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蛋糕店。
嘉夜推開門,一股冷風撲面而來,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夜空中飄散着曼妙的雪花,彷彿在循着美妙的樂律飛舞。
偶爾有一點這樣小小的驚喜和讚歎就足夠了。她笑,呼了口氣在冰涼的手上。
手機在包裏震動起來,嘉夜納悶地掏出來,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不由怔住。
是杜謙永。
“……喂。”她小聲地問。
“嘉夜。”
她腦袋裏一片空白,然後聽到電話那頭猶豫的聲音。
“……我是風揚。”
嘉夜緊張不已地趕到那家地下診所,推門而入的時候,已經顧不得自己的氣喘吁吁。
“謙永他怎麼樣?!”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沙發上表情麻木的風揚。
“風揚!他人呢?!”
他無精打采地示意房間裏面,“已經沒事了。”
“你為什麼不送他去醫院?!”她生氣,被人用刀捅傷,應該去正規的醫院啊!
風揚抬頭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什麼東西慢慢碎着。
她被他看得一動不能動。
最終是風揚移開目光,將她從那種奇怪的束縛中釋放。
“我想他不喜歡去醫院。”他淡淡地説,眼睛盯着那扇虛掩的門。
嘉夜隨他的目光看過去,急切地推門進去。
女醫師剛替杜謙永處理和包紮完畢,看見嘉夜進來,輕笑,“你似乎不太相信我的技術呢!不過,”她偏頭看了一眼躺在病牀上呼吸勻稱的杜謙永,“我可以保證你的男朋友康復得像超人一樣快。”
嘉夜定定地看着杜謙永,他的頭髮濕濕的,睫毛也濕濕的,身上有濃重的酒味。她走過去,輕輕撩起被子的一角,看到他手臂上纏繞的繃帶,看來他並無大礙,似乎只是因為喝醉了酒才會昏睡不醒。
真可怕!這個樣子,哪裏還像她認識的那個高貴完美的杜謙永?她難過地撫摩他的額頭,燙得可怕!
“喲,親愛的蛇,看來你是沒人疼的孩子呢。”女醫生語氣誇張地説,“讓姐姐看看你的嘴角,嘖嘖,真是傷得蠻重的!”
嘉夜聞聲回頭,風揚就站在門口,默不作聲地望着他們。女醫師的手指碰到他淤青的嘴角,他孤傲地忍着疼痛,眉毛一皺沒皺。
“痛嗎?”醫生憋笑着問。
“不痛。”
“這樣呢?”她用力一按。
“不痛!”他厭惡地別過頭,走了出去。
嘉夜在診所門口叫住他,“風揚,等一下!”
他停下來,但沒有回頭。
嘉夜鼓足勇氣走上去,“謝謝你救了謙永。”
“恰恰相反,是他救了我。”他的手不自然地抄在毛領夾克的衣兜裏。
“你嘴角的傷,最好還是上一下藥。”她侷促地説。
風揚有一陣沒有開腔,“嘉夜。”他忽然嘆息着開了口。
她耐心地聽着。
“我知道已經沒有用了,説什麼都已經沒有用了,因為有些事情是不能強求的。”雪花在他高挑的身子周圍寂寞地盛開,他轉過來面對她,臉上是一種讓人心痛的倔強,“但是,我好像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好像有很多事情,一個人無法弄明白。”
一陣安靜的對視,雪花細碎縹緲地阻隔他們的視線。
風揚突然好笑地擰着眉頭,“笨蛋,我在説些什麼啊?你説過可以做朋友的吧,嘉夜?那明天可以見你一面嗎?”他的聲音乾癟癟的,笑容很勉強,“以朋友的身份。”
嘉夜訥訥地點頭,“嗯。”
他奉送一個放心的笑,“那我晚點打電話給你。快回去吧,他説不定已經醒了。”
望着風揚遠去的背影,嘉夜一陣失神,為什麼,會覺得他看起來如此孤獨脆弱?
