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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一月底的最後一個禮拜天,于敏容臉上強堆着笑,將一個令人憂喜參半的決定透露給丁香。

    在平時,這種破格錄用的事若發生在新任助理身上,那簡直是麻雀變鳳凰,不可思議得很!反觀丁香,她對自已能以髮型設計師的名義為客人開剪一點也不興奮。

    當然,這事一公佈後,大夥對丁香的際遇是既羨慕又忌憚,本以為她又要裝出那張小孤兒無辜受虐的臉孔,怎知她鎮定如常,一副有好沒也成的尋常模樣,不少人對她刮目相看,也開始認為她或許真有兩把刷子,要不然以嚴字出了名的佟老師不可能要她實彈上場。

    阿奇首先來給她打氣,話裏也隱着善意的警告。“恭喜你又往上進一級了,希望你不要步上前人的後塵。”

    丁香掐着他的手,領會了他的好意。

    傻大姊阿玲則是毫無心眼地恭喜她。

    林欣媛自從她和阿奇出去聚餐的消息傳開後,就跟她保持了一段距離,不過好歹也來説了一些酸澀的客套話。

    在今天以前,她會因林欣媛停止示好而難過,但現在她知道自己待在“雲霓美人”

    的時日全都掐在佟青雲的手中後,她反而不介意對方保持距離,反正佟青雲已打算刷掉她,如今大費周章要她出紕漏,只不過是為了掩飾他當初判斷錯誤;瞎忙一陣,才發現她根本構不上他的低標。

    “丁香,”于敏容衝着發呆的丁香喚了一聲,專注地凝視她,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還是你不高興我們給你做的安排?”

    丁香淺笑,搖搖頭,“這種機會別人求之不得,我怎會不高興?我只是沒睡飽罷了。”

    于敏容憂心地瞅了她一眼,掐着丁香的手,給她信心。“今天下午我幫你安排了兩位年輕的女性顧客,都是希望在面試以前能換剪合適的髮型。我們已將攝影機安裝在鏡子上端,可把操作過程錄下供你參考,還有,記住有你師父幫襯,你儘管放手去做。”

    她看到丁香的眼睛在她提及佟青雲時倏地轉黯後,很快地接口説:“丁香,你若有疑慮,千萬別悶在心上,現在跟我説還來得及,我會設法幫你解決。”

    丁香怔然地望着于敏容,有那麼幾秒鐘,她幾乎想脱口哀求于敏容放她回南部,但是她心底對佟青雲就是有股不服輸的拗氣在作祟,她覺得自己若是主動求去,不啻向他低頭認輸。

    於是,她將牙一咬,輕搖了頭,説:“我沒事,於姊不用擔心。”

    “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你幫客人剪完頭髮後,直接進教室自習等你師父。

    丁香,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還有,對你師父也要有信心,他對你的期望很高。”

    丁香僅是對她淺淺一笑,才靜靜旋身回到工作崗位上。

    當天下午三點,丁香為客人剪完頭髮後,拎起工具箱,照着于敏容的指示走進教室,只見佟青雲手執遙控器,半邊屁股坐在丁香的工作桌角,兩腳微彎地盯着正放映着錄像帶的畫面出神,直到她敲第二次門,他才回過神來。

    丁香在他的注視下,忐忑地走近擺設美人頭的工作桌前,等待他尖刻的評語。

    不料他對她的表現好壞與否竟隻字不提,只吩咐她把基本剪法和燙髮技巧複習三遍後,練習他指定的高難度造型。

    幾個小時下來,師徒之間少有對話,即使兩人尊口開閘也都是繞着發藝轉。發藝似乎是惟一能起動橫阻在這對師徒間的閘門。

    六點十五分,鐘敲過一聲。

    一名穿著香奈兒典雅黑洋裝的女子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前,丁香馬上認出來者就是八卦雜誌九月的女主角寧霓。對方歉然地解釋自己剛好路過,沒多想便進來叨擾老朋友。

    從佟青雲愕然兼帶喜出望外的表情推判,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的打擾。

    這一點,丁香可不覺奇怪,就連她自己也無法將目光從這個容顏清麗的美女身上挪開。她完全不知道佟青雲和對方是舊識,但繼而一想,影視圈中不少當紅影、歌星的造型都是由他捉刀,他們大概就是透過工作認識的吧。

    寧霓看着丁香一臉匪夷所思,笑着問他,“你新收的學生?”

    佟青雲不應聲,連為彼此引薦都不肯,開口便要丁香去用餐,飯後直接回到店裏觀摩幾位特定設計師的手藝,至於有關丁香下午的表現,他是三緘其口,只將外套一拎,大步走近寧霓,大手搭上她的肩,護着她快速朝安全梯走去。

    丁香默默地收拾工具盒,心想明天他大概會説吧。

    但是到了明天,同樣的過程重演了一遍,只是這回的顧客換成家庭主婦,丁香沒有十成把握,便小心翼翼地幫顧客做頭髮。

    她滿心以為佟青雲這次總捱不住氣,但他仍是沒有評論她的表現,僅要她把基本剪法和燙髮技巧複習一起,練習他指定的高難度造型、不同染燙技藝,和仕女晚宴造型設計。

    六點一刻時,寧霓又冒了出來,她今天的打扮與昨日迥然不同,頭上頂着新穎的包頭短髮,搭上一襲剪裁完美的MaxMara鵝黃套裝,讓她這個原本被媒體塑造成男性心目中的迷人尤物,在一日間添了瑪麗蓮夢露缺乏的知性美。

