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5.我想在十年之後遇見你
但在那之前我必須流浪,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一樣。
原來人生也是有向光性的,心會尋找一個發亮的地方。
只是,沒有人會告訴我,那發亮的地方在哪,但我曾經隱約地感覺到,那個地方在你身上。
鄭愁予寫説:「離別已裝滿行囊,我已不能流浪。我寧願依着影子像草垛,夜夜,夜夜,任你把我的生命,零星的,織進網。」
我好像真的有那麼點了解了,那種把一個人的生命織進自己的靈魂裏的感覺,或許你覺得你的生命依然是你的,但我卻覺得,你活在我靈魂裏的某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就是那所謂發亮的地方嗎?
如果十年後再遇見你,會有答案嗎?
不管過去是美麗或是滄桑,我好像……都已經遺忘,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渴望再見到他」。
我想再見到你,你聽見了嗎?
我想在十年之後遇見你,你聽見了嗎?
我第一次聽見「向光性」這個專業名詞,是在還蠻小的時候。我忘了確切的年紀了,不過我記得那是在我家的客廳裏,日光燈上飛滿了像是長了翅膀的螞蟻,牠們不斷的往日光燈衝去,撞了幾撞也不打緊。爸爸説這種昆蟲在日光燈附近盤旋,就表示天快要下雨了。
我好奇的問,那為什麼牠們一定得飛在燈附近呢?
爸爸回答説,因為這世上的生物大都有向光性啊。原來向光性的意思就是趨向光線或是接近光源的意思。這表示生物大都需要光線才能生存,而且光對生物來説也帶來了安全感。
「就像看了恐怖片,結果晚上不敢關燈睡,一定得把燈打開了才敢闔眼一樣。」
這是芸卉的説法。她單純的解釋了光源對生物帶來的安全感,彷彿安全感三個字對她來説並沒有他人解釋的那樣多元化。
「不,尼爾,我想你可能欠缺了太多的考慮,所以你才會跑來跟我説這些。而且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説你沒有安全感,不是你這個人對我來説沒有安全感,而是我們如果沒有了那一層深厚的朋友關係,那麼我們在一起了也會沒有安全感,對我來説,我會沒有安全感……喔!我的天啊,我到底在説些什麼?」
把上面這段話説得很亂讓我聽不懂而且連自己也聽不懂的是小芊。對,輕舞飛天郭小芊。她對安全感三個字的使用範圍上比芸卉來得廣泛太多,畢竟她跟她是不一樣的女人,相差有十萬八千里的平方。
她會説這段話是有一天我跑去要她當我的女朋友,而且長篇大論的告訴她為什麼我會突然要她當我的女朋友之後,她深呼吸一口氣後的反應。
我想她並沒有把我想跟她在一起的理由聽進去,我只是告訴她我過厭了沒有安定穩固愛情基礎的日子,速食愛情對我來説已經不具任何意義,我需要一個互相瞭解也互相欣賞的對象來共同相處。
「你到底有沒有了解了我所謂安全感的意思?」她問。在那個節骨眼上,她只在乎我有沒有明白她説的話的意思。
我似乎沒有非常明白,你能再説一次嗎?我説。
「好。我再説一次。」她閉上眼睛,緩緩的向後倒退一步,然後慢慢的説:「所謂郭小芊對尼爾的安全感,是來自我跟尼爾多年同學兼好友的情感所構築而成的,如果這一曾多年構築的情感被另一種我們陌生的關係給介入了之後,那我對你就沒有安全感了,這樣,你能瞭解我的明白嗎?尼爾。」
小芊,你是説,你沒辦法跟我在一起?
「從結果面來講,是的,我沒辦法跟你在一起。」
因為我們多年來構築的情感?
「從理性與確切的説法來講,是的。」
你所謂的陌生關係是情人關係嗎?
「對,就是情人關係。」
為什麼情人關係對你來説是陌生?
「不,我的意思是情人關係對「我們」來説都陌生。」她強調了「我們」兩個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跟我在一起,是因為我們沒辦法當情人?