杜謙永醒是醒了,但始終處於一種混沌不清、半懵半醒的狀態。
“不要送我回家,”靠在嘉夜肩上,他昏昏沉沉地説,“哪裏都可以,不要回家,拜託了。”
“可是,要不然去哪兒?”嘉夜為難地看着身旁攙着的沉重包袱。
“反正不要回家,隨便哪裏都可以……”
對酒醉的人,是無法進行理智交談的。而且估計他這個樣子,回去準會被那個專制的老爸罰禁閉。嘉夜無奈地嘆了口氣,攔下一輛出租車。
“去經源路。”
沒辦法,只好把他帶回她家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杜謙永扶回家。嘉夜已經快累得半死,把他扶到牀上,她靠在一旁抹了把汗,看來男生還是不要長得太高的好。
杜謙永先是半趴在牀鋪上,很快像是覺得不適,仰面躺在牀上,手背掩着虛喘的嘴唇,像是又要吐了。
嘉夜連忙趴起來,閃電般地拎來垃圾桶,在一旁警惕地看着他。不會吧?在路上吐了那麼多次還沒吐完?
他難過地幾次欲嘔吐,最終吐完一堆酸水,躺在牀上難過地呻吟,“水……”
嘉夜迅速倒來一杯水,送到他面前,卻不知道該怎麼讓他喝。
“謙永,你坐起來好不好?”她無奈地輕聲説着,像哄孩子一樣。
他躺在牀上,死活不配合。
她只得自力更生去扶他起來,同時恨此刻身邊沒有奶瓶。
等杜謙永睡去,已經是凌晨一點。嘉夜窩在沙發裏,疲倦得要死,卻半天無法入眠。
為什麼杜謙永會這般狼狽頹廢?是和他那個專權的父親有關嗎?那個冷血的杜逸民,又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了嗎?這個時候,或許陪在他身邊的是桑娜會更好吧。
嘉夜煩惱地想着,終於沉沉睡去,最後留在她腦海裏的,是風揚的強顏歡笑,和那麼孤獨又挺拔的背影……
睡夢中,她感到被人輕柔地抱起,那個懷抱,温暖有力,讓人無限眷戀。
當那雙温暖的臂膀欲從她身上撤去的時候,她本能地將其抱住!
怔怔地醒來,才發現自己居然緊緊地摟着杜謙永!
彎下身子的杜謙永,温柔地任她摟着。
“對,對不起!”嘉夜慌忙鬆開不規矩的手。
杜謙永什麼都沒説,夜色中,他的眼睛蒙着一層神秘的夜霧。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嘉夜小心翼翼地問。
他皺了皺眉頭,像是還有些頭痛,“謝謝你沒有送我回家。”
“你怎麼會喝這麼多酒?”她不知怎麼搞的就問了出來。
他沒有回答。
“是不是你父親又強迫你做你不喜歡的事?”嘉夜一股腦地説着,“他根本不是個好父親!像他那樣的父親……”
“嘉夜,他是我的父親。”杜謙永冷漠地打斷。
“是啊,他是你的父親,你是他的兒子,所以你不是他的傀儡!”
這樣的話,説完便後悔了。她怎麼可以當着他的面説他是傀儡?像他這樣驕傲、優秀的人,她居然這樣傷害他的自尊。
“傀儡是嗎?”杜謙永淺淺一笑,“也許是吧,但當個傀儡未嘗不好啊,至少可以落得輕鬆。”
如此自嘲的口氣讓嘉夜吃驚。他,還是有些醉醺醺的吧?
“只要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就不會感到痛苦,也不會傷心。”他夢囈一般。
“也許是不會痛苦,不會傷心,但是也不會快樂啊!”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迷濛的狀態傳染,嘉夜發覺連自己説話也糊塗起來。
杜謙永痴痴地望着她,眼眸深如湖水,“嘉夜,我也嘗試過,好不容易有樣東西想要努力去抓住,為了那一點點的快樂,我也想過要不顧一切。可是,我才剛剛獲得一點勇氣,它就棄我而去了。”
嘉夜的模樣呆呆的,面對杜謙永突然的坦白內心,她不知該作何反應。
“是嗎?”她喃喃地説。那個狠心拋棄他的幸福,是誰呢?在他最需要的時候拋棄他,是多麼殘忍,多麼遺憾。眼看着他即將不再作繭自縛,眼看他下定決心要掙脱牢籠……
杜謙永緊緊皺着眉毛,困惑地瞅着她,“是不是我做得還不夠好?還沒有那個人做得好?”