    這一次兩個女人終於能眼對眼地互給彼此一個友善的笑容,倒是佟青雲不自在,板着一張上了灰蠟的臉,交代丁香七點半在原教室見後,便帶着寧霓離去。

    丁香於是又想,明天他總是憋不住,要對她的實習結果打點分數。

    未料,後一個明天也是眼前一個明天一樣!丁香覺得這情況有點熟悉,想了想才記起懸了一千零一夜的怪誕故事,只是這回角色全都倒置錯放,她這個被迫害者反成了那個急於得知故事收尾的人。

    等着兩個禮拜,丁香再也沉不住氣,她在課程近尾聲、寧霓未現身前,鼓足勇氣回身問佟青雲。

    “老師,我明天要參加檢定了,你難道對我這個月來的表現沒有任何意見嗎?”佟青雲半旋過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調轉目光,對着手上的資料搖頭。

    “目前沒有。有的話,你絕對會知道。”

    丁香可不太確定,因為這太不像他了。但話又説回來,她根本不瞭解佟青雲,又怎麼知道正常的他會是什麼妖怪樣子。

    隔天,丁香請了一天的假參加檢定,在會場上她瞥到佟青雲和寧霓的身影,害她驚惶失措一整個早上,筆試時腦筋一片空白,前兩項基本檢定也不順心,直到下午三點最後一批的檢定裁判亮相後,她才搞通佟青雲並沒擔任評審時,那顆系在心上的石頭才得落地,但臨場表現受到波及已是既定事實,她除了心上怨佟青雲沒事跑到會場來嚇人以外,總有預感自己要卷士重來了。

    不想當日下午檢定結束、成績公佈後,丁香卻意外得不得了,她竟然高空飛過了!

    她難掩春風得意,捧着那隻證書回到公司,滿心歡喜地找着佟青雲和丁敏容,哪知他們倆都出去吃飯了。

    她一臉失望,正乃林欣媛迎面走來,不多想地便要跟她分享自己的心情。

    “林欣媛,我考過了!”

    林欣媛停下腳步,困惑地看着她,半晌後才恍然大悟,“喔,你説檢定啊,我們早知道結果了!”

    丁香兩眼大睜,納悶的問:“你們早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林欣媛一臉不耐煩,“丁香,你別再裝土了。在這行裏,誰都知道你是佟老師的高徒,為了拉攏他,沒有一個比賽的主辦單位敢輕易把你的名字刷掉,就算要刷,也都是打好招呼的,更何況這回只是乙級檢定而已,你若能熬到鳳凰和中華杯,屆時印象分數的甜頭可是嘗都嘗不完。”

    丁香聽着林欣媛的話,臉上的笑如遇上霜雪的玫瑰,僵靜凋萎,她抖着唇慢慢地吐出三個字,“我不信。”

    林欣媛將肩一聳,露出詭異的笑,隨口道:“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問過來人啊!

    問阿奇或鄧少娟都行,要不然於姊或佟老師……”

    丁香不等她把話説完,唐突地迸出話,“對不起,我得上五樓自習去了。”

    話畢,她幾乎是逃開的,兩步並一步地跑上教室,跌坐進椅子,對着假美人頭出神。

    她不想也不願相信林欣媛的話,儘管她一再告訴自己,對方如此中傷是出於嫉妒,但心底下她恐怕林欣媛是説了實,因為每次換場比賽遇上另一組裁判時,他們總是殷勤地詢問她是不是佟青雲的學生,當初她以為這只是一種寒暄的社交公式,如今她總算明白莫名其妙地高分通過的原因了。

    與她的實力無關,而是因為她湊巧是佟青雲的學生,幸運的沾了印象分數的甜頭!

    丁香怔然望着手上的證書,心裏想着究竟要不要找人問清楚,手指卻不聽使喚地將證書撕成對半,摺疊起來又對分,當她要繼續往下撕時,佟青雲一臉陰霾地跨進教室,三秒登上講台,兩臂撐着講桌與她正面相覷良久。

    當他將燒着一團無名火的眼從她臉上轉瞄到已被分屍的證書時,終於吭氣了。

    “受到盛名之累,你把證書撕成一半有道理,若繼續撕下去就妄自菲薄了;你雖臨場畏怯,但也還沒差到那個程度。現在,我要你把心定下來,將今曰檢定的題目重新作一遍。我看了説行,你就合格過關。還有問題嗎?”

