人就在這幢大廈裏,不禁怦然心動,血液循環加快,兩頰登時紅潤起來,她勉強地不讓五味雜陳的心事顯露在臉上,無奈那對閃爍熠耀的瞳仁卻泄了她的底;她訝異自己這兩個半月來的低調心情,竟然會因為他的返台而陡揚!
于敏容把這ㄚ頭臉上的表情全看在眼底,忍不住對她説了衷心話,“上去以後,他若沒能你好臉色看,你就把這幾周來的委屈統統發泄到他身上,讓他知道他這個師父當得有多不稱職。不過,過了今天以後,一切學習過程上所碰到的挫折,你都得打落牙和血吞……千萬記住一件事,他可以放棄你,但你不能放棄自己。”
丁香的兩耳彷佛塞了豆,對於敏容善意的勸告是有聽沒有到,旋身便朝安全梯的方向走去,她踩着輕重不一的腳步拾階而上,拐彎走近五○一教室門前,胸口像旋轉馬達怦怦直跳,深吸-口氣,才忐忑地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