嘉夜啞然。她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些?但是現在,這個受傷的人只是需要安慰。
“沒有的事,在我們大家眼裏,你是最出色的。沒有人比你更出色。”她努力地,鼓勵地笑着。
“‘我們大家’眼裏?”他愕然地瞪着她,“就算在全世界人眼裏我都是最出色的,那又有什麼用?在你眼裏呢?在你眼裏我只不過是個傀儡,這才是最重要的啊!”他緊盯着她,一刻都不放過她,眼底湧起洶湧的旋渦。
嘉夜驚愕地看着杜謙永。不敢確定他都説了什麼,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有會錯意。
“如果你願意再等一等,如果……願意稍微相信我……”在飄雪的冬夜和朦朧醉意的掩護下,驕傲的王子卸下了所有武裝。
嘉夜難過地凝望着杜謙永,原來,那個拋棄他的人竟是她自己嗎?
“對不起,我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她竟在不知不覺間傷他傷得這麼深。
“奇怪的是我,換了是別人也不會有所察覺吧,”杜謙永疲憊地傾靠在牀頭,面朝夜空,眼神飄忽,眉頭煩惱地擰着,下頜微微揚起,即使是如此迷茫的樣子,依舊是讓人驚歎地英俊和迷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像小孩子一樣低語,“是從看電影的那個時候嗎?是從去尋找ROOFBAND的那個時候嗎?或者是從湖邊聽你唱朧月夜的時候?還是……從孤兒院的那個時候……”
我曾經看見少爺親吻夫人……
驀地,那個女傭的話又迴響在嘉夜耳側。她忽然隱隱覺得,也許一切的因緣皆是從那首歌開始的,也許冥冥之中,他將她當成了母親的替身。
“胸口好悶,一點勇氣都沒有了啊。”杜謙永疲憊地仰頭,閉上眼睛,“就像你説的,我畢竟只知道傀儡的活法。”
嘉夜清醒過來,突然氣他的自暴自棄,“為什麼要這樣?你的人生是為你自己而活的!不是為別人啊!”不是為你的父親,也不是為我啊!
“父親雖然專制,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我。”
“什麼為了你?他根本不配為人父!父親應該是,應該是……”她哽住。天啊,她有什麼權利去批評別人的父親?她根本就不知道父親應該是什麼模樣。
“嘉夜,不要説了。”杜謙永難過地望了她一眼。
“不行!我一定要説,就算你會覺得我很可悲!雖然我沒有父親,但我也見過別人的父親,有嚴肅的,有風趣的,也有和藹的,但沒有一個像你的父親這樣無情。天底下會有哪個父親如此不顧自己兒子的感受,會有哪個父親絕情到可以輕易拋棄自己的兒子,連他的名字都不準人提起?!”每次一想到這個,她的心就會狠狠揪痛。
“不要再説了。有很多事情你並不清楚。”杜謙永的樣子看起來難受極了,彷彿努力在忍着什麼。
“別再替你父親辯護了!你明明也是不喜歡他的,不是嗎?”嘉夜孤注一擲,想要大聲喊醒他,“你愛的,應該是你的母親吧。如果夫人她沒有這麼早病逝……”謙永和風揚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遺憾。
“母親不是病逝的。”杜謙永的聲音不大,但在一片死寂中,卻有種叫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嘉夜不明就理,心裏突然竄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是遠。”他睜開眼,目光呆滯如瀕死的人,“是他殺了母親……”麻木不仁的語調,在清冷的黑夜中不禁讓人毛骨悚然。
嘉夜驚恐地睜大眼。
“所以父親才會拋棄他,不認他。他怪不了別人。雖然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錯。”壓抑不住了!他本來費盡千辛萬苦想要埋藏的那些往事,在一次次的自我暗示和潛移默化間,已經快把他壓垮,“如果父親有錯,那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錯。你知道嗎?”他轉過來面向嘉夜,“我們的家族是非常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