    丁香該感到心灰意冷的,但她沒有,因為佟青雲的怒氣並不亞於她的,想想自家調教出來的徒弟不爭氣、在外獻醜,人家卻硬要將高帽往這頭戴上來,領情固然委屈自己,不領情又要去惹到別人,佟青雲要扛的人情負擔可是比她多了好幾袋,她若一再拿自己的問題去煩他,恐怕小題大做。

    這般想通後,丁香紛擾的心總算平靜下來,照着佟青雲的指示動起剪具,她一邊剪,心情就愈舒朗,因為佟青雲一席似貶實褒的話不時在她耳邊響起。

    丁香猛然領悟,這是她頭次從他嘴裏聽到他對她的看法,那就是--還不差,比差強人意高上一級!這個發現不啻一針強心劑,讓她的心窩頓時暖了起來。

    接下來的兩個禮拜,丁香的工作效益與學習能力似乎大為改觀,可惜聖誕節前夕的下午,發生了一個大家意想不到的事件,把丁香高亢的志氣一下子給澆滅了。

    丁香當天的一名顧客是位二十出頭的男性,他來電預約指名丁香,櫃枱小姐以為丁香的手藝已傳開,不疑有他,直接把他安排給丁香,誰知他竟然是附近角頭的幫派分子!

    對方頂着飛機頭現身後,便是一口檳榔一句“幹伊娘”地罵;丁香幫他按摩,他在口頭上吃起她的豆腐;幫他洗頭,他竟建議她順便幫她洗龜頭!

    在場的設計師、助理和男女老少的客人一聽見後,差點以為自己耳朵有問題。

    阿奇首先放下手邊的工作,卷着袖子走到該客户的身邊,瞥了流氓一眼,關切地問丁香,“要不要換個手。”

    流氓沒讓丁香開口,如旱地拔葱地從椅子上蹬跳起來,火爆地看着阿奇,一副急於幹架地嚷着,“這個小妞給我洗頭洗得好好的,你沒事攪和什麼?”

    丁香見狀擋在兩人之間,對着阿奇的面貌:“謝謝你,我自己能做得來。”

    阿奇兩拳緊握,不肯離去,直到兩位男同事把他拖回自己的工作地盤後,緊張的氣氛才緩和下來。

    之後,流氓便把氣出在丁香的耳朵上,害她得剋制自己不去撾着他的腦皮往鏡牆上掄去。好不容易她以十指替他耙出一頂刺蝟頭後,他“滿意”之餘竟要丁香給他刮鬍子!

    這可難倒丁香姑娘了,她拖延地解釋為他所抹上的刮鬍油是最新產品,只要三小滴便可於數秒內軟化胡碴,然後頻頻回頭找着于敏容的身影。

    于敏容得訊進到店門後,先對身旁兩眼大張的助理輕聲交代一句,即刻上前對着仰着下巴的男客説:“男士理容不是丁小姐的專長,不如讓我介紹另一位小姐來為您服務吧。”

    “你講什麼狗屁話!幹理容的不會刮鬍子那還有屁路可走嗎?我就讓她練習練習吧,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跟小姐計較,她即使劃破一道傷也不要緊,大不了賠我十萬塊,要不然,讓我玩一夜也成。”他得意地將兩眼闔上,威脅道,“你快動手啊,要不然我叫兄弟來砸你們這爛店!”這個人明擺是來找麻煩的!

    丁香提着一把她從來也沒拿過的剃刀,兩眼望着鏡子裏那截仰着的脖子,出神地盯着對方因為説話而震動着的喉結。

    她正猶豫該不該往對方的喉結割下時,一隻大掌輕輕搭上她抖瑟的肩頭,教她側頭仰望來人,當她的目光與佟青雲的對上後,滿眼的憂慮被他內斂沉着的氣勢給鎮壓了下去。

    於是,她順從的把手上的剃刀往佟青雲大張的手掌一放,往後退一步。

    囂張一時的男顧客意識到氣氛不對,眼皮一睜,看到一張盛氣凌人的方臉,驚惶失措想抬頭滾開,哪知對方的身手比他快上三秒,左手用力地將他的刺蝟頭按回椅背上,右手握着一把閃着鋭光的剃刀往他放大的瞳孔晃過來,將他的臉當成豬皮似的刷刷刷劃了三下,才眨巴眼,他鬢邊和唇上的鬍碴子便光滑溜溜了。

    佟青雲將男客的額頭鬆開後,若無其事地將剃刀往對方那件已刮上三道油胡碴的聖羅蘭襯衫的肩袖抹了過去,閒話家常地聊一句,“小兄弟,還要我替你把下巴的鬍子刮乾淨嗎?”

    流氓顧客沒應聲,收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囂張面目,失魂地看着佟青雲手上的刀,兩手不由自主地緊抓住椅子扶把,他那唇齒打顫的模樣彷佛剛自通上高壓電的椅子還陽回來,驚魂未甫之際自主神經頓時失靈,足足慢了半拍,雙手才鬆開椅臂改護住喉嚨,-啞地擠出一個‘不’字。

    他從椅上掙扎而起,雙足一觸及地面,憋不住尿的下半身便往地上垮了下去。

    佟青雲適時攙了他一把,趁便湊進他耳朵低聲解釋一句,“小兄弟,你得諒解,你大哥‘雷公’和我交情不淺,我在動刀以前曾撥了電話向他請益,他憤怒咆哮嚷着要宰人的模樣可真嚇人,我想與其讓你回去被大哥劈到內出血,不如答應你的要求幫你刮鬍於,以免陷你大哥於不義……”

    對方聞言頓時腿軟,佟青雲將他往上提了提,好意的問:“你走得動嗎?