「喔!我的天,尼爾,你什麼時候變笨了?」她有些失去耐心了,「總之,我沒辦法以情人的身份跟你相處,你只適合當我的朋友,這樣你瞭解了嗎?」
或許我真的瞭解吧。就算幾年後我跟小芊上了牀,有了類似一夜情的性關係,在一起與否對我們來説都已經不是重點的現在,我或許真的瞭解了吧。
那是幾年前我剛退伍的時候跑去跟小芊説的,當時我只是很單純的想找一個我瞭解她,她也瞭解我的女孩子一起相處下去,但沒想到當時的我居然也是單純的。我還因此不敢跟小芊連絡長達三個月,後來還是小芊主動跟我連絡才化解了告白失敗的尷尬,而且她跟我連絡的理由很好笑,是提醒我「尼爾與雅容分手紀念日」。
對,她打電話給我,然後告訴我,「尼爾,今天是你跟雅容分手滿五年的日子喔,你一定忘記了吧。」對,她是這麼説的。
媽的!分手就分手了,還記得幹嘛?這是我當時的反應,但我沒有説出口,我只是在電話中傻笑,然後掛掉電話開始想念雅容。
突然我覺得好像有一道傷口在我的身體裏醒了過來,那種痛覺很特別,它一下子跑到左邊的肺葉,一下子又跑到了胸口,一下子哽在喉頭上,一下子又回到了心臟。
腦袋裏不斷出現雅容的樣子,好清晰好明顯。我坐在辦公室裏,那痛覺在身體裏亂竄使我明顯的不安。我覺得我好像在五年前跟她分手的時候忘了難過,五年之後痛覺才從身體裏的某個地方醒過來提醒我。
某個地方?啊!天啊,是哪個地方?到底是哪個地方讓這個痛覺醒過來的?我想躦進我的身體裏去尋找,尋找那個地方,但我是我,我不是別人,我進不了自己的身體,我找不到方法。
就這樣到了滿二十九歲的今天,西元兩千零五年,那個痛覺已經漸漸消失不再那麼明顯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封信,來自十年前-
待續-
十年不短,但對想念一個人來説,太長。
(23)
小芊來找我的那天,雨大得有點誇張,感覺好像再這麼下個幾小時,高雄就會被沖離台灣本島。我搭着計程車到機場去接她,但飛機因為大雨而誤點,原來台北也因為雷陣雨的關係而關閉了一個多小時,因此我在機場等了一個多小時,喝了兩瓶可樂。
突然接到她的電話是在前一天晚上,那時我正在公司裏跟那些美國來的設計圖玩「腦力相撲」,所謂的「腦力相撲」其實就是指在理解某樣東西的過程,但陳耀國就是喜歡把某些簡單的事情用一個看起來很專業,其實內容空洞又顯得白痴的名詞來稱呼它,這讓他覺得自己很厲害,是個頂尖的管理階層人員。
是啦,「腦力相撲」就是陳耀國講出來的啦。你們不會忘了陳耀國是誰吧?他就是那個白痴到不行的課長,腦袋裏面裝大便的那個。
設計圖才看到一半,我的手機就響了,來電沒有顯示號碼,我好奇的接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虛弱女子的聲音。
「我好想你……」那女子説。
什麼?你説什麼?
「我説,我好想你……」
小姐,請問你是哪位?
「你想我嗎……?」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又回問我一個問題。
呃……小姐,我不知道你是哪位,又怎麼會想你呢?
「你果然是一個誰都不會想念的人……」
小姐,請你報上姓名好嗎?我現在正在工作,沒有時間跟你聊天,如果你不説你是哪位,我就要掛電話了喔。我語帶威脅的説。
「你不會掛我電話的,我有信心你不會掛我電話的……」
哦?是嗎?那我能否請問,你有沒有打錯電話呢?