    我們何不找個地方聊一聊……”説着丟下一干瞠目結舌的員工,不由分説地領着流氓兄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丁香回過神,停下咬指甲的動作,環顧周身,見一切恢復到正常後,才走到阿奇身邊,由衷地向他道謝。

    未料,阿奇並沒有給她好臉色看,反而冷言冷語道:“要不是老師出面幫你解決,你根本沒本事應付那個傢伙,我説,你打一開始便不該在這裏給客人整理頭髮,你根本是不自量力。”

    給阿奇這麼一數落後,丁香整天的情緒是低落得不得了,上起課來沒勁得很,頻頻挨佟青雲的瞪,讓她分外期待寧霓的出現,卻沒想到竟然連寧霓都拯救不了她。

    因為佟青雲讓寧霓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冷板凳後,凜着面孔將一臉莫名的她往藍天使出租車上一送,又踅上樓來繼續磨丁香了。

    佟青雲雖然不滿意丁香的表現,但能理解這丫頭是受到午後的驚嚇,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然而等了一天,她的表現不但沒起色,反而每下愈況時,佟青雲便決定要把問題的癥結挖出來。

    佟青雲面窗而立,聽到進門的腳步聲後,將目光從對街大樓的耶誕裝飾看板挪回,轉盯在垮着一雙無力的肩進教室的丁香身上。

    六個月前幫她修過的劉海已觸到眉頭了,不需要他三令五申,她將基本的剪髮技巧做完後,拿出三小束頭髮自動梳起高難度的晚宴造型。

    她那反射動作熟練得挑不出毛病,但卻心不在焉,束髮,卷絲與固定造型的架式活像一部行屍走肉的機器人,精準刻板有餘,卻缺少活躍的生氣。

    佟青雲自始自終沒表態,丁香卻心裏有數,尤其在她重新梳出四種不同造型仍是抓不回靈感後,累積了好幾天無處可宣泄的挫折感終於教她崩潰了。

    她沒丟梳子、砸剪具或號啕大哭,僅是悄無聲息地讓淚滾下頰,靜靜地梳理眼前這頂亂了序的髮絲,一遍又一遍,直到手上的梳子被人取走後,她才失去憑藉似地跌坐椅上,抬手矇住兩行淚水成柱的臉頰。

    佟青雲雙臂環胸,一語不發地站在丁香面前由她發泄,他知道只要此刻講幾句讚美之詞安慰情緒失控的丁香的話,絕對能贏得對方的信賴,改善兩者之間教學相長的良性關係。但是他卻不想使出這一招,因為他怕自己將來免不了要辜負她的信任,他沒有辦法亦步亦趨地保護她不半途跌倒,唯有丁香自己才有這份能力。

    他勒住上前扶她的念頭,平着音調問:“怎麼突然哭了呢?願意談談嗎?”

    若在平常,打扁丁香也不會對他吐一句怨,但現在的她極度困惑,她像一匹在跑道上被人鞭策的小馬,只顧往前衝刺,卻不知道為了哪樁理由而奔躍。

    她埋着臉,把阿奇的話對佟青雲重複一遍,囁嚅地做了結論。“老師,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佟青雲歪着一顆腦袋盯着哭得淚人兒似的寶貝徒弟瞧,傷神地問:“別人三兩句便把你擊垮,你對自己就那麼沒有信心嗎?”

    “我不是沒有信心,而是根本沒有那種天分!”丁香啞着喉嚨,聲淚俱下道:

    “我已經盡力了,卻還是沒有辦法達到你所要求的標準,我只會浪費你的時間,讓你大失所望。”

    “志氣全部漏光了,還強辯説不是沒信心!”佟青雲當着她的面輕斥了一句,半憐半惱的口吻不急也不緩。“你若自尋煩惱、掛記咋天的事的話,就聽我這一次勸,將它忘得一乾二淨最好。”

    “但阿奇説……”

    他聽到她提起這男孩的名字,眼睛頓閃鋭光,不耐煩地質問一句,“你是為別人的一句批評而活,還是為自己而活?”

    丁香一時啞口無言。

    佟青雲怒瞪她一眼後,沒好氣地説:“老實告訴你,那個小混混是被人收買來搗你的亂的。”

    她愣住了,傻呼呼地問:“我跟他沒有任何過節啊!”

    “顯然你跟收買他的人結過樑子了。我問你,你最近有沒有惹到別人?

    惹到別人!託他佟大設計師的“洪福”所蔽蔭,她惹到的人可多着哪!

    但沒憑沒據她不敢隨意道出人名,只得支吾道:“有過小誤會,但應該還不至於嚴重到這種程度。老師,那個被你颳了鬍子的先生有説是誰嗎?”

    “他説他是走江湖的,得守行規、講道義,不能提名道姓。”佟青雲盯着她瞧了好一下,問:“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嗎?”

    丁香聞言,腦子裏浮現鄧少娟氣惱的臉,但很快的把腦海中的影像搖掉,因為她無法確定,只能回答一句,“沒有。”

    佟青雲見她不願深談,也懶得逼問,只奉送一句。“大事化小不見得能解決問題,若再有類似的事件發生,我建議你最好跟於姊談談。”

    “好。”丁香小聲地應了一句,手掐着衣袖抹去眼淚,伸手向他取回梳子,打算完成作品。

    不料佟青雲沒將梳子還給她,反繞到她身後,從她的工具箱取出她的專用剪子,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多久照一次鏡子?”

    丁香訝然地仰望他,見他那副從眼縫裏往下看扁人的模樣,抿嘴不高興地答,“天天啊。”

    “天天照鏡子卻還任頭髮自生自滅?”他撩了她額前的劉海,忍不住輕聲評了一句,“姑娘,我看你顯然照得不夠用力!抬頭挺胸,我好幫你修剪一下。”

    丁香以為他又要藉機發揮,嘴不由自主地撇得委屈,靜坐原位任他擺佈了十分鐘,聽着他在她耳邊嘟嚷着,“王爾德説過,因為時髦的樣子醜得令人無法忍受,所以我們必須每六個月將它的面貌改換一次。”

    丁香老大不高興,想他要損人直截了當地明講能要他的命嗎?何必落落長地引經據典,這簡直是跟王爾德借刀來殺人嘛!

    這讓她一時忍不住,衝口便問:“這個王爾德……好象是同性戀嘛!我聽人家説,有不少藝術和流行界裏的拔尖人物不是同性戀便是雙性戀者,而且自尊自貴得很。老師您也是國際知名的人物,想必與這類的人物共事過,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丁香平素對同志愛人並不反感,只是這回對“人”不對事,意有所指的口吻裏淨是尋釁。

    她屏息靜待佟青雲的反應,只見他不露愠色地剪着頭髮,良久才冒出一句話,“我的看法是人家如何做、如何想,都不關你的事,你最好往美處高歌,少對壞處狂吠。”

    從他坦蕩的口氣聽來,丁香似乎沒搔中他的癢處,她在失望之餘,硬撐着脖子反駁,“沒辦法,我生來屬狗,註定要吠的。”

    佟青雲聞言在她腦門頂上不懷好意地長“哦”了一聲,呵呵朗笑,才吭出一句,“那倒奇怪了!”

    丁香頓覺他的笑聲刺耳,不明所以地扭頭,想問他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十隻指頭一撐,温柔地固定住她的頭不讓她動。“姑娘,合作點,你再動,我保證你頭髮上的北迴歸線就要偏到赤道去曬太陽了!”

    丁香才不理他的恐嚇,紅着淚眼,一徑地追問:“我説我屬狗,有什麼好奇怪的?”

    他説了,口氣依舊是閒閒地令人氣極落淚。“我聽説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會咬人;如今碰上一頭不僅會叫,連咬人都痛的小狗時,才瞭解凡事皆有例外。”

    他話到此,放下剪具,拿起小粉撲,-掉她鼻、頰上的髮絲後,轉到她面前將臀往桌緣一靠,長腿交放地研究她好一會兒,忽地當她的面丟出一串教人驚愕的話。

    “好了,姑娘,這下你把眼睛哭得紅不隆咚的,依我看,用不着上胭脂,也像搪瓷娃娃一樣,美得不得了。”

    丁香篤定地以為他又在取笑自己,貝齒往乾裂的紅唇一咬,低垂着下頷,瞪着他足下那雙閃閃發亮的皮鞋尖,一邊抹淚,一邊嗚咽地抗議。

    “我……我要回南部……我想家,其它同事卻有假可放,為什麼我就必須待在這裏當出氣筒……受你的氣,任你折磨,我要回家……”

    佟青雲看着她,兩道眉毛攢在一起,大手抵着下巴,目不轉睛地看着已進入歇斯底里狀況的丁香發起脾氣。

    打他初次與她正眼相對之際,他就有強烈預感,她其實不似表面温順,卻也沒料及自己竟會去認到這樣一號説爆就爆的女活火山神做徒弟!

    佟青雲沒那個耐性去等她平息怒意,矮下身子打算把她搖醒,要她剋制自己,“你要回家可以,但先讓我耳根清淨一下。”

    結果是,他差點被活火山吐出的怒焰給嗆得閉氣。

    “反正我表現好壞都沒差別,到頭來都是要捱罵的,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們這些做學生的感覺,吝嗇得連一句鼓勵的話都不願施捨,”丁香説到這裏,氣憤地仰起頭,一對火眼金睛直瞪進佟青雲的眼裏,不顧那張臉已近在眼前,直直衝着他高挺的鼻頭抱怨,“你是我這輩子碰到過最、最、最差勁的老師,我寧願做洗頭小妹,也不希罕當你的學生,你聽到沒有!我只要回家……我要回……”

    丁香打算繼續嚷下去,不察佟青雲的影子已像一片烏雲罩上頭來,結果,她那一個“家”還來不及吐出口,便活生生地被他硬湊上來的嘴給吞進了喉嚨裏。

    她整個人被他突如其來的行動給嚇得目瞪口呆,只能像個木娃娃似地,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肩頭,以吻封緘,堵去一嘴的牢騷!

    等丁香靜下二秒後,佟青雲鬆開她温熱的唇瓣,慢慢直起身子,彷佛他剛才吻的不是她,而是-只醜陋的青蛙,低頭厲聲地問了她一句,“難道你一點也不想成為一個像你母親一樣優秀的造型師?”