「我可能會打錯任何人的電話……但我不會打錯你的電話……」
好,OK,那請你告訴我你是哪位好嗎?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有沒有想過我?」
我……
我本來想説的是「我去你媽的!」,但因為我沒辦法對女孩子罵這種不太好聽的話,所以我快速的掛了電話,而「去你媽的」四個字在掛掉電話之後才説出來。像這種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打來了又不告訴你他是誰的,大多都是詐騙集團打來的,他們會引你説出一個名字,例如小明,然後他就會説「對,我就是小明。」,然後就會慢慢的把話題轉移到他的困難,或是説他現在在醫院,需要一筆錢開刀什麼的,然後要你去提款機匯錢給他。
「我去你媽的!」、「幹!最好是他媽的騙得到我啦!」、「所有詐騙集團最好通通都去讓車子給活活撞死,或是讓人抓到活活打死,或是丟到海里讓鯊魚活活咬死,啊!不不不!讓鯊魚咬的話最好不要咬死,最好是留下上半身讓他活着,讓他的大腸小腸胃臟肝臟都露在外面,……」
上面那一串是我在掛掉電話之後罵的,對不起,我壓抑不了這種憤恨的脾氣。而且這對一個晚上十點半還在公司加班,甚至連晚餐都還沒吃的上班族來説真是一種污辱。
小芊打來第二通電話的時候,我剛好罵到「把詐騙集團都丟到動物園裏讓獅子老虎咬死,而且要從頭部開始咬,讓他們的腦漿都噴出來」這邊,我腦袋裏充滿着腦漿四溢的畫面,還有詐騙集團被咬的慘痛表情,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強烈快感。
「尼爾!你還真的掛我的電話!」
小芊的聲音從電話那一頭傳來,我嚇了好大一跳,因為我腦袋裏那個腦漿四溢的慘痛表情突然換上了小芊的臉。
啊啊啊!我的天啊,小芊,你的頭沒事吧!我下意識的對着電話叫着。
「什麼我的頭沒事吧?你説什麼呀?」
啊啊啊!沒什麼!沒什麼!我深呼吸了幾口氣,心跳漸漸的平復中。
「你居然掛我的電話!尼爾。」
我不知道那是你啊,誰叫你不顯示來電號碼,我以為是詐騙集團打來的啊。而且你剛剛還故意裝出那種虛弱的女鬼聲,我哪認得出是你啊。
「詐騙集團裏有女孩子的聲音像我這麼好聽的嗎?」
拜託,我又沒聽過詐騙集團裏女孩子的聲音,我怎麼知道好不好聽?
「那,你覺得我的聲音好聽嗎?」
拜託,我們都已經認識十年了,你怎麼不在十年前問我你的聲音好不好聽啊?你現在問我,要我怎麼回答?
「很難回答嗎?」
是很難啊!因為這聲音我已經聽了十年啦!那不我現在問你,你覺得我的聲音好聽嗎?
「好聽啊。」
啊?什麼?
「我-説,你-的-聲-音-一-直-都-很-好-聽。」她説,而且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説。
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的聲音是屬於好聽的那一型,這是第一次有女孩子説我的聲音好聽。其實,被這樣讚美我是高興的,唯一覺得奇怪的是,這讚美出自小芊的口中,我覺得有些不太自然。我説不太自然並不代表她説的不夠誠懇,而是在我跟她的關係裏出現這樣的讚美,是一種不太自然的事情。
她説她想到高雄來找我,我説好。她説她想到高雄好玩的地方玩,我説好,她説她明天下午就會到,我説啥?不會吧!她説這事由不得我,我只能説好。
「我記得我告誡過你的,尼爾,喝太多可樂是傷身的。」她説。
我轉身的時候,她已經站在我身後,我沒注意到她的穿着之前,倒是先注意到她的臉和頭髮。她的臉消瘦到了一種讓人看了會心疼的地步,她的口紅襯出了她的臉有多麼蒼白。她的頭髮已經長到了接近腰的地方,我記得在半年多前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的頭髮才在肩下大約十公分的地方。她在左耳上方的部份刻意染了一搓白色,直落落的瀏海鋪在她有美人尖的額頭上。
她奪走我的可樂,「你等很久了嗎?」她説,然後很自然的喝了一口可樂。
呃!我説,輕舞飛天郭小芊,那可樂是我喝過的,上面有我的口水啊!
「你覺得有關係嗎?我們都上過牀了。」
她的回答讓我吃驚,我以為她一點都不想再談及有關那一夜我跟她發生關係的事情。我以為她只想再回到我跟她是「同學兼好友」的關係,而那一夜的温柔,她只想藏在很深很深的心口裏。
「尼爾,真是不巧呢!我才想到高雄,高雄就為了我的到來而下雨。」她輕輕皺着眉頭説。
是啊!大概高雄不歡迎你吧。
「是嗎?高雄不歡迎我沒關係,倒是你,你歡不歡迎我呢?」
我當然歡迎,我能不歡迎嗎?
她笑着,拉着我的襯衫袖口。
我記得那是兩千零五年的二月,才剛過完農曆年沒幾天。我們走出機場門口的時候,自動門開啓的那一剎那吹進了一陣風,她的長髮飄起,同時也漫出了撲鼻的香味。
你的頭髮什麼時候留得這麼長呢?我問。
「你想知道嗎?」她回頭笑着看我。
嗯,還蠻想的。
「那……我説了,你可別嚇一跳!」
喔,好。
計程車開在離開小港機場的中山路上。她説出了一個讓我的心跳失去正常頻率的答案。
「因為田雅容的頭髮,就是這麼長。」