    他不開尊口還好,一開口説話後,卻教丁香那委屈莫辯的淚又撲簌簌地滾出了眼眶,數量之多、速度之快,簡直不遜於柏青哥里的小鋼珠,叮叮噹噹落得教人心慌意亂。

    佟青雲這下可沒轍了,他慢搖着腦袋掏出行動電話,無語問蒼天似地望着天花板,向于敏容討救兵。

    一直到于敏容將哭得跟淚人兒的丁香帶出去散心吃耶誕大餐後,他才重吁了口氣。

    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清淨了些,心境卻沒得解脱,他的腦子被丁香那張教人捨不得重聲責備的臉蛋給佔據了,乾澀的薄唇也陡然思念起那雙温熱柔軟的絳唇,這讓他猛地記起自己頭遭撞見她的情景,她也是哭得像故了障的自來水龍頭,汪汪淚水一開閘,便一發不可收拾。

    佟青雲鮮少將往事回鍋,大概是往事對他來説,就跟五六零年代的煤炭球一樣,除了曾經存在過外,沒有一點美學流行價值,而會把煤炭球當成古蹟去緬懷一番的人,不是天生過氣,便是戀古情結在作祟。

    但現在,他三不五時便回想起往事,這是否意謂自己的事業巳到了亢龍有悔的極限,開始走下坡了?

    佟青雲十七歲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無意中走過外公家老厝附近一間僅六、七坪大的“阿秀梳妝”家庭理髮裏頭。

    當時理個五分頭只消五、六十元便可打發,所以一般理髮小姐都是拿着一把剃刀往諸多漿糊腦袋瓜的正中推三下,邊緣各理了兩道就算交差了事,簡直比他老父老母還要“公務員”。

    但敬業的理髮小姐丁秀卻用一把剪子細心且慎重地為他剪頭,結果給她剪出來的頭髮不僅時髦有型更有格調,回學校給教官檢查,教官覺得不夠拙,狐疑之下拿尺一量……

    嘿!不僅合格,還硬是比規定的五分短了兩分;教室自討沒趣吃癟後,只得摸着一鼻子灰找下一個替死鬼去。

    就這次機緣讓佟青雲對理髮萌起興致,每每放學後便揹着書包騎着近一個小時的腳踏車去找丁秀,請她露兩手瞧瞧。

    丁秀瞧他年紀輕,身上揹着穿著的皆是名校的書包和制服,縱然他有滿腔熱誠,恐怕也是三分鐘熱度,維持不過幾周,因此不太搭理他。

    於是,他像飽嘗冷落的小媳婦般,坐了好幾晚的冷板凳。熟客進進出出,見了這場面便議論紛紛;為他講情的有之,勸他打消念頭的更多,甚至還有些青蛙蛤蟆對丁秀嚼舌根,誣他是別有居心,要她小心提防。

    他在旁聽到後,心直咒這些大人不僅倚老賣老,思想還邪惡得緊,一句廢話也沒吭,當下拎起書包扭頭便往店門踱去,不打算再來這家店受氣。

    不巧,一個哭鬧厲害的小女孩一路朝店門跌跌撞撞而來,擋去他的去路,其後還跟着一個神情緊張的中年歐巴桑。

    小女孩兩頰燒紅,轉着淚汪汪的眼珠,積極的目光才剛瞟過他身後,整個小骨幹便朝丁秀那雙腿撲抱了過去,抽搐地叫媽媽個不停,直到丁秀放下手邊的工作把她抱起,她這才息了“警報”。

    真可惜他們住在萬華,而非萬里,要不然這場賺人熱淚、感天動地的“萬里尋母記”

    之--母子重逢一景,就真是現場實況轉播哩!

    並非他佟青雲缺乏同情心,實在是被好事者評頭論足,捉弄好幾晚後,又被硬安上一個“黃鼠狼給雞拜年”的莫須有罪名後,他已沒有那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耐性去搭理一個使性子的小囡兒,還是打道回府方為上上策。

    反正大台北裏不乏擴大招生中的美容學校,只要花錢註冊,老師即刻教授,強過在這兒看人臉色。

    心既已定的佟青雲跨出店門,幾步來到停放腳踏車的牆壁,他正開着鎖時,一陣更大的騷動又從店內傳將出來。這回沒了女孩童稚的哭聲,反倒在諸位喘吁吁管家公、好事婆的七嘴八舌裏軋進了丁秀不常有的驚慌聲。

    但他無動於衷地握緊龍頭把,左腳踩了踏板,右腿一跨便上了單車,直往夜市街頭騎去,十五分鐘後,大概是夜風把他的怒意吹涼了幾度,他腦子一轉,總覺不安,當下掉轉車頭加速踩輪,人隨單車在五分鐘內飆回理髮店。

    出乎他意料之外,店裏除就老闆娘一人清掃地上的落髮外,二十閒雜人等全做了鳥獸散。

    他訝然問了,“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老闆娘也不嫌犯忌,心直口快地對他説了實,“丁秀抱着‘阿香’上醫院去了!”

    他大惑不已,“上醫院!上醫院做什麼?”

    “除了破病去看醫生外還能做什麼?”老闆娘理直氣壯,一臉“本行苦楚,不足為外人道”的表情。“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仔不能這麼好強,阿秀不願教你也是有苦衷的。若你的形貌,家裏的狀況應該是不壞,供得起你念大學,何苦來這裏當學徒?如果這行好做也就罷了,可是偏是苦又沒前途……”老闆娘話匣子一開,就像颱風天石門水庫泄洪一般,會教人滅頂的。

    他趕忙從中打斷她的話,“你知道她們上哪一家醫院嗎?”

    “應該是大馬路口的那-家。就近嘛!”老闆娘將掃帚往剃頭椅背一擱,從頸上解下一條金鍊子遞給他。“你把這條金煉交給阿秀,若危急要用錢時先拿去當了再説,我看阿香慘嚎抱肚的模樣,可能沒吃壞肚子那麼簡單。”

    佟青雲劈頭反應是,“你不怕我拿着鏈子落跑嗎?”

    “死囝仔脯!名字和學號都給我記下來了,還怕你跑得遠!”説着她掃帚一提,便將他掃出了店門外。

    當佟青雲在急診室前的走廊上找到丁秀母女時,已是半個鐘頭後的事,只見丁香瘦弱的身子橫躺在急救牀上,蒼白的小臉蛋毫無血色。

    丁秀緊握女兒的小手,抬起面無表情的臉瞟了他一眼。他則是動着不甚靈光的舌頭,問着情況。

    丁秀呆望了足足一分鐘後才啓齒解釋,醫生診斷丁香是盲腸發炎,必須即刻動手術,但她們沒有兩萬元保證金,所以好心的護士小姐暫時給丁香注了一劑鎮定劑,讓她睡一下。

    佟青雲聽了後既沒跳腳,亦沒去拍護士長的辦公桌,只是轉身去找公共電話。

    十分鐘後他回來便對丁秀説:“馬上辦轉診手續,我找到願意幫你擔保的人了。”

    丁秀不吭一聲,只是靜望着他,擺明不信他有這種通天本事。

    他只好解釋,“我大哥佟玉樹……他是醫生……他在台大服務……”話還沒説完,即見丁秀空洞的雙眸陡地燃起希望,教他把未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勒在牙關裏。

    他記得自己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將大哥那邊擺平,是因為他讓大哥誤以為是他騎車撞傷了丁香。

    當時這個語焉不詳的謊是扯得有些離譜,因為就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一輛腳踏車能在瞬間將一截闌尾撞到發炎,更別提去説服身為專業人士的老哥。

    不過嘛,病人最後還是推進了手術房,因為披着一襲白大褂的佟大醫生秉着懸壺濟世的神聖使命,二話不再多問,先為丁香開刀後,再找他這個佟小弟問個清楚。

    兩兄弟後來到底有沒有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呢?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盲腸危機過後,丁秀總算改變初衷,同意收他做學徒。

    佟青雲很少去回憶這段拜師習藝的往事,尤其是當他二十三歲從巴黎返鄉探親,意外地從老闆娘口中打聽到丁秀因癌症病故的消息後,便沒再去想了。

    當時他還有詢問丁香的下落,得悉對方被住在高雄的外祖母收養後,心頭擔子如重石落地。畢竟,他當時的事業連雛形的邊都看不見,硬要東拉西牽去照顧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十三歲小女生,不僅不合社會常理,於法更是站不住腳,所以連去探望丁香的念頭都不曾興起過,其外祖母家的地址自然也就遺落了。

    此後他在美髮創作上可説是平步青雲,幸運地跟隨過多位蜚聲國際的知名大師,自己最後也青出於藍地躋身名師級地位,備受肯定。

    多年苦學修煉,一場接一場比不完的競賽,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嵯峨山頂、放下心安要喘口氣時,豁然發現山的另一頭還有另座更高巍的山,想要去攀登彼山時,雀躍的心卻被即將失去視力的眼給絞死了。

    當一個幹髮型設計的人必須暫時停止使用主觀客體的眼睛感應吸收周身環境的刺激時,他的腦袋不出個把月便會生鈍,操控剪子的手也會隨之力不從心,無法領導風尚對執美髮界牛耳的佟青雲而言,和過氣、落伍是相同的一碼事--皆可鄙的不值得同情。

    歷經一番思考,他漠視旁人的反對,決意自負地向雙目挑戰,心下卻是卑微地向老天爺再貸個兩年三載的時間好尋找適當的人傳授創意理念。

    這事能成自然再好不過,若不成的話……佟青雲寬肩微聳,最起碼他試過,結果不近人意是怨天不得。

    他嘆了口氣;盯着手中的行動電話,遲疑兩秒才鍵入電話設定碼。

    鈴聲一長聲後,線路便接通了。

    寧霓的聲音清晰地自收話器傳出,佟青雲隨即附耳應聲,“是我,佟青雲。抱歉我昨天沒跟你解釋清楚就把你趕上出租車,因為出了一點問題,不解決問題會擴大……嗯,沒錯,是丁香……”

    他稍停幾秒靜聽她説話,婉轉拒絕道:“對不起,我目前不想談她,因為一談起她就令人頭大。不成,我今晚脾氣糟透了,恐怕會是個差勁的舞伴,毀了你的耶誕舞會可不好……我知道你不介意,但這麼做對你不甚公平,我想還是過些時曰吧!不,這個禮拜天我受到齊放的邀請,得到紐約一趟,舊曆年前才會回來,屆時我再掛電話給你,好,那麼就這麼説定,保重了。”

    佟青雲將機子一收,訝異地發現,他心上對寧霓的愧疚,竟不如電話上聽來的情深意切。

    他在教室轉了一圈後,重新撥通電話,對着話筒開腔了,“老大,是我,青雲。咱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談談?我最近考慮過眼睛的事,想聽聽你這個醫師的意見,另外,也想跟你談談一對母女的事……是誰我們見面時你自然知道……那麼十五分鐘後在餐廳見。”

    寧霓將電話筒掛了回去,面對着精雕細琢的桃花心木化妝鏡發愣,長嘆一聲後才拿起沾了蜜粉的粉撲繼續上妝。

    看着鏡中那張細緻的臉龐,即使不化妝也還是漂亮,身材成熟誘人,肌膚則是玲瓏剔透,她知道自己若不跟人實説年紀,沒人會猜她已二十二歲了,這全是拜她前夫多金之賜,讓她能每天上美容院作保養,保養過程雖瑣碎費時,一旦習慣後,一天不做就像沒臉兒人似的,這朱門酒肉臭的俗麗貴婦生活像染上鴉片,癮頭只有愈來愈重的份,沒得減半的。

    四年前她之所以下嫁姓曹的,多少也是抱着跟佟青雲賭氣的成分在,因為他將事業擺在第一位,遲遲不願跟她定下來,加之姓曹的看來體面光鮮,三天兩頭便以鮮花、寶石猛烈追求,時刻把她捧在心上疼,若換做是天女,恐怕也難不被他的繞指柔挑動凡心。

    寧霓知道自己琵琶別抱後,佟青雲雖試着和少數幾位談得來又看得順眼的女性交往過,但不論女方再怎麼委曲求全、配合他忙碌的作息,他總無法定下來,因為他依然是個工作狂,想當他老婆,就得忍受跟一堆假美人頭打交道。

    寧霓別嫁兩年,兩人偶然在一社交場合相逢,佟青雲的事業已達無人可動搖的地位,他沒有以尖酸的態度對待她,反而爽快地和她敍舊,這讓她忍不住對佟青雲訴苦,吐露自己與姓曹的這樁金玉良緣並不如外界所傳的圓滿,因為姓曹的早在一年多前就搞起婚外情了,其外遇對象是一次比一次年輕,她無親近可訴,只好跟他這個老情人提了。

    她雖錦衣玉食,生活卻空虛得很,本以為這輩子有個真心疼她、在乎她的男人可靠,誰知嫁得竟這般無奈。

    寧霓這才瞭解,人生就像是在走一遭捲上的尋寶圖,你走得慢,那圖就攤得慢,你走得快,那圖就攤得快,無論快慢與否,在岔口上所選的道路總是被有知所迷惑,被未知所牽絆,正待恍然大悟,回首已尋不着來時路。

    打那次偶遇,佟青雲對寧霓的諸多不諒解便一點一滴地從心上抹了去,他給她心靈上的支持,一直到姓曹的入土後的兩個月,兩人才算舊情復燃。

    連月來,他們相處的時間有限,兩人一碰頭,開口不到十句話,就是談他的公事,她儘可能去配合對方的時間,希望雙方除了語言上的溝通以外,能有更進一步的肌膚之親。

    寧霓常常覺得自己像是慾求不滿的風流寡婦,小動作頻出卻羞於啓齒。

    她不瞭解,他不是一直都在等待她回心轉意嗎?

    如今她自動回到他身邊了,他卻不想盼到更深一層的接觸!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愈是想用自己的身體去留住他,他就愈遙不可及。

    尤其七天前的一個晚上,他抱着她從深吻回到現實,她心滿意足地仰頭回望他時,卻發現他一臉愕然地瞪視自己,彷佛依在他懷裏的女人不該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的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還是繼續帶她出去吃有情調的晚餐,席間温和有禮,到午夜之鐘敲過後,反倒扮演起待字閨中的灰姑娘角色,將她往家門一推,出租車門一拉,便要司機倒轉車頭離去。

    是了,他心中一定是有了別的女人。

    會是于敏容嗎?聽説她早在六個月前就搬進他的公寓住了。

    不,不可能是于敏容,依寧霓認識佟青雲這麼多年,他不可能心底愛着一個女人時,竟能和另外一個女人交往,除非……他不知道自己的意向!

    想到此,寧霓的心突然地絞了起來,她大概知道是誰佔據他的心了!

    在跟她舊情復燃前,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的意向,所以他能無所忌諱地跟她提工作情況及教學進度,直到七天前,他開始拒絕與她有過分親密的舉動,也不再提起丁香的名字,只要寧霓一問起丁香的狀況,他便説她的名字令他頭大,現在,她總算了解他所謂的頭大是大到何種地步了。

    他教學多年,從日本到台灣,暗戀他的學生之眾有如過江之鯽,讓他深感不便,也因此他為自己設了一道不搞師生戀的防線。

    如今,他愛上自己的學生卻不自知,他終究對自己的學生動了情,她終究要失去他了!

    寧霓抬眼面對鏡中的自己苦笑,失魂地撒掉身上這套本是為了佟青雲而訂做的知性套裝,改穿上一件綴了銀線的性感黑色小禮服和鑽石首飾後,空虛迷惘的心底才覺得有了一丁點的憑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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